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坐在桌旁, 忍不住“噗嗤”笑了起来。

  “阿年果真是什么都爱比,从来不服输,”三皇子打趣道, “你整日不是忙着念书学武, 就是带兵出征,竟也有喜欢之人?”

  顾期年没有说话,拿起酒盏轻轻喝了一口。

  皇后后知后觉笑了笑,温声道:“不知阿年的心上人是哪家闺秀?顾将军可有掌过眼?”

  楚颐坐在对面, 目光淡淡朝他看去。

  顾期年性子执拗, 他是一早就了解了的, 只是在此事上也非要争个高低,实在是可笑。

  顾将军教导严格, 在京中都是出了名的,顾期年自幼文治武功样样学得刻苦,几乎片刻不得休息,后来小小年纪先是被楚颐关在国公府一年, 再是去了沙场历练,周围所见所接触最多的大概也就阿曦阿昱了。

  正如三皇子所说, 他能有什么喜欢的人?

  那日在四皇子府时,听到别人谈及京中流言, 他都辩无可辩, 扯谎楚颐是所谓的清风明月,自幼的心上人。

  说到底,不过是争强好胜的小孩子罢了。

  三皇子面色微顿, 似乎也想到了他那日所言, 试探问:“你说的喜欢的人, 不会是那日醉仙……”

  他看了眼静坐在旁的皇后, 咽了咽口水含蓄问:“是那日与你在一起的人吗?”

  顾期年沉默片刻,轻轻点点头。

  楚颐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既如此,那本宫立刻就传她进宫如何?”皇后端坐在侧,闻言也来了兴趣,笑道,“只是不知那人姓甚名谁,住在哪里?”

  顾期年嘴唇轻抿,好一会儿,才轻声道:“也不用那么麻烦。”

  昭阳宫内燃着浓郁的熏香,窗子又关得紧紧的,空气闷热稀薄。

  皇后不明其意,以为他是推拒,忍不住笑道:“也好,骤然将她叫来定然会吓到她,还是等下次吧。”

  饭菜上桌已久,盛的汤也都凉了,众人安静用起了午膳,不时偶尔说笑几句,气氛融洽和谐。

  楚颐来时才服过药,此时药效渐渐上来,勉强动了下筷子便没了胃口,他坐了片刻后,胸腔便又开始隐隐作痛。

  身后绫罗看出了不对,慌忙上前伸手替他顺气道:“主人。”

  楚颐眉头紧皱,剧烈的痛意在胸口处撕扯一般,他忍不住垂头低咳起来,苍白的脸上冷汗一点点浮起。

  众人顿时慌了手脚,纷纷起身。

  皇后看向身旁的绫罗,担心道:“怎么脸色这般差,近来阿眠一直都如此吗?”

  绫罗恭敬道:“回娘娘,主人每每天冷病情便会加重,老样子了。”

  皇后不放心,干脆立刻让人去请了蒋太医。

  蒋太医是皇后的心腹,照料她的身体已有二十载,向来医术高明,得了传令后几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匆匆而来。

  楚颐离开了桌子,坐在窗下贵妃榻上,脸色苍白如纸,浑身疲累得没有一丝力气,等蒋太医分别与众人请了安,又来到榻前,他将手递了过去。

  他的目光落在蒋太医脸上,冷冷看着他恭敬跪在地上,又伸出指尖搭上他的手腕,不久后,原本平和的面色逐渐凝重。

  “如何了?”楚颐问。

  “这……”蒋太医脸色微变,似乎难以启齿,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皇后和众人,硬着头皮回话,“世子是老毛病了,身体近来不太好,还需好好保重。”

  楚颐笑道:“不太好是有多不好?”

  蒋太医偷眼看了看他,额上渗出满头冷汗,犹豫着不敢回答。

  楚颐目光淡淡,语气平静无波问:“两年可以吗?”

  三皇子眼神微动,试探道:“之前宫中太医说,阿颐的身体会随病情愈加虚弱,这两年……”

  他话语微顿,有些说不下去。

  楚颐倒是面色如常,淡淡道:“我身边大夫每日调理,病情如何早已心知肚明,既然皇后娘娘在,也不必刻意避讳不敢说实话。”

  “蒋太医医术高明,有话不妨直言。”

  他的目光冰冷,话语里满是漠然,蒋太医对上他的目光,眼皮不由跳了跳。

  “世子……不必担心。”蒋太医咽了咽口水,慌忙道,“世子身份贵重,好好调养,一定没事的。”

  “是吗?”楚颐笑了笑,随口道,“那多谢了。”

  顾期年目光静静落在他的身上,许久都未再开口。

  众人又一起说了会儿话后,早早便散了。

  楚颐离开前去看了看荣贵妃,等再出宫,天色已临近黄昏。

  秋日的风阴寒凛冽,皇宫内宫墙斑驳,沿着长长的甬道一路走去,几乎难以抵挡呼啸而过的风,楚颐停住脚步,忍不住又低低咳了起来。

  “主人辛苦了,”绫罗一脸心疼,上前扶住他道,“等回去了奴婢马上叫沈大夫替你好好看看,近日天气骤凉,主人要保重身体。”

  楚颐面容平静,拿出手帕轻轻擦掉唇角的血迹,淡淡道:“走吧。”

  出了宫门后,马车正静静等在门口处,江植静坐在车上,见了他立刻下车迎了上来。

  “主人,方才江小公子似乎有话想对您说,只是久等不到,就先行离开了。”江植声音平静,似乎毫不在意,“主人现在可要回去?”

  楚颐冷笑一声,点了点头,缓步走到车前,有些疲累地伸手撑住车身,微微缓着气,正欲上车,却突然被身后的声音叫住。

  “世子。”

  他回过头去,一眼看到顾期年正站在城墙处,半个身体拢在阴影中,表情紧绷,眼神满是复杂。

  “可否借用一些时间?我有事想与你商讨一下。”

  楚颐皱了皱眉,虽然他们幼时有段相识过往,可后来发生的事回忆都不太好,也不知有何可商讨的。

  再加上此时身体实在疲惫,楚颐无心理他,淡淡看了他片刻后,道:“下次吧。”

  他继续打算上车,可顾期年静默片刻后,缓缓走上前,执拗道:“下次怕是来不及了,是……是关于你二叔的一些事。”

  楚颐脸色变了变,动作顿住。

  顾期年看向身旁的绫罗和江植,轻声道:“此事不宜旁人在场,若你有时间,不如让他们先回去,去我马车上详聊,晚些我送你回府。”

  若真是有关二叔的事,旁人的确不宜在场。

  楚颐静静看了他片刻,见他的确满腹心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点头道:“好。”

  他令江植和绫罗先行驾车回府,等他们出发后,自己则上了顾期年的马车,坐在了靠窗的位置。

  宫门处守卫森严,楚颐众目睽睽之下随他离开,倒也不担心他会耍手段。

  马车内宽敞舒适,脚下铺着厚厚的绒垫,车窗紧闭,将秋风寒意皆挡在了车外。

  楚颐靠坐在软枕上,看着顾期年上了马车,又在对面安静坐下,才问:“是北疆那边有了消息吗?是二叔的尸骨找到了,还是发现了其他遗物?”

  顾期年没有说话,他目光望着紧闭的车窗,等马车行驶起来,才再次开口。

  “你二叔死在大火中,尸骨早已成灰,这你是知道的,”他面容平静道,“至于其他遗物,暂时也并未发现。”

  楚颐眉头微蹙,问:“那究竟是何事?”

  “不是这些,是别的事。”

  顾期年抬眸看向他,表情冰冷地没有一丝温度,他身体微俯,几乎凑到了楚颐身前。

  “你随我去趟顾府,”他的手臂支在膝上,宽大的袍袖落在腿侧,看着楚颐道,“蒋太医是皇后的人,想来话中有不尽不实的地方。”

  “我知道你的病不至如此,其实几日前我已令人将当初为你医治过的大夫请入了京,这位大夫原本避世多年,当初找了许久,又求了许久他才肯出山,若你肯好好配合,一定可以痊愈的。”

  他的语气不容拒绝,目光紧紧盯着楚颐,逼迫一般等着他的回答。

  “你骗我?”楚颐对上他的目光,片刻后终于明白过来,冷笑道,“有意思吗?”

  顾期年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算是默认了。

  “停车。”楚颐冷声道。

  见马车驶得飞快,楚颐目光冰冷,起身欲去掀那厚厚的车帘,身旁的顾期年脸色骤沉,伸手抓住他的胳膊狠狠拽了回去,用力将他推在了车厢上。

  飞速的马车车身微微颠簸,楚颐后背撞在坚硬的木板上,一阵闷痛传来。

  “不准动。”顾期年咬牙切齿道,不等楚颐反应,他已倾身过去,按住手腕将他整个人抵在车上,固定得死死的,恨恨看着他,两人的身体几乎贴在一起。

  楚颐眉头微蹙,忍不住剧烈咳了起来,胸腔肺腑被他压得几乎无法呼吸,苍白的脸上青筋跳个不停。

  顾期年稍稍直起身来,却依旧将他钳制地死死地,目光中满是威胁和嘲弄:“楚颐,你就乖乖听话一次,好不好?”

  “否则,即便真的再绑你一次,或是杀了沈无絮,我都可以做得出来。”

  楚颐闭了闭眼,没想到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他依旧因此事纠缠不清,不禁冷笑道:“你们顾家就是如此对待救命恩人的?”

  他虚弱地几乎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抬眸去看顾期年,因两人离得近,对方的唇几乎擦在他的脸颊,呼吸的热气徐徐喷在耳侧,又痒又难受。

  顾期年静静道:“若那位大夫能治好你,也算我还了你的救命之恩,若是治不好,大不了我这条命赔你,可以了吗?”

  真是个疯子。

  楚颐眉头紧皱,完全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什么,幼时的他虽也这般执拗,却明显可爱多了,至少知世礼,又乖又高傲,绝不会强人所难。

  马车一路跑得飞快,途中几乎没有停留,一路到了顾府门前。

  两人没有下车,顾期年一声令下,直接令人将马车从侧门进了顾府。

  直到府门关上,顾期年才起身松开了钳制,紧接着又紧紧拉着楚颐的胳膊,将他带下来,沿着青石板路,一路进了内院。

  他的力气极大,连指尖下的骨头都微微疼了起来,楚颐紧蹙眉头,几乎被他半拖半拽地进了东侧一处院落。

  那应该是顾期年所居的院子,庭院宽敞整洁,花树林立,临墙放着的则是顾府随处可见的武器架,周围侍女沉默行礼后便离开,一副训练有素的样子。

  两人进了屋子后,,房门被人自外锁了起来,顾期年才放开了他。

  楚颐走到桌前,因动怒,胸膛起伏不停,忍不住剧烈咳了起来,鲜红血丝沿唇角滑落,他拿帕子去擦,却又有更多血随之吐出来,顾期年静静站在面前,面色阴沉地看着他。

  “大夫稍等片刻就会过来,你待会儿听话些,也能少受点苦。”他冷冷道。

  楚颐闭了闭眼,伸手扶住桌子,才勉强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平静:“果真是长大了,狼崽子。”

  “所以阿兄是喜欢小时候的我吗?”顾期年闻言轻声笑道,“有多喜欢?”

  不等楚颐回答,他继续道:“你是不是想说,很喜欢,像喜欢阿昱那样喜欢?”

  楚颐话语堵住,抬眸冷冷看向他。

  顾期年冷笑一声,脸色阴沉道:“那我也告诉你,我已不是小时候的我,不需要你那种喜欢。”

  他的手指紧紧蜷着,整个人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场,一双乌黑的瞳仁清冷淡漠,却翻腾着灼烈的委屈和不甘心,楚颐冷眼看着他,忍不住又低低咳了起来。

  顾期年稳了稳呼吸,缓步上前,拿起一个杯子倒了杯热茶,送到楚颐手边道:“先喝点茶。”

  楚颐微微缓着气,冷汗顺着脸颊一路滑落至脖颈,他看了一眼面前的茶水,抑制不住怒火,挥手打在了地上。

  瓷器摔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温热的茶水溅开,瓷器碎片飞的到处都是。

  “怎么这么不乖,”楚颐脸色苍白,语气微微无奈,笑道,“真的不需要吗?”

  顾期年表情瞬间有些无措,他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片,静默片刻后,重新拿了个杯子倒了一杯茶,双手捧着,小心喂到楚颐唇边。

  楚颐抬眸看了他一眼,胸腔疼痛下,连着喉间也干渴难耐,他收回目光微微俯身,就着顾期年的手喝完了杯子里的茶水。

  顾期年抿唇看着他,紧握着空掉的杯盏轻声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旁人逼你,那我跟你交换如何?”

  楚颐靠在桌上,整个人提不起力气,淡淡道:“如何交换。”

  顾期年道:“只要你听我的让大夫好好诊治,只要这件事你答应我,那以后无论所有,我全都听你的。”

  楚颐忍不住想笑,看向顾期年道:“以后?以后是指多久?”

  “你想多久就多久,”顾期年对上他的目光,平静道,“一辈子也可以。”

  楚颐不是傻子,他明白顾期年如此极端、不择手段都是因为不想他死,一个顾家人,只是因为楚颐幼年时的一次出手相救就如此在意他,毫无保留想去救他,甚至连一些亲人都很难做到。

  可是他却选错了路,楚颐是不可能答应他的。

  楚颐道:“除了这件事,我也可以答应你一件事,无论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喜欢,只要你开口,我都满足你,别再逼我,好不好?”

  他认为如此包容宠爱的条件,顾期年定然无法抵抗。

  楚颐知道那个小团子有多喜欢他,多想靠近他,也知道眼前的顾期年有多矛盾纠结,可是念着幼时的情分,只要他乖一点,服软一点,楚颐愿意给他一次机会,满足他任何事情。

  顾期年有片刻的犹豫,目光紧紧盯在他脸上,表情满是挣扎,眼眸却极亮,他手指微蜷,片刻后,最终却只是轻轻笑了笑道:“不行。”

  “我不需要你做什么,只要你听话将病治好。”

  楚颐紧皱眉头,冷冷看了他一眼后,干脆不再理他。

  大夫是在半个时辰后过来的,他风尘仆仆,肩膀背着个药箱,一把几寸长的胡须早已花白,很有些仙风道骨的样子。

  顾期年将他的情况细细说了,大夫目光看向楚颐后,道:“还是先诊脉吧。”

  他行了一礼后,取出脉枕放在桌上,朝楚颐做了个请的手势。

  楚颐冷冷看着他,问:“哪里人,曾医治过多少人?”

  大夫看到他的目光,眼前的人明明脸色苍白一脸病重,却掩饰不住满身凌厉,他身体颤了颤,话都说不利索了,“我……老夫……”

  楚颐不屑冷笑一声。

  顾期年扫了楚颐一眼,自顾自对大夫道:“你之前开过的药吃着有效,判断应该没有错,只是近来他病情更加重,请大夫看看究竟是何原因。”

  他顿了顿又道:“还有,若是平日无法按时吃药,可有别的法子?一月一次,或者一月两次,我都想办法让他配合。”

  老大夫点了点头道:“明白。”

  然后又有些紧张地看向坐在桌前的楚颐。

  顾期年皱了皱眉,干脆走到桌前,在紧挨着楚颐的凳子上坐定,拉着他的胳膊放在桌上,对大夫道:“你自管诊你的脉,他若不配合,我就抱着他给你诊。”

  “哎,好……”老大夫擦了擦额上的汗,有些后悔听了几句好话便进了京,上前在空余的凳子坐定,手指轻叩住他的手腕。

  楚颐目光落在老大夫饱经风霜的脸上,渐渐也冷静下来,任由他诊脉,这世上若说神医,张九重敢认其一,无人敢认其二,他不信这位乡野大夫能诊出来什么。

  果然,老大夫很快放开了手,再看向他的目光已没了畏惧,而变为同情,他轻叹道:“这位公子的病,已并非一日两日,若说幼时遇上老夫或许还可医治一二,此时,左不过是暂时吊着,让身体好受些罢了……”

  “不过,”老大夫摸着胡子道,“既然上次的药吃着有用,大概还是可行的,老夫可以尝试再加些其他的,或许效果会更好些,不过一切也只是碰碰运气罢了,再者说……”

  他又偷眼看了看楚颐,尴尬笑道:“病人若不肯配合,即便开了药也是白费心机啊……”

  顾期年脸色微微发白,轻轻点了点头道:“多谢,你自管去配药,其他交给我就好。”

  等老大夫离开,屋内一时安静地有些过分。

  楚颐撑着脸靠在桌上,懒懒道:“死心了吧?这位大夫也说了我的病只能吊着,你如此白费心机,又有何用?”

  他含笑看着眼前的少年道:“多放些精力在沙场上不好吗?多杀几个敌人,建功立业,给你们顾家争口气,总比把时间浪费在我这个要死之人身上强。”

  “是吗,你觉得我是在浪费时间,”顾期年垂眸笑了笑,声音空渺道,“今日席间我已经说过了,你又不是听不懂。”

  “我是很喜欢你,一直都喜欢,我不想你死,不想你再丢下我。”

  “阿兄觉得我错了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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