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举起杯子和已经听呆了的蔡卞碰了一下:“制度就是制度,司徒常说,入仕之人,就是带着镣铐跳舞,就是在窄道上走路,不要为后世立下最坏的榜样。”

  “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欣赏章子厚吗?”蔡京呡了一口酒:“先帝当年想要任用潜邸旧人,蔡持正欲从之,而章子厚激辩不可。”

  蔡卞有些明白了:“当时先帝还是从了章子厚,不过嘀咕了一句‘快意事须做不得一件。’章子厚立即抗声:‘如此快意事,不做也罢!’”

  蔡京的目光转向繁忙的汴渠:“是啊……快意事,终究须做不得一件。”

  “不过士林之所以高司徒而薄章惇,是因为章惇以之约束先帝;而司徒以之约束自己。”

  说完摇头:“这是境界的差别,未可相提并论。”

  蔡卞看向汴渠:“高官显宦,帝王至尊,尚不得称快意,那人之一世,尚有何趣味?”

  蔡京笑道:“尚有一日之闲,持一壶美酒,与一二知己至亲,同赏一江繁华。”

  蔡卞也笑着摇头:“兄长,世间真有此等人?”

  见到蔡京玩味的目光,蔡卞不禁赧然:“的确有,是愚弟失言了。”

  兄弟俩人再次将话题转到闲事上来,聊了一阵辽国那边的情形,又聊了一阵今年再次出发的东胜州船队,还聊了一阵京中的风月,中间自然少不了吟诗作赋。

  蔡卞的书法也是大宋少有的出挑,他的书法笔出二王,用宋代书家的评断,就是“雅”。

  其实苏油的字也雅,但是一个是“端雅”,一个是“逸雅”。

  说白了就是一个少变,一个多变,多变比少变,就是高手和俗手的区别。

  一场酒喝下来,兄弟俩又积累了不少诗稿,蔡京一边端着酒,一边欣赏弟弟的作品,见到其中一张花笺上写着一首小诗。

  十载青堤御柳肥,光阴长迫鬓毛摧。

  终为紫燕依春返,莫学饥鹰饱便飞。

  诗歌里汇集了一些兄弟俩喝酒时的感慨,最后却自信地表示自己终究有一天会如燕子一般重返京城,说不定还要紫袍加身,而不能学吕惠卿那般妄作小人,最后声名狼藉。

  诗中也有对兄长隐晦的劝说之意。

  诗作本来一般,可是当蔡京看到最后一句,不由得大吃一惊,甚至连酒杯都跌落到了草地上。

  第一千五百零四章 咆哮御前

  蔡卞关切地问道:“兄长可是上酒了?”

  蔡京脸色惨白:“这最后一句,弟弟听人念过?”

  蔡卞有些讶异:“没有啊,这不是诗兴所至,随手而为吗?怎么,兄长见人写过?谁呀?世间竟有这般巧合?”

  蔡京赶紧掩饰:“呵呵,不是,愚兄只是觉得这是曹操评价吕布的典故,不好。”

  蔡卞笑道:“子由上书论吕惠卿,以吕布比之,不是刚好合典了吗?”

  蔡京这才心神安稳了下来,也是,那人就算再神奇,也不至于刺探得到自己内心最深处偶尔出现的想法,还能通过自己弟弟之手宣扬出来。

  送醉醺醺的蔡卞上了去登州的使节船,蔡京回到亭子,从仆人手中取过诗稿,挑出这一张来看了又看,终于,将之投入到温酒的火炉当中。

  莫学饥鹰饱便飞!

  这是自己当年费尽心机与苏油搭上线,表露出投靠之意的时候,他私下给自己第一封信里边,唯一的一句话!

  《蜀中杂记》:

  “元祐初,时司马光奏复差役法,既得旨,知开封府蔡京即用五日限,令两县差一千馀人充役,亟诣东府白光。

  光喜曰:‘使人人如待制,何患法之不行乎!’

  议者谓京但希望风旨,苟欲媚光。

  然后五日,京复入白光:‘开封、成都、杭扬,差免其实无别,乃钱粮丰足故也。而三地之外,非京所知。’

  众乃知前卜,非其实也。”

  迩英阁,三省、枢密重臣正在商议废除免役和复行差役的利弊。

  司马光强支病体:“复行差役之初,州县不能不少有烦扰,伏望朝廷执之,坚如金石。虽小小利害未周,不妨徐为改更,勿以人言轻坏利民良法。”

  章惇抖着司马光的奏章,将司马光疏奏当中的条文一一予以了驳斥,渐渐开始暴脾气发作,疾言厉色起来。

  吕公著已经被蔡京在开封的治迹动摇,现在连他都说不好到底是差役法好还是免役法好,奏道:“司马君实所建明,如今看来,大意已善,然其间不无疏略。”

  “而章惇言出于不平之气,专欲求胜,不顾朝廷大体。”

  不知为何,章惇脑海里泛起了苏油那可恶的讥笑面容,终于深吸一口气,退后一步:“臣性直急,然绝非出于不平之气。保甲、保马一日不罢,则有一日之害。但是役法,从熙宁初年便以雇代差,仅仅因为行之太速,故有今日之弊。”

  “而今复以差代雇,当然应详议熟讲,庶几可行。而限止五日,不是比熙宁初行募役法更加急迫吗?其弊将益甚矣。章惇乞太皇太后,陛下熟议之,未可仓促。”

  高滔滔问道:“其余官员,有关于役法的建议吗?”

  司马光说道:“前几日苏轼来看望老臣,也议及役法。说差役、免役各有利害。”

  “免役之害,在聚敛于上,而下有钱荒之患;差役之害,则民常在官,不得专力于农,而吏胥缘以为奸。故二法的弊端、轻重和危害,差不多是一样的。”

  “臣便问他的意见是什么。他说法相因则事易成,事有渐则民不惊。三代之法,兵农为一,至秦始分为二,及唐中叶,尽变府兵为长征卒。”

  “从那时候起,国家变成民不知兵,兵不知民;民出谷帛以养兵,兵出性命以卫民。”

  “天下便之,虽圣人复起,也不可更改。”

  “苏轼以为,而今免役之法也与之类似。完成差役,需要专业的队伍,认为臣欲骤罢免役而行差役,正如罢长征而复民兵,盖未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