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寻掏出手机,边给王珂打电话,边走到一旁的桥石墩边,看着底下的风景。
他不知道身后的人脖子梗了一下,脸不着边际地别了过去,干笑一声。僵持几秒后,才顺拐着跟上。
齐寻跟王珂说完,挂掉电话,回过头看向管嘉明。
管嘉明五指唰地张开,里面躺着一颗话梅糖。
“来颗糖?”
“不用。”齐寻没接,管嘉明已经撕开了。
“我要是你,我就把糖吃了。”管嘉明说,“心里不痛快,嘴巴上也能舒服点。”
按理说,这种暗示性的帮助齐寻从不相信。他对世间一切的人情世故不太有依赖感,周游尔这茬在他眼里就像一罐鲱鱼罐头,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炸开,但它始终是臭的,因为这是本质。
大概是管嘉明的话里带着点安慰的调子,齐寻伸出了手,只不过离齐寻的掌距较远。
管嘉明:“你有洁癖?”
“没。”
“碰一下会死?”
“会。”
“……”
管嘉明当成玩笑话,极为古怪地喔了一句。
齐寻讪讪地接过糖,放进嘴里,等酸甜的味道化开,他烦闷的心态顿时平静了些许。
“你们晚上还拍么?”
“拍。”
“我晚上有表演,叫你同学来看。”管嘉明转身,举起右手,五指微曲,摇晃了一下,道别,“先走了,还要排练。”
齐寻没听说管嘉明临时还有表演,等他回去跟王珂说这事,王珂露出一副“我早就知道”的表情。
王珂说:“好像就是在博物馆那里答应的。”
“他演什么?”
“不知道,说是有什么拿手好戏。”
齐寻陷入短暂的思考。
下午的拍完,回到宾馆,齐寻把素材导进电脑,此时许艺悠也回来了,在大厅见到他俩,不好意思地说:“我没耽误吧?我缺席了今天的拍摄,明天一定会加油补回来的,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王珂爽朗一笑,摸了摸发热的硬盘,脸也红了一度,“没事,都拍完了,问题不大。”
许艺悠意外地“啊”了一声,“婚俗活动也拍完了吗?”
齐寻垂下视线,冷不丁地点击鼠标,画面还在传输页,一共十个g的素材,硬盘空间富足,只不过速度有点慢。
王珂轻咳,小心地看了齐寻一眼,琢磨须臾,缓声说:“也都拍完了,就是画面丰富度欠缺了点。”
许艺悠显然不知道他们三人发生了什么事,见周游尔不在,问道:“周游尔呢?他没跟你们一起吗?”
王珂静了声,齐寻的视线始终都在电脑上,许艺悠瞬间了然。
她不再多问。快到饭点,她去找宾馆老板要菜单。
三人吃过晚饭,一同前往八月节晚上的活动会场。
说是有“重头戏”,光从现场布置看,这场重头戏的确足够气派。
路边挂满了形色各异的鱼灯,姿态万千,随风飘扬。鱼灯眼光明亮,像烛火,像星光。齐寻一行人掏出相机,用十分钟的时间拍完这些画面。
还没结束,远方突然传来几声鼓击,音乐随之响起,不是丝竹,听着像是古朴的乐器。
人潮向声音来源迅速涌动,齐寻也没怠慢,只不过器材实在太重,他们行速不快。
还没到达目的地,王珂的手臂被人碰了一下。
“李老师。”
李老师穿着一身传统服饰,发髻高高地束着,她没戴银饰,化了淡妆,摇晃着脑袋冲许艺悠说:“你身体好点了吗?”
许艺悠难为情地摸了摸袖子,“谢谢老师,已经好多了。”
李老师一笑,指着会场,众人循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
“没看过吧?我带路。”
说是会场,其实就是一个临时搭建的红地毯舞台,舞台不大,呈长方形,下面挤满了人,火红的鱼灯悬挂在舞台两边,正中央有人在击鼓,还有篝火在一旁猛烈地烧着,热闹非凡。
“一年也就办这么一次。”李老师感叹说:“也不知道这些乐器还能响多久。诶,你们要去前面一点的位置吗?”
王珂尖嘴猴腮似的附和:“要的要的!”
齐寻没说话,默默拉起相机包。
李老师收回手,“行,跟我来吧。”
三人跟随她来到舞台底下,人群被围在栏外,这一带比较空,地面上摆满了各种灯光和音响。
王珂和许艺悠赶忙驾着相机。齐寻把收音杆掏出来,这是他们在清丰镇第一次用这个。
舞台是大场面,画面要纯净整洁外,声音的收取也必不可少。但是声音不用收很多,齐寻只把挑杆伸长至一米五左右,才开始连相机接口。
李老师在一旁观察许久,惊讶道:“你们这设备还挺专业呀。”
齐寻说:“不是我们的,这个是跟学校借的。”
“那也挺厉害。”
齐寻不知道怎么聊天,也没琢磨,张口问道:“管嘉明今晚也要表演吗?”
李老师略显讶异,很快回答道:“你不说我都忘了……对了,他今天有帮你们忙吗?”
莫名想起婚俗活动的事情,齐寻刚打算晃动的脑袋凝固了,时间停了几秒,他才敲木鱼般的点了点头。
“那就好,他没跟你们说吧,其实他也报了节目,还是压轴表演。”
“压轴?”
“我们这八月节的节目其实不多,也就五个,最开始是舞龙戏珠、然后是民俗乐器表演。大概三场表演之后有一场评说,最后就是舞鲤鱼灯了。”
齐寻疑惑道:“舞鲤鱼灯?”
李老师从善如流地说:“其实就是会让鲤鱼灯下面黏着竹竿,举起来表演,这种样式的鲤鱼灯会比一般的要大几倍,很考验臂力,管嘉明从小就会表演这些了。”
李老师指着路旁悬挂的鲤鱼灯,这些灯原本就很大了,比这些还要大,齐寻一时半会儿还真有点想不到。
不过这段话里更重要的信息似乎是跟管嘉明有关。
他从小就会吗?
……他力气很大吗?
正想着出神,不知怎么回事,一旁的李老师像是读懂他的神情,粲然一笑:“你还不知道吧,管嘉明也是这里的少数民族,但是他是六岁的时候跟他外婆过来住的。”
说到这里又停了,像是有什么秘密即将宣之于口,李老师愣了半晌,才继续低声说:“这孩子挺可怜的,别看他成天高高兴兴,看着没心没肺的,其实他很小就懂事了,而且比同龄的孩子要早熟很多。”
齐寻潜意识里想问的事情有很多,不管是对于管嘉明这个人,还是有关“主角”的事情。
经过这几日的观察,他心中已经把管嘉明当做“主角”的第一人选。只不过他一直没有在本人面前提起,因为知道的信息太少,加之他猜测管嘉明不一定会答应。
“老师,他大概是什么时候有这个变化的?”齐寻问。
“变化?”李老师揣摩了半晌,“他家里的事情,我听说得不多,他其实是个可怜的孩子。”
后面的话李老师虽有意隐瞒,但齐寻也猜出了个大概。
他想起了博物馆里的那幅照片。
“老师,我想找管嘉明当我们纪录片的主角。”齐寻说。
“管嘉明?”
“嗯,他很合适。”
“我是没有什么问题,你们应该问问他的意见。”李老师沉吟半秒,说:“他对于家里的事情一直都不太容易面对,你们也看到了,阿婆年纪大了,他虽然在外地读大学,可也隔半个月就回来看一次。”
舞台的表演已经开始,前四个节目拍摄十分顺利,等到了第五个节目,也就是倒数第二个压轴演出,齐寻这才真正意义上地振奋起精神。
倒不是前面的节目让他难以认真,只是现在他们的方向改变,有了“主角”。
“主角”的戏份才是最重要的一部分。
只见管嘉明大大咧咧地往舞台中央站着,他穿着一件无袖表演服,手臂上的肌肉线条利落分明,他的头发掩在了帽子底下,眼睛微亮,精气神格外蓬勃,一点也不像齐寻认识的那个管嘉明。
他往舞台中央一站,底下传来喝彩,他笑得肆意爽快,下巴一扬,翻了个跟斗。
王珂在相机后面惊得瞳孔放大好几倍,惊呼:“牛逼啊兄弟。”
齐寻把录音杆举得更高了一点,他一动,舞台上的人马上看到了他,然后似有若无地朝他的方向,火急火燎地扬了扬手。
李老师在一旁笑得花枝乱颤:“这臭小子,还挺招人喜欢……”
齐寻往后一看,看见李老师也在自己身后。
看来不一定是给他打招呼。
他的手微微一抖,肩膀压了一边。他不能乱动。
由于没有专业的录音机,现在录音杆是连着相机的,收音效果相对而言会大打折扣。
虽然纪录片主打追求真实,但收音收得太乱那肯定是不行的。
他将稳不稳,等王珂和许艺悠按下快门,才偶有松手的间隙。
管嘉明表演的时间不长,鱼灯在他手里跟活了一样,浑身通透流畅,好像真的如同游在水里的一条鱼。
齐寻终于知道为什么晚上的活动会叫“重头戏”了。
音乐进入高潮,鱼灯队打头的就是管嘉明。
齐寻的录制已经完全结束,他开始安静地欣赏表演。
管嘉明很专注,没有往常幼稚的做派,他专心致志地担任“鱼头”,他个子高,手臂甩得扎实流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在这种表演几乎入定的状态里,周围人的呼喊声渐渐地变得不太重要了。
于是那种弱小的、若有若无的安静,反倒幻化成了承载这条鱼的水,缠绵在举臂摇曳间。
齐寻始终很淡定,他很欣赏这样的管嘉明。
而在管嘉明这厢,他居然在这游刃有余的沉浸式表演中,寻到了旁人的身影——不是那些欢呼热烈的群众,而是在一汪水池里,如漂萍一般,随意却谨慎的齐寻。
那一刻,画面好像静止了。
人潮猛烈,他只看到了他。
流光溢彩的灯晶在齐寻的身后飘动,世间万物都停了下来,齐寻的眼神依旧。
管嘉明看不清楚他,他却仿佛像在说话。
那种气息、那种淡漠自持的声音,无声地飘来。
齐寻明明在舞台的底下,却如同贴在耳畔,轻声呢喃。
管嘉明心跳加速。
手里的竿撑还在舞动,鱼头窜在舞台边缘,他低下了眉,身体有道电流窜过,像被锋利的刀剜了一下,激活了他全身四通八达的细胞和激素。
有那么一刻,管嘉明身体里的野兽仿佛觉醒。
明明齐寻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明明什么声音都没有,什么话都没说。
也没有喝彩、没有嘲讽,更没有想象中的看不起和高高在上的架子。
可他偏偏觉得齐寻好像在解构他。
不论这是不是错觉,齐寻眼底的黑色,仿佛带着某种欲望。
那种欲望毫不掩饰,看似毫无波澜,却要把他吃抹干净。
舞台下,恰在此刻,齐寻撇过头。
素材已然拍完,他们不必做过多的停留。
归途的小路带着清风。
齐寻醒了几分,他背着相机,步履缓慢。
他骤然觉得,自己似乎看透了很多事情。不止是在管嘉明这边,他对于自己的一切,在这场鲤鱼灯的摇曳里,似乎看到了所有事物的尽头。
野性、欲望、生命,放手。
人一生经历的事情足够多,对生活的热爱只有眼下的摇摇欲坠,如果加以重复,那么结局只会惨淡。
你永远奔驰在轮回的悲剧,一路扬着朝圣的长旗。
只看到长旗就好了。
齐寻想,奔驰过的路,就不用再回头看了。
作者有话说:
*“你永远奔驰在轮回的悲剧,一路扬着朝圣的长旗”——余光中《欢呼哈雷》
不是虐文哈,hehehe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