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思道大则难容,迹孤者易踬。入朝见嫉,世俗之常态;名高毁甚,史册之明言。

  如臣至愚,岂免众口?

  不能取信于上,而欲为继古之事,成希世之功,人皆知其难也。

  臣何狂简,敢尔觊幸,宜其获罪明时,见羞公论。

  志既乖于仕道,义当致于为臣,屡恳请而未从,俄遭忧而罢去。

  衔恤既终于丧制,退休合遂于初心,岂舍王哉!

  忠恋之诚虽至,不得已也。去就之义当然。

  自惟衰迈之躯,得就安闲之地。闓今传后,更有望于残年;行道致君,甘息心于圣世。

  岂期矜贷,尚俾甄升;恩虽甚隆,义则难处。

  前日朝廷不知其不肖,使之劝学人主,不用则亦已矣,若复无耻以苟禄位,孟子所谓是为垄断也。儒者进退,当如是乎?

  臣非敢自重,实惧上累圣明,使天下后世谓朝廷特起之士,乃贪利苟得之人,甚可羞也。

  臣尚羞之,况朝廷乎!臣无可受之理,敢冒万死,上还恩命。”

  应当说,这篇谢表里边,充满了抱怨之意,监察御史董敦逸立即弹劾:

  “窃见左通直郎、直秘阁程颐辞免职名表,辞云‘不用则已,获罪明时,不能取信于上’,又有‘道大难容,名高毁甚’之语。

  怨躁轻狂,不可缕数。

  臣按颐起自草泽,劝讲经筵,狂浅迂疏,妄自尊大。

  当时有所建白,人皆以为笑谈,而又奔走权门,动摇言路。

  幸陛下圣明,察其疏缪,止令罢职,示朝廷之宽恩也。

  颐近因丧服除,朝廷以职名加之,舆议沸腾,皆云虚授。

  今颐犹不自揆,肆为狂言,至引孔、孟、伊尹以为比,又自谓得儒者进退之义。

  惑众慢上,无甚于此。伏乞朝廷追寝新命,以协公论。”

  等到苏轼所拟的《放免天下积欠诏》传至洛阳,程颐读罢,终于彻底息了争竞之心,绝了入朝之念。

  他能够做到的,苏轼能够做到;苏轼以自身仕途断绝为代价,为天下贫民请命,最后得以施行,这样的举动,却不是他想得到的,更不是他做得到的。

  此事之后,他再也没有和苏轼竞争士林领袖的资格。

  说得亮堂,不如做得亮堂。

  苏轼是真正的光风霁月,而程颐,始终摆脱不了“伪君子”的嫌疑。

  因此只要苏轼不相,他就不可能再有入仕的机会,否则必然被士林所不齿。

  于是再次上书辞谢,这一次的态度就非常老实了:

  “臣昨被责命,出为外官,夙夜靡皇,惟是内省。

  始蒙招致之礼,旋为黜逐之人,将胡颜以立朝,当自劾而引去。

  至于五请而未听,岂可力辨而求伸,遂且从容,以须替罢。

  未至任满,遽丁家艰,思无忝于所生,惟坚持于素节。

  未终丧制,已降除书,上体眷恩,内深愧惧。

  伏念臣志存守道,识昧随时,俗所忌憎,动招谤毁。

  昨蒙擢任,既以人言而被黜,为朝廷羞矣;今复授以职任,适足重为朝廷羞,无所益于明时,徒取笑于后世。

  伏望圣慈矜察愚诚,追寝恩命,特降指挥,许回田里。”

  高滔滔给足了程颐体面,诏不许。

  程颐只得承领敕牒,但是称疾不拜,“假满百日,亟寻医,终不就职”。

  这一次,是真正绝意于仕途了。

  第一千六百八十五章 礼物

  大名府,王晦读到《时报》上苏轼所作的诰文,惊叹的同时却也叹息良久:“子瞻终不得作相也。”

  王彦弼倒是更加了解苏家人:“其实就算司徒,也从来未把作相当做什么了不得的事体。”

  王晦哑然苦笑:“却也是,当年从邸报上得见司徒与王相公同船入京,老夫还以为,我朝会出一名三十不到的宰相呢。”

  王彦弼讶然:“怎么可能?那岂不得震骇中外?”

  王晦说道:“当时我也是骇然。但是细推下来,却也的确无可更易。”

  “辅之你想,若司徒承王相公衣钵,熙宁七年郑侠案后,以参知政事执掌朝政,有困难吗?”

  “若司徒如吕惠卿那般险狭,以其与先帝的融洽知遇,有没有可能在熙宁四年,便可取王相公而代之?”

  “熙宁四年,司徒才二十四岁,七年也不过二十七。”

  王彦弼回想当年的政局,不能不说,王晦的推断大有实现的可能。

  王晦感慨道:“不过司徒选择了另一条路,对他自己来说,恐怕是最难的一条,而对大宋,却几乎是最好的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