涂易清楚地记得,那是两年前的一天,盛言鸣正为他即将举行的演唱会做准备,但偏偏这时候嗓子出了点问题,秋天的气候很是干燥,好得慢,医生看过后说是要用药和食疗搭配着,见效更快。

  跟往常一样,明杞待在剧组的时间比在盛言鸣身边要多得多,但每隔段时间,他又必定会出现在有盛言鸣的地方,尽管盛言鸣对他一如既往地不搭理。

  涂易见到这一幕内心极其想笑,若是真不想理睬,直接把人拒之门外就是了,用得着见了人又摆出一幅臭脸,那不是给自己添堵吗?

  “哥他这两天嗓子坏了,心情不太好,你别在意。”涂易走了过去,拍了拍他。

  明杞从进门时的苍白脸色,到这会儿似乎好转了一些,有了点精神就对涂易浅浅地笑了:“没事,我习惯了。”

  习惯了?所以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忍受着盛言鸣的苛刻和冷遇吗?

  还是爱到不能自拔,即便被忽视冷落,却还能在看到盛言鸣之后,眼睛亮亮的跟立马活过来似的。

  明杞不知他所想,转而注意到了别的:“你在做什么?”

  涂易身上穿着围裙。

  “准备给哥熬点清淡的粥......”也是在这一刻,涂易心底生出一股莫名的不愉快,恶意驱使着他的温良外表微笑说,“今年新晒的枇杷果干好像放在仓库里,你可不可以去帮我拿一点过来?”

  “当然可以。”明杞答应了下来,毫无心机地走进了那间位于盛家别墅地下室的库房。

  等他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四小时之后,盛言鸣以为他前一天就走了,加上忙演唱会,根本不知道这件事,管家跟他道着歉,说不知道里面还有人,那个仓库已经荒废很久了平时都不怎么用。

  涂易站得高高的,低头看着抱团屈膝的明杞,骨节漂亮的小腿裤脚下,白色的休闲鞋头上多了好几个毫无规则的小洞。

  从小跟这类黑暗生物打交道的他对此再眼熟不过,不过明杞不同,自幼家境不错,应该没有过跟老鼠同眠的经历。

  满意是满意的,涂易心底的愉悦都快要溢出来,但出口的声音还是自责关心的:“都是我的错,给你发消息你没回,哥说你走了,我也没来找你,早知道我就应该来看一眼。”

  明杞忽然抬头。

  那一眼格外地静,满是灰尘和腐木的仓库里,只有明杞的眼睛是清澈的,让他直直地盯了好久。

  似乎就是从那天开始,明杞对他的态度渐渐有了些变化,开始对他有了防备,总是若有若无地疏远和闪避。

  但这有什么关系?

  涂易不在乎,也不觉得会有问题,所以他故意忽略了那天,昏暗空旷的潮湿空间里,明杞冰凉的体温,和蹲坐得发麻僵硬的双腿。

  那现在呢?

  涂易心头浮现出这四个字,耳边宗越的声音还在继续,他却不知道沉默了好久,才慢慢开口:“从今以后,我的事与你无关,更不要你自作聪明,否则,别怪我不留往日情面。”

  挂断通话没多久,周宁又来电了,涂易不用想,也知道今天的事情跟她脱不了关系,不等对方询问试镜结果,他先开了口:“电影的事你不要插手,这一次我要公平正当地拿到角色。”

  这一次,至少就这一次。

  说完,他没理会声音骤然急躁的周宁,挂断,一气呵成。

  有一点周宁没说错,昨晚涂易的确找了片方的人吃饭,应付这样的酒局对于他来说完全不是难事,只要对方答应了跟他见面,他就有八分的把握拿到他想要的东西。

  沉吟片刻,涂易翻动手机,找到昨晚的联系人,也是让他见到片方的牵线人。

  两分钟后,对方从最开始以为他在开玩笑,渐渐变得不可思议:“你疯了吧,现在那个实力小生和明杞都被淘汰了,这个角色马上就要被你收入囊中,你还要再进行一次试镜?”

  “是。”

  “你有毛病?”那头的人又骂了一遍,“你以为片方有那么多时间和耐性,一次又一次地来选人,再说了,民国风电影多好的选材和导演班底,只要演了基本上都能送上去冲奖,你想要去浪费投资人的时间我还不愿意去得罪人呢!”

  涂易:“不需要再选一次,只是给明杞一次机会,他今天都没见到片方......”

  “那关你什么事啊,人家不是有个钱势滔天的男友,还在乎这一个资源吗?”

  涂易眼底忽地一顿,听着对方讲述那人,心底生出的念头却不是认同,而是——

  “他能做到的,难道我就不能?”

  涂易低笑一声,只是那笑意浮于表面,不达眼底:“算了,你觉得为难我也不勉强你,我自己去联络。”

  如果说方才他还怀有一丝冲动,那么现在做出的决定则是完全清晰坚定的。

  这是一场比拼,唯一一次他甘愿让出唾手可得的东西,也要证明自己的比拼。

  有之前疏通的关系,片方那边没有立时拒绝,而是给出需要考虑的答复。

  接下来的两天,涂易铁了心要等,周宁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本想找宗越商量对策,但对方这次一直关机,怎么也找不着人。

  倒是第三天的时候,涂易再次接到了宗越打来的电话,不过他根本没接。

  不一会儿,他收到了宗越的消息,两人消息还是互通,涂易并没有将他拉黑。

  上面仅仅只有四个字:“你要小心——”

  语气颇有些焦急,涂易却不以为意,无非是那人又有打压他的手段,可这次是他帮到了明杞,非是他郁戎。

  更何况此时,他还另外收到了准确的消息,片方将邀请他和明杞两个人,分别进行主角和另一个重要配角的试演。

  这也意味着这两个角色只会让他和明杞来饰演,涂易看过剧本,另一个配角的戏份虽然不及主角,但也有精彩的剧情展现,演出来也有极大的价值。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又能和明杞一起拍戏。

  这已经是意料之外的满意结果了。

  试演的约定时间就在第四天,涂易按照片方负责人那边给出的通知到了地方,果然见到了之前和他吃饭的投资人,只是对方表情有些不自然。

  涂易以为是再次试演的决定让他们不太高兴,娴熟地说了些好听的话来暖场子,投资人勉强笑了笑。

  “那你们开始吧。”

  涂易环顾四周,只有一个陌生的男演员,他微笑着问:“明杞还没到吗,公平起见,我等等他。”

  “不用,你就跟他对戏。”

  那名男演员转身就去换了衣服,涂易想到已经让投资方有了让步,在这种小事上无须再驳了对方的面子,何况明杞始终是要来的。

  他对明杞再了解不过了,这么好的剧本,这么扣人心弦的主角人设,明杞一定会喜欢,也会尽全力争取这部电影。

  就算片方没有邀约,他也会想尽办法去接触剧方,展现自己的诚意和角色适配度。

  当年的明杞,一直就是这样做的,虽然那时还没有达到如今的爆火程度,但在圈子里已经积累了不少人气和好口碑。

  进圈这么多年,明杞一直就是有实力的,不然当初他提出要闯娱乐圈的时候,盛言鸣也不会让明杞带他了,这也造就了他对明杞的深刻了解。

  换完戏服,简单做了点妆造,涂易出来后,才发现现场又多了几名工作人员,还拿来了道具。

  “今天要试演男二号的一场受刑戏,辛苦涂老师了。”

  涂易隐约记得这段剧情,《远方吹来的信》电影选材是在民国后期,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军阀割据,世家分裂,而主角作为富贵出身的小少爷,又是家中的幼子,在这样的环境下却被家人保护得很好,养得天真,善良,又不谙世事,所以才会在邂逅了那位伪装过的洋人军官之后,毫无防范地坠入了对方温柔的爱情陷阱。

  “稍等......”涂易这时忽然发现,“这段情景是不是有些问题?”

  他现在试演的是男二号没错,但男二号的人设分明是将对主角的爱慕隐藏于心的竹马知己,默默付出守护,甚至在主角被诬陷后自愿代替他去受刑。

  而在他拿到的剧本里,男二号不仅处处跟主角为难,还多方勾结势力多次对主角污蔑毒害,终于在主角找到了被陷害的把柄,一番设计后,将他送进了牢房。

  “......”投资方来了两位,互相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轻咳一声,“剧本是有些调整,看看哪种人设演出来效果更好。”

  这种话糊弄刚入行的新人或许还行,可涂易不是新人,剧本都是章导的精心打磨,怎么可能临近开拍之际,突然更改男二号的人设,还是与原人设大相径庭的更改。

  涂易将目光放在了前几天跟他吃过饭的中年男人身上:“刘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没等刘总说话,试演室的大门忽然在这时打开,背对着涂易的脚步声响了起来,一声又一声,在刹那寂静的空间显得格外地压迫和冷漠。

  原本坐在前面椅子上的两位老总,原本深沉的脸上瞬间露出了热烈的笑容,并立马站起来迎接。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不会叫人么?还不赶紧去沏茶?就去沏我今天特地带过来的雨前龙井,今年新采的,滋味儿可是一绝,对了,看我忙慌的,都忘了介绍了,涂易——”

  刘总吩咐完手忙脚乱的工作人员,就差把刚刚坐过的椅子上挪到对方的跟前,这才想起来,微微挺起腰对着涂易说,“这位是电影《有风吹来的信》新的投资人,独自占资百分之六十,郁总!”

  无须他介绍,在大门被打开的那一刻,涂易就似有所感地转过了身,但当他真正看到对方的身影时,带笑的表情还是禁不住变得无比难看。

  郁戎——

  真是让人咬牙切齿又憎恨厌恶的名字。

  可涂易到底是涂易,深知在敌人面前微笑才是最大的杀器:“郁总真会故技重施,也好气魄,下了这么大的投资,还敢用我主演,不怕败坏了电影的口碑,赔得所剩无几?”

  郁戎从他面前走过,却好似没听见他的话,脚步也未停。

  刘总立马将位置让了出来,还把剧本也递了过去。

  涂易被晾在空中,倒也不急,反而轻笑一声:“瞧我,还以为是之前那般进退两难的境地,差点忘了章导是因为看过《夏日蝉鸣》才邀约我的。”

  “激将法对我没用。”

  郁戎终于抬头,视线落在涂易身上,“你要是真想留下来,就省去多余的试探。”

  涂易眼神微动:“郁总会让我留下来?”

  用了两天的时间,一跃成为《远方吹来的信》的最大投资人,占股最多,话语权也是独一份的,难道不就是为了换掉他?

  “我是个商人,商人最该重信诺。”

  郁戎淡淡说,“既然之前的片方选中了你,我也会按照他们的选择,再次评估你的试演,为证公平,特邀刘总和李总一起观赏评估。”

  两位老总适时地笑脸应是。

  涂易收起了笑,一时没说话,他的确想留下来。

  “明杞呢?”

  他忽然问,“不是说了我们一起争取角色,他怎么不来?”

  郁戎不答,但跟在他身边的小桑却给了他一个“你的问题是不是太多了”的白眼。

  刘总看了眼手表:“时间不等人,涂易你开始吧,这场戏本就用不着主角出场。”

  这场戏的确不用明杞过来,无论是他们哪一个扮演主角,另一个扮演配角,都不会同台。

  甚至于,涂易看着剧本里配角的人设,可真够讽刺的。

  这时候,或许立即离开,才是明智之举。

  沉默一瞬后,涂易抬眼一笑:“好,就演这场。”

  任由工作人员将他押上刑具,刘总轻咳一声,又说:“为求效果逼真,所以我们准备的道具都是真实的,涂易,你能接受吗?”

  都到这一步了,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尽管来就是。”

  刘总示意跟他对戏的演员开始,在场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的表演,对戏的演员说完台词就开始用刑。

  涂易的双手被捆了起来,指夹板将他的十指挤压得通红,没人喊停。

  一开始,涂易还按着剧本上的台词照演不误,后来声音停顿了一会儿,再响起时已经变成了有些气喘的:“明杞呢?他什么时候来?”

  “台词错了。”郁戎忽然从剧本页面上抬眼,“重来。”

  指夹板将涂易的十指压出深白色的痕迹,与他唇角的颜色别无二致。

  “明杞......他怎么不来见我?”

  刘总早看出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有心想提醒涂易老老实实照做,让郁总消了气,免得多受罪,可涂易像是看不懂他的颜色,疼得牙关打颤也要带着笑问:“他是不是根本就没有来,不对......是你没跟他说?”

  “错了,再来。”

  “你不可能时时刻刻地护着他,就跟我不能关他一辈子一样。”

  “还是错,再来。”

  “你有什么资格来惩罚我?他在嘶......盛家受冷遇受委屈的时候,明明是我在陪着他,过冬至的时候,是我跟他一起吃的饺子!”

  “哥不喜欢吃牛肉面,我就陪着他偷偷吃,他爱吃甜品,我每次去探班总记得给他带,当然,也没忘了他喜欢的无糖咖啡——”

  “都是我,是我,你们谁也没有,什么都没做......哈哈真可笑啊!”

  涂易说着说着就笑出了声,他的嗓音早已经嘶哑,听起来既破又刺耳。

  再抬头的时候,才发现郁戎已经走到他跟前,方才平淡的表情早已皲裂。

  他的唇边勾起讽刺的弧度,眼底泛起寒意:“所以你就踩着他上位,引导粉丝攻击他,在他尽心尽力带你拍戏的时候,借着练打戏的名义把他打得浑身是伤?”

  “甚至还不够满足,又自导自演了一场落水戏,博取了所有人的同情和关注,让明杞受尽辱骂,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不敢出门。”

  以致于生病,还有......轻微自残。

  一开始,就连心理医生都没有发现明杞有伤害自己的倾向,是郁戎在给他涂祛疤药的时候,发现他手臂上有一些细小的,不是鞭子留下来的疤痕,那是,夜深人静时明杞只有孤单一人刺向自己的抓痕。

  而这些,极大部分都是涂易造成的。

  涂易不可能不清楚,可他有过一丝认识到错误的反省和悔悟吗?

  “我其实......没想那么对他的。”涂易神色少见地有些缥缈,十指不知不觉间淌了血,就连嘴里也尝到了血腥的味道,是他自己咬的。

  “可谁让他眼里只有哥呢,哥明明都那么对他了,他为什么还不知悔改?”

  盛言鸣有什么好的?大少爷脾气骄傲又别扭,除了有个好的出身会写歌,其余的还有什么可取之处?那个怪胎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去爱一个人,而他,作为明杞的“好朋友”,帮他脱离苦海不是件好事吗?

  “什么好事,亏你说得出口。”小桑在一旁听得皱眉,“分明是为了你自己的私心,不就是想借着明哥的名气迅速打开知名度么,你在自我欺骗什么?”

  这话让方才还沉浸在回忆里的涂易陡然冷下脸:“闭嘴,你又知道什么?”

  他顿了顿,似乎是觉得好笑一般,“可是直到综艺录制,我才知道那个人是你,我完全弄错了......咳咳。”

  笑岔了气,涂易低着头好一阵咳嗽,嘴里还不停地重复“弄错了”“居然是你”之类的话语,看上去精神都有些恍惚。

  他的手指一片青紫中,还泛着鲜红之色,工作人员看向郁戎,没有得到指示他们一直没停,可再这样下去,涂易这双手就要出问题了。

  郁戎视线跟了过去,说:“松开他。”

  无意沾染上涂易的血,他嫌脏。

  可就在这时,涂易却又忽然轻轻地说:“你应该很遗憾一件事吧,明杞的腿那么漂亮,做起来的感觉一定非常好,但你有没有想过,这样的感觉盛言鸣也曾经体验过?”

  如果说刚才的气氛让在场的人保持着绝对的安静,那么这句话,则是让他们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空气仿佛瞬间凝结。

  所有人都觉得涂易是不要命了,而事实证明,他那是根本不想活了。

  “你等了明杞那么多年,疼惜你,爱护他,可是他跟你分手后,转眼就去讨好着别人,哪怕不是如你一样的喜欢,但跟过哥就是跟过,不过有一点,哥可是不会疼惜他分毫,我记得有一次,明杞满身伤痕,药都是我去帮他买......”

  “嘭”的一声,伴随着低低的吃痛闷哼声,响彻在整间并不算空旷的试镜室里,那一拳打得足够重,似乎还听到骨头受到撞击的“噶呀”声。

  涂易半张脸几乎是在瞬间就高高肿起,还不断往下滴起了血珠。

  这一幕骇人至极,涂易脸部神经受损,连动都动不了,更别提抬头了,他只能靠一双耳朵,听到对方冷到冰点的嗓音。

  “涂老师为艺术献身,可敬可佩,只是受刑怎能无鞭?”

  “明杞身上一共有二十三道印子,他有多少道,你就应该还多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