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站在原地,垂着头不敢回话。

  屋内没有生火龙,只燃了两个炭盆取暖,顾期年只穿了薄薄的单衣,可额上依旧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稳了稳身体,走回桌旁坐了下来。

  “早知道他是这种人,”少年伸手摸了摸尺玉的头,自言自语道,“他若不放在眼中的,从来都是随手丢弃,无论谁都一样。”

  可是,明明当年是他让自己叫他阿兄的。

  八岁那年顾期年武考输给了楚颐,九岁那年秋天,雁子岭狩猎比赛时,顾期年在抽签分组中,却又误打误撞与来迟的白衣红衣两位少年凑成一组。

  他箭法虽已经练得有模有样,可实战实练还是头一次,两位少年骑射.精湛,根本就顾不上他,才一开始便将他远远甩在身后。

  顾期年不肯服输,干脆调转马头独自行动,却在下马追赶一只野鹿时,失足掉入废弃的陷阱,被兽夹夹住脚动弹不得。

  野外人烟稀少,直到快天黑,才隐约听到两位少年路过的声音,他听到红衣少年说要去找他,又听到楚颐笑他是拖油瓶,少他一个照样赢。

  俩人越走越远,顾期年在陷阱里一声不吭,等人走了开始尝试爬出去。

  只是兽夹太重,九岁的他如何努力都无法打开,天色一点点黑尽,顾期年无法,又开始往外扔石头,终于,他听到有脚步声自远而近传来,朦胧月光下,出现的却是那个把他当拖油瓶的白衣少年。

  楚颐几乎没有犹豫便跳了下来,蹲下身帮他去掉兽夹,包扎伤口,还不忘摸摸他的头。

  顾期年带着鼻音问:“你们不是走了吗?”

  楚颐头都没抬,只是随口道:“没有,我怎会丢下你。”

  向来傲气的顾期年受不得这种委屈,忍了一天终于失控,眼泪扑扑掉了下来。

  楚颐却觉得好笑,捏着他的脸边哄边问:“长得这么好看,怎么动不动就哭,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好不好?”

  此次比赛是匿名抽签,比赛开始时,甚至不知组内共几人,可顾期年鬼使神差就扯了个谎,他盯着楚颐的脸道:“我叫……江陵西,上次箭亭你救过我。”

  “原来是江大人家幼子,”楚颐沉吟片刻,又笑着对他道,“那你叫我阿兄好不好?我抱你出来。”

  顾期年沉默半天,却始终没有叫出口。

  等从坑内爬出来,他的马早已不知去向,楚颐扶他上了自己的马,又坐在身后抱着他,交代他若是太疼的话就睡会儿,他就那么半躺在楚颐怀中,觉得那个梦好长好长。

  顾期年伸手倒了杯冷茶,一口喝完。

  楚小将军的死,与母亲葬身崖底,两件事算是扯平,而楚颐幼时两次对他出手相救,与他故意给自己种下蛊毒,也都一一相抵。

  从此,他再不欠楚颐。

  *

  春末夏初,天气渐热,寻访未果的顾将军回京没多久,又被派去了北疆,他几乎动用了所有人手逐个城镇去找,就连邑城都没放过,却始终一无所获。

  顾氏的大肆搜查闹得人心惶惶,朝中颇有微词,却碍于顾家势力只能忍耐下来。

  而两月后,邑城那边却突然频频传来书信。

  宋总督信中道,近日邑城突然有人私下列举楚氏罪状,欲图上表弹劾,而那些所谓证据,桩桩件件直指楚颐。

  又道,邑城那些文人墨客间,不知何时开始有流言传出,说是骑射场当日曾出现的神秘男子正是楚颐。

  这也罢了,更有甚者说,当日与他同行的蓝衣男子,并非什么小倌男宠,真正身份其实是顾家小少主。

  那些罪状洋洋洒洒罗列了整整两页纸,从楚颐几年前偶尔无心的一句话,到当初将陆文渊强行带回府一事,皆赫然在列。

  楚颐却毫不在意,这些所谓罪状当初捅到皇上面前都不知多少次,他不放在眼里,皇上更不会放在心上。

  可顾期年的身份,当初整个邑城也只有朱湛明知晓,那些顾氏旧部皆被宋长风带人抓了个干净,这种传言又是从何而起呢。

  他皱了皱眉,亲自回信过去,令他着重查查那个朝云。

  只是即便是查,流言已出,顾家在邑城的人手早晚会听到风声,顾期年困于国公府一事,只怕瞒不了多久。

  他低头抿了口茶,随口道:“顾期年近来没再闹吗?”

  一旁侍女忙道:“顾小公子近来蛊毒频繁发作,他在揽英阁内很少跟奴婢们说话,也未再闹着见世子。”

  楚颐若有所思地放下杯子,忍不住冷笑。

  算起来,这几个月,他也只见过顾期年两次。

  一次是陆文渊新得了几棵稀罕的花树,楚颐站在树下正与他说笑,一抬眼却见少年站在揽英阁门口,已不再是那身蓝衣扮相,而是换成了他喜爱的白衣,干净如皎月,看向他的目光却带着恨意,几乎想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一般。

  另一次是沈无絮入府帮他诊脉,临走时遇到偷跑出来的尺玉,尺玉平日一向温顺,却对温润的沈大夫十分抵触,不过摸了下头便狠狠将他手指咬住,最后楚颐掐住他的脑袋才逼它松开了口。

  他将尺玉丢给安静坐在屋内的少年,少年却只是将猫小心抱在怀里,看都没看他一眼。

  楚颐喜欢强人所难的劣根性隐隐作祟,见到他这副别扭样子就兴趣满满,半年来第一次主动与他说话。

  “这畜生咬了人,你管教不严,难道就没什么想说的?”

  少年恨恨看着他,起身大步走至窗边。

  自他安分守己后,揽英阁外护卫早已撤去,楚颐虽未曾下令,可少年出入已算是自由,他却从未在揽英阁以外的地方见过他。

  楚颐目光冰冷地回望着他,似笑非笑道:“果真是顾家人,即便有错也不敢认下,既如此,你就给我好好待在这儿,一辈子都别想出去!”

  说完,转身离开。

  可顾期年的冷淡和别扭并未持续多久,两月后的寒食节前夕,侍女突然过来回话,说顾小少主想见世子一面。

  楚颐声音冷漠:“不见。”

  侍女应声退下,可没多久又返了回来,小心道:“顾小少主说上次尺玉的事,他愿意道歉……”

  过了这么久突然低头,楚颐倒难得有些好奇了。

  等侍女将顾期年带来时,楚颐正在书桌前看宋长风的来信。

  少年一袭轻薄白衣进了屋子,双眸却始终垂着,掩在长长的睫毛下。

  他的声音也极低极轻:“寒食节庙中祈福,可否带我一同去?”

  清明或寒食节于庙中为去世的亲人祈福,是大陈百年来的惯例,去年楚颐身在邑城,并未特意前去,却也令人于山上为二叔和顾夫人烧去纸钱尽了一分心。

  楚颐将信丢进一旁的炭盆,道:“好。”

  顾期年抬起双眼看他,似乎没料到他会答应得如此干脆,微微蹙眉,好一会儿才道:“谢谢。”

  寒食节那日天才蒙蒙亮,顾期年早早便等在了浮翠院门外。

  他们所去的寺庙位于京郊,并无太多香火,平日甚少有人踏足,随行暗卫足有十几人,可为防意外,绫罗还是逼他服下了特制的药丸。

  国公府马车宽敞,楚颐靠在车厢内把玩着腰间的玉笛,陆文渊陪坐在侧贴心照顾着,不时为他添茶倒水,递上毯被。

  顾期年独自坐在角落里,目光冷冷落在二人脸上,手指微微蜷了蜷,别开了目光。

  到了寺庙所在的山下已经晌午,山下笙歌鼎沸,酒楼客栈林立,他们未做停留,直接上了山。

  山中寂静,楚颐来前已令寺庙摒开游人,他们供了香火祈完愿,又随意用了些斋饭,时辰也还早,不过才刚刚申时。

  陆文渊见气氛凝滞,提议道:“世子可要如往年一样,去山下醉仙楼坐坐?”

  楚颐想了想,点点头。

  醉仙楼名字听起来像是酒楼,可其实是一家青楼。

  与京中瑶仙阁不同,虽打着青楼的名号,却为了逢迎权贵,处处透露着高雅不沾凡尘,醉仙楼则是实打实的恣情纵欲之地,烈酒美人,只要有银两,一切唾手可得。

  二楼雅室宽敞,才刚坐定,身着轻纱薄衫的女子们便端了酒菜过来。

  顾期年自下山后脸色就不太好,眉头紧蹙,睫毛颤个不停,歌舞声起后独自坐在角落里,忍着难捱的痛,看着楚颐和陆文渊相对畅聊,看他们说笑,看酒水见底,再看陆文渊起身走了出去。

  他的眸光微沉,起身越过满室歌舞,在丝竹箜篌声中,停在了楚颐的身前。

  楚颐似是喝醉了,撑着额头靠在桌上养神。

  他的双眼闭着,敛去一身凌厉,纤长睫毛下隐约可见淡青血管,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可竟有说不上的温润柔和。

  顾期年静静看着他,抬手轻轻凑了过去。

  原本半睡半醒的楚颐却骤然睁开双眼,目光冰冷地看着他。

  少年愣了愣,沉默对视片刻,将手贴上了楚颐微凉的脸侧。

  楚颐重新闭上眼睛,没有推开他,懒懒道:“扶我去床上躺会儿。”

  作者有话说:

  昨天不舒服没更,等v后会尽量双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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