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时钟的指针跳动着, 每一下都似乎能够震耳欲聋。

  沉默之中,要带的行李都已经被分工协作的打包装好, 只留下一屋子带不走的家具与书册, 还不知道自己能否等到主人归来的日子。

  这是一个家,曾经是一个家。

  有的家人来了又走,可家就等候在这里, 年复一年,等候着不知归期的人。

  “燕老师。”孟奶奶从房间里探出了头, “东西都收拾好了。”

  姨姥姥点了点头,轻轻叹了口气。两位老人相携出了门,将空荡荡的屋子与道别的时间留给了燕晗两人。

  关门的“哐当”一声唤醒了站在沙发旁的燕晗, 他整个人打了个激灵,似乎这才察觉到此时此地只剩下了自己与顾以青两个。

  顾以青将拉杆箱递到燕晗手边,另一只手握住了燕晗的指尖, 尽量放轻了声音, 不让对方听出自己的情绪:“你们要去哪儿?”

  燕晗稍稍低头,抬眼看着顾以青的眼睛,眼中情绪不明。

  他抿了抿嘴,最终只给出了一个不算答案的答案:“一个更安全的地方。”

  顾以青心头一紧,想追问现在对方是不是正处于危险之中。

  但他想起自己此刻的无能为力, 又怕问太多可能会让燕晗为难,只好又换了一个问题:“什么时候回来。”

  燕晗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那是一条不知去向的旅途,终点在哪里、要走多久、能否走到想去的地方,这些他一概不知。

  燕晗打开了随身的背包, 拿出便签本,在上面写了一串网址, 把这一页撕下来给了顾以青:“可以发邮件。”

  顾以青将这张边缘被撕地毛毛躁躁地纸仔细叠好,珍而重之地收了起来。

  这些日子以来不安的预感在今天成了真,顾以青有一种铡刀终于落下的感觉。

  但是铡刀实在是太锋利了,落下之后,被行刑的那个人还没反应过来,淌着血的伤口也暂时麻痹着,没有将疼痛的感觉传递给大脑。

  可一呼一吸间还是会疼的,胸口像是被扎了一把刀子那么疼,千千万万句话都被堵在那里,让他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

  也还不等他再开口,燕晗就整个人扑进了他的怀里,踮起脚尖,在他额头上落下了个短暂的亲吻。

  亲完了,燕晗也没有松手的打算,像是想就这么把自己挂顾以青身上,一辈子不下来了。

  胸中翻涌的情绪在这一刻平静下来,顾以青安抚地拍了拍燕晗的后背,一下又一下,延长着这个短暂拥抱的时间。

  “四哥哥。”燕晗忽然开口,“你记不记得咱们的赌约,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儿,还没兑现呢。”

  拍扶着燕晗后背的那只手顿住了,顾以青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现在兑现可以吗?”燕晗小声问。

  “可以。”顾以青竭尽全力将心中那些更加令自己惶恐不安的念头压了下去,他状似平静地点了点头。

  “那你要答应我……”搂着顾以青脖子的那双手又紧了紧,燕晗说,“答应我,我走了以后,你得好好吃饭。”

  顾以青一愣,完全没想到燕晗会提出这么一个要求。

  不是让他不要难过,不是要他忘了燕晗,忘了燕小将军,忘了两个人本来拥有的美好未来,只是让他记得好好吃饭,别饿着自己?

  刚开始的匪夷所思过后,顾以青却又感觉到了一中油然而生的喜悦。

  也对,这才是他们燕小将军会说的话。

  燕晗道:“你要好好吃饭,一天三顿,荤素搭配,别忘了吃,没胃口也至少要吃上点儿东西。”

  顾以青忙不迭地点头:“好,荤素搭配,一顿不落。”

  “你还得好好睡觉。”燕晗又道,“不能熬夜,你现在就那么熬夜,不用等我回来就要秃头了。”

  顾以青继续点头。

  “你还得好好学习,成绩也不能下滑。”燕晗想了想,又补充道,“要是实在太累了,偶尔下滑一点点也没关系,但是下一次你得赶超回去。”

  “好好照顾吞雪,吞雪要是饿瘦了,我就不喜欢你了。”

  “还有……”

  “你……”燕晗从顾以青怀里抬起脑袋,双手揪着他的耳朵,力气倒是不大,他抿了下嘴,表情严肃,“你还不准找其他对象儿,男朋友,女朋友,都不行!”

  “好。”顾以青看到燕晗这样的表情,脸上也终于有了些笑容,“我谁都不找,我就等着你回来。”

  燕晗与他对视了五秒,感觉自己提了这么多要求,好像有些超过了“一件事”的范围,他还想给他们四哥哥留下些反悔的余地:“如果……”

  “没有如果!”顾以青连忙打断了自己的“余地”,他将燕晗重新搂进了自己怀里,强调道,“没有如果!我等你,只等你!”

  “你要去多久,我就等多久。”顾以青抱着怀中的人,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你要去一辈子,那我就等你一辈子。”

  “好。”把脸埋进顾以青怀里,燕晗深吸了一口气,同样认真地保证道,“你要等我,一定要等我!等我回家!”

  *

  顾以青送燕晗出了门,却瞧见越野车的后排只坐了姨姥姥一个人,孟奶奶站在车外,朝车窗里的老人嘱咐着些什么。

  今天是个阖家团圆的日子。

  只不过有人注定要离开熟悉的家,离开熟悉的人。

  见到两个小孩儿出来了,孟奶奶将那些未说完的嘱咐全都咽回了肚子里,跟她照顾了数年的老人道了别。

  走到车前,顾以青把燕晗随身的背包递给了他,正要给他开车门,却忽然想起了什么,着急地问道:“能不能再等我十分钟?”

  车里车外的人都点了头,顾以青转身离开,刚开始还是快走,但很快就跑了起来。

  在顾以青消失在燕晗视野里的那一刻,午夜十二点过了,日历上的大年三十儿变成了正月初一。

  整座风雪中的小城都欢腾了起来,家家户户灯火通明,爆竹声声,烟花点亮了这个雪夜。

  在炮竹声中站了好一会儿,燕晗才看到顾以青匆匆跑回来的身影。

  大过年的,顾以青找不到还开着的店铺,于是他跑回自己家里,拿了东西再跑回来。

  他回来的这一路都逆着风,头发、眉毛、眼睫毛上都是雪,乍一看白花花一片,像是在雪地里打了个滚。

  燕晗也没好多少,他站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等着人回来,没用多长时间,脸颊就冻红了,头发上也盖了一层雪。

  这场景似曾相识,燕晗不知怎么就笑出了声,又说出了上辈子分别是的那番话:“咱们此生也算共白头了。”

  “不算!”顾以青连忙将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塞进燕晗怀中,冰凉凉的手覆在了燕晗的唇上,“这次不算!”

  顾以青说:“这一次,咱们能真的一块儿白头到老。”

  燕晗一愣,也察觉到了自己今天说这句话不是很吉利的样子,随即又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对,你说得对!”

  这一次白雪覆青丝的别离不是诀别,只是重逢前的短暂相别。

  待到寒冬过去,春暖花开,待到草木丰茂,欣欣向荣,待到阳光明媚,将一切伤疤治愈、将一切阴影驱散。

  他们终会重逢。

  燕晗眨了眨眼,发现自己的眼睫毛也快要冻上了,他低头吸了吸鼻子,这才看清楚刚才顾以青把什么塞给了自己。

  在路灯下,花花绿绿的食品包装袋颜色更加鲜艳,其中还有个肚子圆滚滚的罐头瓶,已经开了封,怎么看都像是家里为了年夜饭准备的那瓶黄桃罐头。

  燕晗纳闷儿:“你回家拿零食干嘛?”

  “主要是这个。”顾以青拍了拍罐头瓶的盖子,“以前,家里有小孩儿生病了,发烧了,家里人总要买个黄桃罐头,寓意着能逃过一劫。”

  燕晗点点头,忽然get到了早年间那些谐音梗的魅力。

  “所以,我希望。”顾以青吸了一口凉气,缓了一缓,才接上了下半句话,“我希望,你不论遇到什么灾祸,都能逃过去。”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燕晗笑着点点头,应了一声:“嗯。”

  鞭炮声太响,燕晗的那一声“嗯”早就被淹没在了驱赶“岁”的爆竹声中,但顾以青却似乎将这个字听了个真切,牢牢地印在了自己的心里。

  燕晗答应了他,一定会逃过这一劫,一定会平平安安。

  那一诺千金的少将军就一定会做到,一定会好好地长大,好好地回家。

  将燕晗送上了车,顾以青目送着那辆黑色的越野行驶向了远方,伴随着一路风霜,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中。

  孟奶奶长长的叹了口气,抬起头瞧了瞧漆黑的夜幕,一片雪花落进了她的眼睛里,很快就融化成了水,顺着眼角淌了下来。

  “走吧。”等到鞭炮声暂歇,孟奶奶拍了拍身边这位年轻小伙子的肩膀,轻声说了句,“回家吧。”

  又一朵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将老人转身离去的背影拉得老长,顾以青还是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早就空无一人的远方。

  越野车内,花花绿绿的包装袋已经被收进了随身的背包里,燕晗手里捧着那个黄桃罐头。

  街边的花灯亮着,越野车一走一过,车里人的脸上被映上了各种欢快喜庆的颜色。

  刚在站在外头被冻僵的手指还没有缓过来,但罐头盖已经被打开过了,他轻轻一转就打开了罐头瓶。

  罐头在厨房放了一周,哪怕被拿到室外,也是一直被人抱在怀里的,里头的黄桃与罐头汁都保持着常温。

  燕晗举起罐头,喝了一口里面的罐头汤。

  将罐头的盖子拧好,他低下头吸了吸鼻子,喉结动了动,声音轻到几不可闻:“好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