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出了山路不久, 沿着官道一路向梁州驶去。

  他们出行低调,马车外表不过是最常见的样式,车内空间不大, 此时骤然多了一个人, 又笼着炭火,不多时就有了些热意。

  女子扶着肚子靠坐好,伸手从袖子里摸出一包果干。

  她一边打量着车内的装饰一边感慨道:“今日真是遇到好心人了,多谢两位公子, 本以为你们这些贵人出行, 必定里三圈外三圈让下人围着, 没曾想两位公子倒是平易近人得紧。”

  她打开油纸包塞了块果干到嘴里,又热情地递到顾期年眼前, 边嚼边含混道:“这是那些大人们安置时送来的小食,你们也来尝尝?”

  楚颐看着那鼓鼓囊囊的纸包,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

  其实顾期年的心思他自然知道,无非就是冲着女子那句“梁州最好的大夫”, 在京城时,顾期年对他哄过劝过, 也逼迫过,后来得知他的抗拒, 加上大夫们无一例外的答案, 渐渐也未再主动提及了。

  可不提及不代表不在意,有些事,看似云淡风轻, 却早已是压在心底的大石。

  顾期年抵触地看了一眼女子手里的纸包, 表情满是抗拒, 勉强将声音放得温和:“不必了……你一人吃两人补, 喜欢就多吃些。”

  “客气什么,这些都是我……”女子将手又朝前送了送,张了张嘴刚想再说什么,顾期年却刚好偏头看向她,女子眼睛顿时直了。

  她一把将眼前蓬乱的头发往耳侧拨了拨,夸张上下打量着,道:“方才没仔细看,公子你长得可真是俊啊,我听那些官府的提起,说你们好像是从京城来的,不知眼下说过亲了没有?”

  不等顾期年回话,她已满脸兴奋道:“我有个表妹家在安州,年方十六,长得那叫花容月貌倾国倾城,你若有兴趣的话,我给你搭搭线?”

  楚颐正懒懒把玩着手里的玉笛,闻言蹙眉向她,伸手拉住了顾期年的手。

  “不必了,他不需要。”

  “怎么不需要了?”女子一听,立马换了个姿势直直面向他们,劝道,“俗话说得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夫君最早也一样不愿成家,结果最后孩子还不是一个接一个的出来?成家立业,成了家才能做出一番事业,这可都是老祖宗留下的经验,你们……”

  她自顾自说着,眼神一扫,这才看到二人交扣在一起的手,话音瞬间止住,嘴巴因震惊微微张着,好半天说不出半个字来。

  顾期年轻轻捏了捏楚颐的手心,忍不住嘴角微扬,亲手替女子倒了杯茶递过去。

  他转移话题道:“方才听夫人说,你夫君似乎是位大夫?”

  “是……”女子咽了咽口水,犹未回过神来,下意识接过茶杯道:“我夫君在梁州还算有些名气,平日我在旁看着,也会治些小病小痛,若非如此,我这大着肚子的模样,也不会被那帮匪徒留命至今了。”

  顾期年点点头,客气道:“若真的有名气,想来那些疑难杂症对他来说也不在话下了。”

  听他话里话外的褒赞,女子脸上露出得意之色,立刻大大方方点头:“那是自然,我夫君自幼学医,许多病人不远千里来梁州寻医问药,公子你是没见过,不夸张的说,那队伍从城东一直排到城西,虽也不像活死人肉白骨那么神,可我夫君他也向来被人称能妙手回春呢。”

  顾期年微微坐直身体,语气难得认真起来:“既是如此,等到了梁州,我们能否拜访一下?”

  他一身黑衣端正风雅,清冷的脸上表情淡淡,却怎么看都不像是有病的样子,女子微微有些怔愣,上下打量了他片刻,才迟疑问:“公子……可是身体哪里有隐疾?”

  楚颐眉头皱起,手指动了动,立刻被顾期年抓紧。

  “不是我,是他。”

  顾期年偏头看向楚颐,道:“既然都来了,不如顺道去看看,若梁州这位大夫也说不行,那我以后就好好陪着你,再不去寻什么大夫了,阿眠你答应我再试试好不好?”

  幼时雁子岭第一次留意他时,楚颐就知道他性子执着,没曾想却执着成这样。

  不是楚颐不想试,只是他的病是自娘胎里带来的,根本无治愈的可能,他会死一事又是假的,若想隐瞒,也根本无人能看出破绽。

  即便换再多的大夫,也都不过是白费心机罢了。

  对上他平静的目光,楚颐仿佛看到顾期年在京中时整日逼迫他喝药的样子,耐心,紧张,又可怜巴巴的,让人忍不住心软。

  “胡说什么……”楚颐皱眉道,“你才有隐疾!”

  顾期年愣了愣,这才回过味来,忍不住轻笑出声,极力克制住在外人面前抱他的冲动,柔声道:“好,阿兄说的都对,是我有隐疾。”

  马车到下午出了衡州边界的城镇,赶在日落前进了梁州城。

  梁州在□□皇帝时是梁国都城,那时便是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百年过去,梁国已不在,繁华却依旧。

  楚颐掀开车帘朝外看去,原本隔在车外的人声立刻高了几度,街上到处是衣着鲜亮的年轻男女,和卖力招揽生意的摊贩。

  他的目光放远,城中最大的书坊就在相连长街的尽头处。

  据说那里旧史齐全,幼时他与唐知衡曾随二叔去过一次,还带回京不少孤本,当初楚颐将江陵西认错成幼时的顾期年时,也曾送出去不少,顾期年曾说喜欢听他说话,喜欢听他讲野史杂记,此次过来,一定要全买来送他。

  “稍后用完膳,陪我去书坊逛逛。”楚颐随口道。

  顾期年偏头看向他,听话地应了一声:“只要你喜欢,我什么都听你的,但是等下你也听我一次好不好?”

  楚颐无奈,只得道:“我只是不想看你失望。”

  “从八岁开始,失望的已经够多了,”顾期年声音极低极轻,伸手替他将衣襟拢好,“但是尽人事,听天命,好不容易阿兄才喜欢我,我想跟你在一起久一些,既然来了梁州,就再试最后一次。”

  他都这么说了,楚颐也不好再回绝,只得点头。

  周围店铺越来越多,行人游客也更加热闹,马车速度被迫减慢,到了主街中心处,前面二皇子的马车停了下来。

  有护卫匆匆过来回话,恭敬道:“世……公子,唐小公子让小的来问您,晚膳你们是想在附近芳菲楼中用,还是直接在客栈?”

  坐在一旁的女子正想着事情,一听此话忙热情道:“今日两位公子出手相助,实在是感激不尽,正好方才你们说想让我夫君诊治,不如今日随我到家里用膳,也好感谢二位的大恩大德。”

  顾期年闻言轻笑出声:“大恩大德不敢当,只是顺路而已,不过此时天色尚早,送你回去时顺便劳烦你家相公为阿眠诊治下也好,只是用膳就不必麻烦了。”

  女子本想再劝,可看他们二人亲密靠坐在一起的样子,后知后觉想到方才他们说还要去书坊,只得道:“那好吧,公子平日若无事,一定要去寒舍做客,我让我们当家的多给你们俩开些补身体的方子,想当初我就是靠我夫君的一张方子,一连生了三个,加上肚子里的这个,都四个了,你们……”

  她骤然觉得不妥,话音立马停了下来,连忙拿起那包果干往嘴里塞了一块,转移话题道:“啊……同福斋今日又出新品了,改明儿一定要来尝尝。”

  楚颐忍不住看向身旁的顾期年,问:“你饿不饿?”

  顾期年对上他的目光,点了点头。

  见护卫还恭敬等着,顾期年道:“让他们先去定好的客栈休息,就说我随阿兄出去一趟,很快就回,不必麻烦再去其他地方,晚膳在客栈用就好。”

  护卫应了一声,连忙退下了。

  前面的马车没多久再次出发,到了街口处转了个弯,便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楚颐手痛腿痛浑身都痛,加上赶了整日的路 ,身体虚弱地撑不起一丝力气,他懒懒靠在车厢上,笑道:“你一向挑剔,竟也能吃得下客栈的东西?”

  顾期年自然地伸手替他揉按酸痛的肩膀,淡淡道:“若要在外面,免不了又是四人一起,用完膳想与你单独出去都不方便……我不喜欢这样。”

  原来如此,也太可爱了。

  “那好,”楚颐想了想道,“那等下我们先去随意买些吃的,其他的都可以稍微放一放。”

  顾期年手指微顿,目光灼灼看向他,柔声道:“好。”

  女子家里的药铺就在距离主街两道街的路口处,楚颐心里好笑,伸手倒了杯茶自顾自喝着,等一盏茶慢慢见了底,马车终于停在了一家药铺门前。

  楚颐掀开帘子朝外看了眼,那家药铺店面极大,装潢更是上乘,单是伙计都有四个,此时皆在忙碌地配药选药。

  他对女子笑道:“眼下时间还早,夫人先回去和家人团聚,我们去办些私事,等半个时辰后再过来。”

  女子早已按捺不住归心似箭,连连点头:“好好,那我和夫君都会在药铺,你们若来了让伙计知会一声就好。”

  等楚颐应声,她不顾大着肚子身体沉重,掀开车帘欢快地跳下了马车。

  女子离开后,马车调转方向回到了主街中心处。

  梁州历史悠久,美食更是遍地,不远处的芳菲楼更是风靡百年的老店,若真等回了客栈,吃那些顺带提供的膳食,顾期年大概又要凑合一顿了。

  街心北侧的同福斋果然出了新品,此时虽是傍晚,却依旧热闹地排气了长队,楚颐对车外的江恕交代了一句,就忍不住皱眉低咳起来。

  “南方湿气重,气温又稍暖些,阿眠一路倒是咳得少了。”

  顾期年倾身将他抱在怀里,在耳旁道:“早就想抱你了,有外人在又不得不顾忌身份,这世上若是只有我们两个该多好。”

  这是连父母家人,亲人朋友都不想要了。

  听他说得幼稚,楚颐忍不住好笑道:“真就那么喜欢我啊?你是不是把我想的太好太完美了?”

  顾期年沉默片刻,才认真解释:“因为阿兄真的很好,从小就是如此,我幼年时不懂,一心只想着事事都赢,想事事做到最好,从未考虑过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可阿兄却不一样,你从不在意输赢得失,凡事只求无愧自己,所以无论后来我武考多么好,可我却依旧比不上你。”

  天之骄子的他,竟然会有如此想法。

  “谁说的?”楚颐偏头看他,道,“你七岁时就已写出北伐檄文,我七岁那年,与阿衡都还整日想着玩乐,想着京中哪家小吃味道最好,想着跟二叔行走天涯,你才是最好的那个,若非如此,阿昱怎会那么嫉妒你。”

  顾期年问:“阿眠真的这么觉得?”

  “不然呢?”楚颐懒懒靠在他的身上道,“你从前从未听过京中是如何拿我们两个比较的吗?明明你小我四岁,却事事不输,早知有今日,当初就该早早将你绑回府上,什么陆文渊司琴的,哪里有你好。”

  温着鼻间熟悉的淡香,楚颐忍不住又哄道:“我只要你一个就够了。”

  顾期年呼吸微微不稳,收拢手臂将他抱得更紧。

  江恕仗着武功好银子又多,对队伍最前面的男子威逼利诱一番后,顺利与他交换位置,很快买好点心回来。

  接过那个大大的油纸包,楚颐从顾期年怀里坐起身,随手打开道:“算起来,上次给你买同福斋的点心时,还是在绿柳镇的南风馆里。”

  他捏了一块红枣糕,忽而就想起先前在绿柳镇时,顾期年曾告诉他最喜欢吃的就是楚颐亲手喂的,干脆将手里的糕点递到顾期年唇边,轻笑道:“一路你都没吃东西,先随便垫垫,等回了客栈若吃不惯那里的膳食,我再买别的给你。”

  顾期年认真看着他,听话小小咬了一口,伸手将那个油纸包接了过去。

  “你手臂上还有伤,我自己来就好,既然点心也买了,我们还是赶紧回去药铺,免得时间久了耽误回客栈,让二皇子和唐知衡白白等着。”

  此次来梁州前,楚颐已得知顾期年和二皇子有心为他寻医问诊,见顾期年心中始终放不下此事,干脆也不再多说什么,点了点头。

  等回到药铺时,高高的两排柜台后已不见了之前的伙计们,只余一个身穿素袍的中年男子安静坐着,正忙着执笔写药方。

  见有人进来,他随意抬头扫了一眼,手中毛笔一个没拿稳掉在了桌子上。

  “两位……可是在衡州救了我娘子的恩公?”

  男子面容清瘦,一双清明的眼眸中满是感激,他连忙站起身迎上前道:“恩公快进来坐,方才我已听娘子说了你们的情况,你们自京中不远万里过来梁州,想来是为了治那一身隐疾,别的先不说了,咱们先来诊脉,这世上还没我吴用治不好的病。”

  听他如此自信,顾期年眼中一亮,自动忽略了“隐疾”二字,连忙道了声谢,搀扶着楚颐走到柜台后的桌前坐下。

  楚颐双腿浮软,手臂的伤口虽好了些,却依旧微微渗着血,他忍不住又低低咳了起来,等吴大夫在身旁坐定,才将手腕搭在了桌上。

  药铺内靠墙一排药柜摆放地整整齐齐,周围皆是清苦的药香,吴大夫认真探着楚颐的脉息,起先表情还十分淡定,到了后面,眉头逐渐凝起。

  “如何了?”顾期年忍不住问。

  吴大夫疑惑地“嘶”了一声,又换了只手腕继续诊了半天,最后迟疑着收回了手。

  “你们既然是京中来的,想来已看过不少大夫,他的病……”吴大夫犹豫了一下,还是直言不讳道,“他的病是自幼带的病根,想要治愈怕是不可能了……咳血,晕倒,都是病因所致,只能好好将养着。”

  “那……”

  “至于他的脉象,若你们真的看了许久的大夫,也该知道真实情况,你们跑这么远来这儿一趟,是是而非的话想来你们也不爱听,不过,人各有命,他……”

  “你说什么屁话呢!”

  吴大夫还想再说,却骤然被一阵响亮的女声打断。

  吴夫人换了干净的衣衫,头发也重新束好,扶着肚子自内室的布帘后走了出来。

  她狠狠等了吴大夫一眼道:“你不是自诩神医吗?恩公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就用人各有命打发了?也不怕砸了你吴大夫的招牌!”

  吴大夫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干咳两声道:“那不然的话,我帮你开些调理的药先吃着,若是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哪日病情减弱,也能多活几年……”

  “你!”吴夫人被他气得险些跳脚。

  吴大夫见状脸色大变,连忙扶住她道:“别急别急,小心动了胎气……”

  顾期年沉默站着,好半天点了点头道:“多谢,命中如此,我们明白的,那劳烦大夫……

  他话音微顿,转而道:“算了,如今他的药一直吃着,总是换来换去也不好。”

  他偏头看了眼坐在桌前的楚颐,勉强对吴大夫笑道:“那今日就不打扰了,朋友还在客栈等着,我们先回去了。”

  顾期年俯身将楚颐搀扶起身,动作轻柔至极,楚颐抬眸看了他一眼,突然就觉得,这世上若是真的只有他们二人,也没有什么不好。

  他心里涌起一股冲动,想要将那些楚家、顾家,一切都抛开,即便是走,也要带上他一起。

  他反手按住了顾期年的手背。

  “怎么了?”顾期年问。

  楚颐还未回话,身后的吴大夫猛然拍额道:“两位等等。”

  他大步走上前上下打量了楚颐一番,似是想起了什么,道:“你这病或许还有希望,若是不赶时间,不然稍等片刻,等我一个朋友来了,一起帮你看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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