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林间逐渐静谧, 风吹枝叶的沙沙声响在耳侧,连轻微的虫鸣都清晰可闻。
楚颐站在崖边高高的巨石上,一身玄衣被夜风吹得微微飘起, 微凉的指尖连最后一点温度也失去了。
他隔着夜色和顾期年遥遥对望着, 心底微微发沉。
方才因为林中无人,他又刻意靠近了阿衡,几句轻声耳语,理应不会被他听到才是, 可看到对方阴沉的表情, 和蕴着霜雪的眼神, 却让楚颐不确定起来。
此事外人绝对不可以知晓,绝对不能节外生枝。
唐知衡在身侧拉了拉他的胳膊, 小声道:“阿颐,不如你先与他聊聊。”
他和楚颐自幼一同长大,向来了解他的脾性,除非楚颐真的有把握做到, 真的可以两年后带他离开,否则绝不会开口, 更不会骗他。
楚颐面容冰冷,转头看了他一眼, 唐知衡的眸光燃起亮色, 冲他笑了笑,跳下巨石先行离开了。
顾期年沉默站着,身形动了动, 转身欲走, 被楚颐冷声叫住。
“站住。”
他自崖边下来, 缓步走向前, 脚步踏过枯叶发出细微的声响。
“你何时来的?”楚颐道,“站在一旁偷听不会太卑劣了吗?”
顾期年垂着头,半束起的墨发顺着肩膀滑落在胸前,眸底情绪被长长眼睫遮挡,只能看到一层晦暗的薄光,可原本委屈的神色已骤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满脸嘲弄和不屑。
“你怕我听到看到?”他轻声笑了笑道,“是怕我生气了针对唐知衡才对吧。”
楚颐微微蹙眉,此时只想知道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你方才都听到多少?”
顾期年抬眸看了他片刻,清冷的面孔紧绷着,好半天才冷笑出声。
“那你先告诉我,为何要抱唐知衡,为何跟他那么亲密?”他脸色阴沉,声音也冰冷地没有一丝温度,“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他,是不是除了他谁都可以不放在心上?”
楚颐脸色微沉,难得耐心道:“阿衡心情不好,我安慰一下又有何不对?”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你有安慰过吗?”
顾期年手指紧紧蜷着,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几乎是从齿间挤出来一句话:“你安慰其他人时,也会说抱就抱吗?”
话音落下后,他下意识伸手扶住身旁的树干,垂头微微喘息着,浑身颤抖个不停,连指尖都在轻颤,一贯清冷的面容微微扭曲,却极力强忍着不肯发出任何声音。
看来真的很痛啊。
楚颐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原本到嘴边的那句“你如何能跟阿衡比”,生生咽了下去。
眼前的顾期年那么可怜,像是被抛弃的小狗,满身是伤无家可归,即便会咬人,会不听话,却死死攥着楚颐的心脏,好像只要一句重话,就能伤到他,顺便击溃自己的心。
楚颐轻笑出声,故意道:“那……我也抱抱你?”
顾期年倏然抬头看他,苍白的脸上因痛苦布满了密密的细汗,却依旧极力做出平静的模样。
见他不说话,楚颐只当他是默认了,上前一步张手打算抱住他,谁料手指还未碰到他的衣服,已被他侧身躲开。
“我不需要。”顾期年声音冰冷,松开扶着树干的手,勉强站直身体道,“开口要来的有什么意思!你就那么喜欢施舍人吗?”
楚颐笑意微凝,虽然一向知道顾期年脾气执拗,可被他如此嫌弃拒绝,依旧让楚颐心里极度不适。
他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来。
“不要啊?”楚颐目光冷冷从他脸上扫过,似笑非笑道,“那你说那些话做什么?站在这里又是做什么,那么爱听别人壁脚吗?”
说完,自顾自沿着小路往林中走。
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楚颐脚步微顿,冷笑道:“对了,提醒你一下,我现在是去与阿衡汇合捕那只白额狼王,你若看不下去,趁早下山好了,二叔的弓也不是你一个顾家人有资格碰的。”
不等他回话,楚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虽然顾期年未曾回答他方才的问题,可楚颐心中已大概有数,平日对方对他那么威逼胁迫,又是不顾意愿关起来,又是强行喂药,对他的病情看得比什么都重。
若他方才真的听到了楚颐的话,必定早已气急败与他算账了。
找到唐知衡后,两人一同在林中寻狼王的踪迹,后来直到与阿曦阿昱汇合,阿衡亲手一箭贯穿狼王身体,都未再见到顾期年出现。
阿衡和阿昱将猎物随意抬到山下,堆在地上,等事先安排好的侍卫们赶来整理,四人才一起上马离开。
回去时,天色已是浓黑,他们晨起出发,整个白日几乎都待在林中,连午膳都是随意用干粮打发的,此时坐在马上,众人皆有些累了,只有阿昱依旧滔滔不绝。
“没想到三皇子白日带了那么多人,三只猎物居然一只都未得手,换做是我肯定郁闷死了。”
“而且你们知道吗?我方才听说,三皇子直到天黑才得知最后一只猎物已在顾期年手中,气都气死了,白白浪费整日的时间去寻,没曾想最后空手而归。”
说着说着,他就忍不住幸灾乐祸笑了起来,继续道:“但是他跟顾家的关系,又不好说什么,还忙不迭赶来云浮山后山,说是要帮顾期年捕白额狼王,若他知道白额狼王已在我们这儿……哈哈哈哈哈!”
楚颐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想到顾期年,就忍不住冷笑,干脆扬鞭一挥,率先朝前面奔去。
等回了营帐处,草原上依旧在热闹地聚会畅饮,阿昱和阿曦下了马便跑过去凑热闹了,楚颐整日奔波,又一路快马而来,身体早已不堪重负,他面色苍白,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干脆直接回了营帐。
绫罗见他回来,忙将温着的药端上来,又忙着去令人准备晚膳。
楚颐在榻上休息片刻,忍不住低低咳了起来,喉间甜腥翻涌,他勉强撑起身走到桌旁倒了杯热茶喝,才感觉冰冷的指尖渐渐有了温度。
看着桌上的药,他随手拿起正欲喝,营帐厚厚的门帘被人自外打开,更衣过后的唐知衡脚步轻缓地走了进来。
楚颐朝他身后看了一眼,还未开口,阿衡立刻道:“我已让江植守在外面,阿颐不必担心。”
“只是,我这两晚实在是睡不好,若你愿意,我今晚便不走了。”
唐知衡笑盈盈地走到桌前在楚颐身旁坐定,伸手拿起茶壶为自己倒了杯热茶,轻声道:“下次等有机会了,我们再一起去趟邑城,那里的夜市我一直念念不忘,只是当初因你的身体不好,还从未久留过,若两年后我们顺利隐姓埋名离开,一定要把那里的小吃全吃个遍。”
楚颐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和阿衡自幼一起长大,早已有心照不宣的默契,云浮山时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想来阿衡已明白其中内情,丝毫没有追根究底的意思。
十年前他和父母亲联合张九重师徒的刻意谋划,换来十年来阿衡的日夜担心,也是辛苦他了。
楚颐道:“今晚明晚,或者再加上后晚,你愿意在我帐中睡几日便睡几日,就算睡上一个月都行。”
阿衡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想了想,又看向楚颐问:“对了,今日顾期年那边可有听到什么?”
楚颐笑意微凝,冷冷道:“以他的脾气,若真听到什么,还不得闹个鸡犬不宁。”
正说着,晚膳也已备好,绫罗带了两个侍女进门,将托盘中的饭菜尽数摆上了桌。
等两位侍女退下,绫罗正要随之离开,楚颐想到顾期年白日在林边的话,眸光动了动,突然叫住了她。
“绫罗。”
绫罗疑惑回头,忙走上前问:“主人可是哪里不舒服?”
楚颐手指轻轻把玩着桌上的茶盏,意态闲闲问:“三年前你对顾期年种下的蛊毒,可有哪里不妥?”
绫罗脸色微微变了变,一时有些犹豫起来。
唐知衡诧异道:“三年前?阿颐你从前还对顾期年下过蛊毒?”
楚颐没有回答,目光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绫罗。
绫罗抬眸对上他的目光,立刻跪下行了一礼道:“三年前奴婢为让他不再每日闹主人,曾给他服下过三种蛊,一直到送顾家小少主离开,才尽数解完。”
“只是解药用得急,难免会有一些连带伤害。”
“是何伤害?”楚颐问。
绫罗轻声道:“也没别的,那些毒性已结,若有旁的,至多不过隔几日发作一下,只是疼些罢了。”
楚颐的手指顿住,眼前骤然浮现出顾期年苍白的脸色和疼到微颤的指尖。
难怪他服下蛊毒依旧若无其事的样子,难怪若他愿意,旁人几乎难以看出端倪,原来不是他能忍,而是习以为常了,也不知每每发作时,他要疼上多久。
而三年来,皆是如此。
“你下去吧。”楚颐随口道。
眼见绫罗就要离开,沉默片刻后,楚颐又突然将她叫住:“算了,这几日将那些蛊毒的解药备好,有时间帮他完全解了。”
绫罗抬头看向他,好半晌才恭敬道:“是。”
*
第二日一早,天才蒙蒙亮,营帐外照例响起热闹的说笑声。
楚颐在床上轻轻翻身,睁开双眼后,目光率先朝不远的榻上看去。
唐知衡身上披着一条毯子,整个人陷入柔软的矮榻中睡得正熟。
营帐的帘子被自外掀开,绫罗轻手轻脚地进了门,略微着急地走至床边道:“主人,三皇子出事了!”
楚颐抬眸看了她一眼,起身懒懒问:“出了何事,受伤了吗?”
绫罗点头道:“据说昨晚下山时不留心碰到了胳膊,似乎伤得挺重,大家都已去帐中看他了,主人可要过去?”
楚颐目光落在正熟睡的唐知衡身上,淡淡道:“等那些人走了再去,顺道阿衡也可以再多睡会儿。”
绫罗应了一声,又忙着出去准备晨起要服用的药。
等两人更衣洗漱完,又用过早膳出营帐,已经是一个时辰后。
三皇子的营帐距离楚颐不远,一路过去,周围侍卫林立,见到两人皆无声下跪行礼,很是训练有素的样子。
到了营帐前,楚颐掀开厚厚的帐帘走了进去。
营帐内燃了浓郁的熏香,弗一进门,伴着热气兜头兜脸扑了一身,楚颐强忍住咳意,目光随意自帐内扫过。
待看到床边的那道熟悉身影时,他的脚步顿住,目光骤然冷了下来。
顾期年一身黑衣静静坐着,手中拿着药碗,正一勺一勺耐心喂三皇子喝着药,每次盛起一勺时,还会细心吹凉,小心喂到他的嘴里,极尽的耐心和温柔。
三皇子懒懒靠在床头处,看到他们进来立刻堆了个笑脸:“阿颐你们来了。”
顾期年下意识回头看向门口,对上楚颐的目光时,表情微变,想要开口解释,看到他身后的唐知衡,最终却轻轻抿起唇,垂下了眼眸。
楚颐仿佛被定在原地,目光沉沉地看着两人,心里是莫名而起的怒意,心脏紧攥般地难受。
“听说你的手受伤了,特意来看看。”好半晌后,楚颐缓声道。
他的目光落在三皇子身上,突然冷笑出声,“阿旭你是两只手都废了吗?连药都需旁人来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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