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风无遮无挡, 夜间尤其的冷,那一袭红衣热情洋溢,身上满是熟悉的淡香, 夹杂着些微风沙的味道。
楚颐整个人被定住了一般, 一时都忘了做出反应。
“唐小将军好不容易回来,就只顾抱着世子,这么多人看着,不太好吧?”顾期年紧抿着唇, 在身后冷冷道。
唐知衡很快放开了手, 目光落在楚颐身后, 笑道:“顾期年?”
顾期年身着黑衣静静站着,身形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的表情紧绷,如玉的面庞在月色下冷得如冰雕一般,目光死死盯着他。
唐知衡面色如常,打量他片刻后, 对楚颐道:“方才我听大家说你是帮他捕夜鹰去了,怎么看着像是刚吵过架似的。”
楚颐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阿衡自幼相貌清秀, 一双眼眸却极明艳,眼尾泛红微微上挑, 眼下还有着一颗小小的泪痣, 每每看人,总是笑盈盈的,像沙丘上调皮的小狐狸, 穿上红衣, 更是相得益彰。
四年前唐知衡离京时, 脸庞还带着些许稚嫩, 而如今的他,沙场历练几年,脸庞线条变得更加轮廓分明,只有那双眼睛一如往昔。
他衣衫轻薄,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一看就是连夜赶路过来的。
楚颐问:“你不是明日才能到吗?”
唐知衡笑了起来,眉眼弯弯:“若我不说明日,万一路上耽搁了,让你白白等着怎么行,我一路快马过来,就是想要给你个惊喜。”
楚颐忍不住笑了笑,的确算是惊喜。
他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顾期年,随口道:“方才林中黑,夜鹰难捕,顾家小少主向来事事精益求精,因此稍微浮躁了些,阿衡不必管他。”
顾期年抿唇看着他,手指紧紧蜷了起来。
唐知衡点了点头,收回目光笑道:“输了游戏,心里有气也是难免,阿暄自你们走后,也失落了许久呢。”
说着,他走到四皇子身旁,揽住他的肩膀道:“眼下我跟阿颐都在了,你总该高兴些了吧?”
他和楚颐当初同为阿暄伴读入宫,因阿暄性子安静,楚颐始终和他处不来,倒是阿衡性子和善,和谁都能玩到一起,与他的感情比楚颐倒还更近了些。
阿暄偷眼看了看楚颐,沉默着垂下了头。
篝火旁的众人方才与阿衡聊了一半,如今正在兴头上,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二皇子笑着对楚颐道:“方才你和阿年前脚才刚离开,阿衡后脚就到了,他等了你许久,都打算亲自去找你了。”
“对对,”三皇子在一旁看了半天,露出关切的表情,也看向楚颐,“阿衡真的等了许久,难得大家凑在一起,我提议,不如今晚我们彻夜畅饮,就当为阿衡接风了。”
周围众人立马出声附和起来。
唐知衡笑了笑,目光轻飘飘对上楚颐望过来的视线,眸光微闪,摸了摸鼻子。
楚颐瞬间了然。
四年未见,两人命运早已各不相同,可幼时的习惯和默契却依旧保留着,楚颐明白他无心应付,只是三皇子开口,以阿衡的身份并不好推拒。
他看向三皇子,似笑非笑道:“阿旭有心了,只是阿衡赶路已经累了,不如让他先回去休息,后面机会还多,明日也一样可以聊。”
三皇子笑意微凝,偏头看向一旁的唐知衡。
有他开口,阿衡也随之点头,歉然道:“阿颐一说,我确实觉得有些累了,只想睡上一觉,倒是辜负了三皇子的一番美意。”
三皇子连忙道:“怎会?你毕竟刚回来,反正多的是机会。”
说着,他面色如常地看向顾期年道:“对了,那些夜鹰捕够了吗?不如大家吃点东西就散了吧。”
顾期年沉默片刻,回头令下人将马上的布带卸了下来,丢在了篝火附近的地上。
“都在这里了。”他低声道。
三皇子一声令下,立刻有下人上前将里面的猎物倒了出来,黑乎乎一团,在地上堆成了小山。
阿昱上前用脚踢了踢,低头数了数后,立刻道:“怎么少了一只?”
楚颐眉头皱了起来,他缓步走上前去,一眼就看到四只夜鹰静静躺在地上。
方才在林中,他们明明的确捕了五只的,而且每只都被顾期年好好地收回了袋中,又怎会少?
他目光冰冷,偏头看向一旁站着的顾期年。
顾期年表情平静,对周围的讨论和质疑充耳不闻,直至三皇子开口。
“算了算了,只差一只而已,夜鹰本就难捕,你们那么短时间捕了四只已经很厉害了,我和大家都佩服到不行呢。”
众人听了立刻连声附和,说笑着吵吵闹闹一团。
“不行,”顾期年抬眸,固执道,“说了五只就五只,我去再捕一只就是了。”
三皇子抬眼看了看天色,劝道:“眼下太晚了,你一个人行吗?还是算了吧。”
“那不然,”顾期年面容平静,看向楚颐道,“只能再劳烦世子随我走一趟了。”
楚颐心里冷笑,原来在这里等着他呢。
方才在林中,他想着顾期年为了独处,都能放下顾家小少主的傲气主动求输,着实是执拗可爱,才对他的又搂又抱放任包容,眼下竟敢玩些小手段装可怜逼他。
楚颐似笑非笑看向他,冷淡道:“我陪你去?你是不是太异想天开了。”
顾期年面色阴沉下来,他忍着怒意,一瞬不瞬地盯着楚颐,眼神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
周围人感受到二人的剑拔弩张,一时都止了话,一脸小心地看着他们。
楚颐继续道:“自己连东西都看不住,也好意思麻烦别人。”
顾期年脸色难看得厉害,周围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唐知衡眉头皱了皱,关切地看了一眼楚颐,笑着出声打圆场:“阿颐向来身体不好,我骑射并不输他,不如我陪你去。”
顾期年冷冷看了他一眼,毫不客气道:“你不是又累又困连三皇子的提议都推了吗?不必在我面前做好人,若世子不想,我自己去就是了,大不了捕不到的话,我就在林中过夜,反正我不累也不困。”
唐知衡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三皇子在旁听着,想上前劝,又一时不好开口,楚顾两家若真是因为此事再闹出什么新的矛盾,他这个当初提议之人便是导火索,无论哪边都不讨好。
楚颐冷笑一声,道:“顾家家风严格,就是教你如此说话的?”
“我一向如此说话,从未见你说过什么,”顾期年紧紧攥着手指道,“你会这么生气,还不是为了唐知衡。”
草原上顿时寂静无声。
一旁的阿曦见气氛紧张,满脸担心地走上前,在身旁轻轻拉了拉顾期年的袖子道:“阿年,你……别跟颐表兄吵,要不然我陪你去吧。”
顾期年甩开他的手道:“你弓箭还没我用的好,你去有何用?”
楚颐目光冰冷,根本懒得看他在这里无理取闹,对阿衡说:“阿衡我们走。”
说完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阿衡的营帐距离楚颐的不远,他回来得匆忙,侍女们还正忙着收拾整理,楚颐干脆直接将他带入了自己的营帐中。
上次一起喝酒,还是在四年前阿衡离京的前夜,那时两人一杯接一杯,几乎没有停过,最后连向来酒量好的楚颐都微微醉了。
他已经许久没有再醉过,他所信任,又可以一起畅快喝酒的人难得回来,楚颐立刻令江植去搬了两坛草原特有的烈酒,靠在桌旁一边谈天说地,一边推杯换盏起来。
阿衡笑道:“本以为你在京中一片顺遂,没曾想这个顾期年倒这么难应付。”
楚颐听到他的名字就头疼,干脆转移话题道:“我听你信中说,你长兄马上就要成亲了,你特意回来,是你父亲的意思吗?”
阿衡静默片刻,道:“他哪里会在意我,即便是他的意思,也不过看我在外多年终于有了出息,想拉回家里光宗耀祖罢了。”
唐知衡的父亲任职翰林院学士,共有三个儿子,其中长子和次子自幼便得重视,悉心栽培,成年后皆顺利入朝为官,为唐家光耀门楣。
只有唐知衡,在唐家是个例外。
阿衡并非唐大人正妻所出,他只是妾室生的庶子,三岁便没了母亲,父亲从未将他放在心上过,若非楚颐的二叔当初一眼看中他聪明乖巧,早已不知被唐家磋磨成何种样子了。
可他却从未因身世自轻过,自幼便心怀坦荡,和善为人。
楚颐轻轻笑了笑。
唐知衡喝了口酒,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你跟顾期年究竟怎么回事?两年前我回京时,他还曾因为你找上过我,前因后果皆不肯提,只问我知不知道你的行踪。”
“若非我向来了解你,你那样一句话不说失联三年,我真的要以为你如传言所说是死在外面了。”
楚颐笑意未减,手指轻轻把玩着桌上的杯盏道:“你可记得年幼时雁子岭狩猎比赛?”
“当年那个掉入陷阱的小团子并非江陵西,而是顾期年。”
“顾期年?”阿衡微微坐直身体,难掩意外地看着他,“你那时候那么喜欢他,还曾救过他,他居然是顾家人……还拿假名字糊弄人,我看他现在看你的眼神,都恨不得吃了你,真是救了只白眼狼,还是小时候可爱。”
说着,他又感叹:“不过,他自己去了林中捕夜鹰,终究有些危险的,三皇子也太心狠了。”
楚颐淡淡道:“他是顾家人,三皇子又怎会对他心狠。”
阿衡笑了起来,轻声道:“也是,不过,那林中蛇虫多,也不知道顾期年会不会运气不好像小时候遇到陷阱兽夹?”
楚颐手指微顿,沉默下来。
阿衡静静看着他,继续道:“遇到也没事,反正他也不如小时候可爱了,阿颐你应该也不会在意他了。”
他伸手为两人将酒盏倒满,自顾自拿起一杯喝了一口。
楚颐看向他道:“看你好像很关心他。”
“我关心还不是因为你喜欢,”阿衡道,“那时你回京后找了他那么久,除了阿曦,你还对谁这般喜爱过。”
“算了,不说这个了,让他自生自灭好了。”
两人絮絮聊着,从顾期年聊到阿曦,又从阿曦聊到阿暄,京中几年来发生的事情,几乎挨个拎出来讨论了一番,到了最后,两坛子酒都见了底,唐知衡半趴在桌子上,几乎连头都抬不起来。
“是不是困了?”楚颐拿着一个杯盏,自顾自地将酒水一饮而尽道,“我让江植送你回去。”
“不用,我自己走……”阿衡本来昏昏欲睡,听他开口立刻撑着桌子晃晃悠悠站起身,垂头缓了许久。
楚颐轻笑一声道:“我喝醉时你又不是没背过我,逞什么强,下次不想再喝了吗?”
“好吧,”阿衡轻捏着眉心道,“那明日我们一起去骑马。”
楚颐点头:“好。”
等他走后,绫罗忙着去隔壁煮药,楚颐喝了几乎一摊子烈酒后,难得带了一丝醉意,他的头微痛发胀,浑身难受的厉害。
帐外夜风清凉,自垂挂着的门帘处徐徐送入营帐,楚颐的头忍不住疼了起来,干脆起身出了门,出来透透风。
夜色已深,原本墨蓝的天空一点点变黑,满天星斗光芒灰暗。
想到阿衡的话,楚颐眼前突然出现顾期年伤心又害怕的表情,若他真的再遇到了什么,偌大的林子,也不知该如何自救。
他随口问一旁的侍卫:“顾期年回去了吗?”
侍卫愣了愣,马上恭敬道:“回世子,顾小少主进了林子后并未出来。”
楚颐皱了皱眉,虽然早猜到如此,可心里还是浮现出一丝复杂,想到他幼时跌在陷阱中都不肯吭声求助,那么执拗的顾期年,若真遇到什么,必定也不会冲任何人开口。
他目光落在一旁拴着的马身上,缓步走上前,翻身上马。
算了,就当骑马醒醒酒好了。
他调转马头朝林子方向而去,一路策马奔腾,风灯悬挂在马身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草原上几乎不辩方位,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到了那片林子外。
楚颐顺着之前的小路策马过去,伸手点燃风灯,一路往前走着,却又突然想到林子这么大,就算过来找,也未必就能找到他。
等小路逐渐狭窄,他勒马下来,林中一片漆黑,风灯微弱的亮光几乎无法照亮前路。
楚颐站在黑暗中朝四周看了片刻,继续顺着小路往前走,有风自林间吹过,顺着脖颈直直灌入领口,激起一片冷意,他才后知后觉忘了穿上披风就出了门。
冰冷的感觉刺激着肺腑,楚颐忍不住剧烈咳了起来,醉意上涌,几乎连脚步都软绵起来,他一手撑在树干上,疲惫地缓着气。
身后有细微的声响传来,顾期年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不是不来吗?”
作者有话说:
顾期年:我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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