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温柔的拥抱
“裁决官?”彭钰童轻手轻脚追了上来, 小心翼翼避开树林里灌木,在背后轻声唤。
经过整整两天沉淀天空硝烟彻底散尽,夜色冷清, 皎洁银霜穿透木屋后的树林, 飘渺地挂在赵渡一动不动的背脊上。
彭钰童望着一远一近两道背影,心生凄切。
寸碧摇岑,万顷琉璃。
遥相呼应的孤独化成无形天堑,嵌入在天地间。
他屏住呼吸对着耳麦:“找到了,你们派人把药送来。”
少顷, 一名外勤部部员带着护心药,踩着静步来了。
随后,彭钰童缓缓靠近赵渡,把药稳稳放在地上:“裁决官,我们等候在山脚——”
“别说话。”
赵渡抬起手掌,那是个不容拒绝的手势。
彭钰童心领神会, 挥退众人悄声离开。
自由峰这片山间只剩下两人。
陈岁安依旧眺望远方,赵渡站在他身后树林里。
如果不是陈岁安突然起身迈着平稳的步子走进湖面, 赵渡大概永远也不会现身。
平静湖面在他脚步踏入那刻荡开涟漪,勾月破碎, 人影随波划开。
澄明湖水底部漫起褐色泥沙,絮状萦绕在陈岁安脚下, 他乘着满天寂色缓缓淌步而下, 刺骨寒意没过小腿, 爬上腰侧,漫至头顶。
最后将他彻底包裹。
其实这是非常恐怖的一幕。
晦暗深蓝湖下, 一个提线木偶人形缓缓行在进布满水草泥沙的湖床, 月色水波折射让湖下人形模糊不清, 前方是断崖式深不见底的黑渊,那底下似乎有某种未知摄人心魄的怪物,不然为什么陈岁安脚步没有丝毫懈怠,他仿佛没看见似的跨出水底断崖。
下一秒,他缓缓向下黑暗自由坠落。
黑暗、寂静。
这里是另一个世界。
长而密集水草从深处生长缠绕,随流微漾,小小气泡附着在碧绿草叶上,咕噜噜连成串往上冒头。
陈岁安双开手臂,擦过这些水草,它们轻柔抚摸过他脸颊、手脚,隐藏在记忆深处联觉被唤醒,这像是来自母亲温柔的爱抚。
继续下坠。
灰黄色泥沙下埋藏这莹白金属碎片,它们大部分埋藏在湖床上,12年来肆意生长的青藻也没能掩盖那幽光闪闪。
冷水鱼群察觉到外生物入侵,一溜烟游远了,不一会儿又呼朋引伴的折返回来,好奇地围绕在陈岁安身侧,打量着这个一年一归的老熟人。
这里仅有0度,异常寒冷。
陈岁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湖水里,成大字型浮动,他睁着空洞的眼睛,水草如他的伴侣,亲昵地卷水而绕着他乌黑发丝。
忘记一个人,是先忘记她的声音还是她的眼睛?
要是完全忘不掉呢?
“妈妈......”
曾经幸福画面入走马观花般在脑海中放映。
零度水温导致热量快速流失,陈岁安已经在湖底足足待了一刻钟,虽然这不是他闭气的极限,但他明显出现了颤抖的症状。
几分钟后。
他体温下降到了30度,神情恍惚、颤抖明显减少甚至消失,同时心律开始不齐瞳孔放大。
再不离开将会进入严重失温阶段。
他动了动,想上游之际却发现自己肌肉完全麻痹了!思维宛如被寒冷湖水冻住,视线模糊,心律已经达到无法承受的极限。
“咕噜噜噜。”
一连串水泡从口中不受控制地喷涌而出,翻滚着消失在视野尽头。
赵渡这边快疯了!
在湖里找人先不说可不可行,就是那长达几十米密密麻麻漾动的水草就足以阻挡视线。
忽地,黑暗水中白光一闪而过。
他敏锐回头,仔细辨认这那团东西,接着毫不迟疑地纵身跃下断崖。
陈岁安蜷缩在湖底,意识涣散模模糊糊地想着,没被机制弄死自己先作死,报不了血仇接不回小斐,尸体永远沉寂在湖底,或许很多年才会被人阴差阳错地发现。
或许......也很壮丽?
肺泡再度被压缩,他不受控制地吐出最后一丝空气,缓缓阖上眼眸。
!
突然,昏暗深沉的冰冷湖水中陡然伸出一双强有力的手臂,紧紧抓住了他!
尘封在血腥记忆里的下意识反击几乎让陈岁安迸发出最后挣扎,他应激综合征那般将来人手腕一拧,失去知觉的腿胡乱猛蹬。
逃走,快点逃走。
不能让他们抓住我,不能他们抽我的血,研究我的身体。
水地泥沙四起,染浑了这一隅之地。
陈岁安毫无章法地挥拳,混乱中不知打中了什么地方,那人硬生生抗下,接着将他往怀里一揽,紧紧地扣着他肩膀。
接着,一双冰凉的唇覆了上来。
陈岁安倏地睁大眼睛。
新鲜空气涌入肺部让意识短暂回笼,他在黑暗中摸索中,摸到了那人的脸。
——赵渡。
为什么我躲在这里你也能找到,为什么你总是在我无助时抱紧我?
陈岁安几乎瞬间崩溃,意识和身体同时放松,被迫承受这这个带来生机的吻。
两人胸膛紧紧挨在一起,赵渡明显感受到陈岁安与湖水融为一体的体温,终于,那孱弱无比的心跳一点点恢复。
突然,同时也感受到,一只冰凉的手正在努力攀上他肩,五根手指紧紧抓住衣料,随后又松弛力道,轻轻搭着。
一股沉重悲伤情绪瞬间席卷了他脑海。
赵渡完全被陈岁安这一行为惊愕住。
——因为陈岁安在用“察”对他敞开心扉。
两人静静悬浮在湖下30米处,在无人之境里,赵渡源源不断地给陈岁安渡入空气。
同时,来自12年前真实经历如同画卷般在他脑海徐徐展开。
-
“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你们用我的血创造怪物!”女人双臂被两名白色制服死死架住跪在黑石板上,杂乱发丝遮住她布满血痕的半张脸,下一秒,她豁然抬头,一张脸清晰暴露而出。
赵渡几乎在顷刻断定。
这是陈岁安的母亲。
因为陈岁安有着跟她如出一辙的眉眼、嘴唇、下巴。
那位在多年前以美貌震世的女人,如果没记错,她的名字叫郁旋,来自宇宙岛人类第一大族的郁家。
光洁饱满的额头,狭长上挑的眼眸,倘若此时她是开心的,那么眼睛笑起来就像弯弯的月亮。小巧挺巧的鼻梁,嘴唇薄而红润,说起话来一张一合会露出一点转瞬即逝的舌尖。
像陈岁安,又不是陈岁安。
但她此刻是愤怒的。
“放开我,放开我!!我儿子在哪里!!”郁旋拼命挣扎中环顾四周,殷红的血从她嘴角滴落,她愤怒地嘶吼着:“小安!!你在哪里!!”
这光线并不明朗的地方上不达苍穹,左右不见边界。
忽地,一阵浅淡脚步声从正前方传来。
赵渡抬眼望去。
“嘘......”一名黑袍从头罩到脚的男子从灰暗中慢慢踱步而出。
两名白色制服见到他立刻放开郁旋,恭恭敬敬地躬身问好。
“您来了,机制。”
赵渡瞳孔微缩。
“小安在哪,你把他藏到那里去了!陈正这个畜生亲儿子也利用!!”郁旋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冲向机制。
可惜她撞在了一堵无形的墙上。
“保持冷静,研究对象情绪不能太过激动。”
赵渡看不清黑袍男子的脸,但能清楚地感知到,他在笑。
“你这个怪物,你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
“把小安还给我!”
......
“太吵了。”黑袍男子踱步上前,那堵看不见的墙不知从何时消失,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郁旋,慢慢弯下身,苍白枯瘦的手指擒住郁旋下巴,“他是陈正带给我的见面礼,怎么能轻易还回。”
郁旋瞬间停止反抗,难以置信地转动眼珠,紧接着胸膛急促起伏。
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如此。
“畜生!!!!”她爆发出一声凄厉咒骂。
讥讽藐视的笑声从黑袍男子胸膛浅浅逸出。
“血脉是这个世界上联系最深的东西,无论使用任何科技也无法剔除,传承就是传承,刻在基因里的续接。”他松开彻底绝望的郁旋,绕着她走圈,观察猎物那般:“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一个普通人能够与陈正生出天赋极高的陈岁安。”
“其实起初我只是想分析你,陈正居然一口回绝了我?”他停下淡淡道,“可能他当时爱你?真是愚蠢的情感。”
“可惜人性幽微,谁都经不起磋磨,千百年来没人能抵抗我给的诱惑,爱么?不过是转瞬即逝的笑话。”
“闭嘴!!”郁旋崩溃地捂住耳朵,“滚开......你给我闭嘴,去死!去死!!!”
“唉......”
“我要怎么说怎么做才会让你们这群智商低下的人类明白?”
“我是不会死的。”
“我可是靠你们活下去的啊!”
郁旋想做最后挣扎,又被白色制服狠狠踩在脚下。
黑袍男子轻视地瞥她一眼:“把她带——”
噗嗤!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悄然跃出,并且刺破了皮肉。
机制身型一顿,猝然扭身出手扼上身后小男孩的细嫩颈脖。
他暴怒:“找死!”
小男孩双脚离地被迫提起,一双小手死死抓住机制手腕,咬着牙脸涨地通红,眼神却闪烁着淬毒的光!
那是年幼的陈岁安!
机制笑他不自量力,缓缓抽出插在背上那柄锋利小巧的蝴/蝶/刀,哐当一声扔在地上,同时手上发力。
顷刻间,小陈岁安喉骨发出阵阵脆响。
“放开他,小安!!”郁旋几乎是死命挣扎,被踩住的双肩反复被砸在地面,指甲在冰冷石面扣出数道血痕。
赵渡荒谬地急奔上前,想要撕断机制手臂,却忘了自己是在陈岁安记忆中。
肉眼可见,小陈岁安双腿脱力地吊在半空中,眼角鼻孔丝丝沁出血痕。
“你杀了我,我什么都愿意!!”郁旋声嘶力竭地求饶,大口突出“求求你放过他,求求你杀了我!”
机制冷笑回眸,在这千分之一秒内,力道微微松懈。
小陈岁安浑身瞬间爆发出刺目焰火。
“啊!!!!!!!!!!!!!!”稚嫩尖叫被迫激发,顷刻间便充斥整个空间。
那焰火如有生命般轰地窜进机制袍内,由内而外点燃了机制!!
他变成了一个燃烧的火球!!
也就是在这时,小陈岁安终于得到解脱,小小年纪的脸上居然出现神圣光辉,他浑身浴火,短小的手臂一划,焰火便幻化成两道利箭射出。
白色制服两人被击中,哀嚎着满地打滚。
郁旋迅速起身奔向小陈岁安。
小陈岁安也以小牛犊的速度奔向郁旋,在晦暗中两人紧紧握住双手,甚至来不及庆幸劫后余生,便头也不回的逃离。
身后机制的怒吼被抛下,他们充耳不闻,只有跑,跑出去,活下来。
大批白色制服被惊动,震天动地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这次再被抓住,可就没有任何退路了。
“儿子你听妈妈说,你先走,我马上就来。”郁旋在甬道里忽然停下,语速快得像是在做最后告别,“记不记得来时的路?儿子?儿子?!”
“妈妈,不要抛下我。”小陈岁安显然体力不支,喘息着:“我们一起走,妈妈。”
“不儿子。”郁旋用手背飞快揩掉眼泪,颤着喉咙:“听话啊。”
“妈妈!”小陈岁安不知道哪里来了力量拉紧郁旋,说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冷静的回答,双眼肯定:“我们能逃出去的,妈妈,你相信我!”
12岁的小陈岁安已经有160高,他像个小大人,不由分说地紧紧抓住郁旋手臂,在纵横交错的甬道中躲避、隐藏,然后抓住机会逃离。
十分钟后,他们终于跑出一道舱门。
他们来时乘坐的昆机悬停在这座巨大舰船上的停机坪。
郁旋手忙脚乱地启动昆机,小岁安有条不紊地关闭舱门。
一切配合都是那么默契,生机近在眼前。
——咚咚咚,密密麻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小安坐好!”
轰隆隆。
昆机两翼发动机爆出淡蓝焰火,弹射起飞,东倒西歪地撞飞停机坪上几架圆形仓后急速离去,驶入浩瀚苍茫的宇宙中。
郁旋确认没有船舰追上,紧紧抱着小岁安,不停抚摸着他汗湿的额发,轻吻他苍白脸颊,小岁安也是紧紧回抱住她,窝在她怀里小声叫妈妈。
赵渡无形松了口气。
然而画面还没结束,事情远不止这么简单。
浩瀚宇宙,繁星点点。
光速行驶的昆机如同一叶孤舟,穿梭在各个跃迁点。
“儿子,我们不能回去。”郁旋终于设定好目的的,仓皇地想起什么似的,她解开安全带离开座椅,胡乱握住小岁安双肩,叮嘱:“还记得安全屋吗,蒙太山上的安全屋,只有我们两个知道,地图上没有记载,谁都找不到的安全屋!”
她急切的高声说:“我们去安全屋藏起来!”
小岁安怔忡片刻,随即面容凄切:“可是小斐和陈邈怎么办......”
郁旋静止了,她浑身颤抖,眼泪止不住的滴落,不断重复。
“我知道,你藏在安全屋好吗,小安,你听话,妈妈去找他们好吗。”
陈岁安茫然地睁大双眼,挣扎起来。
“不!”
“你听话,妈妈回去找他们,然后带他们安全屋,你乖乖地等着我们好吗。”
“不,我要跟你一起去,你别抛下我。”小岁安根本听不进去,倔强无比地重复,“我要跟你一起去,我要——”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他脸上。
他无声张着嘴唇,呆呆地看着郁旋。
“你听......话......”郁旋眼底猩红,不敢看小岁安眼睛,痛苦地捂住脸喃喃不停道:“对不起......”
她像个疯子那样,打了小岁安,又抱住小岁安,不停地亲吻他脸颊,吻他发顶。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
昆机穿梭在数个跃迁点,不停地绕道不停地改变路线,终于在半个小时后抵达蒙太山其中一座名为自由的山峰,这个区域在地图上不存在,近轨卫星也监控不到这里。
湖边木屋就是安全屋,是不为人知最后的庇护所。
因四周都长满密林昆机无法降落,所以昆机只能悬浮在湖面10米高空之上,靠湖面太近涡轮发动机会倒吸湖水。
郁旋解开小岁安身上的安全带,牵着他手腕毅然决然打开舱门,凉爽的湖风中几乎瞬间就从舱门刮了进来。
郁旋半蹲在地上,俯身捧着小岁安肿胀的脸颊,悲戚做最后告别。
“小安,你是妈妈生命中最美丽的珍宝,是妈妈最美好最美好的甜心,答应妈妈以后无论发生任何情况,做个善良的人,不要伤害他人,不要伤害自己。”
“妈妈永远爱你,乖乖听话躲在这里好吗。”
她泣不成声,竭力控制着谎言所带来的颤抖,“妈妈一会儿就来找你......”
郁旋只是个普通人类,仅凭怎么能救人呢?
小岁安呆呆愣在原地,眼泪夺眶而出,啪嗒啪嗒划过火辣辣的脸颊。
他小声嗫嚅着,哀求着:“妈妈,不要走。”
就在这这时,他无机质眼珠颤动了下,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透过舱门抬眼望向天空。
只见碧蓝天空中乍现一道赤红火球!
正朝他们所处位置猛速袭来。
郁旋显然也察觉不对,抬头瞬间便明白,那是一颗锁定弹。
一旦被锁定,无处遁形。
它有个响亮且恶毒的称号,叫做:预定。
预定——预定生命。
在不容考虑生死间隙,作为母亲的郁旋爆发出惊人的臂力,她毫不迟疑瞬间将小岁安从十米米高空狠狠推入湖里。
小岁安惊慌伸出手,徒劳无功抓住郁旋,最终指尖只抓住了她领口上那颗血迹斑斑硕大浑圆的珍珠领饰。
“妈妈!!!!!!!!”
小岁安小小的身体,如同一个小石子,哗啦砸在湖面。
只激起了一小嘭水花,转眼便消失不见。
在直线下坠的天旋地中小岁安被转扰乱了视野。
下一秒——砰!
与此同时,嗡——长而深邃的耳鸣炸响脑底深处。
顷刻间,巨大火球冲天而起,灰白气浪倾泻呈圆形横扫扩散,整个湖面被激起两米高,水沫子喷洒涌向纷纷拦腰折断的树林中。
蘑菇云缓缓腾地而起。
整整几秒后,湖水才失重泼洒落下,接着如水滴般悉数共振。
这一刻,所有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瞬间,小岁安仰躺下坠在澄明冰冷湖水里,透过粼粼波光,在几乎失聪的耳鸣中,意外的聆听到了大自然的声音,同时也感到与世界融为一体的安宁。
其实在爆炸那瞬间。
他眼睛如同辩帧机器般,在湖水里一帧帧看到。
撕裂的人体血雾和莹白的昆机碎片混合炸成成团状绽放,恐怖的高温让湖面短暂沸腾,星星点点的暗红组织顷刻间碳化,变成有纤维纹路的黑色颗粒。
耳膜嗡鸣声渐渐弱化,湖水倒灌。
小岁安手掌死死攒住那颗已经洗刷一新的珍珠,眼皮眨也不眨,睁着大大的眼睛,一点点往深渊坠落。
那些黑色颗粒啪地砸在激涌的水面,劈里啪啦洋洋洒洒。
它们随着激涌的湖水,缓缓落落在他胸膛上,手臂上,肩膀上,脸颊上,眼皮上,嘴唇上。
最终趋于平静,在湖水里散开。
......
作者有话说:
我有罪,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