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历史军事>锦衣【完结】>第五百章 烈火焚城

  城中的建奴人,绝大多数都在梦乡之中。

  此时是拂晓时分。

  是人睡得最沉,也最没有防备的时候。

  这突然的轰天响动。

  起初大家原以为只是外头打了雷。

  只是这雷声,竟是没有绝尽一般。

  在沈阳宫中的多尔衮也被惊醒了。

  此时,他正睡在后妃的寝殿中。

  这后妃不是别人,正是当初皇太极最爱的妃子。

  多尔衮下意识的,穿着马裤便下了炕。

  此时已顾不得锦被中的嫂子了。

  却是急匆匆地走出了寝殿。

  而后在寝殿外头……

  他看到了城中火光四起。

  轰隆隆……轰隆隆……

  从武库到民宅,再到建奴人的军营,从城楼到宫门,到寺庙……

  没有一处不是炸开。

  那炸开的火焰,蹿得老高。

  整个沈阳城,在瞬间里陷入了一大片的火海中。

  宫中已是大乱。

  几个带刀侍卫匆匆而来。

  多尔衮略有惊慌,忍不住口里大呼道:“怎么,怎么了?”

  “主子。”

  带头的侍卫拜下,哭丧着脸,显然也是被惊吓得不轻,他嚅嗫道:“明军……明军用火炮攻城了。”

  多尔衮顿时眼睛瞪大,一脚要踹翻他,口里大骂道:“这……这怎么可能!哪里有这么多的火炮,怎么会有这么多,城外才只是数千人马而已……”

  这毁天灭地的炮击,已让多尔衮彻底的懵了。

  战争的形式改变得太多,以至于,连此时军事力量达到了巅峰的建奴人,也察觉到,自己彻底的落伍了。

  那侍卫六神无主地叫唤着多尔衮:“主子……主子……”

  “快,快点齐人马,立即出战,立即出战……”多尔衮想起了什么,此时此刻,与其这样等死,坐以待毙,不如出城去拼一拼。

  可这侍卫道:“宫外都乱了……到处都是乱兵,主子您不能出去啊,一出去……一出去……”

  轰隆隆……

  似乎有炸药包,在武库之中炸开。

  于是,那武库里储存的火药,似也引燃。

  紧接着,一团冲天的焰火,猛地窜入天际。

  到处都是刺耳的惨呼声,无数人犹如没头苍蝇一般的乱窜。

  宫中也乱了。

  不少的侍卫,早已不知所踪了。

  贵人们个个惊恐尖叫。

  多尔衮闭上眼睛,显得极是疲惫,而后又重新张开。

  此时,太庙也炸了。

  他双目赤红,口里道:“怎么会到这样的地步,怎么会到这样的地步啊!我承接汗位,并不曾有差池,上天何以这样待我?明人那一群废物,又怎么会得此利器?”

  他的怒吼之中,带着浓浓的不甘。

  可当他本想说,有本事那明军和我堂堂正正的厮杀一场。这话,却又咽回了肚子里。

  要知道,当初他们可是在北京城,打了一场的。

  结果……已早有分晓。

  野战不成,守城也不成,眼下说再多也不过是呈口舌之快而已。

  难道非要说,有本事别用火炮,别用火枪?

  多尔衮无力地叹了口气,此时连他,也没有什么主张了。

  于是他道:“其他各旗……旗主何在?”

  “不知在何处。”侍卫苦着脸道:“只晓得今夜,乃是镶红旗旗主夜里巡视宫中,听说……已被炸死了,尸骨无存。”

  多尔衮顿时打了个寒颤。

  而就在此时,一个炸药包,已飞入了宫中,而后落地。

  就在他们的百丈之外炸开了。

  而后,在冲天的火光之中,多尔衮见着几个没头苍蝇一般乱窜的侍卫,直接被炸飞,而后像布娃娃一般,倒在了地上,再也一动不动。

  这等开花弹的威力,委实可怕。

  若是再加上数百上千的开花弹,一齐在城中炸开,那么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已经不是人类所能拥有的力量了。

  一轮炮击之后,又是新的一轮。漫天的火雨,如期降下,却像是没有停息一般。

  整个沈阳城里,无数的建筑都在燃烧,绝大多数的建筑,都是木制,一遇明火,便借着风势,疯狂地蹿出火苗来。

  多尔衮抢了一把刀,他依旧还赤着足,在这寒冷的冬夜里,他竟没有发觉。

  他茫然地带着一队侍卫,在宫中来回走动。

  整个沈阳城,已被爆炸和大火烧得亮如白昼。

  大金门的城门楼子也已烧了起来,那火焰带着翻滚的浓烟,冲天而起。

  多尔衮提着刀,却是不知道该走向哪里。

  最可怕的是,他自信自己也算是勇悍,自幼学习弓马,自然称的上娴熟。

  可在此时,他发现自己提着刀,竟连自己的敌人都不知道在何处。

  猛地。

  他手中的长刀磕然落下。

  哐当一声。

  便听多尔衮怒骂道:“我要你有何用!”

  ……

  此时,城中的军民,已陷入了绝境。

  这金城之内,到处都是收拾细软的人。

  大火已经四处蔓延。

  而最致命的其实不是爆炸,爆炸所伤的,不过是十丈之内的人,这种爆炸,放在城中,更多是起着恐吓的作用。

  致命的甚至不是大火,而是那致命的浓烟。

  这城中,还下着雪,所有的木头,都是湿漉漉的,可城中依旧还是不可避免地生出了熊熊大火。

  于是在烈火焚城之下,浓烟更盛。

  躲无可躲的人,只感受到了窒息,他们只觉得头越发的昏沉,呼吸越来越困难。

  炮击的目标,更多是在建奴人的军营和武库所在。

  民宅的攻击倒是不多。

  可即便如此,还是有大量的炸药包,跌入了民宅之中。

  毕竟,指望这个时候的火炮能有准头,大抵是邓健能多子多福的概率。

  而在城外。

  火炮没有停歇。

  既然不存在炸膛的风险,那么火药包又是管够,自然而然,生员们自是毫无负担地一次次的装药,一次次地发射。

  前期,大家还是听着哨声的命令齐射。

  而到了后来,炮声隆隆,没有停歇,火药包装填好之后,立即发射,也顾不得其他了。

  于是乎……这可怕的炮声,便一直轰隆隆的没有尽头一般。

  无数的铁桶喷吐着火舌,而生员们,已从方才的激动,现在却变得机械起来。

  这隆隆的炮声,一直维持了整整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之后。

  天亮了……

  只是……此时没有黎明,也没有穿破拂晓的烈阳。

  天上依旧阴沉沉的,雪絮纷飞。

  这雪絮拍打在人的脸上,而后慢慢凝结成了水滴,带着刺骨的冰寒。

  天启皇帝呵着白气,继续看着远处。

  那沈阳城的城门楼子,已是烧去了大半。

  城墙处,出现了几处的坍塌。

  城中本是自这里看去,还可看到的屋脊和亭台,如今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一切尽为灰烬。

  城中的火焰和滚滚的烟尘,依旧漫天。

  以至于站在这里,那雪絮似乎也被烟尘熏黑了,拿手一捏,雪絮化为了黑水,有一股炭焦味。

  天启皇帝慢慢地拔下了耳塞,从耳孔里取出了棉条。

  而后吁了口气,此时,他回头一看。

  却发现毛文龙此刻瞠目结舌的,就那么立在那里,如冰雕一般。

  后头的孔有德,更是一脸茫然,似是饱受惊吓。

  天启皇帝朝毛文龙笑了笑道:“毛卿家,你看……如何?”

  毛文龙此时依旧脑子嗡嗡作响,耳朵也好像进了虫子一般,嗡嗡嗡的。

  他总算还能听到天启皇帝所说的话,于是努力地拍了拍耳朵,才道:“天佑大明啊……”

  此时此刻,除了天佑大明这句之外,毛文龙无法再说出更好的话来表达,他毕竟是粗人,不是文人,吟不出诗,作不得赋。

  说罢,毛文龙已是老泪纵横。

  他是真的吓着了。

  这是何等惊天的力量,这样的力量,说是毁天灭地也不为过。

  此时的毛文龙只想到了一件事,心里禁不住激动万分,泪水涟涟地道:“咱们东江的军民百姓……可以回乡了……”

  回乡……

  孔有德听到此二字,禁不住颤栗。

  可以……回乡了。

  天启皇帝则是笑了笑道:“别急呢,这不是城还没攻下吗?依着朕看,这建奴人没有这么快屈服的,朕的炮兵,得歇一歇,让他们先吃顿饱的,待会儿,再给这城中的建奴人来两个时辰,他们若是还不服,那就打到他们彻底服气为止。”

  虽是吹嘘了一番,觉得自己脸上有光。

  可刹那之间,天启皇帝遥想当初,努尔哈赤攻此城时,又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如今数十年的基业,如烟散去,当初的意气,也一切成空。

  没来由的,天启皇帝在这漫天的硝烟之中,竟也有几分感动。

  他鼻子一酸,禁不住道:“数十年,数十年了啊,数十年来,朕的祖宗们殚精竭力,为这辽东的局面,可谓忧心如焚。数十年来,无数的百姓,为了躲避战火,而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又有多少人,惨死于此。那么多的忠臣,将热血洒在了这里……如今……朕终于来了,朕来了。”

  深吸一口气,天启皇帝振奋精神,口里呵着白气,而后道:“这都是张卿所赐,是东林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结果,张卿是朕之子房啊。”

  第五百零一章 杀

  而此时,张静一带着众武官前来。

  听到子房二字。

  张静一的心里稍显安慰。

  还好没说这是朕的韩信。

  陛下还是有良心的。

  一见张静一来,天启皇帝精神大震,随即就道:“子房……不,张卿,如何了?”

  张静一道:“将士们疲倦了,需歇一歇,待会儿继续炮击。这弹药送来的太多了,不消耗掉,若是再运回去也怪可惜的,我让他们别浪费了。除此之外,已组织人预防里头的建奴人狗急跳墙,不过以臣的预计,城内也组织不起反击,不过料敌从宽,还是小心一些为好,免得到时候吃了亏。”

  天启皇帝倒是想到一个重点,道:“还有多少弹药?”

  张静一道:“还有接近半数呢,本来是怕这火药在海运上受潮,再加上登岸之后,会有一部分损耗的,亏得张三运的好,特地让人做了防潮处置。再加上毛大将军亲自押运,东江军的将士们收复了沿途建奴的各处据点,所以畅通无阻,没想到全都给送了来。大家伙儿的功劳都不小。”

  毛文龙听罢,连忙道:“哪里,哪里,这是些许小事,东江军进展能有如此顺利,也是因为东林军孤军深入,吸引走了建奴人精锐的缘故,否则以东江军之能,是断然不敢与建奴人硬碰硬的。”

  毛文龙一面谦虚,一面心里咯噔一下。

  居然还有一大半的库存?

  想到这,他回头看了一眼沈阳城,这沈阳却早已是陷入一片火海,浓烟滚滚,连这附近十几里的雪絮都黑了,这要炸到什么时候?

  毛文龙感受到的,是恐怖。

  尤其从天启皇帝和张静一不经意的对答之中,更感受到了无限的恐怖。

  此时,天启皇帝道:“大家功劳都不小,那就让将士们好好歇一歇才是!张卿说的不错,要防备建奴人狗急跳墙,各处的城门,都要布置一支人马。谁敢出城,就给打回去,朕要打出关外一百年的和平。这话是张卿说的,现在看来,只打出了五十年,距离朕和张卿预期的和平,还有五十年,所以让伙房弄一顿好的,让将士们吃饱喝足了,才有气力。”

  “说起和平,臣……”说到这,张静一目光一转,看了一旁的博尔济和李杉二人一眼,随即就道:“臣在想,这一次,只怕一百年,也只能在辽东了。大漠和朝鲜国,未必肯服气,他们对我大明……”

  博尔济也算是勇士了。

  毕竟从小耳濡目染的,就是好勇斗狠。

  甚至他还追随过努尔哈赤作战,作为建奴人的铁杆盟友,博尔济所在的科尔沁部,几乎与建奴不分彼此。

  可如今,他脸色惨然,张静一的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他若是还不懂事,那就真不配做使节了。

  他于是连忙道:“我们也可以和平,我们也可以讲道理的。”

  天启皇帝则是斜看了博尔济一眼:“怎么,你们不打了?”

  “不打啦。”博尔济道:“汉人有一句话,叫冤冤相报何时了,当初科尔沁部曾为大明藩属,从今往后,也愿化干戈为玉帛,效忠大明,永不复叛。”

  天启皇帝只笑了笑,却什么话也没有说。

  博尔济却是急了,这建奴人都给打成了这个样子,科尔沁人丁更少,若是当真大明的大军压过去,哪里还能幸免?

  他焦急地道:“陛下……”

  天启皇帝淡淡道:“这件事,容后再说吧,不要着急,这城朕还没有攻下呢,说不定,这城中的建奴人能反杀出城呢。你们啊,就是太心急,胜负未定,便先许下承诺,到时若是形势逆转了,你们便又不得不背信弃义,这岂不成了三姓家奴?”

  此言一出,讽刺意味很浓,博尔济的脸不禁羞红,却只唯唯诺诺,再不吱声了。

  李杉现在还有耳鸣之类的症状,不过此时他竟也眉飞色舞起来:“王师北定辽东,这是朝鲜国的福气啊。”

  当然,他的话没有人理睬。

  ……

  城中到处都是大火。

  这炮击终于戛然而止,也给了城中喘息的机会。

  此时,城中一片哀鸿,在无数的火焰和断壁残垣之中,大量的八旗兵总算可以收拢了一些。

  许多的战马,都已死了,要嘛就是受了惊吓,根本无法驾驭。

  于是活下来的各旗旗主,只好与幸存的牛录们勉强集结。

  这一次炮击,让他们折损了不知多少人,家眷死伤也极为惨重。

  因为宫中的位置比较正中,反而幸免于难,只是几处大殿被烧毁,可人员的伤亡,却少了许多。

  多尔衮从绝望中慢慢缓过神来,便立即命侍卫们出去传达命令,让各旗先行救火,而后集结一支精锐。

  可至于如何还击,他却还没有主意。

  这一次是彻底的被打懵了,可谓是毫无还手之力。

  可毕竟潜藏在内心深处的血性告诉多尔衮,不能这样坐以待毙下去。

  此时,范文程和洪承畴二人也已匆匆而至。

  许多的汉臣早就躲了起来。

  可范文程和洪承畴不同。

  范文程乃是辽东的秀才,当初是他主动去投靠努尔哈赤的,算是毛遂自荐,他自知科举无望,便希望能够在建奴人那里,立下功劳,仗着自己是读书人的身份,参与对建奴对大明的攻势,借此获得荣华富贵。

  如今荣华富贵已有了,可现在明军杀了来,却是要毁灭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他自是不会甘心。

  “主子……主子……”

  多尔衮一见此二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冷着脸怒道:“你们还敢来?”

  范文程立即跪拜于地道:“见主子安康,奴才甚是欣慰,主子……我等不能坐守孤城了,主子该率军马,立即出城,与明军决战。方才奴才与洪公商议过,他们数千人,哪里来这么多炮?可见他们的炮兵多,而其他兵马少,只要一举冲垮他们的炮阵,便可拿住那大明昏君,为将士们报仇雪耻。”

  洪承畴此时也急了,要知道,他现在与建奴人,可谓是休戚与共,便道:“主子,臣也是这般认为,他们停止了炮击,可见他们的火药已是告罄!”

  顿了顿,洪承畴又连忙道道:“主子,机不可失啊,若是主子不肯,臣愿亲率参与的神机营,这就出城,与明军一决死战。主子您千金之躯,在这城中……安顿即可。”

  此时,已经有不少八旗兵畏战了。

  反而是不少的汉军都在请战。

  其实洪承畴的心理,也和这些汉军们差不多。

  好不容易投靠了建奴人,这建奴人要统治,凭借语言不通,习俗不同的建奴人是不可能维持的,因而,往往需要这些汉人帮助治理。

  对不少汉军的人而言,虽然对建奴人,他们是什么都不如的奴才,什么狗屁三等总兵,什么副将,哪怕是一个旗兵,都可以给他们甩脸子,可是架不住他们可以在建奴治下的那些寻常汉人那里一手遮天啊。

  明军来袭,要灭建奴,真正侵犯的,恰恰就是汉军的根本利益。

  要知道,建奴人能降,他们这些朝三暮四的汉人能降吗?

  多尔衮听了洪承畴的话,脸色稍稍缓和一些,此时道:“集齐兵马,无论是八旗,还是汉军,从各处城门杀出去,与明人决战,他们兵少,又多为炮兵,只要杀出城去,便可成功。”

  多尔衮说到这里,咬牙切齿地接着道:“我亲率亲军人马,出城压阵。你们二人很是忠心,若拿下了汉人皇帝,本汗到时势必封你们为王,令你们藩守一方。”

  汉人的重要性,此次在多尔衮这儿显露了出来,为了拉拢,也算是为了让这些人下死力,一个封王的许诺,并不算什么。

  范文程与洪承畴听罢,心里不免略带激动,于是忙是跪下叩首道:“奴才(臣)谢主子恩典。”

  说罢,便各自行动去了。

  各旗旗主们也已集结了人马,汉军的残兵,也终于在此刻集齐起来。

  多尔衮带着侍卫一队人,飞马出宫,令人打起了旌旗。

  他所穿戴的,乃是一副残破的铠甲,指着这铠甲对集齐起来的一队队士兵道:“当初我的父汗,十三副铠甲起兵,而有今日,今日我所穿的,便是父汗当初的铠甲,当初父汗可在萨尔浒一战威震天下,今日我便要在此……名扬四海,尔等都随我来,今日不尽诛明人,便对不起列祖列宗。”

  众人无不愤慨,尤其是那些汉军,此时听闻有重赏,连洪承畴和范文程都要封王,竟个个振奋地嗷嗷叫着:“愿与大金共存亡!”

  说到这里……

  突然之间……

  轰隆隆……

  轰隆隆……

  大地……

  似乎又开始震颤了。

  那震耳欲聋的炮声,又开始冒出。

  一下子,方才还十分激动的八旗兵与汉军们,霎时脸色骤变,所有人的脸上都不无浮出或多或少的惧色。

  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一丁点士气,在第一声的炮声中,猛然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五百零二章 入城

  满天的炸药包乱飞。

  其实这种炸药包,给人制造的心理阴影很大,可除了引起的大火以及导致的浓烟杀伤力巨大之外。

  还有一种杀伤是极为可怕的。

  那即是当这个时候,有大量的人群聚集。

  一旦聚集,炮火袭城。

  人心大乱。

  在这个时候,便极容易引发人群踩踏。

  而现在,多尔衮好不容易聚集了两万人。

  这些人聚集在一起,此时又见城外的炮火不歇,一下子,又乱了。

  此时,几个炸药包便砸入这里不远。

  于是乎,众人面如土色。

  在短暂的安静之后,终于有人发出惊叫。

  而后,刚才还拿着武器,嗷嗷叫着要杀出去的人,此时此刻,却一个个疯了似的相互逃窜。

  这一乱不打紧。

  可大家聚的太紧密。

  以至于彼此践踏。

  轰隆……

  不远处的炸药包炸开。

  数十人因为过近,直接倒下。

  可更多的人,却如风声鹤唳的惊弓之鸟,惊恐万分地各自逃命。

  硝烟升腾而起,大家已顾不得方向。

  有人被撞倒。

  撞倒的人再也无法爬起来。

  因为左右无数的脚踩踏在他的身上,而踩踏他的人,也有人摔下,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倒下。

  多尔衮幸亏骑在马上,受惊的马火速地踩翻了几个人,狂奔跑开。

  其他的骑兵,也都战马受惊,战马失控,横冲直撞。

  于是那些可怜的步行的汉兵便惨了,方才还想为主子们冲锋,这会便被主子们踩得全身骨头尽碎。

  不少旗兵,虽是在马上,可是战马失控之下,人也落马,这已是幸运的,更不幸的是自己的脚还拽在马镫上,被马镫的绳索缠在一起,战马狂奔,人却已落在地上,于是乎,被人拖拽着直接一条血路就地出来。

  到处都是哭爹叫娘的声音。

  侥幸生还的人,现在只想回去看看自己的家小。

  于是冒着炮火,疯了似的回自己的家中去。

  好不容易聚起来的汉军,至此也一哄而散,此时真是顾不得什么主子了。

  洪承畴已是慌了,在这里,他根本没有家小,可是想到自己才刚刚降了,这建奴便覆灭在即,他突然有一种欲哭无泪的冲动。

  他心已乱了,却见此时,范文程已是朝着一边狂奔,跑得比兔子还快。

  洪承畴忙追上去,身边偶有爆炸,洪承畴大喊着:“范公……”

  范文程见有人追他,立即露出胆怯和恐惧的样子,躲到了一处墙角,瑟瑟发抖。

  “范公,何不去追着主子……”

  “主子完了。”范文程到了现在,已是露出了绝望之色,颤抖着嘴唇道:“难道你现在还看不明白吗?咱们的主子……他完了,什么八旗铁骑……我本以为他们当真无敌天下,以为他们迟早要夺下天下,大明皇帝如此昏聩……可是现在……完啦,都完啦。”

  说到这里,范文程流下了泪来,悲切地道:“我跟着他们在这里熬了多少年,本以为将来必得富贵,哪里想到,终成黄粱一梦。”

  洪承畴听到此,有同样的辛酸:“那范公待如何?”

  范文程想也不想便道:“当然是迎王师入城。”

  顿了一下,范文程接着道:“时至今日,你我能逃得了哪里去?普天之下,再无去路了。我知道许多建奴的机密,有的是从主子那里得知的,也有的是平日里搜罗来的!到时大军入城,我自当去投效,洪公,你我都是读书人,也都曾为主子效力,也算是有缘,你也随我一道降了吧。”

  “降了……”洪承畴一脸茫然。

  他随即眼都红了,咬牙切齿地道:“范文程,当初是你劝我降了建奴,今日又劝我降明?你把我当什么人?”

  范文程却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看着这城中的满目疮痍,远处,到处都是轰鸣声,口里道:“此一时彼一时也,你若是不愿,自是你的事,我若是你,便率我的部众反正……”

  说罢,再不逗留,一溜烟的去了。

  而这个时候,多尔衮又回了皇宫。

  眼看着这宫中清冷,人已跑了七七八八,此时身边的侍卫,却已不剩下几个了。

  这一次的炮击,只维持了半个时辰。

  在城外的张静一,看了看一旁燃的香,知道时候还短,忍不住朝身后的一个军官询问:“去问问怎么回事?”

  一会儿工夫,便有人来报:“恩师,火药包还是有不少的,再炸半个时辰都没有问题,只是……只是那橡胶垫子没了,没了那玩意,炸不远的,所以便停止了炮击。”

  张静一听罢,便不无遗憾地道:“这是后勤的问题,下一次要检讨。”

  这火炮想要达到射程,最重要的是密闭,说白了,就是密闭的不够,就会漏气,推进药的威力便会大打折扣。

  当初佛朗机和尼德兰人来大明,张静一便向他们提出采购橡胶。

  这些橡胶,乃是佛朗机人从美洲引进种植来的,此时他们尚不知道橡胶的用途,可见大明愿意花银子,自然派人运来了不少。

  这些橡胶,乃是世上最好的密闭材料,尤其是在火炮的应用上,先加入推进药,而后再填上隔板,最后用橡胶填实,此时再加火药包,射程甚至可以直接提升许多倍。

  天启皇帝却是道:“城中怎么还没动静,朕还等着他们杀出来呢。”

  张静一一脸无语地道:“我看城中大量起火,只怕杀不出来了。”

  “现在入城?”天启皇帝满脸的跃跃欲试。

  张静一摇摇头:“再等一等吧,如今到处都是浓烟滚滚,四处都是大火,依臣愚见,还是迟一些入城为好。”

  天启皇帝背着手,唏嘘着道:“入城的时候叫朕,朕乏了,要去歇一歇。”

  说罢,转身而去。

  数千将士原地待命。

  有的直接在阵地上原地休憩。

  倒是那些东江军睡不着,他们是万万没想到,自己能杀来沈阳城,更想不到,这沈阳是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毁灭的。

  不少人望眼欲穿地等待着进攻的命令,看着那城中的滚滚浓烟,见四处窜起来的熊熊烈火,一时只恨不得立即杀入城中。

  到了正午,北风呼号。

  原本火势减弱的沈阳城中,又突然火起,火借风势,烟尘又是漫天。

  城中隐有呼号声,而城外的人,依旧屏息等待。

  东林军各队已开始集结。

  各队的军官,已经开始布置入城了。

  他们召集各队的人马,拿出了沈阳城的舆图,而后在生员们面前,绘出他们所在团队要进驻的位置。

  这些生员们本就有绘图作业的课程,只看舆图,大抵便明白自己要进攻的方位。

  此后,军官们不厌其烦地下达恩师的命令:“入城之后,不得骚扰百姓,不得抢掠,若无抵抗,不得轻易杀人,这是禁令。若遇顽抗,则立即反击,所有人要小心,务必提防暗枪冷箭,在城中,不要信任任何人,一切的粮食,城外供应,不得吃城中的任何粮食和饮水。”

  众人纷纷应诺。

  此时,大家都跃跃欲试。

  只等着最后进攻的命令下达。

  终于……

  先有一队人马作为侦查,先行策马至一处塌陷的城墙处去查探。

  过了几炷香后,他们终于回来了。

  大抵汇报了城中的情况。

  城中的大火……已经在烧无可烧的情况之下,几乎已经熄灭。

  不过烟尘依旧很大。

  其他的情况,倒还稍好,里头似乎已经没有了太多有组织的反抗,当然,不排除小股的敌人会进行袭扰。

  除此之外……大多的军民,若是还活着的,已经恐惧了,他们呆在原地,不敢乱动弹。

  至于更里头的情况,他们没有深入城中,就实在没有办法侦查了。

  张静一将这些情况都一一汇报给了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此时目光清亮,听完张静一的汇报后,握了握拳头,便吐出了两个字:“入城。”

  “遵旨。”张静一随即便下达了入城的命令。

  紧接着,各队纷纷开始从各处城墙塌陷处,发起了攻击。

  所有的火枪,全部上了刺刀,这是因为在城中,若是遇到混乱的局面,火枪只怕来不及反应。

  当然,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各处城门以及城墙塌陷处,都会先行架设一管机枪。

  等里头的人推进进去,占住了城中主要的据点和通衢要道之后,机枪队则随即进驻这里,在各处驻防。

  为了入城,东林军做了许多的工作。

  他们第一次直接占领城市,尤其是这样的大城,要确保不出现巨大的伤亡,同时还需维持稳定,必须做到计划缜密。

  因而,往往是负责侦查的生员先行挺着刺刀在前开刀。

  后队人马,警戒前行。

  他们没有穿棉甲,不过都裹着厚重的军大衣,这军大衣里都是棉絮,做工和质地也是极好,某种程度来说,这玩意不但能保暖,而且对于一般的刀剑伤害,也有很强的防护效果。

  没办法,除非特别锋利的刀剑,若想要刺穿这玩意,还真需一点气力。

  第五百零三章 入沈阳宫

  挺着刺刀,源源不绝的人开始杀入城中。

  城中有不少的抵抗。

  都是绝望的建奴人,发起类似于孤狼似的袭击。

  这种袭击,根本不必动用火枪,一刺刀上去,对方还未靠近,人便倒下。

  紧接着,开始出现了小队零散的骑兵袭击。

  这些骑兵们,突然从其他巷子里发出,随即进攻。

  不过,在进城之前,所有的生员都熟读了舆图,知道各处街道的位置。

  所以建奴人对环境最为熟悉,可面对一个个脑海里有地图的生员小队,这种袭击其实作用并不大。

  一见到有骑兵来,大家立即驻足,而后结阵,沿着街道,直接推过去。

  当然,偶尔也有一些伤筋动骨的事,不过往往影响并不大。

  不甘心的建奴人,试图巷战。

  于是李定国小队率先突入了城中一处重要的街口。

  此处恰好是各处街道的交汇之处,一占住这里,立即让人架起了机枪。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袭击更少了。

  因为这等交通要道,一旦被占据,那些小规模的建奴人,就没办法在城中四处游走,除非拿下这一处据点。

  当然,还真有人敢这么干。

  一个系着红带子的建奴人,带着下头数十个骑兵,突然出现,他们提着刀,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样子,对着李定国的小队就发起了攻击。

  李定国看得瞠目结舌,忍不住翘起大拇指:“不错,不枉我们奔袭千里而来,这建奴人,确实不容小觑。好了,机枪手准备。”

  然后,哒哒哒哒哒……

  那红带子的建奴人,冲在最前,而后在马上开始跳舞,人还没冲到,浑身已是数十个弹孔,口里喷着血,连他的马也倒了霉,身上中弹无数,噗通一下,前蹄跪下,这马上的红带子建奴人,立即自马背上摔下,成了烂泥一般。

  其余人射死了七八个,在后头的一看如此,惊得立马拨马便走。

  不过他们的运气并不会持续太久,他们逃走的方向,正是第二教导队的某个小队驻地。

  很快,隔壁的街口,便隐约听到声音:“预备,冲……”

  李定国不会去管另一个小队的战果如何,他的职责就是守住这一处通衢之地,架起机枪,然后确保任何一个建奴人都不许通过。

  紧接着,更多的小队占据了交通的要道,以及一些如府库、寺庙、宗庙之类的场所,机枪架设了起来。

  这等于是将整个沈阳城,分割成了数十上百块,城中的建奴人,任何时候想要穿过一个区域,都可能面对一个个生员小队,还有他们的机枪。

  除此之外,巡逻搜捕队在各处交通要道占据之后,开始组织了起来,十几人为一组,摸清了附近的地形之后,开始一个个宅邸进行搜索,收缴武器,严查可疑的人等。

  当然,有一些大的府邸,肯定是有反抗的。

  类似于建奴人的黄带子或者是红带子,他们家里本就有不少家奴,他们不甘心成为俘虏的命运,便守在自己的家里庭院,有人杀来,立即反抗。

  为了应对这样的情况,巡逻队只好扛了炸药包来,直接引燃丢进去,这等炸药包比火炮所用的炸药包个头小很多,便于投掷,威力也不小。

  先炸过之后,观察一下里头的动静,若是还有负隅顽抗的,就再丢一个,直到里头的人没动静了,便冲进去拿人。

  炸药这玩意,东林生员们算是玩明白了,没有什么是炸药不能解决的,如果解决不了,那也不是火药的问题,只是份量不够而已。

  在基本上解决了中等规模的反抗之后,紧接着,天启皇帝才带着人入城。

  原本毛文龙还担心大军进城后,建奴人势必誓死反抗。

  可才一两个时辰的功夫,虽是偶尔传出一些机枪还有炸药的轰鸣,城中居然出奇的安静。

  等他随天启皇帝入城,方才发现,几乎每一处要道,都有专门的人把守,巡逻队三五成群出没,各司其职。

  分明是一个本该混乱的局面,居然出奇的井然有序。

  而建奴人所谓的抵抗,在城中的要道被占据,以及分割之后,其实就成了笑话。

  再不服气,你也得憋着。

  这时不许上街,只允许我一家家来找你。

  该登记的就登记,该把武器交出来就交出来,你若还不服,就只好找你家人了。

  这时代是没有规矩可言的,连坐乃是常态。

  许多建奴人就算是想要反抗,其实也是有心无力。

  天启皇帝饶有兴致,打着马缓缓走着,不禁感慨道:“朕最熟悉的除了京城,就是此城了。”

  “噢?”张静一骑马并行,不由好奇道:“陛下,这是何缘故。”

  天启皇帝便道:“这城中的所有街巷还有布置,朕在舆图上,已不知看了多少编,多少日夜,都指望着朕能进入城中,哪里想到,今日竟得以实现。”

  说罢,天启皇帝又是感慨万千。

  再往前,便见有人拦路,一队穿着军大衣的巡逻队上前,道:“报,前头便是沈阳的王宫,听说那里,盘踞着许多想要负隅顽抗的建奴人,陛下请稍待,我们已去呼叫机枪队了。”

  天启皇帝笑着道:“朕的身边,这么多的护卫,怕个什么?走……”

  张静一坐在马上,无奈地想着,这天启皇帝在城外头,一直干看着,早想开荤了。

  谁料情况和天启皇帝所想的完全不一样。

  至少在这大金门的门口,却是没有什么负隅顽抗之人的。

  只见这里,竟是一群人跪在此,恭候着人来一般。

  前头一队生员在前警戒,天启皇帝打马慢行。

  却见在这寒冬之中,一群人坦着衣,将衣服撕下一半来,冻得直哆嗦。

  天启皇帝知道这是什么路数。

  这就是所谓的牵羊礼,乃是建奴人的习俗,当初宋徽宗被金人所俘虏,就被强迫使用这一套礼仪。

  他们要求乞降的人,赤裸着上半身,身披羊皮,脖子上系着绳子,好似自己随时愿意像羊一样被人牵着,也有暗示自己像羊一样,任人宰割之意。

  天启皇帝坐在马上。

  此时跪在地之人有人道:“罪臣范文程,见过陛下,罪臣万死,误信建奴人,为虎作伥,这多尔衮……人等,已退入宫中自保,臣熟悉这宫中情况,特来投诚,还望陛下,给罪臣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这便带着王师,入宫剿贼。”

  说着,范文程嚎啕大哭起来,又道:“陛下啊陛下,罪臣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罪臣本是有功名的秀才,无奈何被建奴人掳去,他们强迫罪臣为他们效力,罪臣……岂愿就范,只是罪臣高堂有亲,妻儿俱在……”

  “哟。”张静一听罢,却是打断他道:“你还有父母妻儿在,这便太好了。”

  这范文程本是哭得死去活来,听到这话,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而后道:“陛下,陛下……陛下在此,你是谁人,竟敢在此喧哗?陛下,此人不知礼数,这是僭越啊……”

  天启皇帝听着,禁不住笑了,提着马鞭,手指着张静一道:“他这是僭越?”

  “正是。”范文程道:“陛下乃九族之尊,是天下人的君父,陛下岂闻父亲在与人说话,儿子在旁多嘴的吗?罪臣……虽是万死之人,却也晓得君臣之礼……”

  其实范文程就在刚才已是感受到,张静一对自己的杀意,此时已是横下心,想要死中求活。

  可显然,范文程绝没有想到自己这次的戏做得太过了!

  只见天启皇帝哈哈大笑着道:“你可知道他是谁?”

  范文程跪在地上,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害怕的缘故,瑟瑟发抖着道:“罪臣……罪臣不知……”

  天启皇帝道:“这是辽国公,朕的亲信手足之人,也是朕的妹婿,朕与他睡过的觉,比你吃的盐还多,你还想离间我君臣吗?”

  呃……

  张静一差点要翻出一个白眼,他觉得天启皇帝说的话,听着好像很让人误解呀。

  不过古人就是如此,比如刘备三兄弟,就爱出则同舆,入则同席,卧则同寝,这是表示兄弟亲密的意思,大抵和后世,大家一起下了课一起如厕差不多。

  倒是绝没有其他的让人遐想之处。

  范文程听罢,看着因为寒冷,披着一件军大衣的张静一,脸色微变,便立即道:“罪臣万死,得罪了辽国公,辽国公大人大量……”

  张静一显然不吃这套,只道:“我不说其他,只来问你,你说是建奴人胁迫你从贼?”

  范文程冷汗淋漓:“是,是……”

  张静一道:“可是为何,厂卫侦缉到的情况却是,你毛遂自荐,去见那努尔哈赤?”

  “这……这一定是失误,探错了。”

  张静一冷笑道:“你好大的胆子,先骂我张静一僭越,如今又骂这掌管厂卫的东厂提督太监魏忠贤是个废物,你这人似乎不太会做人啊,我们才刚入城,你就将我大明赤胆忠心的人都骂尽了。”

  第五百零四章 一网打尽

  张静一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看着眼前这个家伙。

  天启朝最有权势的两大势力,都被这范文程给骂尽了。

  这狗东西,当真好大的胆子。

  范文程听到此处,真如吃了苍蝇一般。

  便忙道:“是是是,魏公公当然不会出错。”

  张静一则道:“既然不会出错,那么就有趣了,你分明是主动投靠卖身努尔哈赤,现在却想撇清关系,说是被建奴人胁迫,你这人,真是嘴里没有一句实话,陛下,不如就将此人交给新县千户所吧,臣自然会让他乖乖开口,到时候他什么也肯说。”

  天启皇帝道:“好,朕最信任张卿和邓卿家,这件事,交给邓卿家来办是最好不过。”

  范文程其实也略知一些北京城的事,毕竟……建奴这边,一直有对大明的情报工作。

  据他所知,李永芳就落在新县千户所里,那真是生不如死。

  听完张静一和天启皇帝的对话,他整个人惊慌失措起来,连忙道:“陛下,陛下……罪臣什么都肯说,罪臣绝不敢隐瞒什么,罪臣万死……恳请陛下看在罪臣迷途知返的份上,饶了罪臣吧。”

  天启皇帝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却道:“还有他的家人,一个都不要放过,三族之内,斩尽杀绝。”

  后头邓健等随行的锦衣校尉纷纷行礼:“遵旨。”

  于是邓健率先上前,一把将范文程按住。

  范文程还要叫,邓健却是一拳打歪了他的鼻梁,口里大骂:“叫有什么用?你不是说咱们厂卫无能吗?不是说我这上司辽国公僭越吗?且不说你里通建奴,残害百姓,单这两条罪,就够你死无葬身之地的,你还在此叫嚷什么,再叫嚷,也不会让你死,想给你一个痛快,没门!”

  说罢,直接拖拽着范文程的发髻,便将人拖走。

  这时,与范文程一道跪在此地的汉臣们,个个都惊恐起来。

  他们现在只剩下后悔,当初还不如表现的忠烈一些,索性杀了自己全家,来个悬梁自尽,至少……还给自己一个痛快和全尸。

  哪里想到,这大明皇帝来此,居然如此干脆地痛下杀手。

  这是比建奴人还狠啊!

  “陛下……罪臣有一言。”短暂的安静后,终于有人说话了。

  天启皇帝见这个戴瓜皮帽的人有些熟悉,便细细地看了看,不是洪承畴,是谁?

  天启皇帝便笑着道:“洪卿家,一别数月,别来无恙乎?”

  洪承畴按捺住心底的惊慌,道:“罪臣万死,只是罪臣有一言……”

  天启皇帝冷冷道:“有话便说,有屁便放。”

  洪承畴道:“罪臣固然有万死之罪,可是陛下有没有想过,陛下如此苛责降臣,往后陛下威加四海,如何顺服人心?又有谁敢乞降?这建奴人俘虏了罪臣,尚且还知道威逼利诱,让罪臣为他们为虎作伥,我大明礼仪之邦,君子之国,岂可无端制造杀孽,动辄诛人,要嘛便是荡平三族?”

  “陛下如此,从此我大明仁名不再,又如何以天朝上邦自处。恳请陛下明察秋毫,分辨利害,罪臣人等,今日确实是走投无路,乞活而已,难道陛下也不动分毫恻隐之心吗?”

  他这话,让不少汉臣心里稍稍定了一些。

  还是进士出身的人更有水平啊,那秀才出身的,就差的远了。

  天启皇帝听罢,心里想笑,不过这家伙,直接扣了一个仁义的大帽子,倒是有些话不好出口了。

  于是与张静一对视一眼。

  张静一微笑,他无法理解,洪承畴在这个时候,竟还能张口仁义。

  说实话,一个人脸皮能厚到这样的程度,倒是很罕见。

  张静一道:“建奴人要邀买人心,是因为凭借他们自己的力量,想要征服辽东,杯水车薪。所以才需要你们这些无耻之徒,为虎作伥,给他们当牛做马,你们非但不知廉耻,趋之若鹜,且个个争先,为他们效力,卖尽了气力。可我大明要威加四海,何须你们这些废物?”

  “你们这样的废物,若还活着,糟践的乃是我大明的粮食,我大明缺你们这几个酒囊饭袋吗?”

  洪承畴听到此处,不但觉得自己道德上侮辱,还被冠以一个酒囊饭袋之名,只是偏偏反驳不得。

  毕竟,他可是刚刚进入建奴,建奴就完了。

  这事还真有些邪性。

  张静一又道:“至于我大明征服不臣,是否有人愿意乞活,这就不劳你操心啦,你看这沈阳城城防可坚固,看这城中兵马是多是少,此乃天下坚城,带甲十万人!可我东林军一到,顿时摧枯拉朽。灭亡你们,也不过是一朝一夕的事罢了,你们乞不乞活,与我何干?你们是生是死,难道能阻挡吗?今日就算再给你们一百次机会,你们也得死,只要大军一到,即可将你们这夷为平地,那么顺服你们的人心,又有何用?你们的人心很值钱吗?”

  “不,在我们旗鼓相当的时候,当然是值钱的,又或者是,你们表现出了匹配你们自身的实力时,也未尝不需让人忌惮一二。可现在……你们的生死,不过弹指之间的事,你和你的主子们的性命,在陛下与我面前,便如蝼蚁一般,何足道哉。仁义……也是讲给有本事的人听的,不是说给废物听的。”

  顿了顿,他接着道:“自然,你若非要讲仁义,那我来告诉你,这些年来,建奴肆虐辽东,死难的辽人数以百万。那时,你可曾想过,建奴人残暴?你就算对大明没有忠贞之念,也念及那些死去的百姓,不愿与建奴人为伍,仗义死节吗?”

  “当初建奴人至京畿之地,肆意奸淫掳掠的时候,你却为了活下去,为之效劳,到了现在,你也说仁义,大明与建奴,尚且可称的上是非我族类,所以彼此杀戮,也算的上是情理之中,你们这些无耻苟且之辈,仁义二字,也配出口吗?”

  说罢,张静一便看向天启皇帝,道:“陛下,这些效力建奴的汉臣,若只是寻常士卒,尚且还可见谅,可似洪承畴这样的人,绝不可姑息,那李永芳便是前车之鉴,不妨都以李永芳那般处置吧,臣已让将士们去索拿李永芳的族人了,到时一网打尽,鸡犬不留。”

  天启皇帝心里痛快,很干脆地道:“好,来人,统统拿下。”

  顿时,这里的汉臣统统大乱,有人起身要逃。

  却早已被附近的生员拿住。

  此后,天启皇帝不再理会他们,继续打马入宫。

  又闻那多尔衮带着人,竟是去了建奴的宗庙,那地方乃是祭祀努尔哈赤的场所,生员已是浩浩荡荡地进发,预备去拿人了。

  天启皇帝沉吟片刻,道:“别人家的宗庙,终究不好毁伤,让人在外驻守,他们在里头无粮,要嘛饿死,要嘛自然乖乖地束手就擒。”

  天启皇帝振奋精神:“总而言之,不要去侮辱过世的人,活着的人,给我统统拿下,建奴人牛录及牛录以上的人,一个都不要放过。”

  那传令的人,领命而去。

  天启皇帝随即,入大金门,进入宫中。

  只是这沈阳的所谓皇宫,早已被烧得只剩下了几处大殿,里头虽还有一些没头苍蝇一般乱窜之人,可其余的,却早就没了踪影。

  天启皇帝进入一处还算完好的大殿,升座,跟随而来的毛文龙,激动万分地道:“陛下……臣……臣……”

  说罢,毛文龙拜倒:“臣恭贺陛下,收复失地……”

  天启皇帝压压手,淡定地道:“毛总兵,这等恭维的话,你就不必说了,你是一个粗人,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来,这等事,自有大儒与翰林们来干!今次,朕拿下了沈阳,便立即传檄各处,让各处的建奴人投降,若有不降者,朕自然讨伐。东江镇的百姓,统统准许回乡,不只如此,朕还要……还要……”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看了张静一一眼。

  张静一连忙帮忙补充道:“还要授田。”

  “对。”天启皇帝道:“还要授田,大家都辛苦了,每一户人家,授田三百亩,反正这里的地,大多都被建奴人掠夺了,如今成了无主之地,半个辽东的地呢,现在都姓朱啦。”

  “东江镇的军民百姓,有多辛苦,朕是知道的,让他们回自己的家乡吧,若是不愿回乡的,也可在这沈阳附近开垦,你毛文龙,暂驻沈阳,依旧还是东江镇总兵官,只是这辖区,再不是区区皮岛和东江镇了,而是原有的建奴之地,朕有一件天大的事,交给你办,你现在就任左都督,平辽总兵官吧。”

  虽是总兵官,可是加授了一个左都督,这级别就完全不一样了。

  虽然在大明,武官的级别没什么用,反正一个六七品的翰林也敢对着你吐口水,你还奈何不得他。

  不过毛文龙听闻有天大的事交给自己办,却是猛地打起了精神,道:“陛下不知有何事,臣洗耳恭听。”

  第五百零五章 加官晋爵

  此时,天启皇帝道:“朕一直在想,这辽东也算是沃野千里,关内却有数不清的流民,若是能将流民安置在辽东,开发辽东,虽说此地贫瘠,地里耕不出多少粮来,可是种出几分是几分,是以朕便希望有人能在此坐镇,既能招徕流民,又能防范异族,张卿便举荐了你,认为你是最好的人选。”

  此言一出,毛文龙怦然心动。

  他其实很明白,大明的总兵官,负责的只是军事。

  而民政事务,比如招徕流民,自然是巡抚管理的,总兵怎敢僭越?

  现在陛下让他来招徕流民,开垦土地,岂不是连民政的大权也授予了?

  且不说信任二字,这也意味着,他暂不必受所谓巡抚的节制。

  要知道,毛文龙可是号称海外天子,在朝中早就被人骂翻天了。

  这样的臭名声,说难听一点,就算皇帝不杀他,少不得也要将他召回京城防范。

  可哪里想到,他不但仍可留在辽东,陛下还给了如此信任。

  毛文龙心里触动万分,忍不住潸然泪下,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张静一。

  辽国公,好人哪!

  我都没给他送过钱,他就这般信任和如此极力地推荐我。

  毛文龙立即感激涕零地道:“陛下如此厚恩,辽国公如此信重,臣敢不尽心竭力。”

  天启皇帝便笑着道:“朕不是说了,说这些屁话,不是你擅长的事,你说好便好,不好便不好,斩钉截铁一些。”

  “是,是。”毛文龙连忙点头。

  张静一站在一旁,唇角勾起,微微笑着。

  其实毛文龙确实是最好的人选,开垦辽东,已是迫在眉睫,可是辽东这一块处女地,若要开发,最害怕的,就是陷入关内一样的情况。

  那些辽将,在辽东的利益太深了,让他们来安置流民,就等于是让他们和他们的亲族在此跑马圈地。

  即便是让其他的文臣来,那些文臣,最擅长的就是和士绅打交道。

  到时,这辽东的大地上,又不知会豢养出多少所谓诗书传家的鸟人来。

  而毛文龙不同,他一方面,有大量的管理经验,毕竟……东江镇二十万人,如此艰难,也让他带着大家挺过来了。

  要知道,东江镇那鬼地方,就是不毛之地,庄稼都长不出来,朝廷能给他的粮,也是那么一丁点罢了,却还是养活了这么多的人,而且不似其他地方那般闹出哗变和乱子。

  这至少证明了两点。

  第一就是,毛文龙在这些难民之中很有人望,大家觉得他是一个公平的人,所以即便缺衣少粮,大家也能忍受。

  其二便是,毛文龙这个没有过于贪婪,也没有一心惠及自己的亲属,如若不然,多少钱粮都不够糟蹋的,这东江镇上下的军民,早就饿死一大片了。

  追随毛文龙的人,从他身边的一些骨干,如孔有德、耿仲明人等就可以看出来,有的是挖矿出身,有的生卒年不详,其实就是太穷,以至于生日什么时候也不知道。

  但凡是在辽东有一些出路,或者是家里殷实的,是决计不会逃难去东江镇,只怕早就跑去锦州,或者降了建奴了。

  这就说明,毛文龙这个浙江人,与辽人的世族关系不深,甚至彼此关系很僵,也和士绅们没有什么交情。

  这样的人,让他招徕流民,至少不会出现惠及士绅和辽将的情况。

  至于毛文龙麾下的将领,如耿仲明、尚可喜还有孔有德人等,说实话,后世当然是臭名昭著,可至少这个时候,还是死心塌地跟着毛文龙抵抗建奴的。

  倒不是张静一有心为他们开脱,而是若不是袁崇焕斩杀了毛文龙,这些对毛文龙死心塌地之人生出绝望之心,也未必能降了建奴。

  某种意义而言,张静一对于那些降了建奴的寻常辽人,是抱有一定的同情态度,这些人出身苦,也没受过大明的恩惠,大明抛弃了他们,官吏盘剥和压榨他们,他们这等做法,固然不对,却未必要杀要剐。

  最可恨的恰恰是那些所谓世受国恩之人,那些身怀功名之辈,占据了最好的资源,得了一切的好处,可转过头来,摇身一变,却又成了建奴的忠臣,成了大明的敌人!

  正午的时候,生员送来了膳食,是热腾腾的炖猪肉,天启皇帝胃口大开地吃了,他一宿未睡,吃过之后,亢奋的劲头才勉强的过去,便在殿中小憩。

  张静一不一样,昨天夜里,他可是一直睡到了天刚拂晓,此时精神还算不错,自然也就不打扰天启皇帝,在殿外头守候。

  毛文龙追出来,此时天启皇帝不在,毛文龙感激涕零地对着张静一直接拜下道:“末将见过辽国公。”

  张静一连忙伸手要将他搀扶起来,道:“毛大将军如何行此大礼,起来,不要如此。”

  毛文龙摇头道:“我这人性子莽撞,便是魏忠贤权势滔天,我也不多瞧他一眼,一个阉货,算什么东西,竟也敢让天下人为他立生祠!我有钱粮,喂了狗也不干这事。”

  说罢,毛文龙又道:“可末将愿对辽国公行此礼,是因为辽国公拯救万千百姓!你这东林军,不知让多少我大明的忠民们如沐甘霖,其一,我是代他们行此礼,这其二,则是因为辽国公高风亮节,末将钦佩你的为人!”

  “这些年来,我在浙江,在辽东,在京师,也曾阅人无数,这庙堂之上,能称的上是人的,也就一个袁相公。”

  “袁崇焕?”

  “他也配称相公?”毛文龙道:“我说的乃从前的登莱巡抚袁可立也。”

  张静一点点头:“我也听闻过他,他做官,处处打击士绅。当初在苏州府做小小推官的时候,就平反冤狱,执法如山,凡有案件,尽都秉公办理,不避权贵。”

  毛文龙道:“正是,其他的人,个个口里都说仁义和清正,背地里,却都是苟且之事,个个都抱团一起,徇私枉法,都不堪为人。”

  张静一哈哈一笑道:“这话若是让人听了去,只怕绝不饶你的。”

  毛文龙便冷笑道:“那又如何?我性子就如此,管别人怎么说。”

  说到此处,他犹豫了片刻:“其实,末将不是真不避这些人,只是……真的被他们坑害惨了,末将若是和他们沆瀣一气,那这东江镇的军民百姓们怎么办?东江镇的百姓,公爷你是亲眼见着了的,他们本就背井离乡,离了故土,在那东江,活的狗都不如,每日不是挨饿,就是受冻,还要随时抵御建奴人,孤悬在外。可有谁正眼瞧过?我若是也学那些狗东西,东江……早没了,何至今日?”

  张静一拍拍他的肩:“所以,好好安置流民吧。”

  毛文龙点点头,随即,毛文龙起身道:“我总觉得公爷还有更大的谋划,要在辽东,有所作为,是吗?”

  张静一笑着道:“看来你虽鲁莽,却也是极精明的人,怎么,你来说说看?”

  毛文龙道:“招徕流民,授予田地,要知道,这里的地,大多数都曾是那些辽将还有锦州城的士绅人家的……建奴人虽然占据了这里,可按理来说,将他们的地夺了去,现在虽是收复此地,按理来说,这也并非是无主之地……”

  这毛文龙,还真是精明。

  张静一笑呵呵地看着毛文龙:“你果然很有两把刷子,这天下,哪里有无主之地啊,我查过了,就说沈阳吧,从前这里的地,有不少都是李成梁李家的,地契在他们手里对不对,可是呢,建奴人占了这里,这地,就被那八旗夺走了。而如今,大明收复了这里,你来说说看,这地……到底是李家的呢,还是陛下的呢?”

  “这……”毛文龙道:“按理来说,若是李家人来讨要……也不是没有道理。”

  “你说的对,毕竟……他们还是有地契的吗?这辽东大地,沃野千里,哪一块地没有主呢?问题就在此了,所以……若是大家都来讨要,怎么办?”

  毛文龙想了想道:“陛下只怕非给不可。”

  “为何?”

  毛文龙正色道:“此事事关重大,一旦不给,那么就得罪了整个全辽东的辽将和士绅了。他们惹不起建奴,还惹不起陛下吗?”

  “何况,不但辽东的士绅们要闹,只怕关内两京十三省的士绅们,眼看着陛下收复了辽东,也不肯将土地奉还原主,势必齿冷!这岂不是,他们手中的地契,也不牢靠了?所以天下的士绅,也会反对,到了那时,这朝中百官嘛……”

  张静一笑了笑道:“其实你说对了,这就叫利益共同体,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过……你放心的招徕流民吧,这事,没什么担心的。”

  “为何?”

  “只要原来的那些主人,统统都不在这个世上了,那么自然而然,这里有主也变成无主了。”张静一勾唇一笑道。

  只是这笑容背后,却似乎掠过了一丝锋芒。

  毛文龙打了个寒颤。

  第五百零六章 威震天下

  即便凶狠如毛文龙,对某些辽将和辽人士绅带有某些仇怨,张静一所言的念头,毛文龙却是想都没有想过。

  没想到辽国公比自己更狠。

  此时毛文龙如芒在背。

  张静一笑吟吟地看着他道:“怎么,毛将军害怕了?”

  毛文龙打起了精神,深吸一口气道:“倒也不是害怕,只是觉得……朝廷怎可离了……士绅……”

  对于他的话,张静一一点也不奇怪,只淡淡道:“离开离不开,所以才需在辽东尝试,至少你我心里清楚,凭借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已经行不通了,区区一个建奴,就惹得焦头烂额,那么往后呢?”

  毛文龙颔首:“所以辽国公的意思是?”

  “授田,明文所授之田不得买卖,未授之田,如山川河泽之地,还有一些未来的土地,收归公有,也不得买卖,所授之田,摊丁入亩,不再收取人头税,而是征田亩税。收取商税、盐税、矿税,在皮岛,建立商贸往来。安置了人,就有了民力,有了民力,推广一些学问。学问的事,我来办,我让人在辽东,建几处东林预备学堂,招募预备生员。”

  “毛将军,我开门见山吧,朝中之人,不少人对你多有怀疑,攻讦你的人,更是如过江之鲫。如今,你即将镇守一方,将来的弹劾还会少吗?”

  张静一随即又道:“既然横竖都要被人弹劾,横竖都要被那些狗东西骂,那就索性跟着我干一票大的吧!至少,还可名垂青史,做一些有用的事。放心,到时候真有什么差错,你推卸到我的身上即是。”

  毛文龙倒是想明白了,横竖自己没有靠山,天天有人骂自己,既然如此,还不如跟着张静一干呢。

  于是他咬牙切齿地道:“他娘的,辽东到这个地步,就是那些辽将和士绅们流毒至今,而今王师北克,辽东上下归心,这个时候若是都不敢干,那么往后,还不知什么样子。辽国公,我晓得这事的轻重了,索性拼一拼。”

  毛文龙也不是傻子,他是极精明的人,只是以往这种精明,实在以用不上!

  他不跟辽将们争权,怎么在东江立足,不和士绅反目,怎么翻脸?若是去巴结魏忠贤,魏忠贤手下那些爪牙们,若是索贿,他去哪里搞钱把贿赂奉上?还有那些东林,哪一个不是贪婪无比,东江镇欠饷,自己能不争取?

  到了如今,其实他已陷入了必死之局,因为庙堂之上,没有人能容纳他。

  何况狡兔死走狗烹,从前皇帝还会觉得建奴未灭,动毛文龙实在不妥,可现在毛文龙还有什么作用?

  倒不如索性上了张静一的贼船,一条道走到黑,管他娘的前头是啥呢。

  对于毛文龙的爽快,张静一很满意,大喜道:“我就知毛将军有此气魄。你这边缺人手,我会调遣一批来,都是干吏。学堂的事,我也会调拨人来,庙堂上你不必担心,反正是要收拾一批人的。而毛将军在此,只要将交代的事办妥当,到时,自可功成名就。”

  毛文龙肃然道:“末将懂的,自是要以辽国公马首是瞻。”

  张静一笑着道:“还有一件事……”

  凝视了毛文龙一眼之后,张静一淡淡道:“你下头若有什么俊杰,也可举荐到我这儿来!我知道你在东江,有不少的左膀右臂,只是……这些人大多都大字不识,若是年轻且机灵的,举荐我这儿,保送进东林军校。当然,不能太多,有三五十人即可。”

  毛文龙的心里猜不透这到底是不是投名状,若说张静一对他不放心,又何须让陛下做这平辽总兵官,还给这么大的权柄,又和他说这些推心置腹的话?

  只是,却让他保举一些心腹之人,去军校那里读书,那东林军校的实力,毛文龙是见识过的,若是当真能进去,将来这些人的造化,自不必言。

  不过毛文龙自然也知道,他暗暗观察过东林军,这东林军上下的人,个个对张静一忠心耿耿,这天底下,除了听皇上的,只怕就都只听张静一的了。

  他的这些心腹,若是送去了东林军校,十之八九,一回来就言必称辽国公了。

  自然,虽是动了一下小心思,可毛文龙却知道,无论是不是投名状,这确实不是坏事。

  于是再不犹豫,道:“这些年,末将经略东江,确实发现了不少俊杰,青年人也不在少数,既然辽国公讨要,倒是便宜了这些小子了。辽国公放心,此事容易,我这便回去拟定一些人选来,供辽国公驱策。”

  张静一背着手,笑了笑道:“倒也不是供我驱策,我们都是为大明效力,驱策二字,从何谈起呢?”

  二人一番话,算是推心置腹。

  大家彼此心里都知道,官场上要将话说到这么直白的地步,已是难得的了。

  就比如毛文龙,虽也见过不少朝中大臣,可绝大多数人都是表面客气,一旦问题开始深入,立即敷衍过去,辽国公如此直率,已算是真将毛文龙当自己人看待了。

  而张静一自然也算是心里的一块大石落定,当然……眼下真正在辽东的布局,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的乐子,可就有的瞧了。

  至于让毛文龙甄选人进入军校学习,倒还真不是要制衡毛文龙,而是毛文龙的部众,绝大多数人虽是跟着毛文龙抗金,可绝大多数人确实是底层出身,他们只求有一口饭吃而已。

  这些人已经脱颖而出,渐渐有了一些管理和作战的经验,可想真正成为合格的武官,却是太少,指望这些人,来辽东协助毛文龙,张静一不放心。

  就不如让他们进入东林军校深造,一方面作为培养,进行教化。

  另一方面,也好让张静一派驻的一群官吏,可以迅速的进入辽东,在毛文龙的治下,进入工作,如若不然,这些旧人和新人之间,势必要滋生矛盾,最后引发不可收拾的结果。

  人事这玩意,其实是最要命的,但凡是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组织,有了组织,就难免会有拉帮结派,这一手釜底抽薪,算是一举两得。

  毛文龙出宫去歇一歇,顺道也去看看建奴宗庙那边的情况。

  他出了宫,便见孔有德几个在外候着。

  毛文龙见了他们,随即笑了起来,道:“你们几个,还在此做什么,看看人家,都在城中忙碌呢!”

  “大将军,我们担心你。”孔有德几人意味深长地看了毛文龙一眼。

  这话的意思,毛文龙一下子就懂了,顿时阴下了脸来。

  这些人是他的心腹,但却不是朝廷的心腹,说到底,他们对于皇帝和朝廷,是不放心,也绝无信任可言的。

  毛文龙正色道:“你们放心,陛下已委我平辽总兵官,负责军政和民政,你们啊,不要总是如此小心……”

  孔有德道:“非是卑下人等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是朝廷是什么样子,我等不知吗?这辽东为何烂成这个样子?”

  “当初我在挖矿的时候,又有多少人欺压,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不也都是朝廷纵容出来的?咱们在东江抗金,那兵部是怎么对待我们?还有大将军您,劳苦功高,贵为总兵,可还不是随便一个文臣,便不将大将军放在眼里?区区一个巡按,便可鼻孔朝天?大将军一直让咱们弟兄们信任朝廷,要为陛下效忠,可卑下几个说实话,咱们是被折腾怕了。”

  毛文龙低头无语,他知道这东江上下,大抵都是如此,于是道:“无论如何,此番朝廷收复沈阳,大快人心,陛下亲征,连战连捷,对不对?”

  孔有德几个倒是肃然起来,心悦诚服地道:“这确实让人钦佩……”

  此时,毛文龙才道:“我有意让你们几个,噢,对啦,你们两个太老了,就让你们的儿子进东林军校去读书吧!其余的年轻的弟兄,也保举去,你们读书不多,如今战事暂时停了,难道还能从前那般吗?得给自己留一个前程。”

  孔有德几人大惊,一时说不出话。

  毛文龙自是知道他们仍有顾虑,于是耐心地安慰他们道:“这是辽国公的意思,你们不必多疑。你们若是还不肯相信,那便算老夫求你们的吧……”

  说罢,居然真的要朝孔有德几个行礼。

  孔有德几个顿时吓坏了,连忙回避,随即一个个拜下道:“自是全听从大将军的安排。”

  却在此时,见一队生员正押着数十人来,朝着宫中去。

  毛文龙几个细细看去,却见这些人,大多腰间系着黄带子,更有人头上戴着的暖帽上,竟镶嵌着硕大的东珠。

  毛文龙的眼睛微微张大了一些,下意识地道:“那是多尔衮?”

  多尔衮……已拿住了。

  孔有德几人,也不禁为之肃然。

  只是短短一月时间,奔袭千里,一夕破城,直接拿下了贼酋!

  这东林军今日,怕要威震天下了!

  第五百零七章 秋后算账

  多尔衮被擒。

  除此之外,各旗旗主,几乎一网打尽。

  天启皇帝被人吵醒,而后升座。

  此时,多尔衮等人被押入殿中。

  原来是多尔衮带人去了宗庙,东林的生员们倒是没有冲进去拿人,而是在外将那围了水泄不通。

  多尔衮本打算饿死于此。

  不过随去的侍卫,还有其他几个宗室,似乎觉得还有几分希望,便索性将多尔衮绑了出来。

  到了这个时候,忠义已经不值钱了。

  当然,忠义之人早就去对各处的东林军进行孤狼式的袭击了。

  当然,结局不是很美妙。

  在有组织的军队面前,尤其是东林军这等组织森严的人马,个人的力量是极渺小的。

  偶尔组织起来的一些建奴人,数十人妄图冲击街口,机枪一响,也就啥都没了。

  因而,多尔衮本是妄想的城中抵抗没有出现。

  非但没有出现,而且混乱结束得很快,以至于他身边的侍卫越来越少,能与他联络上的人,就更加少了。

  天启皇帝特意让那科尔沁使臣博尔济和朝鲜国使臣李杉二人在侧。

  二人见了多尔衮狼狈地被绑缚进来,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天启皇帝笑吟吟的样子,道:“多尔衮,你的名字,朕倒是听闻了许久,可谓是如雷贯耳。”

  多尔衮冷着脸道:“朱由校,你的名字,本汗也是如雷贯耳。”

  站在一旁的张静一道:“多尔衮,这时候还敢嘴硬吗?你即便不为自己想想,也为你的祖先宗庙,以及你的妻女们想一想。”

  这话一出,多尔衮露出了绝望之色,只好垂头。

  人就是如此,逼到了这个份上,什么英雄胆色,现在也都没了。

  天启皇帝压压手道:“张卿,不必拿这个来欺负人,朕只是一直好奇,这多尔衮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才想与他好好的聊一聊。”

  张静一道:“陛下,臣是为了节省时间。”

  天启皇帝露出微笑,道:“朕就开门见山吧,说这些有的没的,也确实没什么意思!”

  “多尔衮,你不是英雄,朕其实也不是英雄,其实都不过是被人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各自成为各自江山的主人而已。你多尔衮败了,也不必检讨得失,反正检讨了也没用。朕不会给你第二次的机会。现在……朕只问你一件事,你们建奴人这么多年来,私藏了多少金银,多少宝物?你们到处劫掠和杀戮,掠去了这么多的珠宝,为何朕在府库里不曾见着?除此之外,这两年,多少辽人与你们勾结,你也一并说出来,朕很忙,没功夫和你在此浪费时间。”

  多尔衮哈哈大笑道:“你们视我们为蛮夷,可要真论起来,咱们生长于白山黑水之间,此后席卷了辽东,咱们这些人的心里,还真担心有朝一日,被你们驱走!因而,你猜的没有错,咱们还真藏了一大笔财富,在那白山黑水之间的林莽里,想的就是,将来还有一条退路。”

  他竟直接承认了。

  其实这也是张静一的判断,建奴的祖先乃是金人,而金人在宋朝的时候,也曾鼎盛一时,不过很快,被蒙古人消灭殆尽,直到现在才死灰复燃。

  因而在历史上,哪怕是建奴人进了京城,他们也一度固执的认为,自己得留着老家,毕竟自己只是过客,谁能保证,将来不会被人赶走呢?

  于是建奴人便将辽东视为自己的龙兴之地,不允许汉人进入,直到清末的时候,这个政策才解禁。

  这种思想,某种程度就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而已。

  多尔衮又道:“我们在不少地方,确实储备了金银和粮食,是以备不时之需的,这金银还不少呢!只是……这是祖宗们所得,我岂可拱手让人?”

  天启皇帝便冷笑道:“那么皇太极一定知道。”

  “当初他也藏了不少。”多尔衮打消天启皇帝的念头:“这是从父汗开始就延续的既定策略,只是……当我们得知他已投效了大明,便立即将这些金银转移,知道这笔财富的人,寥寥无几,因为负责搬运和埋藏的人,都是征来的汉人,待一切妥善储藏之后,我便将他们统统杀了。”

  “至于陛下所说的那些辽将和士绅与我暗通款曲的名录,也在我的手上,而且还不少……只是可惜,陛下永远不会知道这些秘密。”

  “钱粮不交,人也不交,你便诛灭我族,我也绝不会松口。”多尔衮严词厉色,显得绝不妥协的样子。

  好家伙。

  这家伙若是不出口,天启皇帝只怕还不知道这是一条大鱼呢!

  此时,天启皇帝满心意动。

  多尔衮却道:“不过,除非陛下答应我两件事,我便愿意和盘托出。”

  天启皇帝和张静一对视了一眼。

  随即张静一道:“先说来听听看。”

  多尔衮道:“其一,释放我等,我的意思是,是放归这沈阳城中的所有金人,让我等回老家去,自此之后,咱们各自相安。其二:我要皇太极的人头。”

  天启皇帝听罢,冷声道:“你也有资格与朕讲条件?”

  张静一站在一旁,心里却想,若是我,就会先假意答应他,等拿到了东西,就立即宰了他。

  当然,张静一也清楚,多尔衮不会这么容易受骗。

  除此之外,天启皇帝也不可能轻易地去骗人。这做皇帝的,开了金口,还想食言而肥,将来还如何取信于人?

  这多尔衮显然是狮子大开口,放归建奴人的残部,就等于放虎归山。而杀皇太极,其实就是彻底破坏大明对建奴人的羁縻之策。

  而其他的建奴人,眼看着投靠大明的皇太极都被大明朝廷杀了,自然而然,也只有心甘情愿地跟着多尔衮去熬苦了。

  真是好算计!

  天启皇帝何等聪明,自是一下子就明白了其中厉害,怒不可遏地道:“你以为,朕无法令你开口吗?”

  多尔衮道:“陛下可以杀死我,但是却不能让我开口,我自然知晓厂卫对付人的手段。不过,我已是将死之人了,已很对不起列祖列宗,此时若是再开口,如何对得起自己的祖先?我不是皇太极,陛下若是不信,但可试一试。”

  天启皇帝却是厉声道:“来,将那阿济格和多铎二人,立即斩首!”

  于是,生员们便从俘虏之中,揪出了两个人来。

  这二人,正是多尔衮的同父同母的兄弟阿济格与多铎二人,这二人狼狈不堪地被扯出来,多铎倒是硬气,大骂:“多谢陛下给我一个痛快。”

  说罢大笑。

  阿济格却是大哭着道:“大汗,大汗,看在兄弟之情的份上,还望为我们求情。”

  说罢,泪水涟涟。

  多尔衮则板着脸,只是冷笑,看也不看阿济格一眼。

  于是二人被拖了出去,不多时,二人首级送上。

  多尔衮却是笑着道:“我这两个兄弟,与我同母所生,我没有儿子,他们便是我在这世上最亲近之人,今日他们死在一起,也算是令人欣慰,若是陛下此时再将我千刀万剐,令我三兄弟同年同月同日死,那便更加令我感激了。”

  这家伙……已经疯了。

  多尔衮没有儿子,显然是兵败之后,精神已经开始失常,变得越发的固执起来。

  天启皇帝恨不得立即将这家伙碎尸万段,可又想到多尔衮提及的那些玩意,总让天启皇帝心里痒痒的。

  朕打胜仗还亏了钱,这说不过去吗?不从你们嘴里抠一点什么出来,怎么都感觉就好像魏伴伴入洞房一般。

  天启皇帝阴沉着脸道:“滚出去!”

  他此时既气又无可奈何。

  所有人散去。

  张静一却留了下来,对天启皇帝道:“陛下,他那两兄弟,杀了实在可惜,本不该杀的,到时少不得还有用处呢,这么一杀,倒是太便宜了他们。”

  天启皇帝无奈地叹道:“朕岂有不知,这不是开了口吗?若是中途终止,反而让那多尔衮笑话!这多尔衮如今没了爹,又没有儿子,兄弟又都死了,他若是死撑着就是不肯说,岂不是麻烦?”

  张静一便道:“陛下,这个事,当然要抓紧,不过臣以为,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堤防祸起萧墙。”

  “祸起萧墙?”天启皇帝凝视着张静一,他与张静一的心意相通,而后,慢悠悠地道:“你的意思是……辽锦那边,怕要出事了?”

  张静一道:“陛下亲征,要直捣龙城,多少人的心里害怕啊,所以臣才说兵分两路,一路走陆路,一路暗渡陈仓,走海路!幸好,我们这一路人马,还算顺利,只是……陆路的人马呢?当初建奴人是怎么悄无声息地杀进京城的,他们敢这样做,这世上,还有什么他们不敢做的事?”

  天启皇帝便皱眉道:“那么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此时,张静一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随即道:“这里的事,就交给毛文龙吧!陛下与臣,立即奔赴锦州一线,秋后算账的时候,理应到了。”

  第五百零八章 死无葬身之地

  天启皇帝听罢,眼眸里掠过了一丝狐疑。

  于是道:“张卿,你说的那些人,当真会丧心病狂到这样的地步吗?这些人就这般的没有眼色,不知死活?”

  直捣龙城,这是一件多令人开心的事。

  在天启皇帝看来,自己已建了奇功,再差一点点,就可以和成祖皇帝相比了。

  当然,之所以还差一点点,这是因为……成祖皇帝毕竟是自己的祖宗,自己得谦虚一些。

  死者为大嘛。

  现在有了东林军这一支王牌,在天启皇帝看来,那些人,已是不敢动弹了。

  “陛下,臣其实从前也一直陷入某种误区。”

  张静一自是明白天启皇帝是怎么想的,此时,他很认真地道:“有时候,臣觉得,人是理性的,这历史上能留名的人,哪一个不是聪明绝顶之人,乃是人中龙凤。可是为何……绝大多数人,最后的结局,却总是惨淡收场呢?陛下读过史书吗?”

  “呃……”天启皇帝愣了一下,随即一脸尴尬地道:“略读过一些,就是不多,你懂得,朕日理万机……”

  张静一点点头道:“臣大致地翻阅过,这史书之中,最后抄家灭族的,至少占了两成,获罪的,至少三四成之多,其他的,也未必有好下场,这里头,有忠臣也有奸贼,而他们在世的时候,无一不是立下过无数的功业,可在他们的人生之中,却总会因为办错了几件事,最终死无葬身之地。”

  “陛下,臣有时在想,这么聪明的人,怎么最终还是会犯下如此愚蠢的错误?这些便是普通人读到这里,都晓得迟早会为即将到来的祸患而埋下伏笔的蠢事,却总有许多人,一次又一次的再犯。陛下,你说这是不是很有意思?”

  天启皇帝听罢,倒是来了兴趣:“没想到这个,你也懂,那么是什么缘故呢?”

  张静一便道:“后来臣明白了,之所以有人犯蠢,并不是他真的愚蠢,之所以如此,无非是有两个缘故而已,其一:是贪婪,人有了贪心,就会欲罢不能,欲罢不能,就总想一次次地冒险。其二,则是侥幸,人都有侥幸之心,我们总结前人的是非成败,看到他们失败之后的下场,但是,倘若他们侥幸成功了呢?”

  “就好像……唔,陛下也知道东印度公司的股票吧,在尼德兰,许多人买这股票,买卖股票的人,有聪明人,也有蠢人,蠢人瞎买就是了,说不准,还能大赚一笔。而聪明人呢,他们也买,他们不但会买,还会总结出许多买的方法,会计算收益,会每日研究市场,甚至……他们还能从中发现出规律,陛下你说,这些聪明人厉害不厉害!”

  “他们当真能研究出来?”天启皇帝诧异道:“呀,那下一次,朕也要研究一下。”

  张静一则是苦着脸道:“研究倒是研究出来了,什么规律,什么大势,什么收益,都被这些家伙们算的门清,说是算无遗策,都不过分,这些人太厉害了,臣就做不到这一点。”

  天启皇帝很是兴奋地道:“所以他们现在都腰缠万贯了?”

  “没有,他们都跳楼了。”张静一道:“亏得血本无归,将自己的全副家当都抵押了进去,他们不死都不成。”

  天启皇帝本是兴致勃勃,一听这个,脸就拉了下来,一脸无语地道:“你说这个,是何用意。”

  张静一道:“臣的用意是,为何这些人最终都是这样收场?后来臣总结了一下,这是因为他们过于聪明,他们确实借着这种聪明,最终一次次成为赢家,于是乎,便越发的盲目自信,看到了别人失败,他不会认为这股市之中有风险,而是认为,失败者只是因为愚蠢,而自己不同,自己是天生的成功者,所以他们一次又一次的将身家填进去。”

  “可是……世上的事,就是如此,你可以成功九十九次,但是只要失败了一次,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同样的道理,那些身居高位者们以及拥有广厦万间之人,他们愚蠢吗?他们其实也是那种聪明人,他们仗着家业,仗着自己的才能,赢了一次又一次,这才有了今日,他们也会看到其他人败亡,同样会认为,这是别人愚蠢所致,而自己不一样,自己赢了无数次,赢了天灾,愚弄了一次次又一次的朝廷,一次又一次的从愚蠢的百姓和军户手里掠夺来土地和钱粮,陛下想想看,似这样总是赢的人,他们会相信自己会输吗?”

  天启皇帝点点头,表示了认同,道:“你这般说,倒也有其道理,所以说利令智昏,便是此理吧。”

  “正是。”张静一道:“所以臣才格外的警惕,因为寻常百姓,他们做任何事,都是小心翼翼的,因为他们输怕了。可似这些人,行事却无所顾忌,给他一百个健仆,他们就敢扯了旗子去造反。”

  天启皇帝认真地想了想,道:“这样说来,的确该立即发兵锦州一线,以防万一!不过,张卿啊,你每日研究这些做什么?”

  张静一一本正经地道:“这是从中获取得失,反躬自省。”

  天启皇帝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道:“看来你是心里有些害怕啊!你怕个什么,有朕呢!要不,朕再给你发几道丹书铁券?”

  “啊……不必……”张静一摆手。

  “怎么?”天启皇帝皱眉起来:“连丹书铁券都没用?”

  张静一很是耿直地道:“根据臣的研究,史书里获赐丹书铁券的死亡率更高,至少在五成以上。”

  天启皇帝的脸顿时胀红了,一脸郁闷地道:“知道了,知道了,不发了,不发了。”

  沈阳这边的事,其实毛文龙这边,已经足以控制住局面了。

  至于那些牛录以上的建奴贵族,自然是该斩首就斩首,完全不必客气。

  毕竟……皇太极已经投靠了,犯不上再留下这些人,活着也让人烦心。

  此番平辽,可谓天大功劳。

  可在此时,天启皇帝和张静一却不敢怠慢,没有过多的停留,便又整装出发。

  不过临行前嘱咐了毛文龙一番,让毛文龙带东江军在此镇守,又命他们对当地的建奴人,只暂时监视,一切等那皇太极的人马来了,再行处置。

  毛文龙自然一一答应,亲送东林军至城外十里,对天启皇帝再三叩拜,又朝张静一眼泪汪汪的行了个礼,道:“辽国公珍重。”

  张静一道:“不必伤感,将来,迟早我还会来的,又或者,迟早你功成名就,要回京城,到时故人相见,少不得要大醉一场。毛将军,这里的事就托付给你了。”

  毛文龙情真意切地颔首道:“辽国公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末将敢不尽心竭力。”

  于是,天启皇帝与张静一领兵而去。

  毛文龙目送着雪原里逐渐模糊的黑影,一时又是皱眉,又是泪水涟涟。

  孔有德道:“大将军与那辽国公,如此情深义重吗?”

  毛文龙感慨地道:“这辈子,也没几个人欣赏我,肯为老夫说话,老夫和你们厮混久了,自绝于庙堂。难得今日有人如此看重,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便是这个道理。何况此番陛下和辽国公回程,实在是令人担心啊。”

  孔有德惊讶地道:“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毛文龙眯着眼,道:“那些辽人,可不是省油的灯,此番平辽,既是大功,可也不知坏了多少人的买卖和好处,又丢了多少人的军功!”

  “我听闻,陛下早就在封丘开始了新政,到处授田,此番陛下和辽国公亲自平辽,这辽东多少土地,授田只是迟早的事。你想想看,你家里若有十万亩地,你肯拿出来授田吗?”

  孔有德想也不想便道:“有什么不敢的,我见不得弟兄们过苦日子,若是分给弟兄们,莫说十万亩,便是一百万亩,我也不眨眼睛。”

  “那好,此番本是要授你百五十亩地的,既然你这般义气,这地就不授了。”

  “呀。”孔有德眼睛都红了,立即道:“这不一样,没了这地,我将来如何生计,俺妻儿怎么办?我可是和婆娘许诺了,现在咱们日子安定下来,将来有了地,要让她跟着我过几天好日子的,大将军……算了吧……”

  毛文龙笑了笑道:“多派斥候,往锦宁一线去,老夫怕要出事,外敌易挡,可这些内贼,却是难提防。其实老夫已经暗示过辽国公了,不过这种事不能说的太直白,难道说我辽东上下,都是一群贼吗?就怕辽国公没理解老夫的深意。”

  孔有德道:“喏。”

  毛文龙随即又吩咐道:“另外也要约束城中的东江军,陛下都已下了旨,咱们是看押建奴人,如何处置,不是我们说了算的!我知道你们与不少建奴人都有仇隙,可就算要处置,自有人去惩罚,轮不到我们来。”

  “嗯。”

  第五百零九章 迎奉天子

  天启皇帝与张静一一路行军。

  此去沿途接近千里的路程。

  好在那里什么都不多,就是马多。

  所以这五千人,人手两匹马,一匹马驼着补给和火药,另一匹则是载人。

  沿途,偶尔也会遇到一些卫所。

  管他是建奴人的,还是明军的,反而是建奴人的好办,于是大家都默默祈祷,最好对面的堡子里的是建奴人。

  毕竟自己人的话,你冲过去,对方先是震惊,而后乖乖开了城门,然后想尽办法给你一点粮和草料,让你吃一顿,再然后你还想要,他们便免不得露出一副死了娘的样子。

  要知道,在这鬼地方,粮食是稀罕物,就算是皇帝来了,大家也是要生活的。

  可建奴人的堡子就显然不同了。

  二话不说,直接先挖几个坑,放几炮,然后将一个建奴人的黄带子脑袋丢进去,对面就吓尿了,然后大家一拥而上,粮食管够,马替换掉,当夜睡在他们的褥子里,临走的时候,还在兜兜转转,看看还有啥能带上的东西。

  不过,这沿途也没怎么烧杀,杀人是不能解决问题的,这些建奴人,就交给皇太极处置便是,若是能整编起来,就最好不过了,实在不能用,再另说。

  这时候的天启皇帝,就像是放飞的鸟儿,愉快得不得了,一路上四处指挥着斥候找建奴人的堡子,就好像掏鸟窝一样。

  自然,张静一还是奉劝天启皇帝不要过于作死,可别把人惹毛了,虽然惹毛了也不能怎么样,可毕竟多少会影响进军的计划。

  天启皇帝的心情很是愉快,禁不住对这辽东颇为神往,于是对张静一道:“你说这么一个好地方,怎么就是不毛之地呢!这里方圆数千上万里,若是开辟粮田,只怕出产的粮食,比江南还要多。可这里,人烟稀少……真是可惜了。”

  张静一便道:“陛下,信王殿下,不就在屯田吗?”

  天启皇帝只点点头,他心里畅想,真要是能屯田,那真是利在千秋了。

  只是这等事,只是畅想而已。

  眼看着,这锦州越来越近了。

  就在此时,锦州城内,一封圣旨,却从辽东传来。

  锦州和宁远一带,乃是关宁军重要的囤积地,数万关宁军,便驻扎于此。

  因而,前锋总兵官,辽东总兵官,再加上一个辽东巡抚,统统驻在此。

  这里是整个辽东的中心,不只是军事意义和商业意义,便是政治意义上,这里也是绝对的中心。

  前些日子已传出,陛下出山海关,远征建奴。

  消息一出,这锦州城内,其实早已是人心惶惶了。

  袁崇焕心慌,是因为袁崇焕知道,自己吹嘘得宁锦防线牢不可破,可结果,建奴人居然轻而易举地杀去了京城。

  朝廷给了他这么多的兵,这么多的粮食,又花费了这么多年,经营这一道防线,在这沿途,不知设置了多少的堡垒,修筑了多少的城墙,可结果……对方轻而易举地突破了。

  袁崇焕顿时慌了。

  这是死罪啊!

  那满桂也是惶恐不已,此时也已是不安起来。

  而就在圣旨抵达锦州的时候。

  锦州的一处宅院里,这锦州城内的数得出号的头面人物,已来了七七八八。

  此时,众人围坐在炕。

  却有一人似乎特别的瞩目。

  只见这人正手扶着茶几,打着节拍,他眼睛眯着,似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其余之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他。

  “京师的圣旨已经发了,用的是陛下的名义。”一人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不能再耽误了。现如今,陛下的军马已出山海关,不久就要抵达锦州了。到那时,我等还有命在吗?”

  “我听闻那张静一新政之后,越发得到了陛下的器重,那张静一在封丘干了什么事呢,他到处授田,不只如此……还视读书人为无物,至于其他的武官,更是不放在眼里,他的眼里,只有那些东林军校的人。到了今日这个地步,他们已做出了这么多的事,以后还会干什么,真让人不敢想象。”

  那打着节拍之人,此时靠着墙,依旧盘膝坐在炕上,沉吟不语。

  此时,又听方才那人接着道:“再加上多尔衮带兵入关,这件事真要追究起来,咱们这些人,谁能逃脱的了干系?这多尔衮,也是教人失望,原本以为他入关去,这京城必定手到擒来,哪里想得到,此次竟是无功而返。虽然京城那边,大肆吹嘘什么歼贼数万,不过以我之见,不过是借此来振奋人心而已。理应是京城死守,而多尔衮志不在此,又觉得攻城艰难,便引兵退去了。倒是害得我等如惊弓之鸟。”

  “现如今,陛下竟是来了,这不是再好不过吗?都到了这个份上了,当今皇帝是不能留了,如若不然……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众人纷纷一脸凝重地点着头道:“是极,都到了这个地步了,怎可再犹豫?京里的相公,都将旨意伪造了出来,这是矫诏,是要杀头的,这样的风险都肯冒,我等难道还可以在此坐视不管吗?再不动手,悔之晚矣啊。”

  终于,那靠墙而坐的人,突然眼眸猛地一张,叹息了一口气,才道:“老夫生下来,便是大明的人,本以为死了也该是明鬼,哪里料到,时至今日,尔等竟要逼老夫做这等事,老夫……不甘愿啊,你们如此苦苦相逼,还有我那些子侄,那些兄弟……老夫若知道他们和你们早就勾结在一起,做了此等抄家灭族的事,断不肯答应。只是……”

  他又叹了口气,才接着道:“当今皇帝,既然昏聩,那么……新君登基,或许对我等,大有裨益!这未必不是我大明之福,历来国家出了危难,总会有霍光那样的人挺身而出,现在既然人人都想做霍光,那么老夫,不妨就做淳于衍吧,成你们的好事便是了。”

  说罢,他深吸一口气,道:“动手吧。”

  “喏。”

  众人个个激动不已。

  大家各自对视,彼此之间,眼眸中都露出了喜色。

  于是……

  当日,有京城里来的使者宣读了旨意,袁崇焕和满桂接旨,二人刚刚拜下,便有一队侍卫上前,宣读旨意的人只含糊地道:“尔等放纵建奴入关,此十恶不赦之罪,拿下,押送京城,治罪,钦哉!”

  此言一出,左右一齐动手,将袁崇焕和满桂制住。

  满桂一脸沮丧,心知这一下出祸事了。

  倒是袁崇焕斗争经验丰富,立即道:“宣读旨意,为何不是宫中钦使?你究竟是何人,我不曾见过你。这圣旨语焉不详,拿来我一观。还有,陛下若是要拿我二人,断不会随意派人拿捕,我二人乃是封疆大吏,难道就不怕拿了我二人,引发士兵的哗变吗?若是陛下下旨,定会先命我二人回京复命,而后再命左右拿下。”

  那天启皇帝又不是二货,不可能是这样玩的,故而,袁崇焕一下子就察觉到其中的蹊跷。

  只可惜……迟了。

  那随来的护卫,立即将他制住,捂住了他的嘴。

  传旨之人只是冷笑道:“死到临头,还要嘴硬,你们二人所犯的罪,还抵赖得了吗?陛下要拿你二人,哪里需要心计,你太瞧得起自己了!”

  “来人,将这二人先行下狱,其余的心腹之人,统统拿下,免得他们图谋不轨。”

  这一两年来,袁崇焕和满桂,奉了天启皇帝的旨意,在此稽查不法的文武官员,被二人拿下来的,就有数百之多。

  而这数百多人,和还在位的不知多少人,要嘛是一家,要嘛就是姻亲,在这辽东内外,哪一个不是谈袁崇焕色变?

  如今有了旨意,有不少人幸灾乐祸,更有不少人心里冷笑,只恨不得立即砍了他们的脑袋。

  当日,锦州城便不复袁崇焕所有了。

  除此之外,浙军在此,立即遭受了袭击。

  这浙军乃是客军,乃是戚家军留下来的残存军马,当初戚家军在沈阳白塔铺一带,会同川军与建奴八旗死战,最终被合围,伤亡万人,彻底覆灭。

  于是朝廷派人抚恤,询问剩余的将士有何打算,绝大多数人表示不要赏赐,请留锦州,与建奴人继续死战。

  于是,他们这数省客军,便编入了一支军马,规模不多,战斗力还算不错。

  不过在锦州一线,辽客矛盾很深,自然而然,这一支军马,便驻在城外,而且因为人少,给的军饷也一年不如一年。

  不过在拿下了袁崇焕人等之后,城中立即便对这一支客军发起了袭击。

  这倒也可以理解,一方面是平日里双方就有矛盾,另一方面,也是担心这些人节外生枝。

  当日,一队关宁军骑兵先出,起初人们以为只是照例巡视,却突然开始袭击客军营,此后……大量军马蜂拥而出,四处合围。

  驻扎于此的客军见状,不知发生了什么状态,却也立马奋起反抗,当日整整厮杀了三个时辰,直到夜深,杀声才止。

  第五百一十章 新皇登基

  几日之后。

  皇太极带着人马,依旧还是这一套军大衣披在身上。

  一队人马,还是打着皇帝的招牌。

  其实此时,以皇太极的聪明劲,已经感觉到不对劲了。

  傻子都明白,打着这个招牌,事出寻常。

  倒是沿途的关卡,没有人看的出来。

  毕竟他们抬着銮驾,招摇过市,皇帝不出来,谁敢奈何?

  那各地的守备,在皇帝的眼里,真如针尖一般的小。

  屁都不算。

  自然也没有资格被天子召见。

  起初皇太极觉得,这可能只是张静一暗渡陈仓,这边大摇大摆的摆出要从陆路进攻建奴人的架势,另一边,直接狠狠地给建奴的巢穴来这么一下子。

  一想到这个,他的心情就很复杂。

  看着其他的建奴人,他们似乎还蒙在鼓里,并不知道可能不久之后,自己的家人就要陷入战火之中。

  这时候的皇太极,唯一的感慨就是,人不能太聪明,人若是太聪明,想的太多,实在是痛苦的事。

  他只能继续噤声前行。

  因为见识了东林军正面击溃建奴之后,皇太极便意识到,天下已经变了,建奴的生存,不可能再靠马背,而是需要靠隐忍。

  只有隐忍,才能生存。

  苦一苦他们吧。

  总比阖族消亡的要好。

  可当开始出关,皇太极却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这种感觉说不清。

  但是他清楚,往往这种感觉,是真实的。

  锦州已经遥遥在望,皇太极已经开始猜测出了一种新的可能。

  以至于,他开始越发的提心吊胆起来。

  直到这天夜里。

  突然之间,马蹄从四处杀奔而来。

  可怜的建奴人,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立即开始警戒。

  可是迟了。

  他们没有多少战马。

  而且手中的火枪,几乎就是烧火棍。

  而无数的马蹄响彻之后。

  随即……便是无数的军马开始杀了进来。

  这些建奴人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袭。

  立即拼命地抵挡。

  可靠手中的烧火棍,怎么可能抵挡骑兵?

  而且这骑兵有备而来,人数极多。

  数不清的骑兵,冲破营寨的栅栏,而后举刀,杀入营中,逢人便杀。

  一时之间,哀嚎四起。

  当然……却有一队人,在听到四处的马蹄声之后,便早已悄然翻身上马,火速出营,而后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此时合围的骑兵,显然并没有意识到,这时候会有人骑马。

  即便是附近巡查警戒的骑兵,看一队人来,也只以为是前头厮杀回来的骑兵,天色黑暗,因而无人计较。

  马上的人,正是皇太极,他身边只有十余骑,都是自己挑选出来的侍卫。

  在这雪夜之中,狂奔了十几里,他才不舍地回过头来,此时营寨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禁不住黯然叹息,低声咒骂:“这些该死的东西,该死的东西……”

  还好他跑得比兔子还快,若说皇太极乃是属兔的,只怕都没有人不信。

  不过,若是他知道自己有个子孙,以射兔子为乐,只怕非要呕血不可。

  此时,后头的一个侍卫道:“大汗……不,指挥,我们……我们被明军袭了,他们背信弃义。”

  皇太极咬牙道:“这是关宁军,这群该死的关宁军,果然是反了,我万万不曾想到,他们竟这样的大胆。走,赶紧快走,我们去沈阳……”

  说罢,带着人,毫不回头地飞马而去。

  ……

  锦州城。

  许多人都在焦灼地等待着消息。

  这城中所有人,在做出决定的时候,是认为胜券在握的,可就在此时,却不禁忐忑起来。

  他们自然知道,自己干的是什么事,也知道一旦失败,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就这般等到了傍晚。

  终于,城外回来了一队人马。

  这一队人马,火速地抵达了巡抚衙门。

  而后不带停息地进入了后头的廨舍。

  巡抚袁崇焕已经下狱,这里自然成了城中某些人的巢穴,一见到一个武官进来,众人禁不住地围了上去。

  “如何啦?”

  “都杀光了,一个没有留下。”

  “那个人呢?”

  “那个人……死的人太多,后头营里又起了火,还烧死了不少人,行营大帐里倒是没看到那个人的影子,不过卑下猜测,那人见有人来袭,要嘛被烧死了,要嘛……就换上了士兵的军服,妄图蒙混出去。我怕夜长梦多,在解决了他们之后,立即让人放了一把火,将他们统统都烧了!”

  “毕竟不少士卒,并不知道我们要去袭谁,若是让他们知道,真要传出去一点什么消息,可就完了。天亮之前,我草草收了尾,便引兵回来。”

  众人还是不可置信。

  “没有其他什么凭证吗?”

  “这个怎敢留凭证!”

  众人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又有人道:“真是东林军?”

  “武器,甲胄,还有沿途的行踪,都是东林军的样子,怎么会有假?何况这辽东之地,除了东林军这么一支人马,还有什么军马在半途上?”

  这个答案似乎很合情合理。

  这么一听,大家才稍稍地放心。

  不过也有人仍有余虑:“你呀,太冒失,该好好查一查,如若不然……”

  “咳咳……”从前那老者继续盘腿坐在炕上,他这一咳嗽。

  所有人都鸦雀无声起来。

  这老者慢悠悠地道:“他说是便是,我等现在理应精诚团结,切切不可因为这些小事,而伤了和气。这等事,谁干不是心里害怕呢?要不,你去,还是你去?”

  他的目光落在一个个人的身上,而后道:“将士们辛苦啦,这件事,便到此为止,我们呢,便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此番出去的将士,都要重赏,每人十两银子吧,不打折扣,也不拖欠,这银子……刘家和王家出一半,其他的,大家一起筹措,不能让人寒心。”

  “除此之外,得修一封书信,去京城,让京城的人早做准备。另一方面,老夫觉得,还是修一封书信给多尔衮为好。当然,给多尔衮的书信,暗示一下即可,咱们未必要投靠建奴人,只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罢了,所以不必对他们推心置腹。”

  众人纷纷道:“是。”

  又有人道:“京城那边,稳妥不稳妥?”

  老者慢悠悠地道:“那边也在盼着做从龙功臣呢,皇帝驾崩,新皇要登基,这个时候,大家都要争先,所以……放心吧,等新皇登基之后,绝不会追究这件事。”

  “此事,就到此为止,所谓的圣旨,它可以是假的,也可以是真的,就看新朝廷它认不认。毕竟,新皇帝还小着,还不是谁想拿捏着,就谁拿捏着?不是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总而言之……”这老人叹了口气:“大明还是原来的大明,这昏君的恶政,总算是纠正了回去,这天下的百姓,再也不必受昏君,还有那些爪牙们的欺压了。天下的百姓,有福了。”

  众人见他这样说,似乎对他很是敬畏,个个喜笑颜开起来,道:“不错,大明朝是天下人的大明朝,偶尔出一两个昏君,譬如今上,又如当初那明武宗……”

  说到此处,有人呵斥道:“少说几句,慎言。”

  “是是是,老朽多嘴啦。不管怎么说,咱们啊,就等着圣人临朝吧。”

  廨舍里,喜气洋洋。

  当然,绝大多数人还是有着几分担心。

  这老人闭上了眼睛,叹了口气:“熟悉的大明,就要回来了……”

  ……

  天启皇帝的人马,急行至徐家口。

  这里距离锦州,已经十分近了。

  天启皇帝见沿途没什么人烟,起初还是兴致盎然,到了后来,反而觉得失去了乐趣。

  只是……当日驻扎的时候,邓健突然进帐来报:“抓到了一人,不像是细作,却是锦州那边来的。”

  天启皇帝顿时振奋起精神道:“锦州来的人?莫非朕的行踪,已被袁卿家知道了?不会吧,虽然沿途咱们经过了不少卫所,可这些人就算奏报,这快马再快,也没朕这一路急行的快……这袁卿家士别三日,还真该刮目相看啊!不说其他,倒是耳目比从前聪灵了。来,将人带来。”

  只是来的人,衣衫褴褛,早已冻得哆嗦,身上的棉甲,好像带着血迹,他面黄肌瘦,抬头看了一眼天启皇帝,显得不可置信。

  在一旁的张静一催促道:“你是何人?”

  这人随即嚎哭道:“完啦,完啦,咱们客军一千七百人……统统完啦。”

  在确定这当真是皇帝的行驾之后,这人嚎啕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听他口音,张静一觉得好像是四川那边的人。

  一看到这人,张静一就想到了国宝熊猫。

  只是……这人面黄肌瘦,又一脸愁苦,实在难将他和熊猫联系一起。

  “出了什么事?”天启皇帝拍案:“你如实报来。”

  “锦州……锦州有军马,袭了我们客军,将我们围杀,小人那一日,正好躲在某处如厕,吓得跳入了茅坑里,一动不敢动,这才知道……原来……这城中……这城中……”

  第五百一十一章 帝心难测

  天启皇帝曾经料到,这锦州的骄兵悍将和士绅们,或者会勾结一起,弄出一些动静来。

  却是万万没有预料到,他们直接将客军一锅端了。

  这些客军,以川军和浙军,还有广西的狼兵为主,少量是甘肃一带的边军,这么一些人,其实早已是老弱病残了,如今就这么没了。

  天启皇帝没想到这些人一旦下手,居然如此的狠毒。

  于是他道:“他们这是要做什么,要造反吗?连客军都杀,莫非朕的兵马去了,他们也要杀?”

  张静一便用同情的眼光看着天启皇帝。

  答案不言自明。

  你为啥是皇帝,你心里没数吗?真以为是上天之子?

  那是因为符合大家的利益,那些人与你共天下。

  现在利益没了,你还挡了人家的财路,到处要查账,要追究过失,这还了得?

  想想看,明朝历史上的那些死无葬身之地的所谓权阉们,都是怎么被弄死的?

  就说刘瑾吧,也搞了一个新政,这新政最大的内容呢,就是普及京察!

  所谓京察,原本是三年查一次,看看官员是否合格,不合格的罢黜,刘瑾觉得这些制度是有了,可是好像大家都是走形式,几十上百年,也没几个官员因为京察而罢黜的。

  他于是乎,决定缩短年限,动真格,这一下子,天怒人怨,大家和刘瑾死磕,找明武宗,找宫里和刘瑾有仇的太监联合,有他没我,于是……刘瑾被凌迟。

  此后的明武宗,死的也是不明不白,过于蹊跷。

  张静一终归还是将心里的大实话说了出来:“陛下,臣觉得,这事……还真有可能,这些人疯了,什么事都敢干。”

  天启皇帝还是很懂得反省的,细细一琢磨,还真是。

  他便更加的怒不可遏了。

  于是他恼怒不已地道:“他们要反,难道士兵们就跟从他们?”

  张静一觉得天启皇帝有时候还是还单纯的,便道:“陛下,历来造反,从来没听说过,我要造反的,即便是太祖高皇帝,还提出了驱逐鞑虏,成祖皇帝,还打出了奉天靖难,还有……”

  “你别说啦。”天启皇帝脸若猪肝。

  张静一一时无语,只怪自己对其他的历史了解得甚少,只能举出这么几个老朱家的。

  于是便继续道:“再者说了,陛下,眼下这辽东当真有朝廷的官军吗?这些官兵,但凡是精壮的,哪一个不是辽将们的家丁和私奴,与辽将们休戚与共?他们都是一伙的。”

  这是实话,建奴崛起之后,对于辽将而言,简直就是一场狂欢。

  首先辽将们得到的最大好处,就是官兵私有化,私有化到了什么程度呢?

  譬如那个谋反被抄家的山海关副将吴襄,在历史上,这个吴三桂的爹在崇祯皇帝时期,成为了总兵,有一次崇祯皇帝询问吴襄……这是有过历史记录的。

  大意是,崇祯皇帝问吴襄,我一年按十五万人的军饷给你拨款,你现在的军队有十万人吧?

  吴襄很直接,回答是没有。

  崇祯那二货便又追问,没有十万,五万人总是有的吧。

  吴襄则回答,陛下,其实我就三千家丁,其余之人,都是老弱病残。然而这三千人,臣皆以兄弟之礼待之,所以请陛下放心,他们都是精锐,都是英勇善战的,陛下不用忧虑没有人帮你杀贼,只要帮我解决粮饷问题就好了。

  十五万人的军饷,吴襄自己养了三千家丁,其余的……要嘛就是花名册里的一个数字,要嘛就是打杂的。

  而吴襄所谓的兄弟之礼,其实就是把这三千人的户口转到自己家里了,和他吴襄是一家人。

  这也是为何,在历史上建奴人爱招降辽将的原因,而且往往给予极大的礼遇,否则吴三桂凭什么封王?

  真因为吴三桂是什么不世出的名将吗?只不过是吴三桂只要降,立即能给建奴人拉来一支队伍,而且都还是花了崇祯皇帝的军饷养出来的,一个人领好几份军饷,个个吃的油头大耳,膘肥体壮,且都死心塌地的跟着吴三桂!至于朝廷,朝廷算什么东西,人家拿的是吴家的好处。

  这辽东上上下下,所谓的辽将,其实就是大大小小的军阀,吴襄是如此,其他人更是如此。

  天启皇帝面露憎恶之色,怒道:“当初不是让袁崇焕来清查私兵吗,何以现在还冒了出来?”

  张静一便苦笑道:“查了一半,闹的动静很大,后来查不下去了。若是再查,这辽东各镇,都要跑建奴人那里去。”

  天启皇帝咬牙道:“真真是猪狗不如,朕本以为,查一查,这事也就过去了!哪里料到,这么多证据确凿的,竟还查不动!可见这些人……已到了目无法纪的地步,从不将朕放在眼里。”

  其实辽东的事,张静一是知道的,袁崇焕干的很卖力,确实查处了很多人,许多人因此而罢官,也少了一些以往的乱像,多少有点以儆效尤的作用。

  可恰是因为私兵和家丁盛行,你罢了人家官,根本没用,那些家丁立即裹挟着士兵闹起来,新任命的武官根本管不住。

  最后的结果,只好是折中,张家老大罢官,让张家老二接任营中的某个要职,表面上说是协助将军,实际上,那将军早就架空了。

  天启皇帝大骂一通之后,目光却落在那前来报讯的人身上。

  其实这人不说还好,毕竟藏进粪坑里也有几日了。问题就在于,他还说了出来,以至于天启皇帝为他的遭遇产生同情,可就是觉得怪怪的,仿佛自己的大帐,似也变得不那么‘干净’了。

  不过此时他还算是冷静的,于是继续问:“他们有多少人马?”

  “这个不知,有许多,虽不敢说是城中的骑兵倾巢而出,至少也出了一半,他们似乎不想留活口,不但有人冲杀,外围还有人警戒,杀完之后,尸首全部焚烧,卑下躲在……”

  “好啦,朕知道你躲在哪。”天启皇帝瞪着他道:“认得是谁领头吗?”

  “这个就不知了。”

  天启皇帝便道:“你放心,朕会为你们做主,他们杀你一个,朕诛他们十个,你好好的歇着,跟着朕走,来人,带他去好好洗洗,给他换一身新衣,让他吃饱喝足,好生照料。”

  那人又饮泣道:“谢陛下。”

  天启皇帝是真正的气着了。

  以至于落下了脸,自己单独一人,将自己关在大帐里,谁也不见。

  只是次日,卯时未至,他便下令继续进发,自己一人孤零零地骑着马,见谁也不搭理。

  张静一几次想要上去汇报军情,天启皇帝也只是闷不做声。

  这是张静一第一次见着天启皇帝这个样子。

  说实话,被人欺辱到了这个地步,就算是普通人,怕也惹毛了。

  给人养汉子,这些人养了汉子,转过头还杀你的人,甚至图谋不轨,这是人干的事吗?

  何况天启皇帝还是天子。

  连续两日,天启皇帝都是这般。

  到了第三日清晨,天启皇帝竟是亲自来将张静一叫醒。

  “起来。”

  张静一是和着军大衣睡的,这辽东处处危机,鬼知道会不会有敌袭,一见天启皇帝,却见天启皇帝明显的憔悴了许多。

  只是此时,他眼里泛着一种诡异之色,随后,天启皇帝道:“朕想明白了。”

  张静一便起身,一面道:“陛下想明白了什么?”

  天启皇帝不急不慢地沉声道:“什么天子,什么大臣,都是骗人的鬼话,这些人之所以还称臣,不是因为他们发了什么善心,不过是还指望着朕在关内,给他们搜刮辽饷而已!”

  “既然欺到了朕的头上,朕怎可任他们宰割?既然稽查他们的不法事不成,那么就索性……朕就不当自己是天子了,他们不是东西,朕要比他们还不是东西,他们欺朕,朕便让他们晓得朕的手段。”

  张静一感受到,天启皇帝此时,浑身杀气腾腾。

  这是一种……山大王的气息。

  ……

  袁崇焕此时已上了镣铐,不只如此,还带着枷。

  沉重的木枷,让他的脖子几乎抬不起来,只能蜷缩着身子,躲在囚室的角落。

  此时,他大抵已经明白了一些什么,他毕竟不是满桂,因而……袁崇焕心忧如焚,他已经预感到了不好的事发生。

  哐当,囚室的门就在此时,突的开了。

  一个老者背着手,走进这昏暗的囚室。

  老者叹了口气道:“袁公,你受委屈了。”

  “你……你们……”袁崇焕勃然大怒地瞪着老者道:“你们竟敢矫诏?你们可知道,这是多大的罪?难道……你们真的铁了心吗?”

  这老者却是笑了笑道:“如果老夫告诉你,这诏书是真的呢?”

  “什么?”

  袁崇焕一愣。

  “没有真的诏书,你以为这锦州城上下,大家真肯铁了心这样干?袁公啊,大家都是聪明人,你认为老夫这般谨慎之人,会如此的胆大包天吗?”

  袁崇焕打了个寒颤,脸色苍白如纸。

  第五百一十二章 朕来了

  袁崇焕之所以恐惧,在于他意识到了,事情并不只是一群辽将和士绅们谋反这样简单。

  这背后,只怕牵涉到的人,比他想象中还要可怕。

  袁崇焕不敢往深里去想。

  因为他意识到,对面的人虽然是矫诏,可这些人可能非但不会有任何的后果,而且最终……被谋反的人可能还是自己。

  世上颠倒黑白之事,本就多不胜数,只是这一次轮到了自己。

  袁崇焕道:“只是你们如此……可曾想到忠义二字吗?你们可以欺人,但是可以欺天吗?”

  这老人双目如死灰一般,并没有什么波动,而是淡淡道:“人之初,性不善,我初为人的时候,便有向善之心。我刚刚执掌家业的时候,却也希望能够做一个公允的大家长。我步入仕途的时候,也曾想过做一个清臣,一个直臣,一个忠臣。可是……天下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啊,世道就是如此不分是非,没有黑白,只有胜负。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不说其他,单说那建奴人,那建奴人茹毛饮血之辈,从不崇尚道德廉耻,可他们赢了,他们赢了一次又一次,如今,不照样有无数人投效,称他们为吊民伐罪吗?所以,欺人也好,欺天也罢,时至今日,我们这些人,若是坐以待毙,朱由校那个小子,便会让我们死无葬身之地。既然如此,那么我们只要赢了就可以了。”

  袁崇焕冷笑。

  某种意义而言,袁崇焕虽然在官场上,斗争性极强,张口就敢说三年平辽,可其价值观,却还是有几分正面的成分。

  袁崇焕道:“你们这样做,迟早会惹来弥天大祸,陛下与张静一……”

  老人淡淡地打断了他:“这世上已经没有陛下和张静一了。”

  袁崇焕缓缓地张大了眼睛,道:“什么意思?”

  老人慢悠悠地道:“就是……没有了。”

  这个时候,袁崇焕便是连冷笑都没有了,他脸僵硬着,脑子里已嗡嗡的响:“你们……你们竟……”

  老人深吸一口气道:“落到今日的结局,非我所愿,可这怪不得我,只能怪有人不识抬举。”

  袁崇焕打了个颤,道:“天子也可以被你们视为不识抬举吗?”

  “万民认他是天子,他便是天子,倘若不识抬举,那么要这样的天子有何用呢?此等长于深宫之人,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罢了,与老夫的年轻子侄们,又有什么分别呢?你袁崇焕将此看的如此重,是你不懂得书这东西,需活学活用,而不能生固执之念。老夫来看你,是因为毕竟你我也算是相识一场,权且,给你送个别吧。”

  袁崇焕骤然明白了。

  当这个人,将一切告诉自己的时候。

  自己根本就没有机会去京城里明正典刑了,迎接自己的,只有死。

  他深吸了一口气,此时顾不得其他,却是颤抖着声音道:“陛下……陛下他当真……”

  老人道:“若是假的,老夫何至与你说这些呢?”

  袁崇焕苦笑:“明白了,老夫明白了,接下来,便是你们的老把戏,该做最后的清理了吧。”

  老人平静地道:“该死的人都要死,流的血,也总要清扫干净,还是老规矩,所有我们做过的事,统统推给建奴人就是了,建奴人来为我们承担这些罪名,陛下是你勾结了建奴人袭击的,噢,还有那些客军,都死了,那是随你谋逆,对,应该还得加上一个满桂,以及你和他在辽东的这些心腹,你们谋逆,被我们察觉,我们立即平叛,最终……你们死于乱军之中。”

  “你与满桂之所以勾结建奴人谋反,是因为建奴人突然自宣府进入京畿重地,你的宁锦防线,不堪一击,你心中畏惧,于是与满桂勾结,做下这等恶事。”

  袁崇焕不甘地道:“朝廷会相信?”

  “不得不信,因为若是他们要深查,万一真的查出来一点什么呢?”老人似笑非笑地道:“真查出来一点什么,朝廷难道又征兵,摊派新的辽饷,来攻打锦州吗?他们已经承担不起,查出真相的代价了。所以,只能认,不但要认,还要治你们谋逆大罪,即便你们死了,还要开棺戮尸,要去捉拿你们的家人,一并治罪。”

  “届时新皇登基,再加上天下不宁,何况京城之中,更不知多少人,盼着朱由校死呢,所以这件事,到此为止,也只能到此为止。”

  袁崇焕不由自主地身躯颤抖着,悲不自胜,最终仰天长啸:“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以他的智商,显然也清楚,这一切,也只能按着这个人所说的继续发生。

  这是谁也无法阻止的。

  袁崇焕眼里的光已经暗淡了下去,万念俱焚地道:“怪只怪老夫……怪老夫自己……哎,是我这做辽东巡抚的无能,当初怎么就信了你们,怎么就相信了辽人平辽的鬼话,更愚蠢的是……老夫……罢了,罢了……你们要如何,便如何吧……”

  “好好休息这一两日吧,我已让人对你妥善照顾。”老人道:“袁公,告辞了。”

  袁崇焕盘膝坐着,眼睛闭上,一副汉贼不两立的模样。

  这人便走出了牢房。

  外头有牢头掌灯候着,面上赔笑。

  这牢头刚想说什么。

  这人却是突的狠狠一巴掌摔在这牢头脸上:“关押在此的乃是辽东巡抚,你们好大的胆子,竟这般虐待?去掉他的枷锁和脚镣,给他多备一些美味佳肴。”

  “是,是……”

  ……

  东林军继续急行,不知疲倦地直扑锦州。

  这一路,人马不歇,天启皇帝更是杀气腾腾。

  他已没有了从前那般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吊儿郎当。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幽冷,渐渐开始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也只有张静一在侧,才会开口说几句话,其他时候,却总是一副高冷的姿态。

  又行了一日,邓健来报道:“陛下,又拿住了……几个人……”

  天启皇帝冷声道:“是何人?”

  “陛下见了便知道。”邓健好像有难言之隐。

  天启皇帝于是升座,不多时,便见皇太极徐步走了进来。

  只见皇太极此时的样子,竟比那个躲茅坑的人更惨。

  衣衫褴褛,这一路似乎风餐露宿,听闻到了地方,先是询问人要了一个蒸饼,一面吃,一面朝大帐来。

  见着了天启皇帝,皇太极立即拜下道:“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道:“怎么,你的兵马呢?”

  “遭了伏击……”皇太极一脸凄然的样子,嘴角发苦道:“都死了……臣……侥幸逃生。”

  天启皇帝面上似乎显得很平静,似乎一丁点也不意外,只是此时,旁人难触他的心思,也不知他是喜怒。

  他慢悠悠的端起了茶盏,呷了口茶,才又道:“知道是什么人吗?”

  皇太极摇头道:“臣不知道,当时是夜袭,突然合围过来,是奔着将我们斩尽杀绝来的。”

  天启皇帝点头,而后又道:“只是如此吗?”

  于是皇太极道:“不过臣判断,这可能是……关宁军。”

  “又是关宁军。”天启皇帝笑了,笑得很冷,一脸森然,接着又问:“你是如何逃出来?”

  这一下,有点难解释了。

  对呀,对方是有预谋的,就是奔着来合围的,根本不可能轻易放过一人。

  皇太极如实道:“臣……早有预感。”

  “早有预感?”

  这个解释,很无力。

  皇太极嘴里发苦,却继续道:“一直以来,臣都觉得哪里不对劲,所以……格外的小心,让人在自己帐外,虽是预备了马匹,夜里也不敢熟睡,搭建营寨的时候,特意让人留了一处小缺口,就是以备不时之需,只是……这一切不幸被臣言中。”

  狡兔三窟。

  说起来,站在一旁的张静一倒是很佩服皇太极,这绝对是一个人才啊!

  天启皇帝道:“那么其他人都死了。”

  “只剩下十数个亲卫,都是臣最信得过的。”皇太极的神情略显悲切。

  天启皇帝道:“将他们叫上来……”

  随即,十几个建奴人侍卫便被领了进来。

  天启皇帝盯着他们,而后道:“摘下你们的帽子。”

  这十几人便纷纷摘下帽子。

  天启皇帝细细一看,随即,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了张静一一眼:“张卿,看来……可能真被你料中了,不过……总算有一个好消息。”

  张静一道:“陛下莫非认为,这些人自以为他们已杀了陛下?”

  “正是。”天启皇帝道:“朕本来还担心,最终……这些乱臣贼子们在杀戮之后,会察觉出什么,比如他们的辫子……”天启皇帝手指着这些建奴人。

  不过这些建奴人,现在哪里还有什么辫子?

  入关之时,他们根本不可能剃发,此后被俘虏,就更没人给他们剃头了。

  因而,这些本该留着辫子的建奴人,头发早就生长了出来,又因为披着长发,实在难受,便也学了汉人一般,挽了发髻。

  第五百一十三章 国丧

  天启皇帝道:“这样说来的话,那么这些人……是当真以为,朕已被他们袭杀了。”

  说着,天启皇帝看向张静一:“张卿,你说是吗?”

  张静一道:“既是夜袭,而且对方显然也有一些紧张,虽是尽力做到了没有走漏一人,又害怕随军的士兵知道,他们要杀的是陛下,怕走漏消息,所以一定是乱杀一通,而后趁着天亮之前撤去,所以陛下的预计,可能是对的。”

  天启皇帝颔首。

  士兵们对武官们死心塌地,成了对方的私兵,愿意为其赴汤蹈火是一回事。

  他们可以接受出城杀人的命令。

  可如果让所有人知道,袭击的乃是皇帝,这种心态可能就是另一回事了。

  就算是骄兵悍将,也不至于做到每一个人,都不将皇帝放在眼里。

  这等谋逆大罪,一旦直接散布开来,就算他们还是一条船上,只怕绝大多数人都会紧张。

  何况也不可能让这么多人知道消息,最好的办法,就是核心的一些人知道,其他人蒙在鼓里,只知道将军要让他们去杀人。

  这也是为何需要夜袭,需要天亮之前发起攻击,果断地斩杀殆尽之后,直接放一把火,就火速撤出。

  天启皇帝变得越来越冷漠起来,他眼眸微微沉着,目中忽明忽暗。

  都说皇帝乃是孤家寡人,可是环顾四周,却发现的是,自己身边能信任的人,不过是区区张静一和东林军而已。

  他手轻轻地在案牍上打着节拍,似乎陷入了沉吟。

  而后道:“他们若是当真认为朕已经被他们杀了,下一步会如何?”

  张静一道:“人死了,那么就需要替罪羊……”

  天启皇帝道:“这样说来,但凡是替罪羊,就和他们不是一伙?他们趁此机会,可以铲除异己?”

  “理论上是这样的情况。”张静一道:“借此机会,铲除异己,如此一来,他们便是辽东王了,只可惜臣,虽名为辽国公,可这辽王……”

  “这个时候你就别总是抱怨叫屈了。”天启皇帝道:“如此一来,倒是省心了,客军被他们杀光了,皇太极的人马,也被他们杀尽了,只怕这个到时候,锦州、宁远一线,不少和他们平日不对付的人,也在趁机被剪除,现在开始,谁在这宁锦一线还能蹦跶的,便是乱贼。”

  张静一却道:“可以这么说,不过臣以为……这可能会有所武断。”

  天启皇帝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势。现在死了这么多人,这些人为了自己的好处,已是杀红了眼睛,朕怎么还可照本宣科?江山是打出来的,太平天下也是杀出来的,这时候朕再妇人之仁,那么可能从此……这大明江山,也就再没有机会了。”

  “只是,这一带贼军甚多,张卿,我们的人马……可以应付吗?”

  张静一在心里叹了口气,而后道:“陛下,眼下纷乱之秋,除了我们自己,还有谁可以托付吗?”

  天启皇帝颔首,他显然也是知道,张静一的话是有道理的,在这辽东,除了自己这些人之外,再没有人可以信任了。

  “那就动手吧。”天启皇帝道:“朕登基这么多年来,处处受人掣肘,朕一直将自己当做天子来看待,总认为,天子虽可以偶尔逾越规矩,但毕竟这天下的法令,乃是天子所制定,天子理应维护纲纪。”

  “可现在,朕发现天子的法令,已经没有办法约束这些人了,既然如此,那么朕为何还要在乎这些法令,在乎这些章程?他们要杀朕,朕当然也绝不能心慈手软。”

  天启皇帝说罢,看向皇太极:“太极啊。”

  皇太极无语,他本想说,皇太极是自己的名,自己的姓是爱新觉罗。

  当然,随便了,你高兴就好。

  于是皇太极道:“臣在。”

  天启皇帝抚案道:“你这一次运气不好,没有见着朕是怎么杀入沈阳的,不过现在你运气好了,这一次,你也随军,朕给你开开眼,让晓得什么叫做法统,知道什么叫做正朔。”

  “是。”皇太极点点头,行礼。

  只是……皇太极生出了疑问,怎么……沈阳城已经攻下了吗?

  这么快?

  他心情很是复杂,心里也很是骇然,自己的父汗经营了这么多年的坚城,城中更是聚集了几乎所有精锐的建奴人,可是……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天启皇帝随即看向张静一,吩咐道:“传令,大军继续急行,朕要看看,他们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

  锦州城内。

  城门洞开。

  数十个骑兵,护卫着一辆马车徐徐而来。

  这马车上,架着一个巨大的棺椁,沿途的军民,个个披麻戴孝,在这雪絮漫天之处,屋脊的积雪是白的,人穿着素衣,江山皆白。

  此时,锦州城诸官,早就跪拜在了积雪之中,任由雪絮吹打在自己的脸上。

  单本地的文武,就有数百人之多。

  除此之外,各处的街巷,都已被关宁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戒严。

  此时,运载着棺椁的车马徐徐入城。

  文武众人,加上一些有声望的士绅,依旧跪在地上。

  此时,有人冷不丁地低声道:“陛下的尸首,找着了?”

  挨着这人身边的一人便道:“找个屁,反正寻个差不多的尸首就是了,哪里管得了这么多?送去了京城,谁敢说不是陛下的尸首了。反正人都烧焦了的,要寻一个焦尸还不容易?这棺材里的焦尸,怕还热乎着呢。”

  “噗……”有人禁不住笑出声来。

  于是,许多人偷偷朝这人瞧去。

  此人是铁岭的一个举人,在辽东这地方,能中举人,比江南中一个进士还风光,尤其是辽人守辽土之后,朝廷为了稳定辽东的士绅人家,往往赐予了较高的官职。

  这举人从前在铁岭,曾做过推官,此后又升典牧所大使,此后一路平步青云,成为了辽东布政使,当然,因为铁岭丢失,他举家而逃,最终罢官。

  不过,罢不罢官都没有多大意义,毕竟身份和地位在,如今举家迁至锦州,早就成了所有文武大臣的座上宾了。

  他噗嗤一笑,忍不住道:“这可不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吗?所谓仁义不施,报应不爽。所谓的天命昭昭,其实在我看来,不过是天理循环而已。”

  他的这番话,可谓是恶毒,以至于许多人觉得敏感,没有接话。

  这举人姓赵,叫赵文义。

  赵文义本来逃跑,是不该罢官的,毕竟许多人想要保他,可因为魏忠贤那边,总需要找几个人来背负兵败的责任,因而才将他直接罢黜了。

  为此,赵文义总是口不择言,说一些今上不似人君,与阉党势不两立之类的话,大家早就习惯了。

  “咳咳……车驾来了,大家别笑啦。”

  有人看不下去。

  让人看见了,感觉不好。

  果然,那装载着棺椁的车驾,徐徐而来。

  谁晓得,赵文义最激动,先是站起来,而后捶打着心口,口里大呼道:“呜呼,吾皇大行,置臣等于何地焉,圣皇宾天,悲不自胜啊……”

  于是,大家都嚎了起来。

  倒是没见多少泪,甚至还有人躲在人群里低笑着。

  众人又是哭,又是朝那棺椁三拜。

  赵文义一面说,一面干嚎,说着说着,禁不住又想笑了,于是拼命咳嗽,紧接着便车轱辘似地说一些吾皇圣明,遭遇不测之类的话。

  一旁有人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忍不住道:“赵先生,你这哭跟笑似的,算了,算了,你别说了,行大礼就是了。”

  赵文义瞪了这人一眼,理直气壮地道:“这是悲极生乐,你懂什么?你看这满辽东的百姓,不都跟过年似的吗?”

  “嘘……慎言。”

  跪在另一边的,则是当地的文武重臣。

  为首的,正是那老人,其余则作为副将、布政使人等。

  这些人倒是表现的比较克制,只是跪在道旁,恭迎大行皇帝。

  这老人此时却突的道:“多尔衮那边,接到了讯息了吧?”

  身旁的人便道:“想来这个时候,应该快马已至沈阳了,十之八九已收到了,东林军覆灭,他只怕已喜不自胜了。”

  “这些鞑子……”老人冷哼一声,道:“得意却也未必能忘形,陛下新丧,他们只怕又要组织进攻,到时……需赶紧向朝廷催讨钱粮,告诉朝廷,咱们现在十分艰难,举国同丧,在这个时候,可不能出事,若是鞑子再入宣府,兵临京城,就没有侥幸了。”

  “您看要多少合适。”

  “三千万两白银吧。”

  “啊……这是不是太多了,以往……”

  老人淡定地道:“今日不同往日了,现在不是死了不少将士吗,这袁崇焕等人谋反,我等要继续募兵!”

  “再者说了,现在内帑里有的是银子,国家大丧期间,那宫里的孤儿寡母,也担心咱们会闹出事来,一定会想办法安抚的。”

  那人顿时恍然大悟的样子,眼眸发亮地道:“妙,妙啊……”

  第五百一十四章 东林军从天而降

  这老人抬头看着徐徐过去的大行皇帝‘尸骨’,面色平静。

  只是一旁的官员却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又道:“只是……若是朝廷还是不肯呢,或者讨价还价呢?要知道,这掏钱的可是内帑,不是国库,到时新主不肯,我等当如何?”

  “不怕不肯。”老人淡淡道:“若是他们当真这样做,那就让赵二,煽动一场哗变就可以了。让哗变的人杀一些百姓,摆出要造反的架势。到了那时,朝廷还不是乖乖立即派人将银子送到这儿,命令我等立即弹压哗变?”

  “这关内到处都是流寇,东林军已经没了,建奴依旧猖獗,关宁军上下,可有一个还肯听从朝廷的命令吗?这个时候,不给银子,老夫晾他们没有这个胆,现在只是让他们损失一笔银子,可若是舍不得银子,将来舍不得的是什么,可就不好说了。”

  这官员顿时露出佩服之色,振奋道:“明公高见啊,既如此,那么下官这就上奏。”

  “别急。”这老人叹了口气道:“等陛下的棺椁送进了关吧,传令下去,陛下新丧,举国同哀,我辽东诸将士,无不潸然流涕。自今日起,辽东上下文武,服丧三十日,以缅大行皇帝厚恩。”

  “是。”这人犹豫了片刻,又道:“只是下官还是有些担心,锦州发生的事,厂卫不可能不知道,到时报到了魏忠贤那里……”

  老人便冷笑道:“那位九千岁,之所以权势滔天,靠的是大行皇帝,现在大行皇帝都没了,他不过是丧家之犬而已,何足惧哉!”

  “他若聪明,自然晓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若是不聪明,真想闹出什么事来,呵……那所谓的阉党,又有几个……肯跟他一条道走到黑的?真要变了天,这宫里头……就不是他魏忠贤说话算数了。”

  眼看棺椁的车马过去。

  老人便站了起来,用手弹了弹身上的灰尘,后头有家丁拿了一件披风上前,给老人裹上。

  老人显得有些疲惫,摇摇头叹息道:“当初是你们非要干这些事,既然决心干了,那么就不能瞻前顾后,唯有破釜沉舟,才可成功。你们啊,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义,这般行事,如何能成大事呢?”

  “都放宽心吧,天塌不下来,陛下的棺椁,要立即出发,送往京城。今日就出发吧……京城那边,不知多少人盼着这尸骨送去呢。”

  寒风凛凛,吹得这老人的披风猎猎作响,他随即,坐上了轿子。

  这里拜下的人,直到老人站起,才纷纷站起来。

  等老人的轿子走了,其他人却依旧不肯散去,都在低声议论着什么,有人窃喜,有人担忧。

  ……

  锦州城内此时,一片披麻戴孝,便连戏班子,也不允许出来唱戏了。

  所有的茶肆,统统封锁。

  不过关宁军,倒是恪尽职守。

  这个时候是多事之秋,因而,巡视格外的森严。

  游击将军带着数百精兵,照常例,出城巡视,需去宁远换防。

  往往这个时候,便有一些士绅和辽将的子弟,趁此机会随军出发。

  那举人赵文义,此时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他需去宁远巡一巡自家的生意,便早和游击将军吴定勇约定一道出城。

  赵文义的轿子走的慢,索性只好弃了轿子骑马。

  这吴定勇,其实论起来,和吴襄也算是远亲,不过吴襄的事株连不到他的头上,故而依旧在辽东备受重用。

  他与赵文义并马而行,此时,赵文义道:“听闻现在锦州这边向朝廷索饷,这一次狮子大开口,是吗?”

  “哈,这事我可不知。”

  “我也不想知道,只不过……”赵文义笑嘻嘻地道:“赵家有一些买卖,去岁的时候,从江南进了一些陈米来,就想换军粮呢,这事……若是事先得不到消息,只怕要被人抢先了。这皇帝大行了,我这心里一块石头也就落定,前些日子,皇帝授意那袁崇焕四处欺压咱们这些老实本分的百姓,不只冤枉了不少文武贪墨,便连我这等人也跟着遭殃,差一点也跟着一些人关了进去,若不是老夫在兵部有几个旧相识,只怕真跟着倒霉了。”

  “这做皇帝的,折腾我等百姓做什么!没了咱们这些百姓,他真能坐的安稳吗?这不是行始皇帝、隋炀之事吗?不过现在倒是好了,皇帝大行,老夫这边也可放开手脚了!吴将军,你的营中,将来若是有朝廷发放的新米,可得招呼一声,到我这儿来换,到时……嘿嘿……”

  吴定勇笑呵呵地道:“我这里能换多少呢,才一千多人,只怕要让赵先生失望了。”

  赵文义却道:“虽是一千多人,却有四千多份饷,你一个人吃了三千个……”

  吴定勇便咳嗽道:“好啦,好啦,到时再见分晓。”

  二人有说有笑,这赵文义此时心里舒畅无比,接着又骂了阉党,骂了天启皇帝,当然,保留节目是骂张静一。

  主要是张静一在封丘授田太吓人了,对赵文义而言,实在过于可怕,虽然还未推广,却已让他感觉到危险了。

  赵文义最终叹了口气道:“那大行皇帝穷兵黩武,任用奸佞,竟还妄图亲征建奴。如今,算是得了报应。只盼接下来,再上来一个圣明之主,我等善良百姓,方才可以过一些安生的日子,若还是这般随意侵占咱们百姓田产,与民争利,穷兵黩武的,这大明只怕真要完了。”

  吴定勇只笑了笑,他是武人,没赵文义这么多话,只晓得谁要断他的财路,他举刀就去杀。

  就在此时,突然……远处传来了浩浩荡荡的马蹄声。

  这马蹄声一传出,同时有斥候火速地赶了回来,口里道:“将军,将军……不妙,前头出现一支军马……”

  有敌袭……

  吴定勇顿时色变,他与赵文义面面相觑。

  他们此番带来的,不过是数百人,这锦州外围,理应是极安全的。

  “这建奴人背信弃义,莫非这个时候来攻?我们才刚刚……”赵文义慌乱地道。

  “有多少人马?”吴定勇倒还算冷静地询问回来的斥候。

  斥候道:“数千之众,都是骑着马。”

  吴定勇不禁大惊,随即道:“若是数千,那么势必不会是马贼了,十有八九,还真是建奴……”

  斥候道:“看着也不像是建奴……卑下……卑下。”

  吴定勇扬着马鞭,瞪着他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于是这斥候再不敢迟疑,连忙道:“那些人,看着……像东林军,打着也是东林军的旗号。”

  一旁的赵文义立即脸色惨然,顿时尖叫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东林军不是亡了吗,这又是哪里来的东林军?莫非……见鬼了?”

  倒是吴定勇正色道:“不必惊慌,此中必有蹊跷,惊慌有什么用!来人,列阵戒备,且看看到底是什么人。”

  说罢……

  数百人结阵。

  他们用大车围在外围,纷纷下马。

  毕竟数百骑兵,遇到了数千骑兵,在这种情况之下,想跟对方玩骑兵对冲是不明智的,不如先在这里摆出守势。

  于是,吴定勇又命斥候去探。

  可来不及了,对方来去如风。

  很快,地平线上,便出现了无数黑呼呼的骑影。

  紧接着,骑影呼啦啦地靠近,令行禁止。

  吴定勇道:“去找个人,给对方喊话,先验明对方是什么人马。”

  那要去喊话的人还未出发。

  另一边,对方的骑兵,便已形成了合围之势。

  吴定勇倒是有些慌了,都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对方直接采取攻击的姿态,这摆明着,压根不想交流。

  他远远眺望,看着那些人装扮还真有几分像东林军。

  紧接着,一队队穿着军大衣的人便下马。

  东林军毕竟不擅长骑战,一旦攻击,还是喜欢直接靠两条腿推进。

  “不是建奴人……”吴定勇下了定论,头皮发麻。

  若是建奴人,早就飞骑而来了,而后放箭了。

  吴定勇绷着脸立马吩咐道:“守住,守住,让人举出关宁军的旗号,且看看对方的反应。”

  赵文义则躲在大车之后,瑟瑟发抖,口里反复念着:“不可能,这不可能的……”

  而另一头,东林军已经发起攻击了。

  他们徐徐推进,将包围圈缩的越来越小,而后……

  突然,在这雪原上,一阵阵排枪开始射击。

  他们前进三步,则交替进行射击。

  可怜这木质的大车,居然绝大多数抵挡不了子弹。

  而排队射击的优势就在于,可以直接密集攻击。

  不多时,一片片人开始倒地,口里发出嚎叫。

  吴定勇立即道:“上马,上马……突围出去。”

  他似乎有些后悔下马防守了。

  一看对方的阵势,此时终于惨然着脸,下达了突围的命令,而后对赵文义道:“没错,这是东林军,这就是东林军,这……这……到底出了什么事……完啦,完啦……”

  第五百一十五章 朕能杀你

  突围已经迟了。

  合围之势已成。

  枪林弹雨。

  甚至这些东林军根本没有动用火炮。

  这数百人马,便已伤亡了大半。

  最可怕的是,对方的架势拉开,一路奔袭,下马就能战,这种可怕的士气,让人心怯。

  很快,这吴定勇和赵文义便如死狗一般,被几个东林军后头出现的锦衣卫校尉拖拽出来。

  现在东林军和新县锦衣卫分工十分明确,前者负责作战和攻坚,后者直接清理战场,当然最重要的工作是对敌进行甄别。

  这些人目光老辣,一眼能看出谁是重要的人物。

  吴定勇和赵文义已是恐惧到了极点。

  此时,他们已经可以确信,对方就是东林军,不只如此,还有锦衣校尉。

  赵文义被人拖行,随即,便来到一处简单搭建的小帐篷里。

  帐篷才刚刚搭建不久。

  此时,天启皇帝也穿着一件军大衣,裹着身子,却是坐在案牍后头。

  他拿着茶盏,抿了抿茶,先是邓健进来道:“报,遭遇一支官军,人数三百九十人,东林军发动攻击,毙敌二十三人,伤一百五十余,其余统统俘虏,这里还抓着一个将军,还有一个读书人。”

  天启皇帝缓缓地放下了茶盏,面上一副淡定的模样,只是噢了一声,吐出两个字:“带来。”

  紧接着,吴定勇和赵文义二人便进入了帐中。

  赵文义整个人惶恐到了极点,纳头便拜道:“饶命,饶命,学生……学生乃是……良民……敢问……”

  “住口!”邓健冷喝一声,在后头踹了赵文义一脚。

  赵文义立即噤声。

  天启皇帝道:“姓名。”

  赵文义立即道:“学生赵文义。”

  一旁的吴定勇却是冷笑一声,道:“呵……我乃大明辽东都司游击将军,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若是建奴便罢,可若是官军,却如何敢对我军发起攻击?你可知道袭击官军可以形同是谋反吗?我知道你们是东林军,莫说你们擅自做主,即便是辽国公敢如此,他也绝不会有好下场,现在要通报姓名的人,该是你们。”

  天启皇帝见他到了如今,还能趾高气昂,冷冷地盯着他,不禁道:“这样说来,看来是冤枉你了,这辽东,没人治你了是吗?”

  吴定勇很是硬气地道:“朝廷命官,也谈不上治不治,总要有规矩,我安分守己,张静一亲来,我也不觑。”

  天启皇帝大笑:“好好好,没想到我大明还有如此硬气的将军,总算是没教人失望,若是到了建奴人面前,也有如此的胆色,那便更好不过了。不过……朕还非要治你不可,辽国公来了治不了你,那么朕就是来治你的。”

  说罢,天启皇帝方才还是一张笑脸,转眼之间,却是金刚怒骂之状。

  他面带着冷笑,手中的茶盏,却是飞快地抄起,直朝吴定勇的额上率过去。

  啪……

  吴定勇还未反应,却已被砸得眼冒金星,尤其是那滚烫的茶水泼面,他发出了一声惨叫。

  跪在一旁的赵文义听到了‘朕’字,心里已是惊涛骇浪。

  他无法理解,已死的天启皇帝,为何还活着?

  最重要的是,眼前这个披着和寻常士卒一样的大衣之人,怎么就是皇帝?

  他一时失措,嘴里下意识地道:“你便是那昏君?”

  “不错!”天启皇帝露出了狰狞之色:“朕就是这昏君,怎么,没有想到吧。”

  赵文义瞠目结舌,他读过这么多的经史,就算是再昏聩的皇帝,也爱听人吹捧圣君。

  哪里想到,居然有人以昏君自诩。

  而这时,一股没来由的极致恐惧,顿时弥漫了赵文义的全身。

  赵文义一时之间,结结巴巴起来:“学生……学生并不是这个意思,陛下……您……您是陛下……不,不对,陛下不是已经死了吗?”

  天启皇帝狞笑道:“阎王不敢收朕,所以朕特来一个个收拾你们的。”

  赵文义已觉得天旋地转。

  他转头,见吴定勇满面是血。

  又见天启皇帝这般对待吴定勇,却是一副漠然的样子。

  虽然平日里,他骂起阉党和天启皇帝来,都是跳起来的,反正在这辽东,也没人敢将他怎么样。

  可是此时此刻……他身如筛糠一般,早已是瑟瑟发抖,磕磕巴巴地道:“不……不关学生的事,不关学生的事啊……学生无罪啊,这都是他们……都是他们勾结一起……陛下,陛下圣明,定能明察秋毫。”

  张静一就站在一旁,他在锦衣卫混了这么多年,却也没见过怂成这样的人。

  张静一忍不住道:“他们勾结一起?是谁勾结一起,参与者是何人,他们干了什么?”

  赵文义道:“是……”

  反而这时,天启皇帝打断这赵文义道:“不必说了,说与不说,都没用。来人……取张静一献上的火枪来。”

  没一会,便有宦官小心翼翼地将一把精致的火枪奉上。

  这是一把短枪,十分精美,说是精雕细琢都不为过,这玩意一看,反而不像是凶器,而更像是装饰品。

  为了制这枪,可谓是花费了无数的成本,尤其是要解决短枪上膛的问题,花费更是惊人。

  当然,这是试制出来的东西,距离较低成本的大规模制造,还需要一定是距离。

  手工业和机械制造业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前者早在几千年,只要你愿意花费重金,无论多复杂的工艺,都自有能工巧匠,绑你制出来。譬如金缕玉衣,又如那一个个贵族墓葬中出土的各种精细复杂,且巧夺天工的各种玩意。

  所以,理论上,只要涉及到机械,张静一旦凡愿意,并且提出了大致结构和要求,就一定有人能帮助其实现。

  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产量低下的令人发指,并且成本高昂的可怕。

  当然,某种程度,任何一个东西的出现,都需靠前者制造出试验品,此后,才想办法进行大规模生产。

  这把带着转轮的手枪,其实就是在此思想下的产物。

  短枪只造了两把,张静一自己留了一把防身,另一把则是献给了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对此爱不释手,如今这枪在手,他拔出转轮,随即开始装弹。

  这种特殊的子弹,同样是手工打造,制造费用若是要估算,至少得七八两银子,一群匠人,每日造十几个,才有两个合格。

  装完了子弹,天启皇帝便将转轮装回短枪之中,而后一步步先走到了吴定勇面前。

  短枪直接对准吴定勇,而后一字一句地道:“你方才说,即便辽国公来了面前,也不能奈何你,那么,是不是朕到了你面前,也不能奈何你了?”

  吴定勇一时有些慌了。

  不过毕竟是杀人如麻之人,他努力定住心神,抬头凝视着天启皇帝,却是笃定道:“呵……休要在此多言,你不是皇帝,皇帝已是死了,那一夜……”

  天启皇帝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

  这短枪顶着吴定勇的脑门。

  吴定勇无法理解的是,为何要拿这么一个分明是贵族把玩的玩意,顶着自己,于是他横下心道:“你不过是个骗子而已……”

  他这话,倒是让赵文义慢慢地清醒了许多。

  对呀,他说他是皇帝,就是皇帝吗?

  倒是自己……说漏了嘴。

  莫非是……有人诓自己吧?

  可就在此时……

  砰的一声。

  天启皇帝扣动了扳机。

  而后,枪管喷出火舌。

  谁也没有想到,就这么小臂长短的玩意,居然……

  火舌之后,子弹出膛。

  这玩意,理论上射程不远,精度也很低下。

  否则,谁还用步枪?

  可是……封丘造作局里,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却是破天荒的在枪管里刻上了膛线,当然,这样的做法,虽然让子弹的射速和精度大大的提升,却也带来了一个巨大的问题。

  那就是要求每一颗子弹,定要做到分毫不差。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可是花费了无数人心思的。

  因此……一声枪响之后。

  子弹出膛。

  就在下一刻……鲜血飞溅,这子弹竟是从吴定勇的脑门穿透过去,而后自后脑直接贯穿出来。

  毕竟几乎是顶着脑门射击,因而……骤然之间,一股血雾喷出。

  这吴定勇,估计万万没想到,自己这堂堂的游击将军,居然说杀便杀,以至于他在他生命之中的最后一刻,脸上还凝固着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面带着几分不屑之色。

  而只在刹那之间。

  他已没有了知觉。

  浑身不知是不是条件反射,打了个激灵,身子便迅速地僵直,鲜血自眉心和后脑喷溅而出。

  天启皇帝看也不看他一眼。

  面上依旧没有表情。

  他踱步,而后一步步地走到了赵文义的面前:“方才这个人说,朕奈何不了他,你呢,你以为如何?”

  赵文义的身子也僵硬了。

  是真的僵硬,他看到了似乎还冒着一缕缕烟气的短枪枪口,这枪口还有一些滚烫,随即顶在了他的脑门上,而后便感觉自己的身子,已经无法动弹了。

  第五百一十六章 格杀勿论

  这赵文义终于反应了过来,突然嚎啕大哭道:“陛下,学生万死啊,这和学生没有关系,这……这吴定勇该死……他该死……可是学生……学生……”

  天启皇帝淡漠地道:“你怕死?”

  赵文义连忙点头,磕头如捣蒜:“怕……怕极了……”

  天启皇帝却是道:“别人不怕吗?”

  赵文义打了个哆嗦:“别人……”

  “那些客军,还有你们袭杀的‘朕’,他们就不怕死吗?”

  赵文义道:“这些……与我无关。”

  “有没有关系都不重要了。”天启皇帝纹丝不动,凝视着赵文义:“反正横竖你们都要死的……”

  赵文义便泪水涟涟:“不,陛下,学生……学生……和他们……”

  “朕说的不是你和他们。”天启皇帝略带嘲讽地道:“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他们的账,自然待会儿会去算,朕说的你们,是你和你的族人,你们一个个,都逃不开关系!”

  赵文义:“……”

  赵文义彻底的懵了。

  一种说不清楚的恐惧弥漫了他的全身。

  他想要哀嚎,又想愤而大骂,更想痛哭流涕。

  可在这一刻,他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出来,这是一种被人碾压的无力感。

  而这时,枪声响了。

  天启皇帝没时间和他墨迹。

  一枪直中他的脑门,头也不回,将枪转手给一旁的宦官,而后道:“锦州在望,立即入城!”

  “喏!”

  众人听命,随即大军出发。

  吴定勇与赵文义的尸首,留在了这旷野上。

  辽东这等冰天雪地的地方,即便是尸首也不必焚烧,因为根本不担心产生瘟疫,在这野地上,只需两日,便会冻得僵硬,而后被大雪覆盖。

  浩浩荡荡的人马,继续前行,接下来一路不停。

  不久之后,锦州城便已遥遥在望了。

  此时的锦州,依旧是歌舞升平。

  天启皇帝已来过这里一次。

  只是对这里的记忆,却很模糊。

  此时……他令那俘虏的数百骑兵开到,张静一则率一个教导队在后。

  这一前一后,直往锦州而去。

  城中……似乎已察觉出了异样。

  此时没有战事,城门洞开。

  再加上附近都有斥候,还有不少游击将军带兵在外,倘若当真遇到了敌袭,城中一定会有反应。

  因而,城门的守备,在没有得到示警的情况之下,眼看着一支官军抵达,心里不禁奇怪。

  因为从都司衙门里,并没有听闻到今日会有军马入城的情况。

  于是他命左右之人道:“都打起精神来,看看是哪里的人马。”

  有人细细去眺望那骑队的旌旗,口里道:“像是游击将军吴定勇的。”

  这守备一听,顿时疑窦丛丛,不由道:“吴将军不是早就带队出发了吗?怎么突然又回来,莫非出了什么事?”

  就在他迟疑之间,一队队的骑兵,已至城下。

  守备便道:“让人去通报一声。”

  说着,又按着刀道:“所有人警戒,赵二,你带一队人随我来。”

  说罢,下了城楼。

  到了门洞这里,便率先有一队官军进来。

  倒是城楼上,突然有人大喊起来:“东林……东林……”

  守备心里正狐疑着,却见这骑兵的后队,并没有遇到与他相熟的游击将军吴定勇。

  却是一群穿着灰色大衣的人飞马进来。

  一看到这装饰,守备禁不住怀疑,他刚想开口。

  却见为首一个穿着灰色大衣的人驻马到了他面前。

  手中的马鞭,狠狠抽下。

  啪……

  这一鞭子,打的守备眼冒金星,他哀嚎了一声,口里下意识地大骂:“大胆,来人……”

  说着,捂着自己的脸,脸上已多了一道猩红的鞭痕。

  持鞭的人,却是张静一。

  张静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笑道:“来人?你想喊谁来?”

  守备见对方如此气定神闲,一副吃死了自己的样子,反而心里除了愤怒之外,突然多了几分小心。

  自己可是守备官,官职也不算低的。

  敢给自己来一鞭子,还敢这样嚣张说话的人,整个辽东,也不会有十个。

  毕竟,若只是自己的上官,也只是对自己叫骂几句而已。

  他抬头,看着马上的人很是年轻,只见这年轻人呼喝道:“给我在城楼上架上机枪,现在开始,除了我们,任何人不得出入。”

  张静一话音落下。

  便有许多人落马。

  他们从其他的马上,取下一个个沉重的构件。

  机枪这玩意太笨重,只能拆卸下来,分开驼运。

  不过,负责机枪的生员们,早将这东西玩透了,直接取了各色的构件呼啦啦的上了城墙,而后,又熟稔的开始组装、固定发,压上弹链。

  守备见他们喧宾夺主,口里怒道:“你是何人,怎敢如此大胆。”

  张静一却已下了马,手里还提着鞭子。

  后头一队队的生员依旧策马入城。

  那些妄图想要阻拦的城门门丁,却被人用马撞开。

  张静一背着手,走到了守备面前,冷声道:“我叫张静一!”

  张静一三字,早已传遍了天下。

  这锦州城,更是耳熟能详。

  守备听到这三个字,眼里的瞳孔不禁收缩了一下。

  他下意识的,想要拔刀。

  张静一却是扬手,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

  啪……

  守备差一点被打翻在地。

  其实这真不怪守备处处被张静一制的服服帖帖,实在是虽然只是短短片刻时间,这守备的心里,就好像已经播放了一个超长的电视连续剧似得,不知冒出多少个念头,有多少个想法。

  人一有顾虑,行礼的话犹豫,拔刀的话,又仓促。

  重要的是,听到这张静一三个字,守备的心骤然就已经虚了。

  现在一个耳光打下来,守备霎时之间,清醒了一些。

  他手依旧搭着腰间的佩刀刀柄,脸却疼得眼泪飞溅出来,他口里怒喝:“你……你想做什么?”

  张静一突然冷若寒霜,厉声道:“现在是我问你,你想做什么?见了本公,为何不跪?你还敢按着刀,怎么,你想谋反吗?”

  这一番质问,立即让守备心虚起来。

  守备下意识的,立即道:“谁……谁要谋反。”

  这分明是心更虚了。

  可手还是按在刀上。

  心里的连续剧还在继续的水,大抵已到了父女不能相认,然后十几集里出现了各种意外和巧合。

  张静一不屑地冷笑着道:“你若要反,也不想想,你配吗?就凭你这么个东西!”

  这话侮辱性很强。

  偏偏在这个时候,这种侮辱还是很有效的。

  因为到了锦州城还敢侮辱守备的人,说明这个人一定有恃无恐。

  于是,内心挣扎了无数次的守备,最终还是手松开了刀柄,不甘不愿地拜下道:“卑下刘建业,见过国公爷。”

  张静一却是脸色不变,一抬腿,狠狠踹在了他的心窝子上。

  这一下子,直接将这守备踹翻在地。

  守备更加无措,没见过这样的啊,有事说事吧,怎么没来由的就打?

  守备摸着自己的心口,按下心头的惧意,忍不住龇牙咧嘴起来:“辽国公……这是要做什么?”

  “不想做什么。”

  张静一抬起头,然后看到城楼上已经架起的几个机枪。

  而后心满意足地道:“就是想打你!怎么,你敢不服,翅膀长硬了,想反了是吗?”

  守备脸上青一块,白一块,其实他真没有想过如何应对这样的局面。

  因为理论上,这个张静一应该已经死了。

  东林军,也已完了。

  可在这个时候……这些人从天而降,他一个守城门的守备……心虚啊。

  守备终于道:“我乃参将……”

  “还是一个参将……”张静一一脸满意的样子,他随即道:“看来这一来锦州,就钓到了一条大鱼,很好,来人……拉去,毙了!”

  守备:“……”

  此时,守备心里发懵。

  与他一起的门丁们,也一个个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可是……

  生员们却反应迅速。

  早有两个人,直接上前夹着守备,这守备顿时口里怒骂起来:“你们这是要做什么,这是要做什么?”

  人已被死死夹住,而后直接拉到了城墙根下。

  守备心里莫名的有种不好的预感,于是他连忙朝着守城的官兵大喊:“快,快……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门丁们露出了犹豫之色。

  可是浩浩荡荡的骑队,却个个明火执仗,早已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

  张静一冷笑一声,大喝道:“怎么,还有谁想谋反吗?谁想谋反的,给老子站出来!”

  这一声大喝,让这城门楼子上下,寂静无比。

  显然,张静一的话镇压性十足,此时无人敢回应。

  那守备被捆了双脚,可骂声依旧不绝。

  而此时,一小队的生员在他数丈之外已抬起了步枪。

  砰……

  刺耳的声音,令平静的锦州城,终于变得不平静起来。

  一阵枪响之后,那守备已是浑身冒血,只是一时还没有死透。

  就在这个时候,他口张合着,极努力地从带些的嘴里道出了一句话:“你们……你们不是……已经死了吗?”

  第五百一十七章 天塌下来了

  这守备只怕是在临死前,还是震惊的。

  张静一却懒得理会。

  到了如今,理会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了。

  因而,他跨步上前,凌厉地道:“还有谁想反,站出来!”

  这些门丁,一个个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张静一目光冷漠地扫视了众人一眼,又道:“所有百户以上之人,统统给我拿下。”

  这些百户其实是最好辨认的,只片刻功夫,便有几个人被拎了出来。

  这几个人已是吓傻了,口里惊慌地叫着:“饶命,饶命啊!”

  张静一一步步上前,抓着其中一人的衣襟,而后道:“城中现在情势如何?”

  “城中……城中……”这百户显得很害怕,而后极艰难地道:“陛下宾天了,国丧期间,巡抚衙门设了神位,不过……倒没什么乱子,各总兵官、偏将、游击将军人等,都在各自营中……其他的……没……没什么事了。”

  张静一满意地点点头,接着道:“你叫什么名字?”

  “别人都叫卑下刘老六,实际上,卑下叫刘路。”

  张静一却是反手给他一个耳光:“他妈的,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跟我啰嗦这个。”

  这刘路被打得七荤八素,半张脸便已红了,此时哆嗦着闭着眼哀叫道:“不关我事,不关我事啊,这都是他们……是他们……卑下只是看大门的……只是一个看大门的啊……”

  张静一放开他,手指着刘路道:“你来带路,去巡抚衙门。”

  说着又道:“其他的百户……毙了!若是还有人想跟着他们的百户一起死,也拿下,就地格杀。”

  那几个被拿下的百户听罢,腿已软了,他们万万没想到,朝廷命官说杀便杀。

  于是个个又开始求饶。

  只是可惜,没有人理会他们,几个百户很快便被捆绑起来,在那守备毙命的墙根下,又是一排火枪齐射。

  瞬间,几个人便倒在血泊里。

  这刘路已是看傻了。

  至于其他的兵丁,也早已吓得不敢动弹。

  倒不是他们完全没有勇气,而是东林军来得过于突然,且已入城,杀得他们措手不及。

  张静一道:“去巡抚衙门,其余的人……入城。”

  门洞这里。

  各队的队官口里衔着竹哨,发出各种鸣声,如洪流一般的生员们,顺着门洞入城。

  沉重的皮靴子,踩在青砖上,咔擦咔擦的川流不息入城而去。

  入城之前,各队就已有各自的任务,因而,往往是两百人为一组,直接占据主要的干道。

  其余之人,随张静一径直往巡抚衙门去。

  不多时,巡抚衙门便到了。

  远远看去。

  却见这巡抚衙门里,到处都是白色的蟠布,巡抚衙门的正堂,则已摆上了天启皇帝的神位。

  出入此地的人,统统披麻戴孝。

  张静一等人一到,立即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有人诧异,有人惊慌。

  张静一后头,大队官李定国大手一挥:“拿下,莫走了一个。”

  于是,一群人挺着刺刀上前,先将人围住,而后不断地缩小包围圈的范围,有人疾跑出去,身后立马有人抬枪,瞄准,啪的一声。

  那人便倒下。

  这一下子,让其他还想逃的人,瞬间腿软了。

  一小队生员则先行进衙,另一队人,开始封锁这巡抚衙门。

  很快,这里就开始建了岗哨,两个机枪,封锁了附近的街道,一个个持枪的生员,则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张静一顺着岗哨,步入衙门的正堂,却见这正堂里,竟赫然立着一个神位。

  所谓神位,便是寻常人家里的灵位,这神位上写着:大行皇帝等字眼。

  张静一端详着这神位,一时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你要说这些家伙守规矩吧,他们有板有眼,把表面功夫做的比谁都足,又是服丧,又是摆出神位来,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皇帝‘死’了,举城同哀。

  可你若说这些王八蛋心黑吧,他们比谁都心黑,触动了他们的利益,他们立即联合起来,痛下杀手,真是什么事都敢干,皇帝敢杀,客军说杀就杀光。

  倘若只是野心的问题,干掉皇帝是自保。

  那么借机铲除客军,就真的不是人了。

  这些客军,从各地征发,跑来辽东卫戍,是真正拼了命的,谁晓得他们最后没有死在鞑子手里,竟是死在了自己人的手里。

  张静一转过身,而后道:“搬一条椅子来。”

  “喏。”

  一柄椅子搬了来。

  张静一翘着脚,落座。

  而后,在天启皇帝神位面前,让人斟茶,轻松惬意的开始喝茶。

  说起来……这算不算坟头蹦迪?

  而一旁的百户刘路,此时还在瑟瑟发抖,看着这一群凶神恶煞之人,直接冲到了巡抚衙门,而且还当着神位,在此……在此……

  张静一心情轻松地道:“刘路。”

  “在……在……在的……”刘路磕磕巴巴地道。

  “这锦州城中,做主的人都往哪里去了。”

  刘路惊慌失措地道:“小……小的不知。”

  “都躲起来了吧?”张静一笑了笑。

  “这……这……可能……可能是……”

  张静一道:“不要紧。我可以等,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老爷……不,将军……将军……这可是陛下的神位啊……”刘路小心提醒。

  “我知道。”张静一道:“这有什么关系?”

  刘路脸色一变,却又低声下气地道:“锦州城中,可有数万大军呢,现在是被将军措手不及的打了进来,若是……若是……他们反应了过来,而且前锋总兵官,以及各路副将、参将,以及本地的文臣都在城中,将军……我看……我看……”

  张静一笑吟吟地道:“你倒还关心我的生命安全了?”

  “这……不,不敢……不对,是,小人以为……以为……”

  “这个,就不必你操心了。”张静一随即拉下脸来,死死地盯着刘路,声音渐冷:“你这个百户,想来也知道不少消息吧?”

  刘路苦笑道:“小人能知道什么消息,小人至多……至多也就知道一些传言……”

  “什么传言……”

  刘路此时畏惧地看了看左右,有些不敢说,最后才苦笑道:“这个……这个……”

  张静一冷声道:“你不说,其实不打紧,我来此,也不是来搜罗什么证据的,更不是来给谁定罪的。”

  “啊……”刘路错愕地看着张静一。

  张静一却是突然一字一句道:“我来此,只干一件事,就是杀人!”

  刘路越发吓得腿软。

  张静一说罢,继续喝茶。

  其实他发现,相比于从前各种缉拿乱党,还是现在这样惬意,直截了当,懒得审问,也懒得勾心斗角,且还干脆利落。

  ……

  此时,在锦州城中,已是开始出现恐慌了。

  突然一支军马杀了来。

  连杀了数人,而且直奔了巡抚衙门。

  现在街面上,已经开始出现了不少穿着灰色大衣之人。

  起初,人们不知是什么人马,主要是对方行动太快了。

  等到有人反应过来,先是一队人马要前去占据那被灰色大衣之人的街道,却很快传出枪响,一时之间,人仰马翻。

  要知道,似这样的巷战,对于东林军而言,是极为有利的。

  毕竟两边都是建筑,对方没有办法展开,贸然冲来,这基本上就是被当做是靶子打。

  一处府邸里。

  已有人陆续出现在这里。

  人们乱哄哄的,惊慌失措的人道:“看那架势,像是东林军,东林军不是已经全军覆没了吗?到底什么情况,怎么这东林军又来了?”

  “是不是还有东林军的残部,当初没有杀干净?周副将是怎么办事的!”

  “现在顾不得这么多了,要立即弹压住这些人,如若不然,不敢想象他们能做出什么事来。”

  “放心……周参将已去点齐兵马了,想来用不了多久,便可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他们人并不多,只是突然杀入城中,我等没有反应过来罢了。”

  众人七嘴八舌。

  只有那高堂之上的老人,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此时道:“不要慌,不要慌,多大一点事,天塌不下来。”

  他这般一说,许多人才勉强镇定了下来。

  于是大家纷纷看向老人。

  老人道:“周参将已带了家丁去了,想来很快就会有消息传来,我等不必惊慌,不要什么事,都先乱了自己的阵脚……”

  他说到了此处。

  却在突然之间。

  哒哒哒哒……

  不知从何处,传出了连绵不绝的枪声。

  这枪声奇怪无比。

  这锦州城中的人,一个个都在边镇之中,对于火器耳熟能详。

  就算没有参与过战争的,至少这附近军营的火器操练,他们也是有所耳闻的。

  可是……这哒哒哒的声音,听着好像是火器,却又好像闻所未闻。

  “这是什么声音?”

  “不对,不像火器,就算是火器,大家一起射击,也不该是这个响动。”

  第五百一十八章 不堪一击

  此时,众人七嘴八舌,众说纷纭。

  现在各处的街道都已截断,消息不通,这才引发了许多人的疑虑和隐隐的不安。

  要说不心慌,那是不可能的。

  这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让本是松开了一口气的人,现在心又提了上来。

  就在大家手足无措,略显慌乱之际。

  那老人稳稳地坐着,依旧气定神闲地喝茶。

  他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

  此时,这老人押了一口茶后,才慢悠悠地道:“当初的时候,李都督还活着,那时,老夫不过是区区一个百户官,李都督犁庭扫穴,镇定自若,真是教人神往,大家见李都督如此气定神闲,便纷纷用命。可如今不成了,如今大家伙儿都已有了富贵,有的人家,甚至已是富可敌国,早没了当初的气概,变得开始瞻前顾后,稍有什么风吹草动,便像惊弓之鸟一般,哎……”

  他长叹了一声,抬眸起来:“都坐下,喝茶吧,老夫这里有上好的茶水。”

  这时,人们的心,才稍稍地定了一些,便纷纷落座,只是他们如老人所言的一般,此时心里依旧还在打鼓,今时确实不同往日了。

  想当初,他们的祖先在此扎根的时候,那也曾是拼过命的。

  那时候,绝大多数人一无所有,如今该有的什么都有了,却越发的瞻前顾后起来。

  ……

  此时,一队人马已出现在东南靠近钟鼓楼的街道上。

  上千铁骑浩浩荡荡而来,在参将周福的带领之下,气势汹汹!

  这是一队铁甲骑兵,个个带着肃杀之气。

  而此地,乃是城中的要道,却被一群灰衣人截断。

  事实上,周福其实有些慌了。

  当初就是他带人连夜袭了‘东林军’,本来以为大局已定。

  可哪里晓得,现在又冒出了一群东林军来。

  他记得当初自己带人合围,并没有让人走脱,那么这些人又是哪里来的呢?

  如今出了这么大的差错,他几乎已经可以想象,自己可能要遭受什么样的惩罚了。

  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功补过,先将这些灰衣人拿下再说。

  他亲自带队,浑身链甲,此时手持着长刀,大呼一声。

  接着便顺着街道,朝着那街口疾冲而去。

  “杀!”

  “杀!”

  无数人随之发出了喊杀和怒吼。

  气势如虹。

  犹如长虹贯日一般,骑兵飞奔,万千马蹄踩在青石板上,亦是气势如虹。

  而街口的灰衣人们。

  一脸平静地看着来人。

  这里不过百来人。

  由一个中队官带领。

  他们的任务就是死守这里,截断城中的各处通道,将整个锦州城,分割起来。

  这几乎是巷战最好的办法。

  当初京城变乱之后,事后总结出来的最好策略。

  眼看着这么多骑兵冲杀而来。

  可怕的是,街道狭小,只容许几匹马同时并行。

  于是不可避免的,这骑兵等于是摆上了长蛇阵。

  蛇头对准了街口的东林军,气势很足。

  而这时候,机枪响了。

  哒哒哒哒……

  只见一排排的骑兵,迅速倒下。

  他们甚至根本来不及反应。

  战马开始惊慌。

  可惜……他们无处可去。只是不断地向前狂奔,因为左右是围墙和楼宇,后头都是人马。

  哒哒哒哒……

  一号机枪位依旧没有停止,喷出无数的火光。

  二号机枪位则是待命。

  一排排的生员,纷纷抬起枪,却没有立即开始射击,而是作为补充,若是一号和二号机枪位出现问题,则负责开枪阻击。

  只是……往日一般机枪开了小片刻,往往会出一些问题的,毕竟这玩意……对于这个时代而言,还是太超前了,倒不是质量的问题,而是匠人们已经尽力了。

  可今日,这一号的机枪位却是难得的超常发挥,居然到现在……依旧还没有停歇的迹象。

  可怜那用尽了劲冲锋而来的人马,毫无预警地一个个倒下,几乎没有人可以幸免。

  方才士气如虹的人,现在却成了待宰的羔羊。

  于是众人大恐,没一会,在这小巷之中,混乱不堪,无数的尸首,堆积起来。

  可怕的却是,这些骑兵自始至终,都没有前进一步。

  于是骑兵大乱,四散而去。

  而最惨的,便是那参将周福。

  周福冲在最前头,本来想借此鼓舞士气。

  而他甚至连前头的东林军的人都还未看清,突的一下,那哒哒哒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就在他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噗通,人已摔下了马。

  而后,他发现自己的爱马,已是浑身是血。

  一股剧痛传出,也令他猛地意识到,自己也中弹了。

  身上的甲胄,根本抵挡不住那可怕的子弹。

  几枚子弹穿透了他的胸,似乎有一个,射穿了他的肺叶,于是他艰难地呼吸着,越呼吸,却越觉得窒息。

  当然,这不过是开始。

  因为他发现后头无数人也随之倒下,甚至有人马直接翻到在了他的身上。

  他被压得透不过气来,再到后来,他已觉得眼前发黑,因为……密密麻麻的尸首,层层叠叠地堆在了他的身上,彻底将他掩埋了。

  “这……这就是真正的东林军!”此时,周福艰难地面对着死亡。

  而最可笑的却是,他现在才发现,真正的东林军是什么样子。

  实在太可怕了。

  这已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就在这弥留的一刻,甚至他根本顾忌不到去想自己的妻儿老小。

  而是在此时此刻,忍不住后悔:“我为何要做这样的蠢事,为何要和这些人为敌……”

  在半炷香之后。

  世界终于清净了。

  街道上满是尸首,其余的人,早已是一哄而散。

  看着这满目疮痍,在尸山血海之中,偶有人发出呻吟和痛苦的叫声。

  只不过在此时,却没有人上前,生员们的职责,是谨守自己的岗位。

  ……

  那一处宅院里。

  依旧还有人焦急地等待着消息。

  那刺耳的哒哒哒哒的声音,终于停止了。

  这让不少人松了口气。

  因为谁也不知道那哒哒哒的声音是什么,不过那声音却让人带着几分莫名的焦躁和心慌。

  这时,大家恢复了理智,心绪渐渐冷静了下来,似乎觉得事情可能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一样糟糕,因为不管怎么样,优势在我。

  老人表现出来的镇定,也是大家情绪稳定的一大主因。

  这时,有人开始轻松起来,忍不住道:“有周参将出马,肯定没有问题的!他是老将,家里的家丁,我是亲眼见识过了的,个个都是骁勇之辈,想来用不了多久,就会派人来传讯,到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家便一清二楚了。”

  “对对对。”有人大笑道:“哈哈,我等真是惭愧,终究不如明公这般的镇定。”

  这老人已端起了一盏茶,施施然地呷了一口,才道:“也别先急着高兴,结果如何,很快就可揭晓了。只是……老夫现在所虑的是,这东林军到底有多少人,怎么像杀不尽一般,这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件事不弄清楚,实在寝食难安啊!”

  说着,他摇摇头,吁了口气。

  众人也暗暗点头。

  事情的确有些诡谲,这凭空增加来的变数,实在太让人忍不住心生疑窦了。

  却在此时,外头传来哒哒哒的马蹄声。

  一听这哒哒哒的声音,许多人的心又提了起来。

  在确认是马蹄声之后,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有人不由苦笑道:“我等如今反而成了惊弓之鸟了。”

  众人便都笑了。

  马蹄声已经停下,那马蹄的主人,显然已经落马,而后疯了一般地冲入了宅邸。

  众人晓得肯定是周参将来了讯息,便都振奋精神。

  那人走得很快,一路穿过一道道门墙,这才冲到了大堂。

  这是一个千户,此时浑身是血,一进来,便哭丧着脸,跪倒在地,带着悲怆道:“完啦,都完啦。”

  “什么完啦?”

  “咱们的人马,都完啦。”

  这一下子,许多人坐不住了,于是有人厉声道:“周参将呢?”

  这千户一脸心有余悸地道:“死了,死了……才刚开始,就死了,大家伙儿拼命的冲,然后对方就开枪了,然后……弟兄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纷纷落马,在前头的人,一个都没有侥幸,统统都死了。后头的人,折损也不少,只是半炷香的时间,便死了近半人。咱们……咱们死伤了这么多,对面至多也就百来人,可是咱们竟没有靠近一步啊。”

  说到没有靠近一步的时候,这个千户眼里还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他不甘地道:“上千铁甲哪,谁能想到,竟是如此不堪一击,在这区区百人面前,犹如纸扎一般……弟兄们败下阵来,不少的兄弟受惊过度,都逃散了,卑下觉得事态严重,所以……所以……”

  哐当……

  老者端起的茶盏,在这一刻落地。

  顿时,那上等的青瓷便摔了个粉碎,碎片散了一地!

  大家下意识地都朝老人看去,此时此刻,老人再无法镇定了。

  第五百一十九章 鱼死网破

  这老人的眼神,已呈死鱼状。

  很明显,他有些慌了。

  “怎么可能?”老人道:“老夫也算是身经百战了,那周参将的家丁,老夫是见识过的,不敢说天下无双,可也是难得的精锐,周参将这个人,擅长的便是骑兵,乃是我辽东难得的后起之秀。这样的人……怎么会这般……这般……”

  他已无法想象出什么形容词,来形容这种惨败了。

  他甚至可以接受一百人战胜了一千骑兵。

  但是在这个过程之中,一定是凶险万分,双方你来我往。

  可现在听这千户的话,却好像是在听天书一般。

  这已完全超出了老人的认知范围了。

  “你……你……你胡说!”

  方才还很淡定的老人,现在却是勃然大怒。

  其余人也哆嗦着看着眼前的千户。

  千户嚎哭着道:“我胡说什么,我能胡说什么?周参将死了,这才多久功夫,我们便败下了阵来,这也是做不得假的,如今……不少将士,都已开始逃散了。还有人想出城,我听人说,城门口,也有这些人,这是将咱们堵着,瓮中捉鳖啊。明公……这等事,就算要胡说,也胡说不得的……”

  瓮中捉鳖……

  “他们有多少人?”

  “不知多少,不过想来,也不过数千。”

  数千人……

  他们就想在锦州瓮中捉鳖,是谁给他们的自信心?

  老人深吸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这个千户,横竖看着都不像是在说假话。

  那么……似乎只有唯一一个可能了。

  老夫慢悠悠地道:“事到如今……大家不能乱,若是乱了,就是个个击破。都不要慌,不要慌!”

  他说话掷地有声。

  虽然在经过了一次失态之后,可老人很快就开始恢复了镇定的样子。

  当然,这一次镇定,让人觉得有些不同。

  老人道:“退一万步……退一万步来说,这真是东林军,当初当真……周参将没有杀死皇帝,那么……那一夜,杀死的是什么人?这个周参将,平日里若是杀良冒功也就罢了,难道还会在这样干系着身家性命的大事上头昏头吗?这么说来,周参将杀的人是真的,可为何现在又冒出来了一个东林军吗?这……这是陷阱……”

  说到了这里,老人禁不住冷颤。

  陷阱?

  所有人都惊慌起来。

  他们原本以为,他们才是设下陷阱的人,他们是猎人。

  可若这是陷阱,这就说明,真正的猎人不是他们,而是另有其人,而他们,自认为自己乃是猎人,可实则上,却是猎物而已。

  一旦如此,那么……

  老人脸色越发的凝重:“这天下,敢设下这样陷阱的人,只有一个人,这个人……是……”

  他说着,看着众人,众人身上还头戴孝帽,身穿素衣。

  老人已经不敢继续去想象了。

  若真是陷阱,那就太可怕了。

  于是有人道:“明公,现在该怎么办。不如弟兄们……跟他们拼了,我就不信,我们城中这么多人……”

  老人道:“拼,你拿什么拼?靠锦州的城墙,城墙已经破了,靠咱们的士兵?若是让士兵去杀人,他们敢杀,可让他们光天化日的弑君,他们敢吗?就算他们敢,这些东林军,你们难道没有见识吗?”

  是啊。

  士气是多变的。

  而且……如果周参将就这么死了,而且还死的这么惨。

  那么现在在情况未明的情况之下,继续这样拼杀,只是找死。

  老人深吸了一口气,又道:“老夫算了一辈子,结果临到老来,千算万算,却是漏了一件事啊。现在……现在他们人在何处?”

  “听闻,就在巡抚衙门。”

  “得去巡抚衙门?”

  “这样就去?”有人畏惧道:“明公,若是那边发了狠……的话……”

  老人深吸一口气,道:“若这真是陷阱,我们现在光天化日这样做,就是谋反。”

  “可是当初夜袭了那些‘东林军’,杀死‘皇帝’,该怎么解释?”

  老人沉着声音道:“这是周参将带兵去袭击,与我们何干?周参将已死,我等当然什么都不知情。”

  这个理由令大家很满意。

  众人听罢,纷纷点头。

  若是这样,就说得通了。

  却也有人道:“可若是继续查下去呢?继续查下去,不可能不露马脚。”

  老人道:“有一句话,叫做法不责众。”

  他叹息了一口气之后,继续道:“咱们这么多人,这辽东的事务,无论是军政,还是民政,哪一样不是操持在我等的手里?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即便是那些什么巡抚,什么督师,都不过是过客而已!朝廷想要辽东安定,就绕不过我们,能设下这样陷阱的人,一定比我们更清楚这个道理。”

  随即,老人又道:“设下这个陷阱,只怕是要对我们进行敲打。可一旦知道,此次牵涉的人有多少的时候,他未必就敢对我们如何了。所以……老夫就赌一赌,这大明到底还要不要安辽东,又要不要御建奴,除非他们想要辽东大乱,否则……决计不敢如何。到时候,只要将所有的罪责都丢给周参将,我等自是清白之身了。不过眼下不能继续耽搁了,要立即采取行动。”

  说罢,老人扫视了众人一眼,才道:“我们所有人都要去,一个都不要遗漏,要让他们知道,辽人守辽土,可若是没了辽人,那么……辽东从此与大明再无关系。”

  “真去?”有人不安。

  “怎么,你还想躲起来?”老人冷冷地看着说话的人,严厉的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以为你躲得掉?谁不去,那么这罪责就在他的身上好了。这个时候,我等已是休戚与共了!”

  “想逃?能逃去哪里,又逃得掉吗?你可以逃,你的家人呢?你的族人呢?你这数代的经营呢?”

  此言一出,大家再没有什么话了。

  便有人道:“明公说的对,大家不要慌,去了便是了!我们这么多人,怕个什么?诚如明公所言,朝廷投鼠忌器,还能如何!这些年来,那皇帝哪一日不想除掉我们?可又如何呢?最后不还是要忍气吞声?分明知道我们在辽东做了什么事,还是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看……与其做缩头乌龟,不如明公带头,咱们一道去会一会他们。”

  “对,该去。”

  “谁不去,到时便准备担着这天大的罪责吧。”

  “走。”

  这老人此时定了定神,对一边伺候的人吩咐道:“取老夫的赐服来。”

  于是,便有家丁取了一件钦赐的斗牛服来。

  这老人将斗牛服披在身上,这斗牛服本是一品官员的赐服,只是到了后来,宫中赐予了不少朝廷的重臣。

  在京城,斗牛服可能有不少。

  可是在这辽东之地,能得这样赐服的人,却是寥寥无几。

  老人披上之后,任由人帮着系上了银腰带,随即深吸一口气道:“走。”

  “走。”

  浩浩荡荡的人,已自宅邸出发。

  很快,便有生员火速朝着巡抚衙门奔去。

  “让他们来。”张静一听了汇报后,便下令道:“不必阻拦。”

  “喏。”有人应命而去。

  而此时,站在张静一不远处,天启皇帝也抵达了这里。

  他背着手,看着自己的神位,起初是哭笑不得。

  不过很快,他拉下了脸。

  此时,他依旧对着神位,目光没有在神位的位置上移开。

  他此时,似乎对于外头发生的事,漠不关心。

  而张静一,继续在一旁喝茶。

  大堂之中,静谧的可怕,没有丝毫的声音和响动。

  直到一炷香之后,有人道:“陛下,恩师……人来了……已在外求见。”

  天启皇帝置若罔闻。

  张静一则是站了起来,看向天启皇帝道:“陛下,见一见吧。”

  “好。”天启皇帝点点头道:“依你的,那就见一见。”

  ……

  老人带来的人,足有数百之多。

  这锦州城上上下下,但凡是头面的人,都来齐了。

  既然躲不过,索性就跟着老人来拼一拼了。

  何况……老人说的对,他们现在有两件大好的利器。

  一件是法不责众,一件是投鼠忌器。

  此时,有人冷声喝道:“陛下有旨,请尔等入见,不过里头狭小,只可见三十人,其余之人,就在此等候。”

  于是,众人又窃窃私语。

  老人干脆利落地道:“老夫与参将以上的人进去,其余之人,就在此等,大家不要急,不会有什么事。”

  这一路过来,老人其实已经想明白了关节,此时反而不急了。

  罪责,当然是死的人担着,这黑锅,活人是背不动的。

  只要有人担了罪名,那么其他的就有转圜余地了。

  若是陛下当真活着……至少也会以社稷为重。

  他穿着斗牛服,威风凛凛的样子,率先跨进了门槛。

  其余之人,见他如此,也都定了定神,跟随在他身后,纷纷鱼贯而入。

  老人一脚踏进大堂的时候,便立即看到了天启皇帝,只是……此时老人,还是禁不住大吃一惊。

  第五百二十章 陛下圣明

  这老人之所以吃惊,其实也不是没有原因。

  因为他一直还是觉得,可能陛下已经死了。

  或者说,他内心里盼望着,陛下已死。

  他是面过圣的。

  因而当天启皇帝活生生地在他的面前,而他面前,还有天启皇帝的神位时,老人依旧还是心里翻江倒海。

  他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天启皇帝。

  其余之人,来时还有几分底气,可一进来,终究是底气不足,因而一个个看向这老人,先看他的举动。

  老人随即笑了笑,行礼道:“臣见过陛下。”

  “见过陛下。”

  众人也连忙行礼。

  天启皇帝只回头瞥了他们一眼,看着这神位,依旧还是久久不能平静。

  良久之后,天启皇帝旋过身来,看着老人,露出几分极失望之色。

  然后,天启皇帝幽幽道:“噢,你们来了啊。”

  说着……

  天启皇帝的目光,落在了老人的身上,天启皇帝道:“是祖卿家,祖卿家……近来身体可好?”

  老人面露迟疑之色,而后点点头道:“前些年,臣的旧疾犯了,不过幸好,身体还过得去,今年托陛下的洪福,旧疾没有再犯。”

  他说话很平静。

  但是令这老人吃惊的是,天启皇帝说话也很平静。

  天启皇帝道:“来人,给祖卿家赐座吧。”

  于是有人搬了一个椅子来。

  老人欠身坐下,才道:“臣以为陛下驾崩……实在万死。”

  “不知者不罪。”天启皇帝语气依旧平静,而后手指着这神位道:“朕见过列祖列宗们的神位,没有想到,朕也有设了神位的一日。这是祖卿家亲自布置的神堂吧,很好……朕有一日若是当真驾崩,那么,就照着这个样子来吧。”

  “陛下……臣何德何能……”

  天启皇帝上前,拍了拍这老人的背,亲昵地道:“朕记得,朕在年幼的时候,见过你的父亲,你的父亲,是辽东副总兵官祖承训,是不是?那时候,你父亲随李成梁在辽东获得大捷,捷报送到了京城,京城欢声雷动,不知多少人,情不自禁的欢喜。朕那时候还小,却只记得,朕的祖父,看了李成梁和你的父亲的奏报,高兴的要跳起来,直夸李卿家与你的父亲乃是柱国之臣,柱国之臣啊……”

  老人诚惶诚恐地道:“先父尺寸之功,可是祖家却蒙朝廷信重,才有今日。”

  “你现在是前锋总兵官?”

  “是,臣是前锋总兵官。”

  “果然是虎父无犬子,你的父亲,当初拜为左都督,少傅,而你也已是总兵官了,你的兄弟几个,现在如何了呢?”

  老人道:“臣弟祖大乐,现在忝为副总兵,镇守宁远。长子祖泽润,现为锦州副将,三子也为副将,还有一个养子,祖可法,任游击将军,现在镇守山海关一线,其余的儿子,没什么大出息,大多只任参将和游击,不足为道。”

  天启皇帝道:“一门出了这么多的总兵官,而总兵官乃是武官之极,都是提督一省的武臣,你的几个儿子,若是不出意外的话,想来也要承袭你父亲和你的职位,将来,少不得也都要封侯拜相。”

  “哪里……”老人忙道:“臣得父荫,并不大功于朝,这都是朝廷信任的结果。”

  “你还是有功劳的,你的父亲也有功劳。”天启皇帝点头,还是认可了他们家族的功绩:“这些还只是你的兄弟和子侄,朕听说,你家的近亲,在辽东为官的,有六十之多,是吗?”

  老人听天启皇帝似乎不急着进入正题,却也显得淡定,很认真地回答道:“是……有六十三人。”

  “那么吴襄,还有吴三桂,一个是你的妻弟,一个是你的外甥吧。”

  老人道:“是妹婿,吴襄本是臣的部属,臣当初见他是个英才,所以将自己的妹妹嫁给了他。”

  “难怪了,攀上了祖家,他才处壮年,便成为副将,也就不奇怪了。”天启皇帝喃喃道。

  “陛下……”老人道:“臣没想到他最后,竟是……”

  天启皇帝摆摆手:“你不必解释,你们祖家,在辽东世代为官,这都经历了多少代了,当初朕的祖父,夸赞你的父亲为柱国之臣,这其实也没有错,没有祖家,这辽东想要坚守,不易啊。”

  老人便道:“这是陛下圣明,将士们对朝廷赤胆忠心,人人勠力的结果……”

  天启皇帝笑了:“可是为何,这建奴人非但剿不尽,反而……此后在辽东越来越壮大呢?”

  老人:“……”

  天启皇帝步步紧逼。

  老人似乎已经感觉到有些压力了。

  不过他依旧表现出气定神闲的样子,不露声色地道:“建奴凶残,茹毛饮血,悍不畏死,将士们已竭尽全力,是以……”

  “所以……所以虽是将士们用命,可结果却是……不尽如意是吗?”天启皇帝深深地凝视着老人。

  老人想了想道:“臣等正待死战,与建奴人……”

  “不要正待……”天启皇帝淡淡道:“从前打不赢,现在肯定也是打不赢的,这不是说几句死战就可以了。祖家在辽东多年,亲朋故旧无数,门生故吏,更是数都数不清,辽东七八个总兵和副总兵官,祖家就占了三个,至于其他副将和参将,朕也懒得去数。”

  “还有你家的家丁,想来也有不少人,如今已得了官位,便是你的远亲,如吴襄这样的人,也可谋得副将。你看,大明在辽东的乌纱帽,给了你们没有一半,可是一成却是有的,如此树大根深,盘根错节,那么……卿家难道会不知道,辽东的实情吗?”

  天启皇帝笑了笑:“所以啊,真实的情况如何,你比朕清楚,那么何须在朕面前,说什么这就用命呢?朕当然希望,你们能与朕,与朝廷同心勠力,若是真如此,那么朕也就可以放心了。可是……朕怎会不明白,要用命哪里有这样容易,你的先祖,还有你的父亲,确实是在拼命,因为只有拼命,才能得到前程,才有朝廷的封赏……”

  天启皇帝顿了顿:“可是……现在……你和你的兄弟子侄们还需拼命了吗?你们已是升无可升,赏无可赏了。辽人守辽土吗?所谓的辽人,不就是你家吗?朝廷需要你们镇守辽东,所以,你们要钱,朝廷就得给钱,你们要粮,朝廷便要给粮,你们报上子虚乌有的功劳,朝廷就得给赏,朝廷想不给也不成。”

  老人立即道:“陛下此言,实在诛心。”

  他诚惶诚恐的站起来,而后拜下去,一副恐惧的样子:“陛下何出此言,臣等……绝无此念啊……”

  天启皇帝的面色,却从方才的慈和,变得越来越冷峻:“朕年轻,从前也不是很懂事,总以为,朕赐了乌纱帽,赐了钱粮,变会换来感激,后来朕明白了,有些人,当他们从朕身上再得不到任何东西,当他们开始镇守一方,这边塞上上下下都是他们的人的时候,他们非但不会感激涕零,反而会滋生出妄念,这叫什么,这叫做欲壑难填。”

  “陛下……”老人继续叩首,脑袋一次次的叩在了青石板上,不多时,这脑袋便磕的青紫一片。

  其他人见状,不禁生出了恻隐之心,这毕竟是个五六十岁的老人,风烛残年,据闻当初东征西讨,落下了一身的病。

  天启皇帝却依旧冷漠的道:“天启二年的时候,朕召见你,让你脱衣,看你身上的伤口,你将身上的伤疤,一个个数给朕听,朕在当时,感动莫名,心里在想,朝廷有这样的忠臣,辽东的问题,指日可定。现在……却已是天启十三年了,十二年过去,朕已不是当初的朕,你还是当初的你的吗?”

  “陛下啊……”老人落泪:“臣对不起陛下。”

  “你如何对不起朕,来,和朕说说看。”天启皇帝冷静的可怕,他脸上没有恻隐,也没有愤怒。

  老人道:“臣……臣……这些年来,对建奴人作战,都是无功而返,更有建奴人,居然绕过了宁锦,袭击了京师,这是臣……的罪责啊,如今令京城震动,百官手惊,陛下受到了建奴人兵临城下的侮辱,身为人臣,实在是羞愧难当。”

  听到他述说自己的罪状。

  竟将这些事列举出来。

  天启皇帝听罢,哈哈大笑:“这些也是罪吗?”

  “这自是大罪,恳请陛下责罚。”

  天启皇帝冷笑道:“那么你为何不说一说,你对客军,对朕的干的好事,事到如今,你还想要蒙混过关吗?”

  “其他的事,臣一概不知,还请陛下明示。”老人慢慢的淡定了,抬头,凝视着天启皇帝:“若是陛下对臣有其他的不满,老臣……甘愿认罪便是。陛下说什么,便是什么。”

  第五百二十一章 斩杀殆尽

  这老人显然是打定了主意。

  这事只要不认,那么双方就都还有台阶可下。

  可若是认了,这一层窗户纸被彻底打破,那么彼此就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天启皇帝竟也不恼了,只含笑看着老人,却是道:“那么,此事究竟是谁干的呢?”

  老人道:“臣不知是谁,不过……倒是在前几日,有一个参将,姓周名福,他连夜带兵出了锦州,行踪不明,听人说,他带人杀了数千马贼,若是……真算起来,理应就是他了。”

  老人回答得很干脆,应对也十分的得体。

  只要天启皇帝稍稍顾念一些法不责众,或者觉得若是继续查下去,可能水太深,引发不可预料的后果的话,都可能认可这样的结果。

  此时,天启皇帝却是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而后突然驻足,他似乎已有了主意,于是凝视着老人道:“区区一个参将,敢做这样的事,能调度这么多的人马?”

  “这……老臣就不知道了。”老人很是淡定地道:“若是陛下还不信,大可以继续彻查到底,不如……就让老臣负责此事,到时一定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结果。”

  说着,老人抬头看着天启皇帝。

  现在……就看天启皇帝的了。

  其余人也纷纷紧张地看着天启皇帝,似乎也知道,最为关键的时刻到了。

  天启皇帝随即,大笑起来道:“那么周福何在?”

  “周福已死。”老人道:“就在方才,他听闻陛下来了,却不知何故,狗急跳墙,竟是带着家丁去冲杀东林军,如今……已是尸骨无存。”

  “哈哈哈……”天启皇帝又笑起来,忍不住抚掌,口里道:“不愧为卿家啊,卿家世受国恩,世代替朝廷和朕镇守辽东,果然很有手段。这样说来,朕只好归咎于此人?”

  “这要看陛下的意思。”老人抬头看着天启皇帝。

  他在等天启皇帝的态度。

  虽说帝心难测,可天启皇帝到底肯不肯妥协,现在看来,有些拿捏不准了。

  而二人的奏对,都全在张静一的眼里。

  张静一听着这老人的话,立即就想到了历史上最著名的刺马案。

  这还是清朝的时候,慈禧太后为了控制江南,所以派了自己的心腹去就任两江总督。

  结果,这位新的两江总督上任没多久,便被人刺杀了。

  当地的官员,却随便只以刺杀之人与两江总督有私人恩怨,所以杀死了这位总督,为结论。

  于是慈禧太后大怒,令刑部尚书彻查,而刑部尚书最后也维持了原判。

  这桩奇案,众说纷纭,不过很明显,这两江总督刚刚到任,怎么可能和人有私人恩怨?

  摆明着是这太后派来的总督,触犯了当时湘军的利益,因而大家都心知肚明,刺杀总督的最大受益者乃是曾国藩。

  虽然每一个人都知道,但是每一个人都在装糊涂,从上到下,都咬死了这是私人恩怨。

  最终,慈禧太后醒悟,立即明白这个案子不能继续深查下去了,于是就此作罢。

  而今日……不正又是一桩刺马案吗?

  只是如今的天启皇帝,会如慈禧太后那般,愿意装糊涂吗?

  张静一却没想到,天启皇帝此时目光却是落在了他的身上,道:“张卿家,他说的话,你信吗?”

  张静一则是道:“信。”

  天启皇帝道:“这样说来,只是一个区区参将,就妄图刺驾?”

  张静一点头道:“这满城的辽东文武官员,都言之凿凿,臣想……可能真是如此吧。”

  “原来是这样。”天启皇帝点点头道:“看来……朕是不得不信了。”

  此言一出,这老人,以及那些后头的文武大臣们,都暗暗松了口气。

  天启皇帝随即道:“那么……下令吧。”

  “下令……下什么令……”有人刚刚松了口气,听到这话,又不禁下意识地询问。可很快,他便自觉得失言,于是连忙噤声。

  张静一则是点点头道:“臣遵旨。”

  片刻之后……

  这巡抚衙门之外。

  数百人还在焦灼地等候着。

  大家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情况,不过大家心里都在给自己打气,想来陛下再怎么样,见这么多人,也不敢轻易造次。

  就这般想着。

  突然,架设在巡抚衙门门口的两架机枪开始有了动作。

  却见几个生员,正在全神贯注地鼓捣着什么。

  大家不知这玩意是什么东西,一个个奇怪地朝这边看过来。

  有人窃窃私语道:“这是炮吧?”

  也有人道:“炮没这么小,这玩意看着像火铳。”

  说话的乃是祖泽润。

  祖泽润乃是那老人的长子,而他的父亲,则是声名赫赫的祖大寿。

  祖泽润乃是锦州副将,此时四十岁不到,却已是从二品的将军!

  这辽东人谁都知道,生在祖家,便是一个废物,哪怕是混日子,将来至少也有一个从二品的副将。

  毕竟祖家近亲,成为总兵、副将者,已有七八人了,还有几个年纪小的后辈,其实距离这样的高位也不远了。

  想当初,建奴还未崛起的时候,整个辽东,也不过区区一个总兵官,一个副将。

  可等到建奴崛起,虽是建奴不断的侵城掠地,一个辽东,大明的防线不断的缩小,丢失的城池大小七十多座,可这并不妨碍数不清的功劳报到朝廷。

  于是,无数武官,借此扶摇直上,如今,这总兵官就已有四五个,副将就更多,有十几个之多。

  可以说,建奴人的崛起,虽是建立于辽人的血泪之上,可实际上,却也让不少辽人世族借此机会不断的壮大。

  无论是李家,还是祖家,大抵都是如此。

  祖泽润说这玩意像火铳,其实有人暗暗吐槽,这哪里像火铳。

  不过因为他是祖泽润,众人便当真纷纷点头:“是极,是极,学生越看越像火铳,还真是……”

  正说着……

  一旁的生员,已经开始悄然地撤去。

  而此时,祖泽润已感觉有些不对劲了。

  他左右张望,刚想要说什么。

  突然,那两架机枪突的喷出了火舌。

  哒哒哒哒……

  又是熟悉的声音。

  变故突生,有人直接被射倒在地。

  那祖泽润离得远,一见此景,已是要吓瘫了,他脸色苍白,禁不住怒吼:“大胆,你可知道我们是谁!”

  谁字还未落下,便见身边一个个参将、游击将军,甚至还有一些千户,已应声倒下。

  更有不少文官,发出惊叫。

  有一群人,妄图想要逃开,可两侧,却早有一队队的生员,端着火枪,开始射击。

  三面受敌。

  噗……

  一枚子弹,直中祖泽润的脸颊,祖泽润啊呀一声,发出凄厉的惨叫,人已跪下,捂着自己的嘴,指缝之间,鲜血淋淋而下。

  他张口含含糊糊的,似乎叫着什么,似乎是在说:“疯啦,疯啦……”

  侥幸还活着的人,此时比死了还要难受。

  因为他们此刻所见到的,是人间地狱。

  方才还有人大喝大胆之类的话。

  可转眼之间,许多人已是跪倒,凄然道:“饶命,饶命啊……”

  只可惜……子弹是没有情感的。

  哒哒哒哒……

  这无数子弹依旧在人群之中乱扫。

  终于,一个又一个的人倒在了血泊里。

  须臾之间,数百人已没有人竖着的了。

  随着一声哨响,机枪终于停下。

  其余的生员,纷纷上了刺刀,开始层层叠叠地听从号令,徐徐上前。

  而后,但凡还剩下一口气的,便是一刺刀下去。

  生员们已对这些人,生出了极度的厌烦之心。

  在军校的教育之中,本来就有关于铲除豪强的内容,再加上此番在辽东的所见所闻,此时对这些人,更是没有丝毫的同情。

  组润泽还未死,只是他的脸上全是血,腮帮子是有着一个巨大的豁口,整张脸已是稀烂,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此时,血污已沾染到了他的眼前,他看到的这个世界,一下子变红了。

  什么都是红的,似乎整个天空,都染上了血色。

  他张口想要说什么。

  可什么也说不出。

  这个生来富贵,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成年之后,不需花费多少气力,只需跟着父亲和伯父随便转悠,便有数不清的功劳等着他去领的人,显然是没有意识到,有人会像死狗一般地对待他。

  此时,一个生员发现了他。

  他扑哧扑哧地想要喘气,求生欲让他想要极努力地辩解,告诉他们,自己的父亲是谁,自己的祖父是谁,自己的伯父是谁,甚至还想说,刺驾的事……已经过去,那些客军……

  可惜……

  他已张不了口了,因为脸只要轻轻的抽动,一股剧痛便让他身子抽搐。

  口里已有血沫喷涌出来。

  可他还想活。

  那生员的皮靴子已踩在了他的身上。

  而后,祖泽润看到了明晃晃的刺刀。

  在这血色天空的背景之下,这刺刀却是雪亮。

  而后,刺刀的刀剑对准了他,随即狠狠地扎下。

  呃啊……

  血雾喷涌,洒落了更多的鲜血!

  第五百二十二章 暴君

  祖润泽显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是这样的死法。

  被一个穿着灰色大衣的无名小卒,用几乎最让人觉得耻辱的方式,一刀结果性命。

  这刺刀,又快又准,直刺他的咽喉。

  因而,祖润泽死得异常的干脆。

  他最后贪婪地呼吸了一口空气,而后便觉得一股剧痛袭来,最终……身子不断地抽搐,剧痛加上窒息,随即,再没有了任何的声息。

  那生员,似乎并没有觉得自己杀死了一个什么了不起的人,很快便不再理会他,继续徐徐前行,寻找活着的人。

  前头,似乎有一个人只是中弹,被打中了腿,他疯狂的大叫:“学生无罪,学生无罪啊,学生有功名,有功名在身。”

  不过他的声音,很快戛然而止。

  这里……很快便躺下了横七竖八数百具尸首。

  再没有一个活物了。

  紧接其后,竟有武官拿出了一个名录。

  东林军校杀人,向来是严谨的,他们很快便寻来了巡抚衙门的一些文吏,让他们对所有的尸首进行辨认,而后照着名册开始打钩。

  那些文吏,见到这一幕,人已吓得尿了裤子。

  可是,看着一旁冷漠的队官,这时便是迈不动步子,却也需乖乖听话了,他们小心翼翼地将每一具尸首辨认出来,而后一个个通报。

  而后,武官则在这花名册之中,搜寻到对应的名字。

  场面很安静,有一种令人诡异的祥和。

  照单辨认的带队官乃是李定国。

  李定国显得很冷漠。

  军校的生员出身都很有限,最好的,可能也只是薄有资财之人。

  他们吃过苦。

  也因为加入军校,而改变了全家的生活,家里开始有了一些土地,至少可以养活自己,薪水随着地位的提升,也开始比较丰厚,最重要的是,他们不再是一个个被人忽视的人,他们开始越发的自信,越发的可以挺起腰板做人。

  教导官们,进行宣教的时候,是不可能脱离实际的。

  他们没有办法让一群曾经差点饿死的饿殍,或者是一群曾经被欺压的人去相信,这天下还是太平盛世,这样的宣教,是没有作用的。

  最好的宣教方法,就是告诉他们实际的情况。

  天下已经到了危在旦夕的地步。

  陛下有意振兴朝纲。

  可是国家已经到了无法挽救的地步,到处都是豪强,哪里都是赃官污吏,人如蝼蚁,人如草芥,人如牛马,要拯救万民于水火,要扶大厦于将倾,就必须攘外除奸。

  这种尊王攘夷的这一套理论,放在几百年之后,或许已变得陈旧,可在这个时代,却不得不说,虽不算新鲜,却也绝对是有号召力的。

  结合自己的出身,自己所见所闻,生员们自然对此深信不疑,而且他们也是这样做的。

  如李定国这般,此时的李定国,年岁已渐长了,虽然他才十六七岁,像他这样年纪的人,或许还处于懵懂的年纪,可现在的他,经过了鲜血的淬炼之后,却已变成了另一番样子。

  虽是大队官,不过他却是和最低级的生员一样,穿着灰色大衣,唯一的区别,不过是胸口上,缝了一个自己的职务和姓名的布条而已。

  军校内部的关系十分奇怪,这里头既有森严的上下级关系,可同时,所有的生员,却又都是同窗,因而,虽有严厉的上下之别,可同时,又不乏对于同窗的温情!

  哪怕是最低级的生员,也是李定国的学弟,身为队官的李定国不会漠视,反而会给予更多一些的帮助。

  点完了数,李定国禁不住嘀咕:“真是奇了怪了,一个都没有落下,这一个个的,都主动来撞枪口了,也好,省了功夫。”

  于是,将花名册往腋下一夹,一步步走入巡抚衙门里去。

  ……

  枪声大作之后,老人的脸色已是骤变。

  其余随老人一同进来的人,也察觉到了异样。

  又是这该死的声音。

  于是,许多人哗然起来。

  这令在里头的锦衣卫校尉,禁不住都按住了腰间的刀柄,蓄势待发。

  天启皇帝却还是面色如常。

  张静一也只冷漠地看着他们。

  “陛下……外头何以会有这样的响动……”老人憋不住了,此时他觉得自己的眼皮直跳,心里越发的感到不安。

  因为他隐隐的听到了惨叫的声音。

  天启皇帝淡淡地道:“卿家安心!放心吧,这不是招呼你们几个的。”

  “敢问陛下……这是什么意思?”老人更觉得不对劲了。

  天启皇帝轻描淡写地道:“不过是毙几个人罢了。”

  老人继续问:“所毙者何人?”

  天启皇帝笑了笑道:“随你来的,想来都毙了吧。”

  这一下子,老人的脸霎时僵住,似乎有些承受不住了。

  他方才还在想,陛下……似乎已有妥协的迹象。

  看来……这陛下也知道一旦细细追究,可能影响深远,所以决心妥协。

  可哪里想到……

  老人不禁道:“陛下……为何……为何……陛下不是已经说了,谋反的只有那周福参将吗?”

  天启皇帝坐下,徐徐道:“对,卿家说谋反刺驾的乃是周福,这没有错,卿家说什么,朕当然只能信什么。不然怎么样呢?”

  老人道:“既然如此,那么陛下为何……为何还要……陛下……这些人……他们……他们……”

  说到此处,老人已无法淡定了。

  太震撼了。

  全杀了?

  最重要的是,最重要的是……这里头,还有他的儿子……有他的儿子啊……

  一下子的,这老人脸色煞白,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天启皇帝,而后一字一句地道:“他们何罪……何罪……”

  后头的数十人,也已慌了。

  天启皇帝很是淡然地道:“他们无罪。”

  老人继续质问:“陛下,既是无罪,那么陛下何以杀人?”

  “因为朕想杀人!”天启皇帝突然站起来,一步步走近老人,双目凝视着老人,眼中似乎带着光,只是这光,显得异常冰冷!

  这时……终于图穷匕见,露出了真面目。

  天启皇帝继续道:“朕想杀就杀,朕为何要问他们的罪?朕难道不是天子吗,难道不是生杀夺予吗?朕现在要他们的命,他们就得死!怎么,难道卿家以为不对?噢,朕想起来了,卿家一定要说,朕残暴不仁,可是……朕在你们的口中,难道不早就已是暴君了吗?”

  “自然,你还可说,若是如此,朕一定是隋炀帝一样的下场,那么就隋炀帝一样的下场好了。前提是,你得是李唐,你这里需得是瓦岗寨,可你们自己照照镜子,你们配吗?”

  天启皇帝目带不屑地看着他们,接着道:“你们一群蝇营狗苟之辈,除了在这里糊弄朝廷,在此拥兵自重,在此如鼠雀之辈一般,在此密谋图利,朕晾你们有一万个胆子,也反不起来。你们倘若是当真扯旗谋反了,朕倒是还高看你们几分,可你们自己看看,你们是什么德行!”

  老人微微地张大着眼睛,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他错愕地看着天启皇帝。

  对于老人而言,现在的他,是更寄望于皇帝是理智的,因为理智,才会有所顾忌,才会最终妥协。

  可现在,他看到的天启皇帝,却丝毫没有理智。

  他甚至连彻查谋逆大罪,都懒得去查,甚至连罗织罪名,也懒得去罗织。

  而这……却令老人细思极恐。

  因为当一个人如此肆无忌惮,那么就说明,自己所谓的掩盖罪行,自己所谓的找人背这个黑锅,自己的一切算计,在这种王八拳面前,就好像笑话一般。

  此时,老人整个人都慌了。

  他的儿子还在外头啊!

  听着外头惨叫连连,终于让他彻底地乱了手脚,于是道:“陛下杀了他们,拿什么去抵挡建奴?陛下难道就不担心,将这大好的辽东,拱手让人吗?难道陛下不怕亡天下吗?”

  天启皇帝背着手,大笑一声,才道:“这就不劳你操心了,你们这群废物,成日建奴建奴的叫,每日都拿建奴来当做你们升官发财的理由,这二十年来,建奴被你们滋养得膀大腰圆,现在你们竟还好开口在朕面前,提那建奴?朕的腹心之患不在建奴,是在你们。在一个个似你们这样养贼自重,拿着贼来虚张声势的废物身上!”

  天启皇帝大叫一声:“来人,将人押上来!”

  一声号令。

  外头却有人开始推搡着一人出来。

  这老人下意识地惨然着脸,朝着来人看去。

  这一看……顿时大惊。

  天启皇帝厉声的对推搡而来的人怒喝道:“来告诉他,你是何人?”

  这人一脸疲惫,浑身五花大绑,此时也被天启皇帝的气势所摄,下意识的就道:“我乃多尔衮。”

  天启皇帝骤然转身,冷冷地直视老人,眼里锋利如刀一般,在老人身上掠过。

  而后,一字一句地道:“朕犁庭扫穴,就是想看看。你们到了现在,是否还敢拿这建奴来做借口要挟朕!”

  第五百二十三章 斩草要除根

  一见到这多尔衮,所有人就都不淡定了。

  谁能想到,在这辽东,不可一世的建奴大汗多尔衮,如今却是这般的狼狈模样。

  若是这样说来的话……

  那老人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脸上浮出了明显的震惊。

  他只觉得震撼无比,这就说明,建奴至少遭遇了一场有史以来最大的惨败。

  以他在辽东多年对军事的了解,那么更可怕的事就是,这数千的东林军,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难道是,海路……

  老人骤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从一开始,他们根本就没有走陆路,走的乃是海路。

  而陆路,不过是障人耳目的把戏罢了。

  无论这个掩人耳目的把戏是在迷惑建奴人,还是在迷惑他的。

  那么更可怕的事实就是……

  他上当了。

  而建奴人……也遭受了重击。

  事实的真相摆在了眼前,却让老人无法接受。

  因为想清楚了这种可能性,那么接下来……才有更可怕的事让人去想象。

  譬如,就算走海路,这才多少的功夫,两个月之前,他们可还是在京城的。

  而如今呢?

  在京城的东林军,是怎么能够火速出击,迅速地深入建奴的腹地,而后迅速地将建奴人击败。

  这是多令人恐怖的战斗力。

  老人是见识过八旗铁骑的威势的,正因为有着这般的见识,才觉得可怕。

  他此时跪在地上,方才虽是拜倒在地,心里却仍带着有几分气定神闲。

  可现在……他的心是完全乱了。

  大儿子死了,和外头锦州上下所有的文武一道,统统被处死。

  此时,巡抚衙门之外,那惨叫声,已是渐渐地停歇下来。

  而陛下……

  老人依旧不敢相信,他颤抖着道:“陛下……多尔衮,为何……为何在陛下手里?”

  天启皇帝的唇边,勾起一抹讥讽的笑,冷冷地道:“何止是多尔衮,这沈阳城还有那八旗精锐,统统都成了朕的阶下囚。来吧,咱们开门见山吧,你方才不是说,朕还要借重衙外这群窝囊废吗?你来告诉朕,如今朕还有什么可借重他们的地方?”

  老人一时语塞。

  在老人后头的众人,也已慌了手脚。

  狡兔死,走狗烹,这句话是没有错的。

  更何况,他们这走狗,倒是哈士奇的血统更多一些,光吃不干,见了建奴人就摇尾巴。

  天启皇帝的声音越加冷然,道:“你来告诉朕,他们该死吗?”

  “陛下……”老人已是涕泪直流。

  到了这个份上,越是有清醒的认识,反而越是意识到问题的严重。

  到了这个时候,他连最后一丁点的盘算,也已土崩瓦解。

  老人突的感到很无力,只能叩首道:“可他们……毕竟是……毕竟是……”

  天启皇帝则道:“毕竟是什么?毕竟大明需要靠着这些废物,才能治理好这辽东?什么时候,你们成了辽东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了?”

  “抵御建奴,你们不成。治民呢?你们所谓的治民,就是将百姓的田产夺到自己的手里,将卫所的军户土地,变成你家的土地。让士兵变成你们的家奴,让百姓成为你们的佃户。你们夺了他们的地,享用着民脂民膏,却以为靠这个将你们一个个养的肥头大耳之后,朝廷反而要倚重你们?”

  老人诚惶诚恐地道:“臣等与陛下,实为一体。”

  “什么时候是一体的了?”天启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带不屑地道:“太祖高皇帝可不是这个意思,我大明自太祖高皇帝开创以来,坐了这江山,自然要尊崇这祖宗之法。那现在……我来问你,盘剥百姓,杀良冒功,密谋弑君,这种种的罪孽,倘太祖高皇帝若在,会怎么样呢?”

  太祖高皇帝……

  老人听到这,顿时打了个哆嗦。

  这一下子……他是真的怕了,如今却不敢再直视天启皇帝的眼睛,只是不断埋头,嚅嗫道:“太祖……太祖高皇帝……高皇帝……”

  天启皇帝淡淡道:“那就依着老祖宗的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吧,你们也不必再说了,现如今,外头的人都已死了,这是朕不忍心看到他们被千刀万剐,也不忍见这剥皮充草之事,朕对你们,已是仁至义尽了。到了如今,又何须求饶呢?”

  说着,天启皇帝将老人搀扶起来,老人哆哆嗦嗦,两腿发软,勉强站起,他感受到的是极度的恐慌。

  天启皇帝道:“朕念你乃是老臣,当初,你的父亲也曾立过汗马功劳,所以今日,也不愿你受辱,祖大寿,你自己看着办吧。来人……革去祖大寿所有的官职,他年纪老啦,朕免他一死,其余之人,却是罪无可恕!”

  此言一出,一旁待命的邓健立马拱手应下。

  而后,这堂中之人统统被拖拽出去,这些人口里还在大呼:“饶命!”

  另一边,城中又开始鸡飞狗跳起来。

  城中各营,直接开始有锦衣卫的人出现,拿着皇帝的腰牌,节制各营。

  各营的武官,早就死在了巡抚衙门,这个时候,群龙无首。再加上锦衣卫带着皇命出现,谁敢造次?

  就算偶有不开眼的,也直接当场处死。

  一时之间,锦州说不出的平静。

  而后,一家家府邸,开始查抄。

  所有成年的男子,统统被揪出来。

  有人不服,还妄图带着自己的家丁抵抗。

  可一队队拿着刺刀的人冲杀进来,这些人却绝不是家丁们可以抵挡的。

  于是很快,宅中传出了惨叫声。

  几乎每一条街道,都有索拿的人犯。

  足有数千人之多。

  这都是锦衣卫事先拟定好的名册,譬如祖家,三代内的血亲有几人,叫什么名字,相貌特征如何。

  片刻之后,这无数人就被拉到了巡抚衙门。

  锦衣卫当场进行判决。

  于是,统统拉去击毙。

  这种有组织的东林军,一旦动作起来,速度极快。就算偶有人是漏网之鱼,却也难以逃亡。因为在当日,立即有人发出了告示,藏匿钦犯者,全家诛灭。

  于是,更不知多少人,将人扭送了出来。

  巡抚衙门这里,枪声大作。

  城中每一处的街道,都封锁的死死的。

  在这早已被净空的街道,只有一队队的囚犯连绵不绝的押送了来。

  老人他还活着。

  免死。

  可现在,他却看到了平生最惨的一幕场景。

  到处都是尸首,鲜血染得整条街都红了。

  他看到了自己的第三个儿子。像死狗一般被人拉扯着,三子一见他,立即发出了大叫:“爹……爹……救我,救我……”

  老人已是泪流满面,他遏制不住冲动,想要上前。

  只可惜……曾经他不可一世,威风凛凛,这位从前的辽东副总兵的儿子,此后的前锋总兵官,如今却已成了白丁的人,想要冲上前,顿时便被生员一把推开。

  他打了个趔趄,后退几步,身体失去了平衡,于是摔倒在地。

  这个时候,似乎他才意识到,他已不再是那个声名赫赫的总兵官了。

  最令他无法接受的是,原来……自己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于是,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个又一个的儿子,在巡抚衙门的高墙之下,被一颗颗无情的子弹击中,而后倒地,在血泊之中挣扎和扭曲着,最后慢慢的死去。

  一个又一个。

  还有他那才刚刚娶妻的长孙……

  一看到长孙惶恐的样子,老人整个人已是崩溃了。

  他猛地一下子冲到了不远处的天启皇帝面前。

  随即直接跪下,拼命的磕着头,此时脑袋上,已是鲜血模糊。

  “陛下,陛下……请陛下宽大为怀,请陛下不要再杀了,不要再杀了,锦州已是血流成河了。陛下……臣万死,臣万死啊……”

  他的声音早已沙哑了,一面无意识地求饶,一面口里大呼着:“臣愿代他们去死,陛下……陛下……宽大为怀啊。”

  他拽着天启皇帝的腿。

  几个校尉想要冲上前,将人拦下。

  天启皇帝却是目光一扫,众人退下。

  天启皇帝居高临下地低着头,看着老人,而后道:“张卿家,你说呢,朕该不该宽大为怀?”

  张静一就站在天启皇帝的身侧,这个时候询问到了他,张静一微微沉吟了片刻,而后才道:“若陛下落入这些人之手,他们肯宽大为怀吗?那些客军,又与他们何时有过什么生死之仇呢?可当初对客军动手的时候,他们可有半分的慈念吗?陛下,臣这些年,只学会了一个教训……斩草要除根!”

  老人听罢,猛地抬头,而后用怨毒的眼神看了张静一一眼。

  张静一却朝他笑了笑。

  这如沐春风的笑容,却让老人心里生出冰凉,宛如万箭穿心一般。

  他打了个颤,而后继续求饶道:“陛下,陛下……辽国公,辽国公……臣……草民……草民万死,就请杀了草民,求你们……求你们了……”

  远处,他的长孙也在哀嚎。

  可这时……

  砰砰砰……

  枪声又响。

  老人身躯一僵,眼里失去了最后一丁点的神采。

  第五百二十四章 天诛地灭

  到了老人这种知天命的年纪,如今目睹自己的子孙们一个个被拉出来,听到他们的惨呼,亲眼见他们倒在血泊里,这种痛苦,无异于是巨大的。

  此时,他只瘫跪在地,不可置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或许这个时候,他心里是有悔意的,分明已经位极人臣,已是良田万顷,已是子孙承欢膝下,可为何临到老来,有些事还是放不下,到手的某些好处,也依旧撒不开手。

  而如今,已经没有后悔药了。

  一切成空。

  数代人为之努力奋斗而来的一切,如今统统化为灰烬。

  老人的脸,异常的黑沉,像是死人一般,他双目没有神采,只是身子摇摇晃晃的,用那空洞的眼神,看着远处的刑场。

  刑场外,还有各种嚎哭的声音,可这些声音,老人已听不见多少了。

  他突然失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笑之后,眼泪随之落下。

  而后他含糊不清地道:“陛下果然……有太祖之风。”

  “可你不是胡惟庸,你甚至连蓝玉都不配。”天启皇帝立即反唇相讥,他冷笑地看着老人:“蓝玉再如何的骄横,再如何的徇私枉法,可至少……他是有功之臣,他至少还有胆有谋,于捕鱼儿海大破北元,使我大明将这北元连根拔起,令漠北蒙古人,闻之丧胆。”

  “可你如何与他相比呢?你们祖孙三代,位高权重,朝廷所给予的封赏,并不比那蓝玉要少,可你们这数十年来,可曾击破建奴,又何曾让谁丧胆?”

  天启皇帝顿了一下,接着道:“所以朕说你们是一群废物,得了朕的高位,得了朕的钱粮,却满足了你们的一己之私,拥兵自重,要挟朝廷,甚至还敢刺驾。到了现在,朕若不是太祖高皇帝,难道要让朕做汉献帝吗?朕若为汉献帝,你也配做曹操?”

  这一番话,真是刻薄到了极点。

  字字诛心。

  老人本是满腔愤怨,此时竟还被如此的羞辱,竟是语塞。

  张静一在旁道:“陛下,其实他们还是有功的,若不是他们积攒了这么多的田产,有这么多的财富,积蓄了这么多的粮食,陛下将来平辽,只怕还未必能成功。现如今得了这些,足以安置广大流民,这也是一桩大功德啊,祖家跌倒,百姓们吃饱,这难道不振奋人心吗?”

  老人:“你……”

  老人急火攻心,张静一的这番话,就更毒了,老人想到的是,自己的儿孙们已死得七七八八了,想着祖家完了,这时张静一提醒,他才想起,人家还惦记着自己的田产和粮食,还有那家里积蓄的金银呢!

  这数代所得,如今拱手让给这些杀了自己儿孙之人。

  此时,再见天启皇帝和张静一相视一笑,二人眼神似乎好像都在放着光。

  老人勃然大怒,恼怒不已地道:“今日可以破我家而取金银以贿百姓,他日尔家也必为人所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莫说是你张家,即便是你朱家皇族,那些贪婪无度的百姓尝到了甜头,也迟早有一日,破尔家门!”

  这番话,颇有几分诅咒的成分了。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其实这话是有道理的,有些时候,开了一个口子,那么后头就没办法阻止了。

  张静一却是面色淡然,道:“不,正是因为拿了你们来做榜样,让天下人,以及后世的子孙知道,似你们这等人,贪婪无度,为了财帛,为了权位,可以毫无廉耻,敢于践踏一些律令,今日诛你满门,断你的宗祠,抄没你的一切,这才可以让后世引以为戒。

  今日就是要后世之人和现今的天下人知道,凡事都要有节制,要有一个度,如若不然,便是再鼎盛的人家,也难免有今日之祸。太祖高皇帝,好就好在敢这样做,于是大明才有数百年的江山。可如今,许多人已忘了这些,以为今日之天下,与太祖高皇帝时迥异,所以才敢似你们这般,肆无忌惮,毫无底线。今日诛灭你的一切,反而会让人警醒,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要节制自己的欲望,唯有如此,人们才会记住这个教训。”

  “至于我的儿孙,我自会教训,到时,免不得会将全家诛灭的惨事,绘声绘色的说给他们知道,好教他们知晓,做人切切不可学你,学了你,则后悔莫已!做任何事,都需三思而后行,所以……您老人家,就不必为我操心了,今日发生的事,我会让人都记录下来,事无巨细,将来您老人家就是要活教材,如此,岂不美哉?”

  老人听罢,只觉得整个人阵阵眩晕。

  张静一的话,其实很明白,你所谓的始作俑者,不过是笑话。

  天启皇帝不禁乐呵呵地大笑道:“这个好,这个好,这等记录的事,魏伴伴最是擅长了,就让他来主持编修一部书,用来以儆效尤,再好不过了。”

  张静一道:“其实……臣觉得,臣也可以……”

  “那你们一起编,要细细地讲一讲这祖家,讲一讲他们干的丑事,还有今日的事!”

  张静一心里说,魏哥的水平太低了,到现在还在那演义式的一百零八将,然后大家对号入座的水平呢,那《东林点将录》简直就是垃圾,我特么的是看都看不下去。

  当然,张静一只是抿抿嘴,而后便道:“陛下,差不多……要开始抄家了。”

  天启皇帝则是兴致勃勃地道:“如何查抄?”

  张静一便道:“先抄金银,至于田产之类,也不必去细抄了,麻烦,臣的建议是,只允许私人最多有地五十亩,五十亩以上者,统统充公,还有所有的军田,也统统重新划拨朝廷所有,反正这本就是朝廷的。所有的土地,要重新丈量,也要重新造册,税赋也用摊丁入亩这一套,如此一来,也就免去了一家家的核对疏理他们的田产了,横竖这地,都是朝廷的。”

  天启皇帝对此,反而并没有多少兴趣,田产嘛,张静一说耕者有其田,那想来……不算坏事。

  天启皇帝酷爱军事,只要在军事上过瘾就好了。

  当然,他更看重能抄出多少金银来。

  这可是几百家人啊!

  锦州如此,宁远那边也要抄一遍,再加上沈阳那边,整个辽东,天启皇帝现在最是想要知道的是,到底藏着多少金银。

  天启皇帝道:“若是只限定五十亩,只怕有不少人要心生不满吧。”

  张静一道:“这够他们过活了,其实对于大家而言,也是好事。”

  “好事?”天启皇帝诧异地看着张静一。

  张静一道:“当今天下最大的问题,在于投资田产和土地,乃是一本万利之事,毕竟谁掌控了土地,谁就掌控了粮食,因而,臣见这天下,但凡有财的人,都在疯狂购置土地。如今,辽东这边摊丁入亩,再加上直接限定个人所拥有的田产,这不但可为将来招徕流民打下坚实的基础,从此,也彻底熄灭了人们购地的欲望。那么……谁还肯拿着金银,只一味地投资土地呢?”

  天启皇帝似懂非懂,而后道:“然后呢?”

  “然后市面上土地没办法投资了,银子就会大量的流入市面。”

  “噢,然后呢?”

  “银子多了,许多东西的价值就会增加。”

  天启皇帝狐疑道:“接下来呢?”

  “接下来,百工兴旺。”张静一很认真地道:“陛下若是手里有大量的银子,又没办法买地,手中的银子,又发现慢慢的开始渐渐变得不值钱,会不会觉得储存起来,不值当?既然不值当,就会想着花出去,而一旦花出去,无论是采买什么,市面上的银子多,而货物短缺,那么势必……进行生产,就有利可图了。”

  “朕懂了。”天启皇帝道:“所以……只有杜绝土地的投资,才可以让百工兴旺。”

  张静一却道:“这也未必都是如此,不过……确实可以这样认为。一旦百工兴旺起来,大家的日子能逐渐好起来。就说椅子吧,椅子的价格增加了,而且很多人都想买椅子,那么……陛下会不会觉得制椅子有利可图?如此一来,会不会有人大量的雇用人去伐木,去招募大量的木匠制椅?当然,事情可能没有这样简单,但是道理是这样的道理。”

  天启皇帝顿时醒悟,于是眉飞色舞地道:“朕懂了,制桌椅,朕在行啊。”

  “啊……”天启皇帝的这个思维节奏,令张静一控制不住地一脸无语。

  不过……张静一所言,其实是有道理的。

  当今天下,不只是土地问题,之所以百工不兴旺,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做任何的投资,进行任何的生产,都没有投资土地和垄断土地更有利可图,而且还是旱涝保收。

  所以莫说是那些大家族,便是寻常有一些小钱的人,哪怕每日吃糠咽菜,平日里将钱分为两瓣花,也要攒够银子,去购置土地。

  第五百二十五章 往死里整

  在张静一看来。

  若是不进行土地改革,彻底地打断土地的投机问题,那么就等于全天下数千万上亿人口,都窝在两京十三省里,大家拼命的卷。

  有钱,攒着!

  攒着干嘛?

  买地!

  那么这资金,就永远无法有效的流入其他的领域,结果因为大量的资金疯狂的进入土地,这也抬高了地价。

  地价一高,所有兼并了土地的人就成了最大的受益者,毕竟地价涨了。

  那么便有更多的人吃糠咽菜,也要继续买地不可。

  人们的消费力,几乎是不存在的,毕竟花钱享受,哪里有买地香?

  这天下两百多年,两百多年的兼并,绝大多数的土地,已经落入了这些大大小小的士绅和地主的手中。

  而贫者想要耕种却也不过沦为雇农,从此世世代代为士绅们耕种,最终形成了人身依附的关系。

  这显然也是明朝灭亡的最重要原因。

  因为士绅们的土地越来越多,但是他们的资金和投资,并没有对这天下带来正面的作用!

  这种疯狂的购地行为,既不会产生新的需求,同时也让一个个自耕农破产。

  与此同时,随着土地兼并,他们的土地越来越多,依附于他们身上的人自然也就越来越多,某种程度,他们已经开始膨胀为一个个可以决定地方事务的豪强了。

  朝廷委派的县令,要嘛与他们同流合污,若是不肯合作,面对一个县里土地最多的几个士绅,区区一个县令,不过是傀儡而已。

  士绅之间,又进行了广泛联姻,同时垄断了知识,最终大量的士绅子弟进入朝堂,为他们保驾护航。

  而要解决这个问题,分田地可以说是安置流民,是维持天下的稳定。

  毕竟失地的人已经越来越多,已到了愈演愈烈的势头,大量没有土地的流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迟早要成为流寇,最终,形成一个个反抗朝廷的军事团体。

  另一方面,就是斩断这种全民购地的投资模式,一旦彻底的斩断,根本不允许土地随意在私人之间流转,那么这些平日里老财们积攒下来的钱财,就势必会向其他的行业开始流动。

  正因如此,所以张静一才认为,当土地失去了投资的价值之后,许多行业,都可能兴旺起来,这其实就是所谓的一鲸落万物生。

  数千万上亿人口,是不可能永远指望着靠天来吃饭的,农业固然是根本,可是这有限的土地,已经无法承载日益增多的人力了。

  想要破局,靠这种疯狂内卷的方式是不成的,只有百工兴旺,才能让那些无法在乡间立足的流民,有个养家糊口的机会!才能给许多百姓一个可以让自己翻身的希望。

  天启皇帝对此,还是有些懵懂,不过这不打紧,他不用关注这些,张静一说的话,他是相信的。

  既然相信,那么自然而然,也就让张静一去干便好了。

  于是天启皇帝道:“那么卿家以为,这些事,交给谁去干为好?沈阳那边,招徕和安置流民,交给了毛文龙,那么谁来主持这分田产的大计呢?”

  张静一便道:“臣听说,袁崇焕还活着,不过还在狱中。”

  “那个家伙?”天启皇帝听罢,不禁挑眉,他对袁崇焕是有怨言的。

  这不是一个废物吗?

  辽人守辽土,是这袁崇焕提议的。

  宁锦防线,也是这个家伙提议的。

  至于三年五年平辽,也是他亲口说的。

  此后呢,让他彻查辽将,他倒是好,干是干了一点,结果最后被人一锅端了。

  天启皇帝不由道:“此人就好夸夸其谈,只怕难以成事。”

  张静一显然和天启皇帝的看重点不同,此时他道:“可是陛下,不管怎样,最起码他是我们的人!起初的时候,他彻查辽将,就已与这些辽将们反目。此后辽将们谋反,又将他下了大狱。这样一个人,是绝不可能和辽东这些人同流合污的。何况,他毕竟对辽东了如指掌。”

  “至于他之所以没有作为……臣斗胆说一句,像辽东这种情况,任何巡抚,其实都难有作为。在这辽东,上上下下的都是和辽人有关系,所谓的辽将,其实就是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军阀,袁崇焕当初只凭借一道圣旨来了这辽东,又拿什么节制这些骄兵悍将呢?”

  “现如今,这些人已连根拔起,接下来要做的工作,虽然职责繁重,可实际上,却没有了原先的那些重重阻碍,臣想,袁崇焕是足以胜任的。”

  “何况……”张静一顿了顿,接着道:“要贯彻此事,首先就是用人,以前只能用这些与辽人世族有关系的人,其他人,就算想用,人家也不肯来。所以此番,臣以为……应该组织大量人出关到这辽东,以协助袁崇焕进行清理的工作。”

  天启皇帝便问:“人从何来?”

  张静一道:“臣想办法,从新县和封丘县抽调三百文吏和武吏,这些人,臣以为可以任事。”

  天启皇帝点头道:“封丘与新县的官吏,确实都很干练,而且与新政是一条心的,有了这三百骨干,协助袁崇焕,或许可以成功。”

  张静一道:“不过,让他们从封丘和新县这等繁华之地,来这苦寒之地,倒是委屈了他们。”

  张静一眼珠子转着。

  天启皇帝看了看张静一,霎时明白了什么:“那么你意下如何呢?”

  张静一道:“不妨,就给一些待遇吧,譬如县丞到了这里,可以任知府。县尉来了,可以任州府的同知。那街长、巷长来,任知县,寻常的差役来,也可任一些官职。”

  “当然,暂时不要给他们实职,而是先用代职!譬如知府,给他们一年时间,为代知府,这一年之期过去,核验他们是否称职,若是称职,则再给转为正职,这般一来,大家也都有了盼头。”

  张静一边说,边直勾勾地看着天启皇帝。

  其实这个建议,是需要承担巨大的勇气的。

  因为这意味着,寻常的文吏,可以直接委任为真正的‘官’。

  新县那里,已经开始有了文吏升迁为官的苗头了。譬如现在新县的县尉,就是先从普通的文吏,后来成为街长,之后再平调到县衙的户房做了司吏,最终成为了县尉。

  别看这司吏和县尉之间好像只是身份上的转换,可实际上,司吏是不受朝廷认可的吏员,根本就不是官身,就算你干的再好,你这一辈子也只是吏而已。

  可县尉不一样,虽然只是芝麻绿豆的官,却也是实实在在的官职。

  当然,张静一权势滔天,他在新县和封丘这样玩,朝中虽有牢骚,却也极少有人拿这个说事。

  反正你张静一自己默默地玩泥巴,大家眼不见为净就是了。

  可是……现在显然是不一样了,这等于是,张静一将他培养出来的文吏们,开始向周边扩散了。

  以往张静一为新县县令,县丞又有本身就有功名的卢象升,新县里头,真正可以填补的官职,不过是县尉和教谕还有典吏而已,反正都是八九品的芝麻绿豆官,也只有这寥寥几个空缺,问题不大。

  而辽东呢?

  辽东可是有千里之堤,有无数个府县,一旦这些文吏出关,开始任官,这就等于彻底地打破了科举为官的铁律了。

  在大明,文官是绝不可能让没有功名的人担任的。

  也正因为这样,所以科举才成为了成为文臣的唯一途径。

  现如今,张静一直接在辽东开了一个口子,这还了得?

  现在就敢这样,以后做出什么事来,就真的无法想象了。

  那文吏,有的不过是秀才功名而已,甚至还有的连功名都没有。

  听说还有人,只是认识一些字,能写会算,所以只在县里的户房里任区区一个账房,后来才慢慢地开始任街长、巷长,就这种人……也能为官?

  那还有谁考科举?

  天启皇帝一听,顿时就明白了张静一的心思。

  他也是一个拎得清的人,晓得张静一的提议,会可能引发怎样的风潮,于是他笑呵呵地道:“张卿啊张卿,你真是每日都在折腾啊,这又是要让朕跟着你一起翻江倒海了。”

  张静一倒一点不急的样子,而是笑了笑道:“那……就算了?反正那些文吏也挺可怜的,让他们出关,来这苦寒之地,臣也心疼他们。要不陛下就另请高明吧。”

  “朕不是这个意思。”天启皇帝板着脸,又认真起来,立马道:“朕的意思是,那些狗东西,就是要折腾他们一下。你这个主意很好,正合朕心!朕现在是看透了,他们就是吃死了朕无人可用,那么朕呢,就让那些人好好看看,朕也是有人的。此事……你拟一个章程来给朕吧!”

  说罢,天启皇帝话锋一转,道:“噢,朕至亲的袁巡抚何在?快快将他解救出来吧。”

  张静一顿时身躯一震,卧槽,看来这一下子,需要有人给这坑爹的事背黑锅了。

  第五百二十六章 板荡识忠臣

  袁崇焕被释放了出来。

  一时竟是惊喜交加。

  他原本以为自己必死,等再见到天启皇帝时,不禁想到了过往种种,禁不住热泪盈眶。

  于是拜倒在地,自请其罪。

  作为辽东巡抚,先是让建奴人绕过了宁锦防线,此后又是一群人谋反,而自己竟是无力弹压,无能到了这样的地步,无法为君父分忧,此时自是诚惶诚恐。

  不过天启皇帝的态度,居然出奇的好。

  毕竟袁崇焕来的时候,看到到处都是尸首,到处都在拿人,整个锦州已沦为了大监狱,他这时更加的见识到,这位皇帝可不是善茬,他眼里是容不得沙子的。

  甚至袁崇焕在路上已做好了准备以死谢罪的打算。

  结果一见到天启皇帝,刚刚跪下,天启皇帝便亲切地将他搀扶起来,道:“袁卿家,你受苦啦。”

  袁崇焕甚至一度怀疑,天启皇帝是个变态,有着某种特殊的癖好。

  以至于他还没反应过来,便又听天启皇帝道:“袁卿家这些年在辽东操劳,奈何这辽东上下,贼子遍布,朕今日方知,你在辽东面对这内忧外患,有多辛苦。”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又道:“此次,这些乱臣贼子,竟敢如此猖獗,不但拘禁了你,竟还要刺杀朕,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幸好朕的列祖列宗保佑,总算不至被这些奸贼所害,更令朕大喜过望的是,卿家竟也幸免,这是我大明之福啊,你在狱中,没有受苦吧。”

  袁崇焕听罢,眼眶一红。

  说实话,做臣子的,犯了这么多错,却得到了这一番话,此时袁崇焕的心热了,于是哽咽道:“臣为陛下尽忠,奈何能力卑微,令陛下忧心,这是臣的过失,如今大错已成,陛下非但不怪,反而如此体贴入微,臣除了用尽这无用之身,竭力报效,继之以死之外,别无他念。”

  说罢,又挣脱了天启皇帝,却又郑重其事地叩首。

  天启皇帝便道:“朕舍不得让你死啊,卿家是忠心,朕是知晓的,现如今,辽东已经出现了大变故,朕也打算趁此机会,一扫辽东的积弊,此时正在用人之际,卿仍为巡抚,不必你肝脑涂地,只是朕却希望你在此,推动新政大局。”

  袁崇焕一愣。

  新政……

  事实上,大明朝野,现在其实对这新政已有不少的了解了。

  即便是在辽东的袁崇焕,又岂有不知?

  他当然清楚,陛下的新政是什么意思。

  只是没想到,陛下竟要此推动新政。

  若是从前,袁崇焕是死也不肯去做的。

  这不等于是让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吗?想想若是这样干了,得多少人要跳起来骂他,还有那些骄兵悍将会放过他吗?

  可现在,袁崇焕却是内心平静地道:“臣愿尽力而为之。”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说的,本来这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不彻底地镇压住这些辽东的余孽,以后清算起来,他袁崇焕也跑不掉。

  如今这个局面,从那些辽将将袁崇焕下狱开始,其实就已经很明朗了,袁崇焕必须是忠臣,而且需毫无保留地执行皇帝的旨意,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天启皇帝大喜道:“好好好,我就知道卿家忠心。”

  天启皇帝的喜悦,绝不是空穴来风。

  表面上,他是皇帝,可是推动新政这等事,说实话,巡抚以及尚书或者以上这个级别的高官,他天启皇帝可能一个都使唤不动。

  毕竟大家都不是傻子,一朝天子一朝臣,今日你天启皇帝是皇帝,你让我干这事,大不了我不做官就是了,等新皇帝登基,自然还要征辟我入朝。

  可干了这事,就完全不同了,这不但是把自己搭进去,而且可能还让自己的家族一道搭进去。

  多少推行新政的人,最后落到什么下场,大家不知道吗?

  犯不上的。

  如今,至于有了一个袁崇焕肯跟着天启皇帝死心塌地的干。

  天启皇帝见袁崇焕感动不已,于是笑了笑道:“好极,卿家此番治辽东,推行新政,可打算任用什么人?”

  “这……”这个问题对于袁崇焕来说,似乎有点突然,袁崇焕一时懵了。

  天启皇帝随即就道:“不过卿家历来对辽人守辽土深信不疑,想来……是打算……”

  “陛下……不可。”袁崇焕立即道:“辽人根植辽东,关系盘根错节,所谓树大根深,若是推行新政,任用辽人,势必欺上瞒下,甚至可能……”

  “可能谋反?”天启皇帝接口道。

  袁崇焕苦笑,这可是差一点用掉脑袋换来的教训啊。

  若是再上一次当,那袁崇焕就真是一个二了。

  “那么任用两京十三省的官员?”天启皇帝道:“朕从翰林院给你调配吧。”

  袁崇焕立即摆手:“翰林院都是清贵,若是陛下将他们调至辽东,无异于发配充军,他们心里势必滋生怨愤之心,臣恐难制。”

  “噢,原来这样,看来卿家没有人选了。”

  袁崇焕苦笑道:“确实没有人选。”

  天启皇帝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突然取出了一份奏疏。

  这奏疏……却好像是袁崇焕的名义写的,随即塞进了袁崇焕手里。

  天启皇帝道:“既然卿家没有主意,回去将这奏疏好好看看,卿家不必急,好好的看,好好的揣摩,到时再将这份奏疏奏到朕这儿来……你懂朕的意思吧。”

  暗示的这么明显了,袁崇焕又不是傻瓜。

  他觉得蹊跷,当下便打开奏疏来看,这一看不打紧……这一看,心里大抵一万头草泥马奔过。

  这不是让我袁崇焕做千古罪人吗?数百年的科举制啊……

  袁崇焕哭丧着脸看着天启皇帝:“陛下……”

  “你说。”天启皇帝饱含深情的看着袁崇焕。

  “这会不会……”

  “难道卿有人选?”天启皇帝道:“若是卿家有人选,朕立即将这奏疏收回。”

  袁崇焕:“……”

  天启皇帝便又道:“若是没有人选,那么何不任用这些人呢?这件事,朕不能说,你也知道,朕乃是皇帝,就算是心中属意这些人选,可是呢,也得摆出一副公允的样子。其实张卿也很想上奏,可他毕竟是武臣,唯有袁卿家,既是忠心,又是勇于任事之人,实在是最好不过的人选。”

  说罢,天启皇帝语重心长地接着道:“袁卿家,朕索性好言相劝,你就从了吧,不就是被人骂吗?那些人,就算从天明骂到天黑,又不掉你身上几斤肉。你放心,朕会在背后支持你的,不要怕。”

  袁崇焕心里直哆嗦。

  他反而怀疑,若是反对的声浪过大,以至于闹的惊天动地,陛下驾驭不住,最后肯定会把自己推出来做替罪羊,真到那个时候,咔嚓一刀,人头落地,罪魁祸首死了,大家便又安静了。

  他内心挣扎着。

  一旁的张静一却道:“袁公,你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还何惧之有呢?你在辽东已是声名狼藉,现在正该是索性奋力一搏,破釜沉舟的时候,这个时候,岂可自疑?”

  袁崇焕心里便骂,你说的倒轻巧,你怎么不上这奏疏?

  袁崇焕重重叹了口气,最后道:“好,臣将这奏疏,好好拿回去推敲。”

  他终究还是心动了。

  干死那些该死的辽人世族,不干死他们,我袁崇焕名字倒过来写。

  当然,他没把话说死,毕竟……他不傻,这事不能立即答应。

  天启皇帝感慨道:“真是患难见真情,板荡识忠臣,朕得卿,如鱼得水也。”

  当日。

  邓健匆匆而来,这些日子,只怕有的他忙的了,他应该需驻扎在辽东待个一年半载,才能将这无数的家产,统统抄光。

  一想到有这么多家产要查抄,他便觉得头大。

  可没办法,谁让自己有经验呢。

  能者多劳嘛。

  当然,任何事办的多了,就慢慢的有了经验,邓健开始琢磨出了一套抄家的章程,很有用,效率大增。

  不过到了傍晚,他却得到了一个消息。

  这是一个犯官的妻子招供的。

  所谓灭族,往往针对是男性,而一般若是年纪过小的孩子,或者是女眷,往往都不可能杀死。

  因此,女眷往往送去教坊司,而这犯官之妻,显然是希望脱罪,所以提供了一个十分重要的消息。

  邓健火速去见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却是呵着气,这个时候他伏案,提笔在杜撰宫中‘奏疏’,张静一则在旁负责参考。

  毕竟……新政嘛,得显得气氛和谐一些,需有许多人上奏拥护,天启皇帝才好‘勉为其难’的恩准。

  这拥护也是有名堂的。

  他和张静一细细的推敲了一番,觉得有几个骨头比较软的大臣,可以胁迫。

  既然如此,他们当然得上奏。

  可指望他们上奏,却还有不放心的地方,就怕这些人耍滑头,在笔锋里藏着什么。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天启皇帝和张静一先以此人的名义,草拟一份奏疏,然后再上奏到天启皇帝这边。

  第五百二十七章 回京

  天启皇帝和张静一其实‘文化’水平都不是很高。

  又要参照不同人的口吻,拟出奏疏,还得显得有些像,最重要的是,决不能重样。

  这对他们而言,显然是艰巨的任务。

  于是二人搜肠刮肚地凑在一起,就好像挤奶似的,好不容易挤出来一些字。

  此时,邓健进来了。

  一见邓健,天启皇帝格外的亲切,乐呵呵地道:“邓卿家,你来的好,怎么,有什么事?”

  说着,朝小宦官使眼色。

  小宦官会意,匆忙去给邓健搬椅子。

  如今天启皇帝的身边,除了魏忠贤和张静一之外,就是这位锦衣卫指挥使佥事邓健最得帝心了。

  邓健也是晕乎乎的,他觉得自己和天启皇帝也没什么交情,彼此的性格也不合拍,怎么我就得了圣眷呢?

  邓健却没有坐下,而是认真地道:“陛下,臣得了一个消息。”

  “说来听听。”

  邓健便道:“在这些人对陛下动手之前,似乎有人给京城送去了书信。这些书信往来,十分机密,涉及到的乃是朝中的至高层。”

  天启皇帝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皱眉道:“你的意思是……京城之中,有人怂恿他们动手?”

  “是。”邓健正色道:“臣觉得此事关系重大,所以特来禀告。还有,那一夜他们得手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了快马,火速前往京城报讯。陛下想想看,这些乱臣贼子,竟敢弑君,按理来说,若只是锦州这边人密谋,他们确认陛下驾崩之后,第一个反应,应该在聚在一起商议善后!”

  “可实际上,他们所做的第一件事,却是向京城传报消息,陛下,这难道还不蹊跷吗?显然,在他们动手之前,就已和京城中的一些人勾结了,京城那边,有人随时在等着消息来。”

  天启皇帝听罢,点头道:“分析的有道理。”

  说着,天启皇帝背着手,而后来回踱步:“京城……京城……”

  “朕还是有些想不透。”天启皇帝道:“这些人第一时间报讯,这就说明,这个人才是这些人的后台,既然如此,有什么人,可以使唤得动这些骄兵悍将?又有什么人,可以让这些人……认为他们干了这些事之后,可以确保他们的安全呢?”

  “这也是卑下所忧虑的地方。”抄家这事,是技术活,这抄得多了,往往就心细如发了,邓健在这方面,得到了长足的锻炼,他道:“这实在有些不合常理,因此臣斗胆预计,这个人已经不只是为位高权重这样简单了。”

  是的,寻常的位高权重,也未必能确保在新君登基之后,保护这些辽东的反贼。

  何况祖大寿已是总兵官,不过他名为二品,实际上他家族的声势,再加上其他辽将的支持,这天底下,又有几个人能让他当做是自己的后台呢?

  此时,天启皇帝的眼睛忽明忽暗,如果消息准确的话,那么事情就可能比他想象中更加的严重了。

  天启皇帝叹道:“朕万万料不到,原来朕若是驾崩,会对如此多的人有好处,以至于这么多人恨不得朕死在辽东。”

  这番话,其实道出来的时候,天启皇帝颇感沮丧。

  因为他很清楚,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存在的话,那么这个人,可能就是自己最亲信或者信任的人。

  张静一在一旁,也不禁皱眉起来,他心里则是猛地出现了几个人选,可细细思来,却好像又都不对。

  张静一便道:“那么何不拿下祖大寿,讯问此人的身份?”

  天启皇帝摇摇头,随即反问道:“如果朕杀了你的全家,抄了你的家,现在逼问你一件事,你肯对朕说实话吗?”

  张静一道:“呃……”

  天启皇帝叹道:“朕只是打个比方,朕的意思是,这祖大寿已是万念俱焚,这时候……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他是不会开口的。所以,不必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我们想要知道真相,与其挖空心思在此苦思冥想,不妨……回京!”

  张静一沉吟片刻,目光流转,便道:“臣懂了,只要回京,一切的阴谋算计,自是大白于天下了。”

  天启皇帝不禁感慨道:“朕本想在这锦州多待一些时日,可现在看来,却是无法做到了,哎……可怜信王就在朕数百里的地方,本该与他相会,如今却也一切成空了,朕与他已许久不曾相见,却不知……他如今可好。”

  关于信王来辽东开垦的事,其实天下人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所有人都认为天启皇帝忌惮自己的兄弟,认为当初的时候,信王获罪,天启皇帝没有处罚,是故意装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可实际上,信王已被天启皇帝所记恨,因而才将信王打发来辽东,形同发配。

  不过张静一却知道,天启皇帝虽然身上有一百个缺点,若是真有一个优点的话,那就是重视个人的情感。

  这一点,无论是他对乳母客氏,对魏忠贤,对他张静一,对信王,都是如此。

  甚至这种对身边人的信任,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此时的天启皇帝,是真心的希望见一见自己的这个兄弟。

  他对于信王跑来辽东种植什么麦子的事,其实是并不在乎的,信王想做什么,那便做什么,只要他高兴就好。

  而至于外界的传闻,其实他早已习惯了。

  反正……自己在别人的口里,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又何必在乎呢!

  天启皇帝绷着脸,随即下令道:“明日就出发吧,留一个教导队在此,就足够了!其余人,日夜兼程,张卿随朕赶回京城去。朕要看看,到底是谁,居然可以做祖大寿的后台!又是谁,恨不得朕死无葬身之地!”

  此时,天启皇帝的脸上,不禁生出了肃杀之气,漆黑的眼眸里,闪动着亮光,只是这光令人不寒而栗。

  他已经被彻底地惹毛了。

  脾气好的时候,这些家伙一次又一次地挑衅,而如今,天启皇帝已失去了最后一点的耐心。

  张静一看着天启皇帝,只道了一个字:“是。”

  ……

  次日,浩浩荡荡的队伍火速出发。

  生员们最令人称道的就是做什么事都干脆,一声令下,连夜便收拾行装,次日就可骑马随行。

  天启皇帝也是骑马,因而带人急行,这一路,和从海路进辽东的时候,心情又有不同。

  来时是带着犁庭扫穴的豪情。

  而归时,却是满腔的怒火。

  若说击杀外敌,能激起人的好胜心的话,那么当意识到背叛,不得不去铲除内贼时,心情却难免阴郁。

  天启皇帝一路狂奔,这沿途多为旷野,如此一马平川的土地上,却多是光秃秃的,尤其是大雪渐渐消失之后,道路开始泥泞,这令天启皇帝不禁觉得可惜。

  “此地……真是可惜了,如此广袤,却难有什么收成,如若不然,这辽东之地,定可是天下最大的粮仓。”

  在这个时代,人们都有一种固有的印象,因为天气恶劣,所以大多视辽东为贫瘠之地。

  张静一则道:“陛下,此地土质多为黑土,土地极为肥沃,怎可说是贫瘠呢?”

  张静一对于这一点,当然是不认同的,这地方,可是后世联合国定为全世界四大黑土地之一,除了北美大平原,还有便是东欧平原,以及阿根廷和乌拉圭平原,其次就是辽东了。

  而这四大黑土区,无一例外,在后世都是大粮仓,别看四大黑土区占地面积,可能不过世界的百分之一,可种植的粮食,每年却足以养活全世界近半的人口。

  这黑土地的形成,其实也需要特殊的条件,譬如它要求其夏季温暖多雨,植被茂盛,进入土壤里的枯枝落叶比较多。当然,落叶多的地方多的是,却又同时需要这个地方冬季寒冷,微生物少,大量烂叶子很难腐化分解,历经千百年形成了厚厚的腐殖质,也就是黑土层。而这黑土层中腐殖质和有机质含量极为丰富。

  也就是说,辽东这土地,天生就是用来种植粮食的,这等优质的条件,甚至连江南也比不上。

  何况这地方,沃野千里,开垦起来也最是便利,面积又是巨大,说难听一些,若是都开垦出来,其耕地面积,可以做到全天下的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

  这绝对是一个极可观的数字,再加上若是辽东土质的问题,粮食产量,甚至可以直接和整个关内分庭抗礼。

  当然,眼下大明,并没有耐寒的作物。

  江南和关中的粮种,在这里很容易遭受寒害,也正因为如此,在这个时代,整个辽东,其实和不毛之地,并没有什么分别。

  虽也会种出一些粮来,但也只是作为供应军需的补充而已。

  张静一心里不禁唏嘘,他忍不住在想,不知信王那边……黑麦的移植做得如何了。

  若是当真能适应得了辽东的条件,那么……这辽东……就可能真要变成下一个江南了。

  第五百二十八章 大庇寒士尽欢颜

  天启皇帝见张静一一脸唏嘘着,却忍不住朝张静一看去,道:“怎么,卿似也有感慨?”

  张静一微微一笑道:“陛下方才一席话,可能无心,可臣却在想,若是彻底当真可视为塞外江南,那么这种植出来的粮食,可以养活多少人啊。”

  “哈哈哈……”天启皇帝大笑起来,他坐在马上,喜滋滋的样子:“朕也不过是畅想而已,你不要当真,这世上哪里有这般便宜的好事,你那黑麦,朕不是信不过,只是觉得……实难成功。”

  说罢,二人飞马,踩着泥泞,继续前行。

  ……

  锦州城。

  此时,锦州城肃杀的气息,也渐渐的消弭了。

  该杀的都杀了,此时百姓们才心有余悸地看着眼前一切,人们战战兢兢,不过很快,他们才真正得知了一个好消息。

  陛下犁庭扫穴,已直捣沈阳。

  建奴人……彻底的消亡了。

  消息一出,原本还陷入恐惧的军民百姓,顿时欢声雷动。

  若说建奴人的存在,可能对于像祖家这样的辽人世族有着不小的好处。

  可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却是完全不同。

  迁徙至锦州城的军民,绝大多数都是因为战乱而逃难来的。

  家里的田产被侵占,父母妻儿被建奴人杀死,就算没有杀死的,这一路逃难,病死者更是不计其数。

  即便人来了锦州,建奴好几次兵锋直抵这里,更不知多少军民百姓,战战兢兢,他们谁也不清楚,什么时候锦州陷落。

  这种未知的恐惧,环绕在每一个在此的百姓心头。

  当然,那一股对建奴人的滔天恨意,却也绝对强烈的。

  倘若当初提出辽人守辽土的时候,并非是依靠那些辽人的世族和士绅人家,而是真正依靠这些失去了一切的百姓,或许事还有可为。

  而实际上呢……这些寻常军民百姓,也是辽人,可所谓的辽人守辽土,与他们没有多大关系。

  城中还有一部分的东林军,不过人数只有一千来人,一个教导队的编制。

  不过这些穿着灰色大衣之人,却有着一种极强的威慑力。

  原本教导队怀疑,一旦陛下和辽国公带兵入关,这里可能会出现一些不甘心的家伙们滋事,不过显然是他们多虑了。

  辽东的寻常百姓,对待他们的态度极好,以至于人们对这一支军纪森严的军马,保持着极大的敬重。

  甚至在各处街口巡逻的时候,总会有一些百姓,提着几个新煮熟的鸡蛋,或是一些瓜果,跑来慰问。

  一些和建奴有血海深仇的少年,便每日只要有空闲,但凡有东林军的巡逻队出现在哪里,他们便跟去哪里,他们既然不敢靠近,却似乎又觉得新鲜,以至于不少人,不自觉地去模仿东林军生员们的行为举止。

  自然,恐慌的人还是有的,譬如原先驻扎在锦州的各卫人马。

  这些人一觉醒来,然后发现自己的千户、游击将军们都不见了,甚至有的连百户,都不知跑去了哪里。

  紧接着,便有东林军的人对他们的营地进行了接管。

  当然,这里的军马太多,凭借着东林军的人力,是不可能完全进行接管的!

  所谓的接管,也只是几个人进来,宣读了一下他们的武官谋逆的事实,并且宣告他们的武官已被抄家问斩,所有人需原地留在营中,静候处置。

  自然而然,警告还是有的,但凡出营一步,立即杀无赦。

  这些人群龙无首,平日里习惯了一切顺从武官们的命令,现如今,便有许多人惊恐起来。

  在惶惶不可终日的等了几日。

  便有东林军的生员进入了各处的营地,他们甚至还赶了车来。

  随即,召集营地里官兵,告诉他们,营地解散了,大家可以各回自己的原籍,并且以每人二两银子,发放路费,若是实在没地方可去的,可以暂时留下,到时东林军另做安排。

  这一下子,不少人沸腾了。

  天底下从未听说,这军马就直接解散的。

  就算是解散,也没听说过竟还真发路费的。

  许多人起初不信。

  可当生员从车里搬下来一个个箱子,而后开始照着花名册念诵姓名。

  有人被叫出来,当真将银子送到了他的手里,眼见为实,大家这才信了。

  于是……各营沸腾。

  不少人奔走相告。

  在这些士卒的心目之中,都有好男不当兵的观念,而之所以不得不入营,除了少部分是征募来的士兵,其实绝大多数人,都是军户出身。

  朝廷将许多人列为军户,让他们戍守各处军镇要塞,而军户的地位极低,几乎形同于上头百户和千户们的私奴。

  不但要负责作战,经常欠饷,而且还需为上官们耕种土地,比佃户还要惨。

  而现在……算是彻底地将这些军户解脱了出来,从此之后,只要他们愿意,便可以随意改换为民籍。

  要知道,不少的军户,当时不堪自己的身份,以及上官似畜生一般的打骂和凌辱,还有各种的克扣和盘剥,以至于大明各处的卫所,都有大量军户逃亡的事件,这些军户们,宁愿成为流民,也不愿当兵。

  甚至许多的军营,武官们为了防止士兵们逃亡,一到了天黑,就让人将他们捆绑起来,一根绳子各自捆十人,一起睡觉,若有一个人逃亡,其他九人,统统连坐。

  在这个时代,军户想要改籍,是极难的,当然,这种操作也有,就比如……你有本事能参加科举,中个功名给人看看。

  显然,这种人是凤毛麟角的,几乎是传闻中才可能出现的事。

  这锦州上下,兵马遣散了数万人,可是……在此时此刻,却异常的安定。

  可也在这锦州。

  在这街巷之内,却出现了一个穿着袄子,蓬头垢面的老人,他的袄子看上去似乎质地颇好,却已残破不堪了,不少败絮自布料里翻出来。

  这老人似是疯了,每日出现在街巷里,或是朝着孩子拍手,口里大叫着:“孙儿啊,孙儿……”

  又或者,在某个沟渠里,翻找人们丢弃的残羹冷炙。

  有人说这个人曾是辽东的总兵官,威风凛凛,显赫一时。

  当然,过往的人却都不信,只哈哈大笑。

  人们显然将此当做笑话。

  不过这老人,也会有发怒的时候,他有时大笑之后,突然露出惊恐的样子,口里含糊不清的大呼着:“哎呀,昏君无道,我等辽人已经活不下去啦,尔等为何不反,为何不去反了那昏君?这皇帝轮流转,该有德者居之。”

  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竟也没有人和此人计较,只是觉得这个人疯了。

  当然,偶也有几个听着不喜的,一把揪出来,对他破口大骂:“俺反你娘,你再多嘴,便打死你。”

  一旁有人便劝:“罢了,罢了,和这疯子计较什么,若是不疯,他说的出这样的话吗?”

  老人只惊恐地看着这人,身子蜷缩着,等那人放了手,骂骂咧咧的扬长而去,这老人却猛地垂泪,捶打着自己的心口,似锥心一样,反反复复地呢喃着:“上天无眼啊,上天无眼啊,昏君害人,昏君害人啊……”

  自然……这老人对于锦州城的百姓而言,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因为他只出现了八九日,慢慢的,人们却发现这个人不见了。

  听有人说,这老人似去‘聚兵’去了。

  也听人说,他已被冻死了。

  于是,人们渐渐地将这老人淡忘了。

  毕竟,生活总要继续,衙门里,开始贴出了布告,要清丈田亩,进行分田。

  ……

  义州卫。

  这义州卫,距离锦州数百里,最近的宁远,也有一百多里。

  这么的一个地方,似乎并没有因为辽东的大变故而受波及。

  在这里,信王朱由检带着数百人,开垦出了一大片的田,附近搭了一个庄子。

  除了张家派来的一些文吏之外,还有就是招募来的农人,以及信王的护卫。

  本来还带来了七八个宦官,不过朱由检似乎觉得自己身边七八个宦官伺候着,总是不好,于是便都遣散回京去了,只留下了一个王承恩。

  初来的时候,朱由检对此一窍不通。

  甚至第一次看到种庄稼,竟是瞠目结舌。

  因为他很无法理解,这吃起来香喷喷的粮食,竟是在这污浊不堪的泥地里生长出来的,而且……居然他们还施粪肥。

  以至于朱由检连续反胃了许多日子,看到那本该香喷喷的白面或者是米饭,便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不过后来,等真正下了地,浑身沾了泥星,又亲自舀过粪水。

  这矫情的病症便逐渐地减轻了。

  再过一个月之后,他甚至已经可以在田埂处,一面吃着蒸饼,一面站在粪水桶边上愉快地蹦跶着。

  这黑麦的种子,先是小心的培植出来,而后插下了秧苗,在这天寒地冻之中,几乎每一个人,心里都很沉重。

  在这样的天气里,要种植出粮来,确实是一件让人无法想象的事。

  第五百二十九章 造福苍生

  信王朱由检渐渐地开始有了一些变化。

  这种变化,连他自己有时也无法察觉。

  在这苦寒之地,人们虽对他尊重。

  王承恩也极力地!想要照料他的生活。

  可是许多事,终究还是需要朱由检自行料理。

  毕竟王承恩没有三头六臂。

  所以,朱由检学会了给自己穿衣衫。

  甚至学会了偶尔给自己热一热吃食。

  毕竟在这天寒地冻的地方,吃饭稍迟一些,可能这吃食就要冻成硬块了。

  今年的辽东,似乎格外的寒冷。

  有时,朱由检也不免怀疑自己在这里做的是无用功。

  这样寒冷的天气里,随时都可能下一场雪,大雪会覆盖作物,或是一到了夜里,到处结冰,这作物是极难生长的。

  他甚至寻了一些辽东本地的庄稼汉去讨教。

  对方一听,便都摇头,说是义州卫今年的天气,是决计种不出粮来的,就算庄稼勉强地养活了,可收成一定有限,于是让他们不要白费功夫了,几十个人种出来的庄稼,可能几个人都养不活。

  于是,朱由检几度开始动摇怀疑起来。

  以至于每一次临睡前的夜晚,他都忍不住扪心自问,自己到底在这里做什么,做这些到底又有什么意义。

  或许,只是因为自己想要逃避京城,又或者是因为对自己的皇兄怀有愧疚之心。

  但是,每当他醒来的时候,他又开始精神奕奕起来。

  张静一说成,那就一定成。

  朱由检还是那个朱由检。

  他会多疑,会偏信于人。

  只是从前偏信的是士大夫。

  如今,却成了偏信张静一。

  只是……在这里发生的一切,还是给朱由检滋生了信心。

  因为这黑麦的秧苗……居然成活了。

  虽是天寒地冻,哪怕是冻土都未解冻,这黑麦依旧伸展出了腰肢。

  这一下子,朱由检打起了精神。

  这小小的一个庄子里,人们这才开始真正重视眼前这一亩亩的庄稼田了。

  这是开辟出来的试验田。

  为了试验,所以总计开垦出来了五百多亩的土地。

  而义州卫这里,无论是土质,还有气候,都比辽东其他地方更恶劣一些。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张家才认为,在此地试验,是最理想的结果。

  这地方,哪怕是春日播种的时候,夜里的气温也会低至零下十几度,再加上土地比辽东其他各地要贫瘠不少。

  因此,庄子里引进了各种的麦种和稻种,几乎除了黑麦之外,绝大多数的作物都没有办法存活。

  很多时候,一夜过去,庄稼便一片片地死去。

  可这黑麦,每一夜过去,哪怕是此时作物的表面早已凝结了一层层的霜,甚至有时夜里下了雪,大雪覆盖了庄稼,当所有人都认为,黑麦将无法存活的时候,可白日只要阳光一照,积雪融去,便可见这黑麦……依旧还继续生长着。

  等过去了三四个月,几乎所有的作物,都已死绝。

  这一亩亩的庄稼地,依旧是一片翠绿。

  等坚持到了夏天的时候,冰雪消融,天气转暖,黑麦的长势,便更加喜人了。

  朱由检这时才意识到了什么,此时的他,顿时精神振奋,整个庄子,也陷入了某种莫名的亢奋之中。

  他们在此时,大抵已经有了一种预感,而这种预感……将意味着整个天下的格局,即将改变。

  “殿下……”

  每日,当朱由检一身泥泞地回到自己的住处,王承恩已预备好了热水还有食物,不过此时总是不免埋怨:“殿下……可要顾忌着自己的身子骨……”

  朱由检却总是满面涨得通红,他激动得无法克制一般,口里道:“别人可以做的事,孤王也可以做,只有孤王有身子骨吗?在孤王看来,在这里一些辛劳算什么,再辛劳,有当初在归德时辛苦吗?”

  这是大实话,在归德的时候,他也日理万机,每日从早忙碌到夜晚。

  不过和这时候的忙碌相比,朱由检却觉得这时候虽然疲惫和劳累,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

  他头上再没有滋生白发了。

  精神也比从前要足得多。

  此时,他自己脱了靴子,一遍遍地解下缠绕的裹脚布,一面兴奋地道:“今日的长势,看来超出了预期,就是不知何时能有收成。王伴伴,这东西……它不只抗寒,它竟还抗旱,远离灌溉沟渠的几亩地,长势竟也是喜人,并不比靠近灌溉渠的那几十亩地要差。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王承恩现在也大抵知道一些农业知识了,当然,王承恩不关注这些,他只是希望信王殿下一直能这般精神奕奕的样子,而后很安静地倾听朱由检的各种牢骚或者分享他的喜悦。

  “若是真有收成,连这地方都能种植,那么……这天下何处不可以种植?粮食……就是人丁,就是国家的基石啊。”朱由检手舞足蹈地接着道:“张兄弟真是了不起,大家伙儿为了那么丁点儿土地打生打死,那些目光短浅之辈,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而流民因为失地,而宁愿冒着杀头的风险。只有张兄弟……他另辟蹊径。若是此事成了……孤王便是死也无憾了。”

  说到这里,朱由检竟下意识的热泪盈眶。

  他还有一个特质,容易动情。

  王承恩笑嘻嘻地道:“奴婢听殿下说这张兄弟三个字,已不知多少次了,辽国公想来也是误打误撞吧,其实种庄稼,殿下现在才是一把好手。”

  朱由检落下了脸来,随即极是严厉地冷冷道:“孤王不许你这样说他!”

  王承恩一听,顿时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是看着朱由检长大的,既是奶爸,也是最亲信的奴婢,可以说……二人之间,无话不说,无话不谈,彼此休戚与共。

  而朱由检虽有时性子急,脾气也糟糕,可是却从来没有和王承恩红过脸。

  他其实也没说张静一什么,只是借张静一夸一句殿下而已。

  不算骂人,也不是讽刺,只算是借张静一抬高一下朱由检。

  可朱由检居然急了,道:“张兄弟,乃是上天赐给咱们大明的大贤,这样的人,说他是圣人都不为过!没有他,孤王实在看不出,这天下有什么出路。孤王这些年,误信过许多人,可只有张兄弟,是最值得信赖的。我只恨自己姓朱,不能姓张,如若不然,宁愿不做这龙子龙孙,只与张兄弟能亲近一二,便也得偿平生之愿了。”

  王承恩:“……”

  这若是列祖列宗们的泉下有知,只怕太祖高皇帝的棺材板要压不住了。

  朱由检泡了脚,觉得浑身舒泰,王承恩便道:“奴婢去取食来。”

  “且等一等吧。”朱由检道:“孤王还有一些东西,需要记录一下,几处黑麦田的长势,得先记下来,咱们不是真的农人,指着收成,当初张兄弟嘱咐过,要多做记录,比对不同庄稼地的数据,唯有如此,才可为将来的推广做准备。”

  王承恩皱眉道:“殿下您又不按时用膳了。”

  朱由检则是大乐道:“哈哈……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孤王一人饱腹,哪有让万万人可以饱腹令人振奋开怀呢!”

  朱由检随即让王承恩取来笔墨,而后提笔,开始根据今日的观察,进行记录。

  他这记录的簿子,已有一尺厚了,事无巨细的事,他都会记录下来,一方面是照着张静一的方法去做,后来他慢慢地明白了这样做的深意,也就对此饶有兴趣了。

  王承恩站在一旁,嘴角带着微笑,他是最了解朱由检的。

  朱由检和寻常宗室相比,实在是奇怪的人,其他的宗室,只注重个人的享受,可朱由检从小开始,便似乎一直心怀着天下,哪怕其实他根本无缘大位,却似乎对于造福苍生有着极浓厚的兴趣。

  因而,他从小饱读诗书,与人议论国事,从不因为自己是宗室的身份,而有所避讳。

  只是从前,朱由检似乎走偏了,以至于栽了一个大跟头,朱由检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

  可现在……朱由检似乎又开始找到了一条出路,如今的朱由检,似乎整个人都是带着光的,这是一种勃然生气,虽是总见他半夜醒来,提着灯,夜里去看庄稼,虽也见他经常废寝忘食,三餐错乱。更见他亲自冒着风雪,在田埂中焦灼不安。

  王承恩其实不懂什么大道理,似乎对于江山社稷,泽被苍生,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致。

  他毕竟只是一个太监,而且还是一个宗王的太监,他也不认为,信王殿下身为藩王,对这些滋生兴趣,将来是福是祸。

  可是……王承恩却知道,至少这个时候,他能从朱由检的身上,寻找到一种很纯粹的喜悦,而这份喜悦,也令王承恩虽偶有怨言,心里却也暖呵呵的。

  “对啦。”朱由检记录到了一半,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于是道:“为何张兄弟最近没有书信来呢?是不是我上一次修书给他,他看了不喜?孤王的书信里,可有什么忌语吗?”

  第五百三十章 新君登基

  朱由检百思不得其解。

  怎么最近张静一就不给他回信了呢?

  他努力地回想着最后一封书信,确实没有让人讨厌的内容。

  便叹了口气道:“或许只是他很忙碌吧,他毕竟不似孤王,孤王乃是闲云野鹤,是自在宗亲,他乃皇兄的左膀右臂,自是日理万机。”

  虽是这般解释,可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尤其在没了周王妃之后,朱由检的内心深处里,似乎已没了精神依靠。

  此时反而将张静一当做了自己的精神支柱了。

  ……

  浩浩荡荡的骑队,已至山海关,这一路疾行,虽是人困马乏,可天启皇帝归心似箭,自是日夜兼程。

  好在这些生员,早已习惯了。

  有时天启皇帝也钦佩这些人。

  擅用火器,火力强大倒也罢了,最重要的却是,这些人的耐力还如此之强。

  这种体力消耗,换做任何军马,只怕都扛不住了。

  山海关的新任总兵官,是从江西都司调来的,原为都司的指挥使同知。但是天启皇帝已不再信任辽将,于是从内地调人。

  此人姓黄,叫黄勇,听闻外头出现了一支军马,一打探,顿时大惊失色。

  要知道此时的山海关,也是头戴孝帽,身裹素衣,这是……国丧期间。

  此时……这正主儿却从棺材里爬了起来,能不害怕吗?

  起初,黄勇令人紧闭关门。

  却果然见是当初从山海关出去的人马,都是灰色大衣,同样的武器制式。

  这时,他倒为难起来了。

  倘若当真皇帝起死回生,带兵来了,他固执地不肯开关,那便是欺君了。

  可若是打开了关门,万一有诈,那便是失职。

  于是乎,他想到了一个好办法,让人用藤筐,提着自己下了城楼。

  而后先去拜见。

  心里打算着,若果然是天启皇帝的人马,则立即向关城内放出讯号。

  而若有埋伏,只能算自己倒霉了。

  黄勇出了山海关,随即便被人领着至一处密集的马队前。

  这些人,个个风尘仆仆,染了风霜,几乎人人都穿着灰色大衣,这也没办法,这衣服在这辽东之地,甚至是在京城之地,穿着都十分暖和,虽然衣服看上去朴实无华,而现在上至皇帝,下至生员,人人都裹着。

  黄勇分辨不出这些人,觉得都差不多的样子。

  倒是这时,天启皇帝在马上道:“黄卿,天启四年的时候,你不是还见过朕吗?”

  黄勇吓了一跳,连忙朝着声源看去,便见一个青年人,和其他人穿着同样的服色,这人脸上满是风霜,皮肤有些裂开,不过眉眼之间,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贵气。

  黄勇细细辨认后,一下子拜倒在地,悲恸大哭道:“陛下……陛下竟还活着……臣……臣……”

  天启皇帝不由道:“怎么,你也以为朕驾崩了?”

  “半月之前,就已有消息报入了关中来,而在七八日前,又有陛下的棺椁经过了山海关,臣本是不敢相信的,却也不得不信了。”黄勇跪在地上不起,他身上还穿着可笑的素衣,口里接着道:“消息传出之后,天下悲恸,人人同哀,臣没有料想……”

  天启皇帝此时不禁哈哈一笑,道:“天下悲恸,人人同哀,这话是糊弄鬼的。朕还是人,没变成鬼呢,怎么会信这样的话!只怕不知多少人喜笑颜开,只恨不得鸣锣打鼓,要普天同庆了。朕是什么名声,朕自己不知道吗?”

  这话从天启皇帝口里说出来,真是一丁点也不奇怪。

  黄勇却吓了一跳,极力想要辩护什么,却发现若是辩护,似乎也违了皇帝的心意,便苦笑道:“陛下何出此言,天下人……哎……”

  天启皇帝道:“朕见你叹息,似乎也知道一些什么?”

  黄勇忙道:“臣……不知……”

  “张卿。”天启皇帝冷冷道。

  张静一在旁道:“臣在。”

  “来,告诉他,那些欺君罔上的人,现在都怎么了。”

  “这……”张静一没想到,天启皇帝已将突击辽将,当做自己的大功绩一样来宣扬了。

  张静一便道:“也不过是抄了三百六十多人家,处死了四千七百九十余人,这亏得陛下宽宏大量,虽为诛灭三族,可绝大多数的妇孺,终究还是饶了死罪,只是将他们发配了事。”

  此言一出,黄勇已是脸色骤变。

  三百六十多家,这是什么概念?

  这岂不是说……辽东那边……被人一锅端了?

  黄勇虽不属辽将,可在山海关,却每日都和这些骄兵悍将打交道,自然清楚这些人的能量。

  于是,他连忙道:“陛下,臣……臣有事要奏。”

  “你说罢。”天启皇帝淡淡道:“有话就说!”

  黄勇道:“陛下驾崩的消息传出之后,山海关这边,许多人弹冠相庆,而且臣还听到一些传言,说是京城那边……似乎也有人急切地想知道陛下的死讯。因而再三催促,要将陛下的棺椁,火速送去京城……”

  天启皇帝皱眉道:“就这些?”

  显然,就这点信息,对天启皇帝没多大用处。

  黄勇道:“臣听闻这些事之后,心有如焚,为人臣者,不知忠孝为何物,陛下对他们如此信重,他们却这般心怀不轨。臣还听说……京城那边……要预备新君登基了。”

  天启皇帝失笑道:“哦?这一次是谁要做天子?”

  黄勇抬头,而后深深地看了天启皇帝一眼:“长生殿下。”

  听到是自己的儿子,天启皇帝的脸色才稍稍地缓和一些,随即道:“朕若是‘驾崩’,新君登基,本是无可厚非,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黄勇便道:可“问题就出在,朝中有争议,有人认为应该先确定陛下的消息,再行登基!有人却急不可耐,上奏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彼此之间,可谓是剑拔弩张。”

  “此后呢?”

  “此后自是奏请太后……不,奏请皇后娘娘……”

  “皇后是如何说的?”

  “皇后娘娘说,国不可一日无君。”

  天启皇帝顿时了然,他随即点头。

  “除此之外……”黄勇深深地看了天启皇帝一眼,而后道:“奉圣夫人,也移出宫去了。”

  此言一出,天启皇帝才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是吗?”

  奉圣夫人,便是天启皇帝的乳母客氏,几乎是后宫的半个主人,这当然是因为,天启皇帝对她敬爱的原因,因而许多事,都对她言听计从。

  这奉圣夫人在别人看来,不是什么好人,可在天启皇帝看来,意义却是非同小可。

  再者,奉圣夫人乃是魏忠贤的对食妻子。

  也就是说,赶走奉圣夫人,就等于是赶走了魏忠贤最大的靠山。

  可是……魏忠贤为何没有动作?

  这移宫二字,当然是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可这移宫的背后,实则却关系到了某些不为人知的布置和斗争。

  天启皇帝自也是明白其中的厉害关系。

  于是天启皇帝道:“难道没有人反对?”

  “兵部尚书崔呈秀人等,上奏反对,认为陛下刚刚驾崩,便令奉圣夫人移宫,实为不妥。”

  天启皇帝点头,崔呈秀乃是魏忠贤的心腹,这显然是魏忠贤的操作。

  不过……天启皇帝奇怪起来,不由道:“内阁之中,无人反对吗?吏部尚书呢?”

  黄勇如实道:“这个……就没有听闻了。”

  天启皇帝顿时明白了什么。

  只怕阉党内部,也开始发生了分化,除了某些死心塌地的阉党之外,显然那些曾经靠与魏忠贤合作起家的人,如内阁的几个学士,包括了吏部尚书,似乎都没有对魏忠贤大力的支持。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的。

  崔呈秀这种属于死党,而其他人呢,本身也要顾忌朝中的影响。

  再加上他这个皇帝驾崩,奉圣夫人移宫,已是板上钉钉,就算现在不移,迟早还是要移的,不然,一个先皇帝的乳母,依旧还在宫中,这算怎么回事?

  一旁的张静一此时禁不住道:“陛下,此人的手腕,很高明。”

  他一言道出了此事的厉害之处。

  天启皇帝也为之颔首。

  显然,天启皇帝也是认同的。

  这叫打蛇打七寸。

  一方面,魏忠贤是靠客氏起家的,客氏就是他最大的凭借。

  可另一方面,客氏作为乳母,在宫中其实是不合理的。

  这本身就是一个违反了皇家制度的决定,只是因为天启皇帝在朝,坚持将人留在宫中赡养,大家这才捏着鼻子认了。

  也正是因为不合理,所以在这个时候,突然发作。

  而此时……若是魏忠贤让步,那么在天下许多人看来,这显然是这位九千岁已经不成了,那么会不会形成墙倒众人推的局面?

  因此,魏忠贤当然要力保。

  可力保的话,一个极不利的局面就又出现了。

  因为这事本身就很不地道,除了崔呈秀这样的铁杆心腹之外,但凡有点脑子的人,其实都不好意思支持客氏继续留在宫中。

  这真不是大家不愿意支持你魏忠贤,实在是……这事除非是没皮没脸,不然真支持不起。

  第五百三十一章 一朝天子一朝臣

  庙堂诸公,毕竟不是一群阿猫阿狗,也不是街头的泼皮。

  终究还是讲一些政治规矩的。

  如若不然,真要被人笑掉大牙。

  奉圣夫人这事,确实很恶心,但凡有头有脸的人跑去支持,这等于是将自己半辈子的声誉开玩笑。

  当初许多人攀附魏忠贤,是因为要借助魏忠贤打击东林党。

  但是这并不代表,大家支持客氏。

  何况客氏这个妇人,确实不是东西,名声极差。

  因而……这一手极高明的计谋,居然生生将魏忠贤孤立了。

  许多中下层的大臣,当然已经料想到,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戏码已经开始。

  客氏被赶出宫去,魏忠贤竟是无法制止,这个时候,难道还不赶紧墙倒众人推?

  于是朝中混乱,大家拼命地上书,支持移宫。

  此时,竟是引发了巨大的声势。

  阉党的骨干份子,此时也在竭力的反对,可是他们辩驳的理由是很无力的,而且也没有得到广泛的支持,可谓是双拳难敌四手。

  而往往在这个节骨眼上,大臣们若是产生了巨大的争议,势必就需要皇帝来裁决。

  当然,现在的问题是,即将登基的新皇帝,年纪还小呢!

  这个年纪,当然是做不了主的。

  依着祖制,那么此时此刻,朝中发生了如此大的争议,那么势必需寻太后解决。

  于是众臣奏请太后,而张太后则下了懿旨,下旨赐宅一处,迁奉圣夫人出宫居住,颐养天年。

  这一道旨意一出,便算是图穷匕见,大家什么都明白了。

  对着天启皇帝,这黄勇将京城的事,大抵地说过了一遍。

  天启皇帝道:“皇后历来贤淑……只是……”

  他心里显然已经生出了疑窦。

  这皇帝的私事,张静一倒是不好说什么。

  天启皇帝却是看向了张静一:“张卿为何不言?你来说一说。”

  张静一无奈地道:“这得陛下定夺。”

  天启皇帝道:“朕视你为一家人,既是家人,此为家事,又为何不能说呢?”

  张静一只好道:“那么陛下的意思呢?”

  绕了一大圈,这太极拳又给打了回去。

  天启皇帝坐在马上,皱起了眉,却是不吭声。

  很明显,以他的聪明,其实已经看出了一丁点的端倪了。

  张静一便道:“不过陛下放心,有魏哥在呢,魏哥一定能……”

  天启皇帝却是摇摇头,苦笑道:“魏伴伴根本不会是对手。”

  “什么?”张静一一脸诧异地看着天启皇帝,一时无法理解天启皇帝的判断。

  天启皇帝道:“知道朕为何选择魏伴伴吗?”

  张静一此时见天启皇帝抿着嘴,这一刻,天启皇帝倒是很像一个天子了。

  张静一道:“还请陛下示下。”

  天启皇帝道:“魏伴伴的性子,是但凡朕想做的事,他便是舍了一身剐也敢去做。可是……他终究是个太监,太监最致命之处,就在于他只是皇家的私奴!因而,一旦没了朕,他只怕就要慌乱了。”

  “他是决计不敢动用雷霆手段的,倒不是他没有这样的胆子,而是他很清楚,一旦动用,天下人可以接受一个司礼监太监的出身的九千岁,但是绝对无法接受一个敢独自把持朝廷的九千岁。”

  天启皇帝继续道:“现在这些人采取的办法,就好像是在切肠子,一截一截地切,先从奉圣夫人开始,魏伴伴只要不激烈反抗,就会继续切下去,直到他身边的心腹和党羽一点点的被收拾掉,令他成为孤家寡人,最后就该轮到他了。”

  “而魏伴伴一旦做出激烈的反抗,他又能如何反抗呢?朕已‘驾崩’,就意味着,魏伴伴失去了主心骨,除非……他要反,否则……只能坐以待毙。”

  说罢,天启皇帝又叹道:“奉圣夫人于朕有抚养之恩,如今……却还要受此侮辱。而魏伴伴……只怕也无济于事。朝中百官,势必个个想要阿附新贵,张卿……这就叫做大势所趋,可对魏伴伴而言,只要他一日不下定鱼死网破的决心,那么就叫大势已去,魏伴伴绝不会鱼死网破的。”

  不鱼死网破,就会被不断地耗死。

  这种趋势一旦被人看破,那么朝中的风向,就定会逆转。

  这世上从不乏见风使舵之人,自然而然,魏忠贤距离完蛋,也就不远了。

  张静一点点头道:“陛下的判断,臣是相信的,这样说来……接下来,这天下……”

  天启皇帝叹道:“回京吧,京城之中,只怕要开始发生大变故了。”

  张静一点头。

  黄勇连忙跑去关下,让人开了关门,而后天启皇帝等人入关。不久之后,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京城。

  ……

  京城之中。

  当从辽东得知了陛下驾崩的消息,整个京城就已沸腾了。

  自是有人哭,也有人笑。

  一时之间,人心大乱。

  魏忠贤首先就慌了手脚。

  他原本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甚至认为可能是消息报错了。

  可直到了天启皇帝的棺椁送到了京城。

  这一下子……传言终于变成了现实。

  当日,魏忠贤与百官迎奉了天启皇帝的棺椁进入宫,而后将这棺椁送入了奉先殿停放。

  紧接着,宫中一时凄然,人人披麻戴孝。

  整个京师,亦开始断绝了一切娱乐活动。

  只是……天启皇帝的棺椁送到之后,此前就怀有无数心思之人,现如今,终于开始有了动作。

  奉圣夫人的事,开始大闹起来。

  紧接着,又是新君登基的时日,也已拟定。

  内阁和六部,现如今心无旁骛,都在为这两件事而烦恼。

  新君要登基,那么就必须遵循礼节,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绝不只是登基这样简单。

  但凡出现了一丁点的纰漏,都是天大的事。

  而长生殿下,现在不过是三四岁,现在虽已经开始学会说话,但是口齿不清,便连走路,都是摇摇晃晃。

  这是大明第一次,迎接一个如此年幼的天子。

  四岁的天子,甚至比当初万历登基时还要年幼。

  这就意味着……小天子在登基的过程中,势必是不可控的。

  鬼知道到时候会闹出什么笑话来。

  除此之外,这突然显露出来的权力真空,显然也已让许多人眼红耳热了。

  张皇后如今已称为张太后,按照万历年间的规矩,在陛下成年之前,作为太后,张太后便算是这天下的主人。

  当然,张太后乃是女眷,自然不可能抛头露面,那么这内廷和外朝,都必须得有绝对信得过的人,代替她节制天下。

  魏忠贤是不可能的,因为很快大家就看出了端倪,奉圣夫人被赶出了宫,态度已非常明显了。

  魏忠贤这位九千岁……看来地位并没有想象中这般牢固,原本铁板一块的阉党,至少在这个节骨眼上,并没有太多人一面倒的支持客氏留在宫中。

  除了崔呈秀这几个铁了心的之外,便连黄立极,也表现出了比较公允的态度。

  吏部尚书周应秋的态度也十分暧昧,似乎并不认同客氏继续留在宫中。

  直到张太后下了懿旨,一下子……情况就明朗下来。

  魏忠贤等于成了被拔牙的老虎。

  此时……只能继续忍耐。

  因为他没办法翻脸,现在张太后,就等于是皇上。

  厂卫这边,已经开始收起了爪牙,再没有了以往的神气。

  而不少人,似乎也猜测到了张太后的心意,居然已经开始有人弹劾起魏忠贤了。

  弹劾魏忠贤,是自天启六年之后,极少出现的事。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当初魏忠贤彻底整垮了东林党,靠的就是皇帝的绝对支持,因而才权倾朝野。

  可如今呢……

  如今没了天启皇帝,张太后摆明站在了魏忠贤的对立面,那么许多人想要借此升官发财,自然而然,是要想尽办法讨好张太后了。

  只是,这样的弹劾一送到,便更多的人开始意识到,投机的时候到了。

  而魏忠贤则是按兵不动。

  此时,他显出了极大的焦虑。

  天启皇帝的驾崩,给了他极大的打击,而且有点措手不及!

  在这种突然而来的巨大打击之下,他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数岁。

  而崔呈秀则以入奉先殿祭拜的名义入宫,先是祭了天启皇帝的神位,随即便到了偏殿,与魏忠贤密议。

  此时,崔呈秀忧心忡忡地道:“干爹,事到如今,若是再没有动作,只怕似周延儒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多,到时墙倒众人推,干爹就被孤立了。”

  魏忠贤只抿着唇,阴沉着脸,略显烦躁地背着手来回踱步。

  崔呈秀则接着道:“现如今,勇士营还在我等之手,厂卫也都还以干爹您马首是瞻,不妨联络新君生母张太妃……”

  就在此时,魏忠贤抬头,凝视了崔呈秀一眼。

  “张太妃不会同意的。”魏忠贤叹了口气,又道:“咱已试探过她的态度了,她正为陛下和辽国公死在关外而伤心!现如今,她的儿子被立为皇帝,她作为母亲的,最害怕的恰恰就是节外生枝。”

  第五百三十二章 巅峰对决

  此时,魏忠贤叹了口气。

  他很清楚一件事,他与张太妃的利益并不一致。

  因为张太妃所代表的,乃是张家以及太子的利益。

  现在张家没了张静一,已经失去了主心骨,此时冒不得任何的风险。

  而另一方面,长生殿下登基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对于他的母亲而言,虽然她只是太妃,而张皇后虽非长生殿下的生母,却因为是皇后,所以自然是太后,这个时候,让张太妃去和太后作对,这是绝不可能的。

  因为她可以隐忍,可以忍气吞声,只要自己的孩子能安然地做皇帝就好。

  可一旦参与到这种彻底对立的局面里,那么谁能确保,张太后不会借此机会,引其他的藩王入继大统呢?

  这不是没有先例的事,毕竟长生殿下的年纪,实在太小太小了。

  崔呈秀却是急了,于是急切地:“无论张太妃意下如何,可我等不能坐以待毙,太后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干爹……事到如今,你还想心怀侥幸吗?到时,只怕便是干爹想要去守陵,也不可得。我们先行下手,只要控制住了宫中……那么接下来,便可节制群臣。那些首鼠两端之人,自然也就不敢轻举妄动了,最后再请张太妃出面主持大局,又有何不好?”

  魏忠贤却是皱眉道:“这与谋逆又有什么分别?”

  他显然对崔呈秀的这番话很是反感,不禁呵斥道:“难道你要咱到头来,做乱臣贼子吗?咱忠心了大行皇帝一辈子,难道到了现在,要咱搅乱这天下?真要闹的急了,谁知道会出现什么变故?”

  崔呈秀听了魏忠贤的话,禁不住跺脚,道:“干爹啊干爹,现在不是要学岳王爷的时候,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这个道理,难道干爹您不知道吗?”

  一向以残忍著称的魏忠贤,此时却是长叹道:“咱只是一个阉人而已,能有什么心思呢?如今大行皇帝已驾崩,咱见了他的骸骨……”

  说到这里,魏忠贤眼里通红,随即又叹息道:“这尸首已烧成了焦炭,这个时候,大行皇帝尸骨未寒,现在……决计不可节外生枝。咱知道你的忠心,可眼下还是忍耐吧,再等等看吧!只是陛下此番在辽东死的,实在蹊跷,此事,定要彻查到底。”

  崔呈秀听到这里,其实已经知道,一切都完了。

  他久久地看着魏忠贤,最后苦笑道:“干爹,你我父子多年,我蒙你照料,忝为兵部尚书,他日干爹获罪,我这做干儿子的,也定是同罪,哎……事到如今,已经无法挽回,就请干爹您……好生照料自己吧。”

  说罢,他很是认真地对着魏忠贤长长作揖,而后告辞而去。

  魏忠贤岂会不知,崔呈秀是正确的呢?

  陛下需要一个九千岁。

  可是张太后并不需要一个九千岁。

  不过,他的心里仍抱有一些幻想,认为这个时候,自己只要表现出一些善意,那么张太后或许会垂怜自己是宫中老人,又伺候了大行皇帝一辈子,或许能放自己一马,让自己去南京,或者去大行皇帝的陵墓守陵。

  就在此时,却有宦官匆匆而来道:“九千岁……”

  魏忠贤冷冷地道:“以后不要叫九千岁了,叫魏公公。”

  “是,魏公公。”小宦官低声道:“太后娘娘在奉先殿,请您过去。”

  魏忠贤的眉头微微皱起,最后点点头,默默地深吸了一口气。

  他连忙至奉先殿。

  奉先殿里,摆着各代皇帝的灵位,而大行皇帝的灵位,如今也已新增了上去。

  在这大殿的正中,则是停放着大行皇帝的棺椁。

  此时,到处都是白色的帷幔,以及一张张皤幡,宦官们长跪左右,在一侧伏地不起。

  宫中贵人们,时有人来祭拜。

  而此时,在这奉先殿的侧殿里。

  张太后正稳稳当当地坐在侧殿的椅上,她没有施粉黛,所以此时已显出几分疲惫,不过她的眼神倒是颇为锐利。

  一旁几个宦官恭谨地躬身候着。

  有人给张太后端来茶盏。

  魏忠贤一到。

  张太后颔首道:“你来啦。”

  “是,奴婢来了。”魏忠贤挤出笑容,勉强地道:“大行皇帝新丧,娘娘节哀啊。”

  “哀家……”张太后顿了顿,接着道:“这些日子,又是登基大典,又是大行皇帝的祭祀,这些布置,里里外外的,都是你在忙碌,倒是辛苦了你。”

  魏忠贤道:“这是奴婢理所应当的事。”

  “你的脸色不好。”

  “奴婢……”魏忠贤低眉顺眼,摆出一副愿意屈服的样子,道:“奴婢尚好。”

  张太后呷了口茶,目光一直凝视着魏忠贤,似乎对魏忠贤抱有深深的忌惮,不过她勉强笑了笑,接着体贴入微地道:“若是自己忙碌不开,可以让下头的人代劳,大行皇帝驾崩,你是大行皇帝的心腹之人,哀家岂会不知道你与大行皇帝情深义重?此时魏伴伴一定心里乱得很,可不要乱中出错。”

  魏忠贤无言。

  他似乎明白了一些张太后的意思。

  虽然魏忠贤希望示弱。

  但是并不代表他是傻子。

  这个时候,手里该抓的东西,还是要抓牢的,只有抓牢了,才有讲条件的资本。

  于是魏忠贤错开话题,道:“娘娘叫奴婢来,不知有何事差遣?”

  “是有这么一件事,这里有一份奏疏,是司礼监送来的……”张太后慢悠悠地道。

  魏忠贤一听司礼监送来的,心里已经大惊。

  不过很快,魏忠贤的失态,便极力掩饰了过去。

  可是,这一掠而过的失态,却被张太后捕捉了去,张太后继续观察着魏忠贤的反应。

  要知道,魏忠贤才是司礼监的主人,所有的奏疏,都需先经过他,才呈报入宫。

  可现在……有一份奏疏,居然没有经过魏忠贤,就落到了张太后的手里!

  这就说明,原本铁板一块的司礼监,这本该是完全在魏忠贤操控之下的地方,现如今也开始出现了裂缝,有人勾结了张太后,而且这个人……地位一定不低。

  魏忠贤心里顿时警惕起来,只是他面上依旧是带着温顺的样子,温和地道:“哦?不知是何人奏疏?”

  张太后朝一旁的小宦官使了个眼色。

  小宦官便上前,将一本奏疏送到了魏忠贤的面前。

  魏忠贤打开,低头一看,胸膛禁不住起伏了一下。

  其实以魏忠贤的聪明,他方才已经隐隐猜测到了奏疏的内容。

  可是……当真真切切的内容摆在他的面前时,魏忠贤却有些坐立难安了。

  此奏乃是嘉兴贡生钱嘉征的弹劾奏疏,弹劾的乃是魏忠贤十大罪状:一与皇帝并列,二蔑视皇后,三搬弄兵权,四无二祖列宗,五克削藩王封爵,六目无圣人,七滥加爵赏,八掩盖边功,九剥削百姓,十交通关节。

  这十大罪状,可谓抨击得十分激烈。

  这几乎等于是将魏忠贤往死里整了。

  魏忠贤尽力表现出轻松的样子,他翻阅着这一条条的罪状。

  什么与皇帝并列,这简直是笑话,皇帝在的时候,也不见说,现在大行皇帝驾崩了,你们倒是打着这个名义,来抨击咱了。

  至于藐视皇后……

  至于搬弄兵权,这就更可笑了,兵权是天启皇帝授予的,内官掌控禁卫,这是常例,不搬弄才叫不称职。

  至于没有列祖列宗,这是真冤枉,魏忠贤就算再蠢,也不至于不将大明的列祖列宗不放眼里。

  这第五条,已经到了可笑的地步,克削藩王封爵,这也是罪状?

  藩王的群体已经越来越庞大,给朝廷制造了巨大的负担,现在朝廷内忧外患,藩王却是富得流油,这种做法,难道不是善政,是减轻百姓的负担?

  至于目无圣人……好吧,这一条他认,可孔圣人……与他一个太监有什么关系?

  至于滥加赏爵,掩盖边功,欺压百姓等等……

  魏忠贤既没有当这本奏疏是一回事,同时对这本奏疏,也极为警惕。

  之所以不当一回事,是因为这根本就是莫须有的罪名,摆明着就是指着魏忠贤的鼻子,来告诉魏忠贤,我就是来整你的。

  而必须将它当一回事,是魏忠贤明白,这份奏疏,就是故意用来羞辱他。

  对着堂堂的九千岁,区区一个贡生,居然就敢上奏,而且破口大骂,这对魏忠贤而言,是多大的侮辱。

  也就是说,如果是真的确有其罪,魏忠贤反而会未必放在眼里。

  可一旦……人家摆明着污蔑,这就不同了。

  毕竟权势滔天的魏忠贤,却被一个阿猫阿狗似的读书人,指着鼻子破口大骂,一副有本事你来打我啊的样子。

  这……分明就是故意动摇他的权威。

  魏忠贤看罢,轻轻将奏疏合上,而后轻描淡写的抬头,意味深长地道:“娘娘对此奏疏,有何看法?”

  张太后道:“哀家对宫外的事,也不甚懂,毕竟哀家是妇道人家,所以才请魏伴伴来此,问一问你的看法。”

  第五百三十三章 图穷匕见

  魏忠贤心下冷笑。

  这是向自己示威来了。

  自己有什么看法?

  自己又有什么看法?

  只是,他表面上还是装作毕恭毕敬的样子,道:“娘娘,奴婢这些年,为陛下效力,确实有许多不甚谨慎的地方,以至遭人诟病,若是娘娘认为奴婢确实有罪,不妨就请法司查办。”

  张皇后嫣然一笑,道:“不,哀家并没有此意,哀家自然知道,魏伴伴忠心耿耿,为陛下办事,有时难免也会得罪人,所以这份奏疏,哀家才先取给你看,到时,将这奏疏留中不发就了。”

  张皇后很聪明的选择了后退一步。

  魏忠贤却觉得并不轻松,只是点头道:“多谢娘娘体谅。”

  张皇后道:“是了,还有一事,是关于御马监……”

  一听御马监,魏忠贤立即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看着张皇后:“请娘娘赐教。”

  张皇后道:“御马监那边……有个太监是叫刘荣是吗?哀家听闻他办事倒是勤勉……”

  魏忠贤笑了笑:“若是娘娘关注,那么奴婢以后一定照应。”

  说罢,便向张皇后毕恭毕敬的告辞。

  只是,从这侧殿出来的时候,魏忠贤的脸色已是变了。

  不说一个无锡贡生就敢状告自己,单说这东林书院,便源自无锡。

  很明显,此时蛰伏已久的东林党,终于开始耐不住寂寞了。

  他们在遭受了重创之后,一直蛰伏,想来就在等待这个机会。

  而张皇后拿到了这一本奏疏,这就说明,司礼监内部,已经开始出现了张皇后的人。

  除此之外,还有就是张皇后提及到的御马监的太监,这个刘荣,他是知道的,在御马监的职位不低,没想到,他竟也攀附了张皇后。

  其实……这都可以理解。

  在这个时候,尤其是客氏被驱逐出宫的时候,其实大势已经明朗,以后张太后势必成为万历朝的李太后。

  张太后若是成为后宫之主,那么她甚至是可以像李太后一般,决定未来司礼监掌印太监以及内阁大臣的人选的。

  这就如当初万历朝的司礼监冯保和张居正一样,他们正是因为得到了李太后的信任,才可以权倾一时。

  现在这内廷还有外朝,不知有多少人想做这冯保和张居正,而在这个节骨眼上,就是投靠张太后,将来希图大位的最好时机。

  魏忠贤甚至想到,当初东林党把持了朝纲,朝野遍地都是东林党,这东林党几乎将其他人压制的喘不过气来。

  而自己的出现,让不少人看到了机会,于是无数人投靠到自己的门下,最终一起搬倒了东林党,而这些投靠自己门下的人,也个个得到了高位。

  想到当初的时候,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可是如今……魏忠贤突然预感到,自己可能就是那个曾经把持了朝政的东林党,而如今,已经有无数人论资排辈无望之下,希望借助张太后,投靠至张太后的门下,给自己致命一击了。

  魏忠贤闭上了眼睛,长长叹了口气,这些卖身投靠张太后的人,只怕还有不少自己的心腹吧。

  见风使舵,不正是人的本能吗?

  天色已暗淡了,魏忠贤心里生出了无数个念头,他漫无目的的在宫中走着,过往的宦官和宫娥,见了自己依旧表现的小心翼翼,朝自己行礼。

  可魏忠贤已没有了当初高高在上的心态,他看着这些毕恭毕敬的人,心里却禁不住想的是,这些人……是否也有不少,早已投入了张太后的门下呢。

  还有……那无锡的贡生……背后又是哪一些人指使?

  牵涉到了东林党……魏忠贤其实已经知道,自己可能已经没有办法平安落地了。

  若只是纯粹的张太后,或许,张太后一念之仁,会让自己活下去。

  毕竟,自己是当初大行皇帝身边的旧人,终究面上需好看一些。

  可一旦东林党已开始活动,甚至可能早已和张太后搭上了线,那么自己必然死无葬身之地,这绝不是魏忠贤灰心冷意。

  而是他清楚,东林党当初对付自己的政敌,就从来没有手下留情的。

  “九千岁……”一个宦官缓缓上前。

  魏忠贤抬头,看着来人。

  这个宦官,他依稀记得。

  “小张娘娘请您去。”

  小张……

  在宫中,有一个张太后,还有一个张太妃,因而人们习惯将张太妃,叫做小张娘娘。

  魏忠贤点头:“知道了。”

  他至寝殿,却见张太妃稳坐着,似乎一直等自己来。

  魏忠贤行礼。

  张太妃道:“魏伴伴,我明人不说暗话,只问你一件事。”

  魏忠贤道:“还请娘娘示下。”

  张太妃表情严肃:“陛下和哀家那兄弟辽国公,到底是被谁袭击,又是怎么死的?”

  此言一出,魏忠贤猛地抬头,他的眼里,有了一丝亮光。

  其实魏忠贤之所以没有寻张太妃,并不是因为张太妃未必不肯和自己合作这样简单。

  而是他渐渐开始查到,张太妃的身份,不简单。她不是张家人,而是犯官之女,而这犯官……恰恰是因为抨击自己而获罪。

  魏忠贤自然清楚,原来自己和张太妃之间,有着深仇大恨。

  可现在,张太妃开门见山,便是一句陛下和辽国公到底怎么死的。

  这话一询问,让魏忠贤猛地看到了一丝希望,他忙诚惶诚恐道:“娘娘,锦衣卫正在密查。”

  “没有蛛丝马迹?”

  “有一些线索,只是很蹊跷。”

  张太妃随即道:“哀家的身世,你知道了吧?”

  魏忠贤惭愧的低头:“奴婢略知一些。”

  “果然不愧是魏伴伴。”张太妃道:“可是……”

  她站了起来,道:“可是今日哀家不计较这些,哀家想告诉你的是,哀家的夫君和兄弟,死的不明不白,虽说大丈夫无不报之仇,我只是一介弱女子,如今更是在宫中无所依靠,可这笔仇,如何能不报呢?这件事,魏伴伴要彻查到底,无论是谁……”

  张太妃凝视魏忠贤,柳眉之下,隐有杀意:“也必须血债血偿。”

  魏忠贤道:“奴婢遵旨。”

  魏忠贤这沉下去的心,现在猛地活泛了起来。

  他看着娇弱的张太妃,万万没想到这个女子身上,竟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干脆,魏忠贤随即道:“奴婢虽没有确凿的证据,可是陛下遭受袭击的地方,实在蹊跷,这里本该是我宁锦防线之内,怎么有建奴人出没呢?何况,东林军的实力,谁人不知,又怎么可能轻易撼动。所以,奴婢一直怀疑,这可能和关宁铁骑有关,只是……此事若没有真凭实据……”

  张太妃道:“关宁铁骑,敢这样胆大包天吗?”

  魏忠贤一下子,焕发了生机,随即道:“可若是……在京师,有人指使他们呢?”

  “京师?”张太妃蹙眉:“你不妨说明白一些,哀家不过一介女流,听不得你这云遮雾罩的话。”

  魏忠贤此时决定毫无保留:“京城之中,也有许多人希望陛下和辽国公死在关外。”

  “那么你说是谁?”

  魏忠贤一时懵了,即便他觉得自己已经把话说的很明白,但是没想到,张太妃问的如此直截了当。

  不过,张太妃这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态度,反而让魏忠贤卸下了防备,慢慢的,那九千岁开始回来了。

  魏忠贤冷笑道:“娘娘或许心里已有了答案。”

  “张太后?”张太妃一字一句道:“只有她将来做了主,才可以不去追究这些关宁军的骄兵悍将。”

  魏忠贤摇摇头:“张太后虽然可能会被利用,但是奴婢认为,张太后可能也只是棋子!”

  张太妃吃惊的道:“还有谁可以操控太后?”

  “大明的太后,奴婢直说了吧,我大明有不成文的规矩,所立之后,往往都并非是高门之女,这就是为了防备滋生外戚,张太后也是如此,她的亲族,大多都是寻常人出身,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见识,虽然贵为外戚,但是敢干这样的大事,奴婢却以为,实难苟同。”

  魏忠贤顿了顿:“可是……虽非张太后主持,可若是说……张太后以及张家,没有完全被利用,奴婢是不相信的,正因为张太后和张家浅薄,所以才最有可能被人利用,据奴婢所知,张太后好读书,一直以来,对于东林书院的那些读书人,抱有巨大的同情。而当初的东林党余孽,也一直都在暗中,对张家施加影响,其实……对于某些人而言,他们只需要稍加引导,便可成大事了。”

  “稍加引导……”张太妃喃喃自语。

  “娘娘想想看,一旦陛下没了,谁获利最大?自然就是张太后和张家,而张太后终于可以真正执掌宫中,那么……会容得下奴婢吗?即便没有人引导,张太后对奴婢,也一直是视为眼中钉的。所以,张太后非要除掉奴婢不可。可是奴婢的势力何止是在宫中,也绝不是靠一个执掌宫中的太后就可以剪除的,若是这个时候,有人与张太后合作呢?因而……这其实就是大势,只要陛下死了,辽国公不在,那么这个大势就会生出来,而后,自然会有人一拍即合。”

  第五百三十四章 登基

  张太妃似已了然了。

  其实根本不需要刻意的在事先联络张太后,只需要勾结辽将,将这大势做成。

  那么张太后,势必会站到魏忠贤的对立面。

  这其实也好理解,一山不容二虎。

  张太妃于是道:“那就彻查到底吧。”

  魏忠贤点头,行礼道:“是。”

  宫中波云诡谲。

  宫外同样如此。

  此时国丧期间,暂停了一切的娱乐。

  不过各处的书院,却是一派鼎盛的气象。

  登第书院便是其一。

  拜东林军校所赐。

  现在京城的书院可谓是遍地开花。

  这登第书院其实规模并不大。

  能进入书院的人,也是少之又少。

  所有进入书院之人,都需经过人的举荐。

  而有资格举荐的人,大多数却都并没有显山露水。

  此时有一个读书人,气喘吁吁地抵达了书院,他穿着素衣,头戴缠了孝带的纶巾。

  进入书院之后,却厌恶地将这素衣脱下,而后匆匆进入了明伦堂。

  到了明伦堂里,见了一纶巾儒衫的中年男子。

  此人朝中年男子拜下:“见过恩师。”

  中年男子朝他颔首:“怎么样,如何了?辽东可有什么讯息来?”

  “说也奇怪,辽东已禁绝了消息,沿途甚至设了关卡,不得人随意出入。”

  中年男子皱眉,沉吟道:“莫非是那些辽将们害怕了?”

  “这就不得而知了,学生一时无法出关,便连山海关,突然也森严起来,任何人不得出入。”

  “这些辽将。”中年冷哼一声,随即道:“南京呢,南京有什么消息?”

  “南京那边……麓山先生……派人来,只有口信,说是现在当竭力支持张太后,扶长生殿下登基大宝。张太后和魏忠贤历来不和睦,只要长生殿下登基,朝廷的权柄,必然落入张太后的手中,到了那时,张太后要除魏忠贤,必要倚重……”

  这人说着,抬头,深深地看了中年男子一眼,接着道:“必要倚重我等,那些当初被魏忠贤驱逐出朝堂的人,也势必要重新征辟,这笔账,要准备算了。”

  中年男子颔首:“麓山先生还说了什么?”

  中年男子并没有因此而振奋,反而露出了几分担心之色:“如今皇帝已驾崩,那魏忠贤败亡,也只是迟早的事,可是……我等的心头之患,只是区区的魏忠贤吗?那张静一与陛下死在了关外,长生殿下乃是张太妃的血脉,而张太妃……”

  是啊!

  谁知道将来会不会反攻倒算呢?

  长生成年之前,是张太后说了算,可十年之后,长生若是亲政,这个张静一的外甥,还能控制得住吗?

  这读书人便笑了笑道:“这也正是麓山先生所担忧的,不过他说了,他早有安排,现在让长生殿下登基,其实就是稳住张太妃,也是为了防止魏忠贤狗急跳墙,等将来彻底地铲除了魏忠贤人等,到时自当要行伊尹、霍光之事。”

  中年男子一听,顿时精神大振。

  所谓伊尹、霍光之事,说的是伊尹作为权臣,放逐了商王太甲,而霍光罢黜掉了汉废帝刘贺。

  这人却仍有顾虑,道:“只是……若罢此人,宗室那边?”

  “宗室那边,已经有人选了,自是贤德之人。”

  “莫非是信王……”

  “信王已误入歧途。”

  “学生明白了。”

  “不过……”中年男子还略有担心。

  “麓山先生说了,请恩师放心,只要铲除了魏忠贤,那么这天下,非我东林莫属,这朝廷也决计离不开东林,到了那时……这都是小事。眼下当务之急,是铲除阉党。后日就是登基大典……”

  说到这里,这读书人深深地看了自己的恩师一眼,接着道:“麓山先生希望恩师能够闹出一点动静。”

  “闹出动静?”中年人轻皱眉头,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学生。

  “对。”这读书人道:“现在张太后与魏忠贤的矛盾,已经隐有苗头。而朝中不少人,也早想取阉党而代之,莫说是朝中百官,便是宫中又有多少宦官,希望替代这些阉党余孽呢?厂卫之中……只怕也有人生出了这些心思。毕竟,他们再如何努力,只要魏忠贤一日掌握权柄,他们便一日没有出头之日。”

  “麓山先生说了,长生殿下登基之日,便是对阉党清算的时候。届时唯有制造事端,才可引起群情激愤,最终……将这潜藏起来的矛盾撕裂开来,达到这阉党余孽人人诛之的效果。”

  “如何滋生事端?”

  “这个好办。”读书人道:“麓山先生希望恩师能带人在那一日,于紫禁城外,拜请新皇铲除阉党余孽,控诉阉党十大罪,到了那时……这魏忠贤便被架在了火上了。”

  “若是魏忠贤狗急跳墙呢?”

  “魏忠贤能嚣张了那么久,靠的就是陛下,如今陛下已死,由张太后主持大局,他若是敢乱造杀孽,指使鹰犬杀人,张太后会坐视不管?何况他没有这个胆子!可只要他不敢动手,那么……这天下人自然会起心动念,心知阉党已至穷途末路,到了那时……魏忠贤必死。”

  这中年男子听罢,不禁开怀大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很好,你回去告诉麓山先生,此去虽有性命之忧,只是为剪除阉党,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纵是千刀万剐,虽千万人,吾往矣!”

  读书人则朝中年男子认真叩首道:“恩师……有劳了,学生那就去回命。”

  这中年男子送走了自己的学生。

  此时却显得激动起来。

  心里不禁感叹,麓山先生这一手棋下的好啊!

  在登基之时,利用舆论,直刺魏忠贤。

  魏忠贤若敢动手,必然天下哗然。

  而在登基之日不敢下手,则说明阉党已经势颓,到了那时,明眼人就都知道魏忠贤完了!

  紧接着……便是内廷、厂卫、百官之中大量不甘寂寞的人,还有潜伏于天下的东林党人,对其进行全力围剿。

  这魏忠贤他不死都不成。

  除掉魏忠贤,将来再想办法除掉小皇帝,到时新帝登基,这个人,虽不知是谁,但是显然麓山先生已有安排。

  新帝登基,这个新皇帝会容忍被废黜的小皇帝的外戚还在朝吗?

  何况张静一已死,张家的那些余孽,只怕也要一扫而空。

  自此之后,天下便可清明了。

  自然,这么做,对他也有好处。

  作为整垮阉党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势必声名鹊起,从此之后,震动天下。

  中年男子深吸一口气,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口里呢喃道:“众正盈朝,只在眼下了。”

  ……

  登基大典选在了七月初九。

  这是吉日。

  一大早,百官便穿了礼服,鱼贯入宫。

  而宫中却早已忙碌开了。

  长生任宦官们穿戴着新缝制的礼服,一脸委屈的模样。

  他才四岁,被人这般的摆布,已显得极不耐烦。

  于是张太后和张太妃只好哄着他。

  好不容易哄住了,长生便奶声奶气地道:“我做了皇帝,便什么都我说了算吗?”

  “是呢,是呢……”张太后笑吟吟地道:“皇帝言出法随,自是什么都说了算的。”

  长生便道:“那我便下旨,教父皇和阿舅立即活过来,不许他们死啦。”

  此言一出,张太后便意味深长地一笑。

  一旁的张太妃,却是将脸侧到了一边去,眼眶里隐隐有些红。

  外头的宦官已开始催促。

  随即,长生便神气地在宦官们的拥簇之下,走出寝殿。

  寝殿外头,魏忠贤早已候着了,他率先朝长生行了大礼:“奴婢见过陛下。”

  长生嘟嘟嘴,继续朝前走,边走边道:“不要耽搁,我要去做皇帝了。”

  其他宦官却也纷纷拜下:“陛下……”

  身后一个小宦官,则是亦步亦趋地跟着长生,生恐他摔了。

  ……

  三河。

  此地距离京城,已不过是半日的路程了。

  天启皇帝此时精神奕奕,目中泛着光,想到很快便可入京,心情不禁振奋。

  张静一也是兴冲冲的样子,多日来马不停蹄的赶路,虽有疲倦,却还能继续坚持。

  倒是东林军,已是有些吃不消了。

  这倒不是体力上吃不消。

  而是毕竟东林军是带着辎重的,这般一路疾奔,而且连续疾行七八日,对于一支军马而言,已是到了极限。

  于是天启皇帝索性下旨,挑选了一千多人,轻车从简,继续随自己继续进发。

  他几乎没有停留,以至于所过之处,地方官吏一看到陛下死而复生,顿时懵逼,等到反应过来时,人已跑了。

  于是数不清的人,想要朝京城传报讯息。

  可显然已是迟了。

  因为天启皇帝跑的比他们还快。

  这一路……让人吃惊的实在太多。

  不过天启皇帝已经习惯了一群像见了鬼似的人露出那般惊恐的表情。

  他甚至乐在其中。

  此时,张静一道:“陛下,今日午时,便可入京了。”

  天启皇帝道:“那就再坚持半日吧,说实话,这一路日行百多里,朕也有一些吃不消了。”

  第五百三十五章 千军万马进京城

  天启皇帝此时归心似箭。

  京城的情形,其实他也所知不多。

  只是这一路急行,实在是疲惫不堪。

  众人又飞马骑了一个多时辰,两旁的事物,已逐渐开始熟悉起来。

  天启皇帝身体实在有点受不了了,差点一恍惚,自马上摔下来。

  张静一倒是担心起来,其实他更加没办法承受,于是便道:“陛下,若是继续如此,只怕陛下筋疲力尽,到了京城,也难安心。前头有一个码头,通的乃是京城至通州的水路,何不我们下马,乘船入京,如何?”

  天启皇帝本想摆手,张静一随即道:“臣带着数十个人保护殿下乘船,其余人等,照旧骑行向京城进发,陛下放心,不会耽搁的。”

  天启皇帝便感叹道:“没想到朕已老了,比不得军校里的这些汉子。”

  张静一心里忍不住想,才二十七八岁呢,就敢说老。

  当然,天启皇帝经常熬夜,而且这些日子,确实消耗了大量的体力。

  终究这个年龄的身体,是不如十八九岁的生员们的。

  于是,张静一召来各队教官,让他们继续向京城进发,张静一则领着一小队人,护着天启皇帝至数里之外的码头。

  这一行人,裹着大衣,直接弃马,随即便寻了船家。

  登上的乃是一艘乌篷船。

  这里的水道,本是南方的运河至北通州之后,挖掘出来的一条水道,主要是让北通州的货物,以及供应京城的各种蔬果入京,原先只走官船,等到弘治年间的时候,便开始允许民船了。

  这乌篷船不小,十几个人登船,依旧绰绰有余。

  只是这十几个人裹着奇怪灰色大衣的人登船,倒是让人不禁多瞧几眼。

  说实话,这玩意不像军服,至少和大明的制式甲胄是不一样的。

  因而,倒是没有人疑心他们是官兵。

  何况护卫们都舍了火枪,只是大衣里裹着短刀,天启皇帝和张静一的大衣里,则各自别着一柄短枪。

  登船之后,船夫便笑着道:“客官们进京,怎的没预备孝带?”

  这般一说,天启皇帝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由道:“什么孝带?”

  船夫便笑,只当他们是不知哪里来的乡下小子,便道:“当下是国丧期间啊,腰间若是不缠着一个白带子,只怕到了京城,有人不肯给予方便。”

  天启皇帝一听这个,便立即火冒三丈。

  这不是满天下的人都当他是死人吗?

  天启皇帝自然是没好气的道:“又非我家死了人,批什么麻,戴什么孝,你们谁家若是死了人,自管去号你们的丧便是。”

  他这般一说,船夫顿时露出了怒容。

  其他的船客也都不禁露出几分愤怒的样子。

  只是见天启皇帝这边人多,又都是壮汉,自然而然,敢怒不敢言。

  “啊哈哈哈……”有人大笑。

  众人朝着那人看去。

  却见是一个纶巾儒衫的读书人,坐在船尾,身边则立着一个童仆。

  这读书人摇着扇子大笑起来:“这位贤弟好气魄,我这里煮了茶,何不来叙一叙。”

  这读书人一听就是明显的南方口音。

  天启皇帝听罢,和张静一对视了一眼,便和张静一到了船尾,这读书人则拿了蒲团垫着自己,盘膝坐着。

  却见一旁的童仆,生的很俊俏,此时却拎着一个铜炉子,铜炉子的木炭已烧的通红,而后取了小壶,搁在炭炉上烧茶。

  天启皇帝看了对方一眼,对方却摇着一张折扇,打量着天启皇帝,边道:“贤弟方才那一番话,难道不怕被厂卫爪牙们听了去?”

  天启皇帝冷笑:“我怕个什么?”

  “好好好。”这读书人抚掌拍手道:“贤弟果然是个直爽人,这番话,真是痛快。我见这天下,敢怒不敢言之人极多,人人都痛恨这鹰犬,皇帝驾崩,也未必是坏事,可见大家心里高兴,面上却要强忍悲痛的样子,实在可笑,这一番上京……能遇到贤弟这样的妙人,实在有趣。”

  天启皇帝和张静一忍不住对视了一眼,面面相觑。

  本来天启皇帝痛恨的是,居然有人当自己死了,心里不免有气,自然也就大骂几句,没想到……

  张静一却只脑子里立即浮现出一个词儿来……钓鱼执法。

  张静一笑着道:“先生也很痛恨皇帝吗?”

  “该叫大行皇帝。”读书人道:“就是死了的皇帝。”

  说着看向张静一,他见张静一肤色白皙,一看就是保养得颇好的公子哥,便道:“这大行皇帝包庇鹰犬,残害百姓,与民争利,普天之下,谁不恨之入骨呢?”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心里已是恨极,只恨不得立即将这家伙斩下船去。

  张静一却是在暗处偷偷拽了天启皇帝的后背,却笑着对这读书人道:“不知先生是哪里人氏,来京城做什么?”

  读书人道:“我叫张文,南直隶人,此番入京,当然是要寻找机会的。”

  “寻找机会?”

  这叫张文的人读书很直爽,显然这一次,觉得遇到了他的同类,因而格外的健谈,倒也不隐瞒天启皇帝和张静一。

  “难道你们不知,这天下即将要变了?”

  “天下要变了?变什么,你说的是新政?”张静一诧异地道。

  张文失笑道:“看你年纪小,好不晓事,人都说人亡政息,也就是人死了,他生前推行的国策自然也就没了,现在哪里还会有什么新政?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吧,用不了多久,君子们就要上台了,这皇帝和辽国公都死了,魏忠贤这老狗,也只是苟延残喘,用不了多久,自然便必死无疑。”

  天启皇帝:“……”

  张静一好奇宝宝似的道:“那谁登台?”

  “当然是当初被魏贼打击,大行皇帝远离的那些君子。”

  “噢。”张静一道:“你便是那君子?”

  这张文摇头,苦笑道:“我运气不济,虽是中了秀才,但是院试却是一直名落孙山,所以当然做不得官。”

  “可是……”

  “君子们入朝,自然需要幕僚,我此番去,是先在京城活动一番,挑选一位前途远大的相公,将来好做他的入幕之宾。”

  张静一恍然大悟,这家伙……还真是……那些君子们还没来京呢,他就先来了……

  张静一便道:“我看也不尽然,这上上下下,不都是魏忠贤的党羽吗?”

  张文听到张静一提及到魏忠贤不喊九千岁,而是直呼魏忠贤的名字,顿时露出了欣慰和喜色。

  张文道:“正所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你这是有所不知,魏忠贤能得势,是因为他凭借的乃是大行皇帝,如今大行皇帝死了,他哪里还能留下姓名?”

  说罢,张文压低了声音,接着道:“要不,你们认为大行皇帝是怎么死的?好巧不巧的,出关不久便传出了死讯,这说明什么?死的如此的蹊跷,这分明是……早有布局!大行皇帝能死,辽国公也能死,他魏忠贤,还能活吗?我看……今日就是登基大典,可这魏忠贤……只怕狗命已是不保了。”

  天启皇帝似乎气过了头,现在居然也不生气了,反而渐渐冷静了下来。

  而是道:“这又是为何?”

  张文淡定地摇着折扇,不急不慢地道:“正所谓打人打七寸,当初魏忠贤构陷忠良,残害诸君子,这笔账,怎么会不算?此时正是墙倒众人推的时候,自然而然,这京城之内,只怕有不少人要请命,诛杀魏忠贤了。”

  “诛杀了魏忠贤之后呢?”

  张文倒是颇有几分水平的,想来这辈子,都在瞎琢磨这事,便见张文淡定地道:“之后……之后只怕是小皇帝的性命不保了。”

  天启皇帝听罢,心里咯噔一下,面色一下子肃然了几分,忍不住道:“这话……你不觉得可笑吗?这与小皇帝有什么关系?”

  张文正说的兴起,似乎一点没有感觉到天启皇帝话里的急切,道:“这是因为你没有分清厉害关系。诛杀了魏忠贤,可还有一个张太妃呢!张太妃乃辽国公之妹,据闻兄妹感情甚笃,陛下和辽国公死得不明不白,这就不说了。还有辽国公下头,有多少羽翼,那新县,那封丘……又有多少党羽,这些人到处弄新政,害死了多少人?因而,到时少不得要清除这些余党。可你想想看,张太妃会肯吗?这小皇帝将来若是亲政了,要是还记挂着这件事,又当如何?这又如何教人放心得下呢?所以……依老夫的预计,只怕诸君子们是绝不会容许的。”

  天启皇帝不禁勃然大怒道:“这是什么话,弑君的也叫君子吗?”

  张文气定神闲,他似乎觉得,天启皇帝和张静一在痛恨魏忠贤方面,和自己不谋而合,可在小皇帝这儿,却似有一些分歧。

  于是,他耐心地解释道:“这是不一样的,君子们这样做,是为了造福苍生,与那乱臣贼子,却有本质不同的,这是伊尹和霍光做的事。”

  第五百三十六章 紫禁城风云

  天启皇帝听到霍光和伊尹这些字眼,真是气得发抖。

  而张文似乎很有好为人师的一面。

  毕竟读书人都是聪明人,聪明人就难免想要表现一下。

  而且他也不担心这二人状告自己。

  一方面,阉党肯定是要完了,这个时候,哪个不开眼的鹰犬敢四处拿人。

  这另一方面,反正这二人对魏忠贤,也是不满,大家都骂过了,自然也就是‘自己人’了。

  于是张文笑了笑,继续道:“乱臣贼子做弑君之事,这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可是正人君子做这些,是为了苍生社稷啊,你想想看,若是不能彻底打垮阉党,清除那些以新政为名,行苛政之实的新县、封丘余孽,将来他们若是借助小皇帝新政死灰复燃,当如何?”

  “何况,现在大明内忧外患,那建奴人,前些日子不就杀到了京城吗?关中等人,流寇肆虐,这个时候,国赖长君,怎么能容忍一个小皇帝呢?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这世上总有东西需要舍弃的。君子们不是阉贼,你只需知道他们所行之事,都有益于国家便好。”

  天启皇帝已是七窍生烟。

  好啊,这些狗东西,还想杀朕的儿子。

  见他无法忍受。

  张静一怕节外生枝,便故意撇开话题:“此番进京,先生在何处暂居。”

  张文笑了笑,他显然也知道,自己说的内容,可能这二人有些接受不了。

  还需要给他们一些时间,毕竟是年轻人嘛,将来自然也就晓得了,于是张文道:“我先去钟鼓楼那里。”

  张静一诧异道:“没想到先生住在钟鼓楼。”

  钟鼓楼最靠近皇城,也是达官贵人们居住的所在。

  这张文笑了笑:“我可不是住在那里,只是今日登基,我料定紫禁城,一定会有大事发生,所以先去看看热闹。到时候,再去寻亲访友,拜望一下昔日的交好且在京师的同乡和同年,到时请他们帮忙牵线搭桥,再图大计。”

  紫禁城要出事?

  天启皇帝此时不生气了,与张静一面面相觑,张静一便又想追问。

  这张文却笑着道:“怎么,你们去何处?”

  张静一道:“我们也去钟鼓楼。”

  很明显,张文藏着话,不愿在紫禁城出事上头深聊。

  这张文听闻二人也去钟鼓楼,立即惊讶的道:“想不到两位贤弟,竟也去那,哈哈,这再好不过怕了,待会儿,你我正好同路。”

  说罢,便开始说自己进京时的所见所闻,说是现在到处都在闹贼害,百姓已是苦不堪言,说着,也不禁唏嘘起来:“这天下以往是多太平啊,可自出了不肯安分的流寇,人人自危,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人妻离子散。”

  又说当年他一个同乡,被流寇杀了,家人如何恸哭,不得已迁去了南直隶。

  天启皇帝只抱着腿,坐在船尾,后头的话他已懒得说了。

  张静一倒是有耐心,其实这样的事,他见的多了,毕竟被骂习惯了,也就慢慢的好了,倒也不显得愤怒,只是心里颇有几分警惕,他心里当然知道,这些人可都不是安分之人。

  张静一便随口道:“先生所言,实在让人惊讶,没想到先生如此博学。”

  张文哈哈大笑:“哈哈……哪里,哪里,只是因为老夫学业不成,科举无望,所以学了一些纵横术而已,这是雕虫小技,登不上大雅之堂,若非如此,岂会舍弃功名,而四处奔走,想投奔良主,做人的入幕之宾呢?”

  张静一听这纵横术三个字,下意识的道:“依我看,这不是纵横术,这是屠龙术吧。”

  张文听罢,脸色微微一变,不过细细一想,随即却摇着扇子道:“这些话,说出来便大胆了。屠龙二字,从何谈起……”

  天启皇帝:“……”

  ……

  船只终于抵达了京城的码头。

  众人下了船,此时……京城便已到了。

  此时许多车马来招揽生意,张静一让人去雇了几辆马车,他和天启皇帝同车,刚进了车,那张文居然凑了上来,笑呵呵的道:“同路,同路……”

  说罢,居然挤了进来,又笑嘻嘻的道:“两位贤弟,请委屈一二,劳烦了,劳烦了。”

  天启皇帝便端坐着,车厢里幽暗,他眼里掠过了杀机。

  好在这昏暗之中,张文毫无察觉,竟还喜滋滋的道:“妙哉,妙哉,今日我三人有缘,若是他日我有一桩富贵,定不相忘。”

  车里摇摇晃晃,便进了京城,只是京城里头却很喧闹,许多人似乎朝着紫禁城方向去。

  张文打开车帘子,朝着外头的车夫道:“这是出了什么事?”

  那车夫道:“听闻紫禁城又闹出事端来了,这些该死的读书人……”

  车夫后头的话,低声嘀咕,不过却被耳尖的张文听了个一清二楚。

  张文顿时勃然大怒,大叫道:“无知百姓,愚民!”

  车夫吓了一跳,便低头赶车。

  张文还是不忿,坐回了车中,冷笑道:“自起了流寇,还有那什么新政,许多百姓都不安分了,受了这些流寇和什么新政的蛊惑,已是不知天高地厚起来,这叫做礼崩乐坏,这群愚不可及的东西。”

  张文显然极为愤慨,双目赤红,此时也杀气腾腾道:“若是这些流毒继续荼毒下去,还不知这天下会是什么样子,依着我看,对待此等乱民、贼民,当杀一儆百,教他们知晓厉害。”

  车厢里昏暗,他看不到天启皇帝和张静一的脸色。

  并不知道,此时天启皇帝和张静一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什么程度,不过见二人不回应,便也觉得没什么意思。

  这一路走走停停,主要是前头拥堵,好不容易挨近了钟鼓楼,张文便又是兴致勃勃起来:“两位先帝,我说今日肯定要出事的,哈哈,何不一起去瞧瞧,看一场群贤毕至的大戏如何。”

  不等二人回应,前头的车夫停了车,却道:“三位客官,前头已过不了车了,只怕接下来的路,你们要步行才成。”

  三人下车,却见这里到处都是厂卫和官兵,也有不少好奇的百姓。

  厂卫不似以往那般嚣张了,竟没有十分严厉的赶人,于是,不少人成了漏网之鱼,一鼓作气朝里头冲。

  天启皇帝和张静一二人,也随着人潮往里走。

  越到了里头,人越多,人们挥汗如雨,有人议论,有人怒骂……

  好不容易冲到了最里头,却见这里果然来了不少的读书人,有上百之多。

  一个个纶巾儒衫,他们近不得紫禁城,便在最靠近紫禁城的钟鼓楼这里,一排排跪下。

  除此之外,地上还有一张白布,白布上用鲜血书写着许多的文字。

  张静一努力的辨认,便看到这上头是控诉魏忠贤的十大罪。

  恳请新君,立诛魏忠贤,又说若朝廷无动于衷,便当死谏。

  死谏二字,还是很有分量的。

  这是摆出了你死我活的架势。

  要嘛你杀了魏忠贤,要嘛我们这些人……便死在这里。

  这十大罪……其实还是老生常谈。

  天启皇帝眼眸掠过了许多的罪状,一旁的张静一低声道:“陛下,还是先行离开,等进了宫……”

  天启皇帝摇头,道:“就在此,就要看看他们故弄什么玄虚。”

  谁料这个时候,那被二人落下的张文却是兴匆匆的挤了过来,道:“两位贤弟,哈哈……你看看,我说的不错吧,果然要出事了,幸亏老夫及时赶到京城,经了今日之后,这天下只怕要变幻了,我在京城,便可如鱼得水。”

  一旁的许多百姓,此时指指点点,有人看不懂上头的字,一脸不知所以然的样子。

  也有人识字,将这些内容解释给大家听。

  听到的人……便大发议论,有人似乎同情这些跪地的读书人。

  也有人嘀咕:“我看这些人,也不是好东西。”

  张文听罢,左右四顾,低声又对天启皇帝和张静一道:“以我之见,这时候……一场富贵要来了,只要跟着这些正人君子们长跪于此,将来除了阉党,便可名声大噪,将来有了名气,还怕没有前程吗?两位贤弟,何不随我同去,到时……荣华富贵就在眼前,光耀门楣亦也不远了。”

  见天启皇帝在那死死的盯着这些读书人,无动于衷。

  张静一也不理他。

  张文见状,心里摇头,这二人……起初看着顺眼,可到了后来,却越发让人觉得不顺眼了,可怜……他们不识时务……

  说着便也兴匆匆的跑了进去,冲破了一个想要阻拦的校尉,一溜烟,便跑到了读书人之中,口里大呼:“学生张文,请诛阉贼!”

  第五百三十七章 手持钢鞭将你打

  这张文歇斯底里的大吼,倒是颇有几分声势。

  而外头布防的锦衣卫,似乎也被这骇然的气势一吓后,显出了几分犹豫不决。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

  陛下驾崩,而九千岁现在是不可能抽开身的,这登基大典即将开始,在这个节骨眼上,只怕连传递消息都不可能。

  客氏被逐出宫之后,大家的心都虚了。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

  因为大明两百多年间,其实大家都心里有数,皇帝在的时候,曾出现过多少专权的宦官,可大明能有皇帝驾崩之后,还能继续嚣张跋扈的太监吗?

  魏忠贤显然也不可能免俗,他与天启皇帝的命运是联系在一起的,天启皇帝驾崩,即便是对九千岁再有信心的人,现在心里也开始嘀咕起来。

  所以厂卫虽然很焦急,但是他们却也隐隐感觉到,这些读书人并不简单。

  在他们的背后的,鬼知道是什么人。

  到时若是动粗,正好授人以柄,而接下来,可能就是自己倒霉了。

  因而,如今的局面,却不再是厂卫跋扈了。

  而是这些读书人,嚣张无比,一个个怒不可遏的样子。

  他们声称不杀魏忠贤,不足以平民愤。

  而魏忠贤在民间,显然也没有什么好名声,聚集而来的许多百姓,倒也乐得看个热闹。

  谁能想到,今日这登基大典,还有这样的乐子瞧。

  ……

  此时,在京城内的一处居舍里。

  隐隐地传出了动听的琴音。

  这琴音如高山流水一般,淅沥而下,偶尔突的琴音高亢,音色之中,隐有杀伐之气。

  铿……

  突的,琴声戛然而止。

  一个年过花甲之人穿着素衣,喝了一口茶,这处民舍,似乎距离钟鼓楼并不远,似乎还能隐隐听到那里的吵闹。

  这时候,这穿素衣的人起身。

  一旁的仆童便将琴撤下。

  “现在几时了。”素衣之人背着手,淡淡地道。

  “回先生的话,还有三刻,便至午时。”

  “午时,午时……”素衣之人反复念叨着,突然,他嘴角微微勾起了一丝微笑:“新君登基,普天同庆啊,想来……京城之中,一定很热闹。”

  “是很热闹,许多读书人……”

  “呵……”素衣之人轻笑着打断了童仆的话,随即笑了笑道:“蛰伏隐忍了五载,终于……要到刀兵相见的时候了。”

  说着,他继续背着手,吩咐道:“老夫小憩片刻,任何人不得打扰。”

  童仆禁不住低声道:“先生,若是紫禁城和钟鼓楼那儿有消息呢?”

  素衣之人显出了几分不耐烦,道:“那也不必惊扰老夫,此小事尔,不值老夫惊起应对。一切等老夫起来再说。”

  说罢,这素衣之人便背着手,脚下穿着一双麻鞋,徐徐踱步出了书斋。

  只见在他的身后,这朴素的书斋上头,赫然悬着一块匾额——麓山居。

  ……

  此时,钟鼓楼这边,还是乱糟糟的。

  那张文依旧叫的很卖力:“不杀魏忠贤,无法平民愤,生灵涂炭,百姓已苦不堪言啊,请诛……”

  一群读书人,本是带着一副死谏的决心,个个默然地长跪于此,大家的立场,其实已经通过了谏言书表明了。

  可谁晓得,突然在这时候,多了这么一个新的选手,这家伙喊的惊天动地,喊叫之间,又满怀着至深情感。

  这一下子,不少读书人都不接侧目,不解地看着新来的张文。

  这家伙是谁?

  天启皇帝看着这一个个读书人,其实他哪里还不明白,控诉魏忠贤的十大罪,多为子虚乌有,而且绝大多数,都是在天启皇帝的支持下干的。

  表面上是控诉魏忠贤,实则却是直指他这个皇帝。

  他已七窍生烟,眼中聚满了怒气。口里喃喃念着:“他们竟要杀长生,竟要杀长生……”

  这里很喧闹,所以天启皇帝的声音一下子便被汹涌的议论声掩盖下去。

  终于,天启皇帝咬牙切齿的样子,他一步步,朝着那些读书人走去。

  张静一见状,顿时觉得不妥,伸手要拽住天启皇帝,只可惜……差了一些,与天启皇帝失之交臂。

  于是,天启皇帝一步步走到了这些读书人的面前。

  他阴沉着脸,杀气重重的样子。

  张文见了他也站出来,心里不无得意的想,这个小兄弟显然也是想开了,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可哪里想到……

  在无数人的目光之中。

  天启皇帝突然走至那摊在地上的血书面前。

  他将血书拿起,口里大声念诵道:“魏忠贤十大罪:一与皇帝并列,二蔑视皇后,三搬弄兵权,四无二祖列宗,五克削藩王封爵,六目无圣人,七滥加爵赏,八掩盖边功,九剥削百姓,十交通关节……”

  念到了这里。

  就在许多人不知他为何要这样做的时候。

  天启皇帝突然撕拉一下,生生将这布条所制的血书一撕为二。

  这一下子……所有人都惊了。

  没人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

  其实许多读书人,是早有血书被撕的心理准备的。

  最好是厂卫的鹰犬直接撕了。

  如此一来,便又多了鹰犬蛮横的铁证。

  大家反正就是故意来惹怒厂卫的,可哪里想到,竟是一个年轻人冲了出来。

  天启皇帝进京后,已是觉得燥热,便索性将大衣脱了。

  里头也只是一件常服,再加上他一脸疲倦,布满血丝,人也清瘦不少,莫说这些人没有面过圣,就算面过圣,只怕也没办法分辨出来。

  这一下子,读书人炸了锅。

  那张文更是一愣,没想到眼前这个当初对朝廷不满的小兄弟,如今……却干这等事。

  这是想干啥,这时候投靠阉党,这不是元至正二十三年的时候投奔陈友谅吗?

  这时,为首的一人气咻咻地站了起来,接着怒视着天启皇帝道:“你这小子何人,安敢如此?”

  “你又是何人,敢在我面前喧哗!”朱厚照勃然大怒,正锋相对。

  这人听罢,却是不屑的看了天启皇帝一眼,冷笑道:“老夫刘中砥。”

  此言一出,倒是有不少人都安静了下来。

  不少人面面相觑,甚至有人嘀咕起来:“此人怎的这样耳熟。”

  那躲在读书人之中的张文更是激动起来,道:“此乃衍圣公乘龙快婿……”

  这一下子,许多人哗然起来。

  大家这才明白,这带头之人是谁了。

  竟是衍圣公……的女婿。

  当然,虽然沾了衍圣公,而且只是女婿,不过……难怪大家都钦佩的看向这刘中砥了。

  毕竟,衍圣公是什么?那是圣人后裔,当然,不只如此,作为朝廷册封的衍圣公,既然要嫁女儿,那么所选的女婿,其学识和品德,一定是万里挑一的。

  如若不然,岂不是堕了衍圣公的威名?

  难怪这刘中砥老神在在,一副吃死了你的样子。

  这个名头出来,其实莫说是读书人,便是寻常的百姓,也都露出了敬畏之色。

  刘中砥道:“你这小子,在此滋事,莫非是受了阉贼的指使吗?”

  “你们这是一派胡言。”终究是天启皇帝大喝一声,他可没将什么狗屁女婿放在眼里,厉声道:“你们在此,名为指斥所谓的阉党,难道不正是在此侮辱皇帝!”

  刘中砥听罢,哈哈大笑,冷眸盯着天启皇帝,却依旧是气势如虹:“皇帝若有过失,为人臣的,当然可以指摘,并不妨碍君臣大义。劝谏君父,本是读书人的职责所在,反而是阉贼们只知逢迎,却不知廉耻为何物,才让当今天下,到了这般的境地。”

  “天下的忠义之士,无不谈及这些,个个恨之入骨。你这小子,是个什么东西,定是阉贼党羽,事到如今,还敢如此张狂,真是胆大包天!”

  扣帽子乃是读书人们最爱干的事,反正谁不服我谁就是奸贼,谁不顺我的心意,便是阉党。

  天启皇帝听他说的一套一套的,一时间脑子转不过弯来,他气的想开口说什么,却见刘中砥捋须,正笑吟吟都看着他,带着轻蔑之色。

  天启皇帝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顿时暴跳如雷。

  刘中砥见他如此,反而更加得意起来。

  其实……一直干跪着,确实无聊,此番率读书人们来此,若是一直久跪,也不知宫中要多久,才能结束大典。

  现在突然冒出来了一个愣头青,这敢情并不坏,至少……索性大家都苦中作乐,借此机会,狠狠骂上一骂。

  此时,他气势如虹,颇有恰好碰到了菜鸡,要屡起袖子手持钢鞭将你打的气概!

  他随即道:“阉贼和张静一到处欺凌百姓的时候,你在何处?阉贼和张贼惹来流寇四起,弄到建奴人侵犯京城的时候,你又在何处?阉贼和张贼压榨百姓,怂恿大行皇帝随意查抄百姓家财的时候,你又在何处?”

  他脸色越加发冷,继续厉声道:“现如今,大厦将倾,你这小子……不思百姓的疾苦,却在此为阉贼和那张贼张目,老夫问你,你还有良知吗?”

  第五百三十八章 朕乃天子

  刘中砥用高高在上的口吻,不屑于顾的眼神,凝视着天启皇帝。

  说起来,他确实高人一等。

  尤其面对这灰头土脸的天启皇帝。

  这一番质问,真是大义凛然。

  以至于刘中砥举手投足,都仿佛带着几分圣人光环。

  且不说他的泰山乃是当代衍圣公孔胤植,这孔胤植乃是天启元年册封,在这天下有着巨大的声望。

  当然,孔胤植到了后世就不叫孔胤植了,乃是因为清朝皇帝雍正登基之后,主动改名为孔衍植。

  孔胤植在历史上并没有留下什么太多的记录,记录下来的,也不过是两件事。

  一件事建奴人入关之后,在顺治元年的时候,向建奴人上了一道:“初进表文”,表示自己愿意诚服建奴,并且对建奴大肆吹捧,说建奴人乃:万国仰维新之治;乾纲中正,九重弘更始之仁,率土归程,普天称庆。恭惟皇帝陛下,承天御极,以德绥民,瞻圣学之崇隆,趋跄恐后;仰皇猷之赫濯,景慕弥深……

  另一件事便是建奴人开始颁发剃头令之后,天下的反抗开始愈发的激烈,却在此时,孔胤植当即率领族人全部剃头,给自己剃了一个金钱鼠辫,又上表文《剃头奏折》,盛赞剃头令乃建奴人消除满汉成见的善政。

  当然,这些是历史上二十年之后才发生的事。

  现在的孔胤植自有极高的声望。

  这衍圣公虽在清朝的时候,总是吹嘘皇帝‘承天御极,以德绥民’,可是在明朝,尤其是明朝中叶之后,却还是很有几分‘骨气’的,批评朝政的事没少干。

  甚至那最是多疑的嘉靖皇帝在的时候,孔胤植的曾祖父因为早就和张延龄的女儿定过亲,而张延龄被嘉靖皇帝所不喜,最后张延龄获罪,这犯官之女,衍圣公照样娶了,完全无视嘉靖皇帝各种明里暗里的暗示。

  嘉靖皇帝已是继太祖高皇帝和成祖皇帝干事最狠的大明皇帝了,历代衍圣公,照样敢违背他的心意。

  那么相较起来,在天启朝,各种指桑骂槐,自然是必不可少的。

  毕竟衍圣公是读书人的代表,总需说一些读书人爱听的话。

  天启皇帝万万没想到的是,刘中砥竟敢用这样的语气和自己说话。

  他脸色顿时一沉,震怒地看着刘中砥,厉声道:“百姓为流寇,难道不是士绅兼并土地,朕推行新政,便是要发还土地。所谓与民争利,难道不是这些该死的人,图谋不轨,难道朕不该严惩不贷?还有这建奴人……建奴人围了京城,而今何在?”

  他开始自称朕。

  本以为这个时候……定是所有人拜下,三呼万岁。

  这刘中砥听罢,却满是满脸地不屑之色,口气讥讽地说道:“大胆,尔竟也敢自称为朕,你好大的胆子。你为阉党张目,可见你是居心不轨之徒,什么叫做士绅兼并土地,难道我大明的良善士绅们,都是土匪和强盗?你这是在这里强词夺理。为何从前没有这么多流寇,弘治朝没有,嘉靖朝没有,唯有到了天启朝才有,这正是因为皇帝任用了奸佞,误国误民,现在到了你这逆贼的口中,便成了士绅们的过失,这难道不可笑吗?小子……你自称为朕,可知天高地厚吗?老夫本以为……你只是阉党的党徒,谁料到,你竟是魏忠贤故意派来的一个疯子,在此疯言疯语,莫不是想要混淆是非吗?”

  刘中砥抬头挺胸,士气如虹,见许多人都安静下来。

  随即他大声喝道:“看看大行皇帝任用的都是什么人吧,一个魏忠贤,把持朝纲,还有那身边的张静一,这张静一是何等人,这等人……就因为被大行皇帝信任,便敕为辽国公,将祖宗之法,弃之不顾。在新县和封丘……”

  这刘中砥本是侃侃而谈。

  起初他骂魏忠贤的时候。

  围观的许多百姓们都咧嘴笑,甚至在心里附和他骂的对。

  可骂到了张静一,气氛突然变得异样起来。

  有人开始面面相觑。

  也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人们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看向刘中砥。

  哪怕是方才一些好事之徒,本是抱着手,故意起哄,可现在……脸色也渐渐的凝固起来。

  刘中砥见气氛有些冷场,随即道:“你这小子,到底是什么人?”

  天启皇帝说不过他,早已气得脸色发青,扑哧扑哧地喘着粗气。

  此时见刘中砥又来问,他便怒不可遏道:“朕乃天子!”

  朕乃天子四字。

  震惊四座,所有人目瞪口呆。

  若说方才天启皇帝自称自己为朕,尚且大家还只是觉得这人口不择言。

  可现在这话再清晰无二了。

  刘中砥听到这里,昂头哈哈大笑:“简直一派胡言,大行皇帝的棺椁,尚在宫中,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做天子吗?你若是天子,我刘中砥也可做天子!”

  当然,这本是一句玩笑。

  天启皇帝听罢,眼眸危险地一眯,冷冷睃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上挑,冷声下令:“来人……将此人拿下!”

  厂卫们纹丝不动,他们已经觉得,现在这争吵已经出格了。

  不过很明显,没有人听天启皇帝的指使。

  刘中砥长身伫立,则依旧用轻蔑的眼神看着天启皇帝,却是道:“此人自称天子,大逆不道,还不将他拿下!”

  话音落下。

  居然真有数十个差役,如狼似虎地要扑上前。

  原来这是顺天府的差役,也是跟着一起来维持局面的。

  顺天府和厂卫不同,乃是顺天府尹辖制,这府尹是读书人出身,对于这些读书人,是颇有同情的,在派人来的时候,就面授机宜,让他们只需维持秩序就可以,不要为难这些读书人。

  而差役们自然心领神会,府尹的态度,已是再明白不过了。

  现在听了刘中砥的话,心说我们治不了这些读书人,还治不了你这个疯子。

  为首一个都头大呼一声,便要上前,口里呼喝着什么。

  其他的差役,便都要包抄上去。

  天启皇帝怒不可遏,想要摸腰间的刀,自己的短枪和短刀本是裹在大衣里,脱衣的时候,一并解开了。

  眼看着一行人已将天启皇帝围住,就在此时……砰的一声。

  硝烟弥漫。

  那都头面上本还带着得意的笑。

  却冷不防。

  张静一终于情急之下,没有忍住,已取出了自己的短枪,快步走到了都头的身后,枪口对准这都头的后脑,扣动扳机。

  这子弹瞬间出膛,而后直射入都头的后脑。

  都头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脑袋便已射穿,面上的狞笑,也已被震惊和痛苦所取代,随即……人已瘫了下去,他整个人在地面上抽搐,鲜红的血从他枪口汩汩而出。

  这一声枪响,顿时引发了恐慌,周遭的百姓顿时哗然。

  有不少人直接趴下去,也有人想走,只是人太多,彼此推搡。

  厂卫们已知道事态失控了,便有人道:“将双方的人都拿下。”

  顺天府的其他差役,则转身想要逃。

  那刘中砥和读书人们,一个个已吓得脸色都青了。

  他们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又见地上已是再无气息,双眸微睁的都头。

  想要走,却已察觉自己迈不开了步子。

  可就是这么一声枪响……

  顿时引发了整个京师的震动。

  枪声是极好辨认的,尤其是听闻过枪声的人。

  此时……东林军其实已至广渠门。

  浩浩荡荡的东林军一出现,城楼的守备自然不敢怠慢,京城是不得随意放入军马出入的,因而立即下了城楼,带着人开始查验对方的身份。

  听闻对方是东林军,这守备自是惊疑不定,一再要求确认,心里却已是开始胡思乱想。

  这带队的教导官倒还配合,毕竟京城是天子脚下,规矩他们是懂的。

  可就在此时……一声枪响……

  这是从紫禁城的方向传来。

  虽然声音传到这里,其实已经非常细微。

  可是……东林军上下,瞬间从方才的轻松,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几乎所有人,第一时间开始握出背在后头的长枪,呼啦啦的便开始上刺刀。

  这声音再细微,这些人也知道,京城里除了东林军,不可能发出这样的枪响。

  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

  教导官也已杀气腾腾,立即大喝一声:“全体都有。”

  所有人蓄势待发。

  教导官喝道:“入城,入城,立即入城,护驾,凡有阻拦的,格杀勿论,格杀勿论!”

  一声号令。

  这些人便如开闸的洪水,一窝蜂的朝着城门洞的尽头狂奔。

  一时之间,人声马嘶,本想阻拦的城门门丁,直接被人撞开。

  这门丁叫骂,可随即看到迎面而来源源不绝的人,他们一个个的挺着雪亮的刺刀威风凛凛的走来,他们一个个的面露杀机。

  这是真的杀气,是一种让人看过之后,便永远忘不掉的可怕眼神。

  第五百三十九章 君子动手不动口

  于是,那门丁瞬间失神。

  而后,便有人迎面朝他撞来。

  啪……

  对方没有动手。

  只是胳膊直接与门丁的胳膊撞击。

  这门丁这才感受到杀气背后的力量。

  对方的身子,就如一座小山一般,哪怕没有故意用上劲道,似这等平日里面有菜色的门丁,顿觉自己的胳膊一麻,而后整个人被撞开,连续打了几个趔趄,这才勉强站稳了身形。

  起初还只是觉得被重力撞击了一下,等他堪堪站稳了,额上的冷汗便如黄豆一般的冒出来。

  却是发现自己的胳膊,已是脱臼了。

  等这门丁好不容易缓过来一些。

  这时,便见川流不息的军校生员,已是火速入城。

  守备此时已感到事关重大,毕竟这事儿……绝不是小事,作为守备,放任何人随意入城,都是天大的事。

  只是,当看到这齐刷刷的雪亮刺刀,还有这些如狼似虎一般的生员,这守备竟在顷刻之间,怂了。

  晚一点死,总比现在就死要强。

  此时,这里弥漫的可是漫天杀气。

  紧接着,长街上,各队的生员分头并进,朝着方才枪声的方向直扑过去。

  生员们可不是讲规矩和道理的人。

  他们只认两样东西,其一是皇帝,其二是恩师。

  其余所谓的规矩,在他们眼里不值一提。

  起了枪声,就极有可能是陛下或者是恩师遇到了危险。

  这个时候,谁还跟你客气。

  是以,教导官的命令乃是格杀勿论,谁挡着立即就处死。

  哒哒哒哒……

  数不清的皮靴子,在这京城的青石板上敲打。

  这骤然生出的靴声,顿时给了街道上的军民百姓一种极强的压迫感。

  紧接着,他们看到一个个人影疾奔向前,间或有竹哨吹出的口令。

  于是……沿途的百姓,纷纷避让。

  只是……有不少百姓……猛地看到这些人,而后生出了一丝丝的疑窦。

  这是……

  东林军!

  不错……天下除了东林军,还有谁是这般?

  即便是脱去了他们的军服,还有他们的步枪和刺刀。

  这种气势,是其他人无法取代的。

  东林军……

  有人不禁骇然起来。

  这东林军,不是已在关外全军覆没了吗?

  为此……新县那边,不少生员的亲属还家家戴孝呢!

  可如今,看着这些凶神恶煞的家伙们。

  反而沿途的许多百姓,没有感到恐惧。

  即便是天子脚下,军马入城,其实都容易带来恐慌的。

  毕竟官军这种突然入城,往往伴随的,可能是军纪涣散所带来的种种问题。

  虽不至其他地方那般,直接烧杀劫掠,却也令百姓们觉得害怕。

  可当大家辨认出当真是东林军,见他们一个个上了刺刀,杀气腾腾,竟没有丝毫的恐惧。

  反而许多人都从家里探出了脑袋来,一个个好奇地打量起来。

  ……

  钟鼓楼。

  这里已是乱成了一团。

  那都头倒在血泊里。

  读书人先是吓得腿软。

  而后……便是滔天的愤怒。

  厂卫们也已吓坏了,纷纷拔刀,此时已分不清谁是敌谁是友了!

  不过这毕竟是都头,杀官却是铁板钉钉的事。

  那刘中砥心头一颤,万万没想到自己遇到的,竟是悍匪。

  早已吓得瑟瑟发抖。

  张静一却已走到了天启皇帝的面前,和天启皇帝默契地对了一个眼神。

  此时,天启皇帝憋红着脸,面上依旧带着难掩的怒意。

  “你杀了人……你们是一伙的!你们是流寇!”刘中砥起初觉得恐惧,可见许多的厂卫开始团团围来。

  虽然这些厂卫,本是他控诉的对方。

  可现在……见到了他们,刘中砥反而安心了不少。

  尤其是不少厂卫已经拔刀,更让刘中砥定下了心神。

  此时众目睽睽,他不能示弱,如若不然,便是斯文扫地,风骨尽失。

  所以……他的腰杆子,又挺直了起来。

  于是他稳步上前,大喝道:“难怪方才你这般,原来竟是个贼,老夫人等,仗义死节,便在今日!你们不是喜欢逞凶吗?那么不妨,便将老夫杀了。”

  他大义凛然的样子,又向前踱了几步,厉声道:“我倒要看看……这朗朗乾坤,尔等贼子,又能奈何,读书人是杀不尽,也杀不绝的!”

  他的这一番话,顿时让不少读书人都振作了精神。

  其实方才说不慌,那是骗人的。

  尤其是不少养尊处优的人,第一次看到了尸首。

  可现在,在刘中砥的带动之下,便有人也冲上前道:“来,杀我吧。”

  又有人道:“杀我!”

  那混在人群之中的张文,真是万万没想到,自己半途遇到的两个青年人,竟是这般。

  此时,他知道时机来了,便也排众而出,昂着头道:“我与乱臣贼子不共戴天,势不两立。你们这些鹰犬,不是要逞凶吗?阉党余孽,张党竖子,你们败亡,只在今日,尔等竟还冥顽不宁,来……有本事,就杀了学生。”

  好不容易,厂卫们将天启皇帝和张静一围住了。

  却见读书人们纷纷奔涌上前,这厂卫的脑子都不禁糊涂了。

  读书人骂这二人乃是魏公公的鹰犬。

  这二人,却又杀了顺天府的都头。

  他妈的,那我们到底是哪一边的?

  只是他们显然害怕惹事,怕事态继续扩大,却又见张静一身上带着凶器,这玩意到底是什么,他们也看不懂,只晓得对着人,啪的一下,那都头便死的不能再死了,因而,也不敢贸然挺着刀上前。

  而那些读书人,又在捣乱,更让他们头皮发麻。

  外围的看客们惊魂未定,不过现在……却慢慢地安下了心,虽然觉得这里危险,可是……这里真的很热闹啊,一时舍不得离去,又停住脚步,个个聚精会神地看着。

  此时,张静一瞪大着眼睛,大喝道:“谁他妈的再过来一趟试试看!”

  这番话,分明是恫吓。

  可是……

  读书人最不怕的就是恫吓。

  特别是这个时候,他们比任何时候都意识到,表现风骨的时候到了。

  毕竟天启皇帝和张静一又不是李自成和建奴人。

  刘中砥想明白了细节,觉得这二人,可能就是魏忠贤派来捣乱的。

  既然如此,他们敢动手杀了都头,有魏忠贤在,当然能够摆平。

  可自己的身份不同。

  自己乃是衍圣公的女婿。

  而且背后还有这么多有功名的读书人。

  这等超然的身份,莫说是他们,就算是魏忠贤亲自来,只怕也不敢妄杀。

  所以他底气十足起来。

  于是毫不犹豫地跨前一步,凛然无惧的样子,厉声道:“我等若是怕死,今日怎会来此?尔两个小贼,到了如今,还敢张狂,好的很,我倒要看看,你们敢不敢胡乱杀人……”

  说罢,他一步步上前,步步紧逼,气势汹汹地道:“来啊,今日若是有胆,便该更张狂一些!”

  张静一觉得事态有些难以控制了。

  而天启皇帝表明了身份,居然也无人相信。

  知道这个时候,是断然不能退缩的,如若不然,他和天启皇帝都会有性命之危。

  于是,张静一怒了。

  他脸一绷,眼睛瞪大,一脸狰狞,而后抬着火枪,指着刘中砥,冷声道:“草泥马,你有胆再上前一步。”

  刘中砥深吸一口气,又上前一步,口里道:“小贼……”

  就在此时。

  啪……

  火枪喷出了焰火。

  这一枪响,刘中砥先是发懵。

  而后,他发出一个声音:“哎呀!”

  随后,他面容痛苦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胳膊。

  却见他的胳膊上,已是鲜血如注。

  只骤然之间,痛感弥漫了全身。

  随即,刘中砥整个人瘫下。

  口里发出了哀嚎:“啊呀,啊呀,啊呀……”

  所有人都懵了。

  不过这一次的枪响,却没有引发太大的混乱。

  只是大家心里却很震惊。

  这是真狠。

  刘中砥可是衍圣公之婿,是举人。

  而且素有名望。

  刘中砥此时,开始在地上打滚。

  整个胳膊,一个巨大的创口出现。

  那子弹没有穿透出来,而是卡在了骨缝之间。

  鲜血已将他的儒衫染红了。

  他继续哀嚎:“啊呀,啊呀……啊呀……你们……你们安敢杀我……”

  后头的读书人,吓得脸色惨然,而后有人开始连连后退。

  可是……他们嘴上却不能服输。

  “贼子杀人了。”

  “大家不要怕,他们难道敢将我们全杀了。”

  “仗义死节,就在今日。”

  “阉贼,我与你不共戴天。”

  声音此起彼伏,却一时无人上前搀扶刘中砥。

  刘中砥已成了血葫芦,毕竟这手枪的射程虽然不远,可若是抵近射击,因为枪膛中有膛线,一旦进入创口,告诉旋转的子弹,便会形成极大的创口。

  此时,刘中砥的胳膊创口,已有小半个巴掌这般大,很快,他不断失血,便已觉得自己的胳膊不是自己的了。

  他痛到了极点,也恨到了极点,便口里大呼:“啊呀,啊呀,啊呀呀,你们……你们这些狗鹰犬,见有人逞凶,为何还不拿人……”

  这话……显然是骂向那些厂卫的。

  校尉和缇骑们:“……”

  第五百四十章 朕就是王法

  终于,还是有读书人反应了过来,连忙上前给刘中砥止血。

  而刘中砥此时已是悲愤交加。

  他可是衍圣公的女婿,是有功名的读书人啊!

  他瞪大着眼睛,禁不住口里狂叫道:“好啊,好啊,已经没有王法和天理了,好的很!”

  这种悲愤,对于寻常人而言,是无法想象的。

  只有刘中砥这等一直高高在上的人,今日才会因为被打伤,而不只是看做是伤人之事,他认为这是奇耻大辱。

  其他的读书人,也已义愤填膺起来,虽然没人敢上前,却一个个愤怒地道:“没有王法了……”

  就在此时……枪又响了。

  啪……

  这一声枪响,却不是这一边传出来的。

  而是在钟鼓楼的外围。

  以至于大家都哆嗦了一下。

  而另一边,围观的百姓……已开始涌动起来。

  原来却是东林军正火速地朝这边疾行。

  越是朝着钟鼓楼的方向,越觉得前头难行,毕竟这里的百姓太多了。

  哪怕是周遭的百姓见有一支军马来,自觉地让开道路,可是里头的百姓却是不明就里,彼此推搡着,以至于这东林军进不去。

  此时,第二声枪响从钟鼓楼传来,这是张静一打向刘中砥的。

  这一下子……让本来想尽办法想要穿过人群的东林军上下,彻底地炸了。

  又是枪响,在外围又不知里头发生了什么事。

  陛下和恩师被人群团团围住。

  对于他们来说,陛下和恩师,哪怕是有一丁点的三长两短,这也足够让他们心惊肉跳了。

  于是,生员们控制不住内心的担忧,个个红了眼睛。

  一个队官直接抬起火枪,朝着天上鸣枪。

  砰的一声。

  围观的百姓们这才反应过来,而后……在惊慌之下,人潮再次涌动,人们拼了命的开始自觉地让出了道路。

  “快,快!”趁着道路开始通畅。

  队官站在道旁建立人墙,朝着生员们做全力进发的手势。

  于是,浩浩荡荡的生员,这才得以火速朝着事发的地点狂奔。

  哒哒哒……

  皮靴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周遭的百姓一见到浩浩荡荡的东林军,有人立即道:“东林军不是……已经覆亡了吗?”

  “怎么还能起死回生?”

  “让开,让开,让他们进去,别挤。”

  “东林军来啦……”

  不少的百姓,发自内心地流露出了欣喜之色。

  这可是对百姓秋毫无犯的人马。

  更是当初保卫了北京城的铁军。

  一见到这些人,不少人顿感亲切。

  前头的人拼命往后挤,后头的人则不明就里,想挤上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终于……

  先头的一队生员抵达。

  为首的队官火速上前,率先推开了一旁的读书人,一步步走向天启皇帝和张静一。

  厂卫缇骑们一时没想到发生这样的变故,先是有点懵。

  却见这人全副武装,杀气腾腾,后头又乌压压的不知多少人马。

  这人直接走到了天启皇帝的面前,恭谨地道:“卑下见过陛下,见过恩师……卑下人等来迟,还请恕罪!”

  此言一出……

  所有人震动。

  陛下……

  眼前这人……是东林军。

  陛下怎么没有死?

  那么东林军又是如何……

  厂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面面相觑。

  随即,他们开始惶恐起来。

  此时,却听天启皇帝道:“你们来的正好,一点也不迟……给我将人都围住,不要有漏网之鱼。”

  这番话出口。

  那就真是陛下无疑了。

  近前的缇骑们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一个个惶恐地拜倒在地道:“万死!”

  “你们确实该死!”天启皇帝此时是一肚子的怒气,无处发泄!

  他恶狠狠地指着一个锦衣卫的百户道:“乱臣贼子在此滋事,你们为何不闻不问,为何不动手?朝廷养着你们,这些人骂你们是鹰犬,那么……你们就该有鹰犬的样子,犹豫不定,瞻前顾后,这就是朕的亲军吗?”

  “朕若是当真死了,你们岂不是还要反戈一击?所有在此的锦衣卫官校,统统革职,其他缇骑,扣饷!朕要的不是一群酒囊饭袋,再有下次,决不轻饶!”

  此言一出。

  官校和缇骑们更为惶恐,一个个瑟瑟发抖,只是拼命地在地上叩首,此时哪怕听说是罢官革职,竟也觉得是侥幸。

  百姓们则是一个个窒息一般,此时人们鸦雀无声,却见许多的生员已是散开,摆开了阵势。

  读书人们却已惊住了。

  他们万万没有料想,竟真是天子,于是……许多人也开始心虚起来,甚至有些人也禁不住露出了惊慌之色。

  那受伤不轻的刘中砥,面对这突然的变故,更是吓得打了个激灵。

  天启皇帝此时却是一步步上前,直接朝着刘中砥走了过来。

  到了刘中砥的跟前,刘中砥依旧还捂着自己的胳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天启皇帝低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这是一种奇怪的眼神。

  眼神里居然已没有了先前的愤怒。

  而是冷漠。

  天启皇帝平静地道:“其实你们方才说对了,你们问朕,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现在……朕来告诉你……”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抬起了腿。

  而后,一脚踩在了刘中砥的胳膊上。

  刘中砥的胳膊本已重伤,这么一踩,顿时发出了杀猪一般的嚎叫。

  “饶命,饶命……”

  他含糊不清地叫着。

  而后道:“陛下,臣的泰山,乃是太子太傅、衍圣公……臣……乃是读书人,是有功名的读书人……臣方才所言……尽为……利国利民……”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可天启皇帝很有耐心,一直等到他无法说下去了,似乎所有的气力统统丧尽。

  天启皇帝接着才一字一句地道:“在这天下,朕就是天理,朕……就是王法!”

  说罢,天启皇帝突然厉声道:“张卿,取枪来。”

  张静一已将短枪交到了天启皇帝的手上。

  此时,张静一看刘中砥的目光,甚至有些同情。

  没办法,这家伙自己要在太岁头上动土,更重要的是,这些人行事的背后,实则已经触碰到了逆鳞了。

  天启皇帝握住了短枪。

  下一刻,短枪的枪口直对着刘中砥。

  刘中砥不自觉地浑身发抖,口里道:“陛下……陛下……”

  此时他可怜巴巴:“陛下……若能修仁行义,我天下的读书人,必……必……”

  不知是不是刘中砥察觉到了危险,这个时候,已顾不得叫疼了,他口里连珠炮似地道:“陛下必可成为……”

  啪……

  火光喷出。

  一枪直中刘中砥左肩。

  刘中砥又发出了杀猪一般的嚎叫。

  天启皇帝冷笑道:“朕已给你们太多了,给你们功名,让你们免除了税赋,令你们执宰天下,让你们作威作福……你们已是锦衣玉食,已是再斯文体面不过……现在还想要朕修仁行义,朕要做什么皇帝,还需你来评议吗?”

  这话说罢,紧接着……火枪中又是冒出火光。

  这一枪,却是自刘中砥的大腿上贯穿而过。

  刘中砥此时……除了嚎叫,身子已开始不断地抽搐起来,嘴里吐出了白沫。

  “就因为你是有功名的读书人,也正因为你是所谓狗屁衍圣公之婿,朕才绝不会让你活下去,他衍圣公是什么东西,朕当他是一回事,他便是一回事,朕不当他一回事,他便和你一样,狗屁不如!”

  啪……

  抬枪,又是一击。

  这一次,子弹直入刘中砥的脑门。

  刘中砥听到衍圣公是什么东西的时候,已是意识到了什么,等到子弹穿透他的颅骨,他心里一寒,随即,脑中红白之物飞溅出来,下一刻……人已毙命。

  天启皇帝漠然地抬起了头来。

  他左右四顾。

  这时不少人才反应了过来。

  先是有人拜倒:“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万岁……”

  许多的百姓……是决计想不到,大行皇帝居然生生地出现在眼前。

  这给人的感觉,过于震撼。

  此时……竟有不少人露出了惊喜和笑颜,毕竟……至少在天启皇帝的治下,有不少人的日子,过的并没有过于糟糕。

  于是,一个个人歇斯底里地大喊。

  更有人一面行礼,一面抬头起来,偷偷地瞄向天启皇帝,想看看皇帝到底是什么样子。

  这人群便如海浪一般,开始起伏,越来越多人拜下,一重重的,人头攒动着,人浪看不到尽头。

  天启皇帝看也不看地上的刘中砥,却是依旧舞着短枪,大喝道:“刘中砥谋逆、欺君,罪无可赦,其言行绝不简单,必有图谋,锦衣卫立即彻查到底!”

  一旁的张静一道:“臣遵旨。”

  天启皇帝随即又道:“所有牵涉此事的人员,若是没有功名的普通人便罢,诛杀便是,可若涉及到有功名的读书人,他们会不明白事理吗?”

  “他们读了这么多书,自是什么道理都明白,却还敢如此,可见其心可诛,是知法犯法,理当抄家,当罪及家人,这些人,一个都不能留!”

  第五百四十一章 皇帝陛下回到了他忠实的紫禁城

  天启皇帝的心思很明确。

  寻常百姓若是生出不轨之心,其实是可以理解的。

  毕竟他们愚昧,也没人教授他们这些。

  可是读书人不同。

  四书五经,你们都读了,圣人的道理,你们也喊了。

  可你们敢如此,那么说明你们心思已经坏透了,这已经不是傻,是坏的问题,所以……得往死里整。

  天启皇帝方才干的事,其实已令许多读书人心寒了。

  再听他一席话,这些读书人,心都凉透了。

  那张文不可置信的抬头看着天启皇帝。

  他万万料不到……自己路上遇到的人,竟是天子。

  你说这天启皇帝,他哪里有半分天子的样子?

  于是,众读书人纷纷道:“冤枉……”

  随即,有人嚎啕大哭。

  有人道:“我等何罪,何罪……岂可无故定我等罪名。”

  眼看着这些人一齐喊冤,倒像是天启皇帝暴虐成性似的。

  天启皇帝却是跨步上前。

  这些读书人视天启皇帝为洪水猛兽,一见到天启皇帝上前,便个个战战兢兢,纷纷后退。

  谁料天启皇帝竟是一把将其中一个读书人抓住,拎着他的衣襟。

  这读书人便大哭:“饶命啊,饶命……”

  这读书人不是那张文是谁。

  “冤枉?”天启皇帝冷笑:“朕冤枉了你们吗?来,张文,你便是他们的同伙,你来告诉朕,说朕和张卿在辽东死的不明不白,是有人暗害的是不是你?”

  张文已是要吓瘫了,两腿发软,期期艾艾道:“没……不,是……是……我说啦……只是……”

  天启皇帝道:“说是你们这些读书人,要对所谓的阉党进行清算,这话,是你说的吗?”

  张文耷拉着脑袋:“是……是……”

  他在天启皇帝面前,竟是没有丝毫的抵抗力,哪里还敢矢口否认。

  天启皇帝道:“朕和张卿没了,除了你们口中的奸党,你们将来还要斩草除根,还要铲除小皇帝,这又是你说的吗?”

  张文打了个激灵,清醒了。

  他看着天启皇帝,已看到天启皇帝眼里所流露出来的无比厌恶,他忙道:“不,不……”

  “是不是?”

  “是。”张文灰白着脸。

  天启皇帝一把将这张文丢弃在地,冷笑道:“你们想图谋朕,图谋朕的儿子,却还妄想着朕仁慈,好话歹话你们都说了,好处你们也都占尽了。到了如今这个时候,朕要给你们算账,你们反而来喊冤来了,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若是朕当真驾崩,你们连朕的儿子都不会放过,却还在此,一个个假装自己人畜无害。哈……哈哈……真是可笑!”

  天启皇帝道:“拿下,追查他们背后的人,一个都不许放过,其余人等,随朕入宫!”

  “昏君!”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没有了活路,一个读书人大声喝道:“昏君无道,自当人人诛之。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惟有德者居之……尔这昏君无道……”

  天启皇帝居然一点也不生气了,回头看了那读书人一眼。

  只这一个眼神,却让读书人的话戛然而止,这读书人似乎胆怯了。

  天启皇帝顾盼自雄道:“朕看你们读书读糊涂啦,皇帝者,兵强马壮者为之耳。尔等若是兵强马壮,自当取朕而代之,倘若没有,恭顺臣服即可。而尔等最可笑之处就在于,造反无胆,手无缚鸡之力,却妄图因为自己读了几部四书五经,便想僭越朕,想要令皇帝处处对你们言听计从,难道这不可笑?”

  丢下这番话。

  生员们已是纷纷动手,将这些读书人轻巧的拿下。

  有人被反剪着双手,似乎不愿束手就擒,可实在体弱,轻松就能被生员拎起来,于是便张口大叫:“军民百姓何以不言,看看这昏君做的好事,他这般暴虐不仁,残害百姓,难道尔等军民,就坐视他们如此吗?这昏君纵容魏贼害人,又巧立新政名目,令张静一凌虐尔等,你们就此可以甘心吗?”

  这读书人急了。

  似乎觉得自己颇为高尚,至少在道德层面。

  他自以为自己比干这样的人,现在暴君要对自己下手,这些军民百姓,定会有所触动,少不得百姓们要闹起来。

  天启皇帝也皱眉起来,这是煽动谋反……

  这里这么多的百姓,倘若当真煽动起来,最后会闹成什么样子,却也不好说。

  在江南,可是有大量百姓在煽动之下对厂卫动手的事的。

  可这读书人话出口。

  军民百姓们似乎也听出了什么,这不是教唆自己谋反吗?

  他们一边看看天启皇帝,看看天启皇帝跟前的张静一,看看这一个个军校的生员。

  再看这些一个个斯文扫地,纶巾儒衫的读书人。

  绝大多数人都是三缄其口。

  倒有几个胆子大的,其中一个短装打扮之人,啊呸一声,因他离这读书人近,一口痰便喷在这读书人的脸上,这人骂道:“你这丧尽天良的东西,平日里你自以为自己的老爷,哪里正眼瞧过人,现在竟还敢骂陛下和辽国公,你是什么东西……”

  这人骂完。

  其他人似乎也愤恨起来。

  更有人上前怒骂道:“确是狗东西,若不是辽国公,哪里有我们这些关中流民今日?”

  一时之间,周遭竟都是谩骂。

  还有骂的狠的,直接开始问候这些读书人的历代先祖了。

  这读书人本是大义凛然,他本以为,只需自己登高一呼,即便这些军民百姓不影从自己,闹出事来,可至少也该是凄惨的气氛,人们纷纷含泪,敢怒不敢言的目送自己人等遭受戕害。

  哪里想到……这些百姓,不无咬牙切齿的模样。

  只是这一股子愤怒,却都是奔着自己来的。

  “什么狗屁读书人和相公,不都是这些欺负咱们的老爷吗,装什么装……”

  其实这些读书人还算幸运,至少他们是被生员们押着,大家怕打偏,所以没人敢投点石头来,如若不然,非要被砸死不可。

  那读书人见状,真是万念俱焚。

  他本以为自己是做高尚的事,谁料到人人喊打。

  尤其是他骂到了张静一,却令不少百姓疯了一般要冲上前来打人。

  这里的百姓,新县的不少,这些新县里,可一直记着辽国公的恩德的。

  百姓也不是傻子,以往的时候,自然也信这些人的言论,世道为什么不好,人为什么吃不上饭,日子为何艰难,这是因为有奸佞,因为有阉党,可是阉党之前呢?众正盈朝的时候呢?又如何解释。

  可辽国公治新县,这可是实打实的安置了许多人,也实打实的给人分了不少的土地,不敢说那里的百姓人人都安居乐业,可比从前日子过的好,比其他地方过的好。

  这难道不是新政的功劳?

  现在这读书人,对辽国公咬牙切齿,又引申陛下对辽国公的纵容,更是对新政破口大骂,这就等于是捅了马蜂窝。

  “读过了书,不也是贼。呸……”

  无数的吐沫横飞。

  倒是让那押着读书人的生员们不好受了,连忙道:“让一让,让一让。”

  那被押着的读书人……见此情景,想着自己性命垂危,又要被如此的诛心,此时备受煎熬,眼看着一个个要杀人的目光,于是便大呼,悲戚道:“刁民,刁民……该死的刁民,受了些许小恩小惠,便要从贼,呜呼,华夏文气尽也……”

  他含糊不清的高喊,一旁的生员终于忍不住了。

  倒不是怕他张口说什么。

  而是这狗东西大声疾呼,惹来了不少百姓的瞩目,不少百姓便纷纷朝这奔涌,气的朝这边吐口水。可他们吐口水没有准头啊,再这样下去,这押着他的生员便成了替罪羊。

  于是生员甩手就是一个耳光:“你他娘的就不能闭上你的臭嘴!”

  这一巴掌下手干脆。

  啪的一下……这厚重的力道,瞬间要将这读书人的下巴卸下来。

  读书人痛不欲生……

  这一下,闭嘴了。

  ……

  天启皇帝看着这场景,有点懵逼。

  老半天回不过神来。

  随即,他眉一挑,似乎终于在愤怒之中,找到了一丝安慰。

  他抖擞了精神:“走。入宫去!朕倒要看看,这宫中是谁来作乱!”

  说着,他大步流星,便朝着那紫禁城的方向。

  两旁的生员连忙护卫。

  厂卫的缇骑们现在也有了主心骨,也尽都提起了精神,卖力的在前头开路。

  这数不清的人马,朝那紫禁城涌动。

  前头则有勇士营军马布防,本要阻拦,缇骑们现在有勇气了,大喝一声:“跪于道旁,陛下驾到。”

  陛下……

  哪一个陛下。

  围着这紫禁城的勇士营上下人等,只听到远处人声嘈杂,也见有人高呼什么陛下万岁。

  不过……这陛下……不是在紫禁城里吗?

  不过说话的乃是锦衣卫缇骑,还有东厂厂臣,他们倒是不敢怠慢,纷纷让出道来,为首一个道:“我要先见陛下……”

  于是,缇骑们侧身让出道路,这人火速上前,此人乃是御马监的宦官,专门辖制勇士营的,所以远远一看到天启皇帝,顿时懵了,两腿一软,啪嗒跪地:“奴婢恭迎陛下……”

  声音颤颤,嗓子也嘶哑了,活见鬼似的。

  第五百四十二章 小皇帝的愿望

  天启皇帝看也不看这御马监的宦官,此时他骑上了马,却没有策马飞驰。

  张静一本是要召集队官们,让他们暂时回营候命。

  天启皇帝却道:“令他们随朕入宫。”

  张静一便道:“携带火器吗?”

  “携带火器!”

  天启皇帝的回答干脆直接,意味不言而喻!

  他打马,却只是缓缓而行,两道旁,勇士营上下纷纷跪在道旁,极尽恭敬。

  天启皇帝的身后,生员们川流不息。

  浩浩荡荡的人马,走向最近的午门。

  穿过了门洞,沿着眼前熟悉的事物,天启皇帝则直接带人往午门中轴线上的皇极门,而后往皇极殿而去。

  那皇极殿,本为奉天殿,乃是宫中主殿,嘉靖皇帝登基,则将其改名为皇极殿。

  皇极之意,本就有至高无上的意思。

  而此时,天启皇帝依旧让人取了一件灰色大衣来,披在身上,带着浩浩荡荡的灰色人马,直奔那至高无上的大殿。

  ……

  皇极殿外,连接着皇极门,乃是一处巨大的广场,而这广场一览无余,平日里十分清冷。

  不过在现在,文武百官却分立两班,分官职大小,列于两侧,有数百人之多。

  他们在此,需等殿内的小皇帝登基之后,而后下旨,之后百官跪拜,三呼万岁,如此……这登基大典,才算是礼成。

  自然而然,此时新皇登基,站在此的百官各怀心思。

  有心里忐忑的,不知接下来局面会如何,只觉得登基之后,势必又要跌宕起伏,不知自己身处其中,会是什么样子。

  也有人心里窃喜,混乱某种程度而言,乃是权力向上的阶梯,有人恨不能立即引发动荡,到了那时,便是自己的机会。

  不少人此时吐气扬眉,似乎觉得长出了一口气。

  对于这些人来说,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天启皇帝都是一个暴君,他不怎么朝见大臣,他在宫中操练太监,爱木工,爱骑射,唯独就不爱读书。

  他借魏忠贤独断专行,加征矿税和商税,四处派遣镇守太监,惹得天怒人怨。

  他又纵容张静一,以新政为名,弄得朝野鸡飞狗跳,甚至在封丘,还打出了分田的旗号。

  他对大臣的谏言,从不关心,也不在乎,置之不理。

  这个皇帝……已经彻底的失控了。

  说他是商纣王和隋炀帝也不为过。

  从前阉党压得不少人抬不起头来,如今似乎却让人重新看到了希望。

  新皇登基,气象更新,该清算的时候到了。

  大家耐心地等待着皇极殿中的旨意传来。

  却在这时……从远处的皇极门处,传出了喧哗的声音。

  紧接着,人们开始听到了刺耳的马蹄声。

  也听到了皮靴子踩在这青砖上所发出的咔嚓声响。

  于是,人们不约而同地纷纷朝着皇极殿看去。

  却见此时……皇极门大门洞开。

  数不清的人鱼贯而入,间或有哨声传出。

  随后,有人骑马在众星捧月之下,缓缓走入皇极门。

  因为太远,所以许多人瞧得并不清楚,不过见到有人骑马,顿时哗然。

  大家再不是站在自己的原位沉默,而是窃窃私语,纷纷低声说着什么。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

  在宫中有人骑马,本就是最大的忌讳,除非皇权特许,否则断不敢有人如此。

  莫说是其他人,就算是内阁大学士敢如此,那也是僭越之罪。

  “出了什么事?怎么会有兵入城……”

  “是何方人马……”

  那浩浩荡荡的人马,越来越近,这时……终于有人看清了。

  骑马走在最前之人,拉了拉缰绳,马儿便加急了步子。

  于是……马蹄声更为急促。

  咯咯咯咯咯……

  众人看到了马上之人,起初只觉得此人灰头土脸,可细细去看……已有人魂飞魄散。

  那是……

  陛下……还魂了!

  这可不是还魂吗?

  尸骨还在奉先殿里呢!

  可现在这个不是陛下,又是谁?

  一时之间,百官有惊有慌,个个手足无措起来。

  众人哗然。

  倒是有人率先拜下道:“臣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万岁……”一个个人拜倒。

  无论是喜悦的,还是不甘愿的,亦或者是震惊的。

  此时一个个拜下。

  天启皇帝抿着唇,只是冷笑,微微抬着头,那双冰冷锐利的眼睛,只看着皇极殿。

  大臣们现在不明就里,心里只觉得无比的震撼,这个时候,完全是措手不及,完全已没有应对的能力了。

  百官叩首,纷纷脑袋伏地于马下。

  天启皇帝继续打马向前,也没有叫平身,而后至汉白玉的阶梯之下,利落地从马上翻身下来,接着一步步地拾级而上。

  张静一等人则按刀,轰然与一队队的生员尾随其后。

  咔……咔……咔……

  这声音朝着殿中深处延伸。

  而在这殿中。

  可怜的长生,此时正任由人摆布着,送至了御椅上。

  这御椅宽大,他觉得硌得慌,却没有借力的地方,几次差点要掉下来。

  这时……太康伯张国纪正跪在御椅下,一面拿手搀住随时要从龙椅上坠落下来的长生。

  长生生气了。

  因为他已坐了接近半个时辰了。

  冗长的礼仪和身上繁重的礼服,令他浑身难受。

  而且对于这个太康伯张国纪,他是极陌生的,只晓得乃是张皇后的爹。

  身边的伴伴,哪怕是亲近的人,一个都不在近前。

  即便是魏忠贤这样的大伴,算是他最熟悉的人了,此时却只能躬身站在数丈之外。

  能进此殿的大臣,至少也是尚书、侍郎的级别。

  礼部尚书、侍郎齐至。

  再加上几大国公,以及一些显贵。

  按理来说,太康伯张国纪,本不该负责搀扶小皇帝的。

  当然……之所以如此安排,显然是因为太后希望自己的父亲,能与小皇帝多几分亲近。

  因而,入殿来的大臣们一看架势,其实心里已是了然,现在朝中的权力格局,已经发生了改变。

  张国纪距离小皇帝最近,而张太后身边的宦官黄桃则在一侧,反而是魏忠贤,离得较远。

  内阁大学士和各部尚书们,心里便了然了,他们依旧肃然,郑重其事的样子,此时此刻,却自然知晓……这便是天启朝之后,未来大明的权力格局,张家最近,其次为太监黄桃,至于魏忠贤……

  崔呈秀看着站在远处肃然而立的魏忠贤,露出了几分隐忧。

  礼仪很冗长。

  小皇帝终归是受不了了,先是不安地扭动。

  后来又听闻外头传来了枪声,这枪声到了这里,声音已是微乎其微,不过在此肃穆的气氛之下,长生耳朵尖,倒是听到了动静,于是身子开始剧烈扭动起来,想要从龙椅上跳下来。

  张国纪慌了。

  他本是对今日的登基大典,有着巨大的期待。

  毕竟,自己的女儿已成太后,权倾天下,往后这天下,自是张家说了算了。

  现在女儿做此安排,也显然是让他这个父亲在天下臣民们面前,显示张家与小皇帝之间的关系亲密无间。

  其实在此之前,张家已经是车水马龙,门庭若市了。

  不知多少人,纷纷拜访张国纪,这一下子的,这位往日不大受瞩目的张国丈,竟成了香饽饽。

  见这些平日里的朝中清贵,突然对自己这般客气,张国纪若是没有起心动念,那是不可能的!

  这其实不是对方送了多少礼,也不是钱的事,而是那种自己为他们向女儿美言几句,便可决定别人的前程的感觉,实在让人欲罢不能。

  隐隐之间,张国纪就已有了和魏忠贤分庭抗礼的资格,即便是魏忠贤,对张国纪也开始变得礼貌和客气起来。

  这一步步的,张国纪的野心开始滋长,他魏忠贤可以做九千岁,我张家有何不可呢?

  长生见张国纪不停地控制着自己,更为不喜,甚至嚎啕大哭起来。

  张国纪慌了,手忙脚乱,忙是收敛了自己的心思,便低声道:“陛下,陛下……快完了,就快完了……”

  他话说到此,似乎觉得这话犯忌讳,便又道:“马上礼成,陛下便是天下第一人……”

  长生便边抽泣边道:“天下第一人,便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吗?”

  那边,礼官还在念诵冗长的告文。

  这边长生脆生生的话,响彻在殿中。

  众人心里苦笑。

  可张国纪又不能不答,他便道:“这是自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长生听罢,便道:“那我要下旨,让父皇和阿舅这就到我的面前来,我要让父皇和阿舅趴在这儿,给我骑马。”

  张国纪:“……”

  见张国纪不答应。

  长生又道:“我要让母妃做太后,这可以吗?”

  此言一出……

  那本是念诵的礼官猛地声音一顿,殿中变作了极为可怕的寂静。

  黄立极等人,一个个目中掠过了一丝恐惧,都纷纷看向张国纪。

  而张国纪扶着长生的手,也禁不住哆嗦了一下,他的眼眸里,也掠过了一丝恐惧。

  然后,他忙是垂下头,掩饰住自己这一刹那的慌乱!

  第五百四十三章 普天同庆

  张国纪的心里已是惊起了惊涛骇浪。

  她小张太妃若是做了太后,自己的女儿又是什么?

  此时,他心思复杂起来。

  先是刻意地掩饰自己的慌乱,可眼底深处,却忍不住掠过一丝冷色。

  只是他依旧还是深吸了一口气,抬起脸来,笑吟吟地看着长生道:“陛下……陛下……”

  “怎么啦,你不同意?”才四五岁的长生,显然并没有往深处想。

  他只是单纯地觉得,事情本就该如此。

  是你们自己非要哄着我来做皇帝,说做了皇帝想干什么都成的,现在却在此……

  张国纪懵了,他没办法回答和应对。

  点头?

  开玩笑,这种事怎么能点头?

  摇头……只怕这孩子又要闹起来了。

  此时,殿中鸦雀无声。

  黄立极阴沉着脸,他似乎觉得事态很严重。

  现在是张家主持大政,且不说皇帝上头有个太后,现在更不知道多少人趋炎附势,走张国纪的门路。

  陛下刚刚登基,就说了这样的话,那么将来,张家还能放心吗?

  只怕将来,更不知要添多少血雨腥风。

  站在一侧的李国和孙承宗,也没什么好脸色。

  尤其是孙承宗,皇帝死在了辽东,他这个曾经的辽东督师,立即敏锐地感觉到了事情很不简单。

  而陛下更是他的得意弟子,虽然天启皇帝绝大多数时候都不喜欢循规蹈矩,倒是在孙承宗看来,这师生之情,犹如父子一般,他对天启皇帝是真正有感情的。

  这些日子,孙承宗就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一般,眉宇间隐隐带着忧色。看着朝中的各种动荡,自然清楚……接下来这种动荡将更加的剧烈。

  长生乃是陛下的独苗,区区一个孩子,不就是被人随意摆布的吗?

  这张家……可不是省油的灯。

  新晋大学士刘鸿训,此时也阴沉着脸,左右张望,想说点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至于其他各部尚书,都各怀着心思。

  那魏忠贤的面色也开始愈来愈冷,他终于明白……为何小张太妃寻自己入寝殿,说那一番话了。

  小皇帝登基,天然就与太后和太后的亲族势必产生无法弥补的冲突,这种冲突,现在只怕就要埋下种子了,那将来……

  因而……他绝不能垮。

  却在此时,有人大喝道:“陛下何出此言!”

  这把声音很突兀,于是方才还各怀心事的众人,纷纷朝着这人看过去。

  却是工部尚书李养德。

  此时,只见李养德厉声道:“陛下……难道不知,今陛下克继大统,太后娘娘便是陛下的母亲吗,何来亲母之分?此乃人伦之道,自此之后,太后娘娘虽非陛下亲母,却胜似陛下亲母,至于陛下的母妃,既为大行皇帝侧室,即是妾也,百姓之家,尚且妾室不得登大雅之堂……而今到了宫中,何以连百姓家都不如了?”

  “陛下此言,实为不孝,今日理当知错,所谓知错而改,善莫大焉。陛下往后该更加亲近太后娘娘,至于陛下亲母,张太妃娘娘对陛下固有生育之恩,却终究不是正室,陛下怎可以血脉而定亲疏呢?”

  李养德这一番话,可谓是严厉到了极点。

  反正只是一个小皇帝,教训一下没什么关系,莫说是小皇帝,大明许多的皇帝,都受过这样的教训。

  总而言之,你妈不是你妈,你现在的妈是张太后家的那个妈,不能乱了秩序,如若不然,便是有悖人伦,是乱了纲常。

  这一番话,顿时让张国纪暗暗松了口气。

  可是许多人依旧凝视着李养德。

  甚至是魏忠贤,更是神色莫测地凝视着他,嘴角浮出了一丝冷笑。

  要知道,这李养德可是出了名的阉党啊,当初若不是他巴结上了魏忠贤,工部尚书这样的肥差,哪里轮得到他?

  可哪里想到,今日第一个站在张国纪这边说话的人,竟是当初的铁杆阉党。

  其实……这也并没有什么意外。

  阉党本就多是投机取巧之人,在历史上,天启皇帝驾崩,崇祯登基,最先对魏忠贤发难的,也是那些阉党!

  道理很简单,傻子都知道魏忠贤要完了,这个时候还不改换门庭,这是等死吗?

  此时恶狠狠的抨击一下,便是划清关系,从此之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李养德借此发难,某种程度来说,其实就是向张国纪,递了一个投名状。

  经这么一闹,张国纪这才从尴尬中慢慢缓解了过来。

  倒是长生听了李养德的呵斥,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啊,自己才刚刚登基,方才还说做皇帝想怎样就怎样呢,转过头来就见一个大胡子厉声斥责自己。

  他一时吓懵了,小脸竟是憋得通红,大气不敢出。

  随即……长生终于憋不住的,呜哇一声,直接大哭起来。

  他这一哭,张国纪便连忙去哄。

  长生则边哭边道:“这皇帝,我不做了罢。”

  张国纪便道:“陛下克继大统,乃顺天应运,是列祖列宗的期望,岂可说不做便不做?请陛下再忍耐一会。”

  “那就将这白胡子赶出去。”长生哭着道。

  张国纪绷着脸,眼里露出了值得玩味的样子,道:“陛下,不可,此乃忠臣,怎么可以驱逐呢?”

  那李养德听了张国纪对自己的评价,顿时心花怒放,心知自己总算是可以平安落地了。

  于是他大义凛然地道:“臣不过是仗义执言,行魏征之事也。诚如太康伯所言,这才是忠臣本色,陛下何以见罪?”

  他正说着,突然有人大喝道:“谁是忠臣?”

  这突兀的一句话,殿中之人又是大惊。

  原来是天启皇帝人等火速入宫,外头其实早就有了动静。

  不过因为长生嚎啕大哭,掩盖了外头的动静,而在这殿外的宦官和大臣,早就惊得魂不附体,也顾不上通报。

  所以,天启皇帝走了一路,这一路只见人跪下叩首,个个惶恐地纹丝不动。

  此时,天启皇帝已入殿。

  众人随着声音,则瞧过去。

  便见一人出现在殿门,他背着光,以至于许多人都一时看不清来人的相貌。

  只是天启皇帝的声音,却是大家再熟悉不过了。

  天启皇帝随即踱步,一步步地走进大殿之中。

  而这殿中的群臣,已是彻底地僵住了。

  紧接着,张静一便也按着刀,跟着入殿。

  天启皇帝见众人鸦雀无声,又道:“方才……是哪一个忠臣,又在仗义执言!”

  这一番质问,更让人惶恐。

  是……是陛下……

  张国纪本是跪在龙椅下头,一直双手控制着长生,可现在,却觉得自己手脚发软。

  怎么……好端端的……诈尸啦?

  魏忠贤此时也不禁抬手揉眼睛,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疑如梦中一般。

  其余人等,都是瞠目结舌。

  只有那李养德,方才面上还带有几分得意,可现在……他张大着嘴,有一种吃了苍蝇一般的感觉。

  天启皇帝面带笑容,竟是直奔着李养德方向来,走到了李养德的面前,笑吟吟地道:“李卿家……这时又做忠臣啦?”

  这个又字……总让人觉得好像有什么疑义一般。

  这时,天启皇帝就在跟前,李养德看得再真切不过了。

  这眼睛,这眉毛,这声音,不是天启皇帝,又是谁?

  只是,天启皇帝身上裹着的大衣,与他的身份极不相称,再加上相貌微有一些的改变,让李养德好像被人捉弄一般。

  于是李养德慌忙道:“你……你是何人……这殿中……岂是你能随意进来的?”

  “这是朕家,朕为何来不得?”

  李养德更加的慌了,口不择言道:“大行皇帝在奉先殿……”

  这意思是……你不是大行皇帝,你故意演我!

  天启皇帝听罢,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滑稽感。

  似乎……对方的意思是,他总得找一样东西来证明一下。

  “看来,李卿家这样的大忠臣,是在怀疑朕了,朕若是不证明一二,李卿家怕是还要将朕赶出去!”天启皇帝似笑非笑地道。

  李养德不吭声。

  不吭声就是默认。

  天启皇帝于是大喝道:“来人!”

  一声号令。

  早在外头的军校生员们已是蓄势待发,于是呼啦啦的便都挺着刺刀统统奔涌进来。

  一见到这些人……李养德顿时觉得腿软了。

  这意思是……你不认得朕这个人,难道还不认朕的这些‘刺刀’吗?

  李养德骤然惶恐,立即道:“陛……陛下……臣……臣见过陛下,陛下居然能够平安归来……实乃臣等之福,普天同庆啊,臣……臣……闻陛下驾崩,悲不自胜,如子丧父,妻丧夫……如今……陛下平安……臣……臣大喜……喜……”

  “大喜过望?”天启皇帝道。

  “对,大喜过望。”李养德忙道。

  不过,他虽是口里说大喜的样子,脸上却是比哭还难看。

  天启皇帝听到此,却也是抡起胳膊,而后一个巴掌便朝这李养德的脸上拍下去。

  “啪!”

  便听天启皇帝说道:“朕摆驾回宫,何时轮得到你来大喜过望!”

  第五百四十四章 废后

  天启皇帝变了。

  其实这一点,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可在众臣眼里,天启皇帝完全像是换了一个人。

  可是……一个人在辽东,经历了背叛,经历了生死,经历了血与火的淬炼。

  又怎么能不变呢?

  这一巴掌打下去。

  这李养德头上的乌纱帽顿时飞出。

  李养德的脸颊上也骤然间多了一个巴掌印子。

  李养德大惊。

  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令他有些睁不开眼睛。

  可这时……他感受到的显然不是肉体上的疼痛。

  而是那种心里的恐惧,却令他陡然意识到,自己似乎遇到了危险。

  于是,他身子像受惊的猫一般,骤然紧绷,一面下意识地捂着自己的脸。

  一面忙不迭地跪下道:“臣……臣……”

  刹那之间,又是无数个念头,想要叫屈,想要求饶,亦或……

  可天启皇帝显然连他的辩解都懒得听。

  天启皇帝道:“闭上你的嘴巴,朕让你做这工部尚书,不是让你成日在此勾心斗角,在此耍嘴皮子的!”

  李养德一时惶恐不已,若是以往,皇帝如此对待大臣,怕是少不得要有人评议几句。

  可现在,殿中依旧鸦雀无声。

  没有人为他说话,即便是那张国纪,也早已吓得几乎瘫跪在地,连长生也顾不上了。

  天启皇帝恶狠狠地道:“你方才在说什么?”

  李养德不言。

  天启皇帝便抬腿踹他一脚。

  李养德身子侧翻,口里啊呀一声,随即道:“陛下,陛下……是您……是您让臣闭嘴的。”

  一看天启皇帝杀气腾腾,李养德便硬着头皮道:“臣说……纲常伦理,这太后娘娘……不,这皇后娘娘,好歹也是陛下的正妻,既然如此,那么长生殿下,自然而然该叫皇后娘娘为母亲,理应要比自己的亲生母亲还要亲厚,唯有如此,才显得长生殿下的孝顺,是有德之君。”

  李养德说罢,心里虽然忐忑,可心里却想,自己的话并没有说错,便是百姓家也是如此啊,妻是妻,妾是妾,这正妻乃明媒正娶,而侍妾毕竟只是主人的私人物品而已,虽比奴婢的地位高,却也决不能喧宾夺主。

  于是李养德接着道:“是以,皇后娘娘乃是长生殿下的嫡母,而张妃娘娘乃长生殿下的生母,相较而言,嫡母才是……才是……长生殿下毕竟是妾生子……”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已是暴怒,又狠狠地抬起脚又踹,连续几脚下去,踹得李养德哇哇叫。

  李养德这时才发现,自己现在好像说什么都是错的,便忙是抱着脑袋,护住自己的要害,哀嚎阵阵。

  天启皇帝瞪大着眼睛,眼中像是燃着熊熊烈火,怒道:“论起来,朕也是妾生子!”

  李养德:“……”

  天启皇帝的生母,其实地位更低,这李养德不提这个还好,这一提,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吗?

  “父皇……”

  就在这时……

  艰难地自龙椅上爬下来的长生,已是心花怒放,一步步地走下了金殿,趁着大家不防备的时候,一下子冲到了天启皇帝的面前。

  这孩子走路摇摇晃晃,看到的人都怀疑他每跑动一下,都有可能要摔下。

  好在,他踉跄跑上来,一把便抓住了天启皇帝的大腿,让人虚惊一场。

  天启皇帝一见儿子在此,猛地惊醒,脸上瞬间没有了杀气,也不再用脚踹这李养德了,而是蹲下来,脸上已换上了温和之色,上上下下摸了摸长生,而后道:“吾儿很有帝王相,穿着这一身龙袍,颇有太祖高皇帝的气象。”

  一旁的张静一:“……”

  长生脆生生地道:“儿臣已做皇帝啦,儿臣现在才知道,做了皇帝,果然是心里想什么,便都可如愿,儿臣还说,儿臣做了皇帝,父皇和阿舅便会在儿臣的面前,你看,你们果然来了。”

  天启皇帝满眼的慈爱,轻轻地捏了捏他的鼻子,想到这辽东一行,对儿子数月不见,更想到自己所经历的残酷和无数人的勾心斗角。如今却见长生这单纯的模样,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垂下眼帘,尽力不让长生看到自己的眼帘下的通红目光。

  若是朕当真驾崩了,不但朕要遗憾,便连长生……只怕也要迟早被某些奸人所害。

  天启皇帝顿时,又开始铁石心肠起来,他抿嘴,努力严肃地对着长生道:“吾儿,你现在还做不得天子。”

  “可是……我是皇帝呀。”长生道:“我一定要做皇帝,非要做皇帝不可,唯有如此,才可心想事成。”

  长生开始耍赖。

  一面眼睛瞥向张静一。

  似乎是希望张静一为他美言。

  张静一立即眼睛看向房梁。

  于是乎,长生一屁股要跌坐在地,似乎想表演一个殿上打滚的绝活。

  他方才还说不做皇帝了,转过头,见天启皇帝二人来了,小小的心灵里,顿时惊为天人,大受震撼,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天启皇帝见他如此,却是板着脸,将他要倒下去的身体一下子拎起来,而后道:“天无二日,人无二主,你这三两肉,做个狗屁天子。抢朕皇位,你有几个东林军?”

  见天启皇帝略带怒气,长生顿时乖了,虽是这么小的年纪,可也是很有求生欲的,忙道:“儿臣遵旨。”

  天启皇帝又道:“来,朕来问问你,你的母亲是谁?”

  长生道:“当然是儿臣的母亲。”

  “是张后还是张妃?”

  长生不敢这样称呼母亲,居然会动脑筋,毫不犹豫地道:“自是后者。”

  “这是为何?”

  “因为……她就是儿臣的母亲呀,就好像父皇是儿臣的爹一样,儿臣总不能认魏伴伴做爹……”

  啪嗒……

  远处的魏忠贤,本是大喜,他仍不相信这是真实发生的事,依旧还如做梦一般,可一听长生说认自己是爹,一下子的,魏忠贤清醒了。

  他虽然是九千岁,但是真没这个胆子。远远的,腿软了,啪嗒一下跪下,口里道:“万死……”

  天启皇帝甚至没有注意到魏忠贤的反应,而是继续凝视着长生,听到长生这番话,这才满足,而后道:“这个回答很妙,你说的很对,母亲就是母亲,爹就是爹,这些该死的狗官,故弄玄虚,便想将你绕进去,你要谨记,不要上了这些人的当,这些人嘴上说的都是大义凛然,心里却是龌龊无比,个个都是狼心狗肺。”

  长生想了想道:“是。”

  天启皇帝又道:“纲常伦理,这番话其实也不是没有道理,李养德……”

  李养德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了,一听天启皇帝叫唤,忙是惶恐不安地道:“臣……臣……”

  “你提醒了朕。”天启皇帝道:“哪里有这么多嫡母和生母,孩子有一个母亲就好啦,既然如此,嫡母即生母,生母即嫡母,下旨:立张妃为后……至于张皇后……她……随她去吧。”

  天启皇帝一字一句的说着,面上没有丝毫情感。

  那张国纪,还有张皇后,这些日子的所为,天启皇帝其实已是略知一二了。

  他没有直接怪罪,而是直接得出废后的结论,其实……也是给这张皇后一家最后一丁点的体面。

  李养德:“……”

  我提醒的?

  天地良心啊!

  这李养德已是恐惧起来,身体不自觉地隐隐发抖。

  陛下对他的态度,已是不言自明了。

  此番他背叛了九千岁,此后九千岁会如何对付他呢?

  他既非东林,又非人们所说的阉党,还占据着工部这样油水丰厚的地方……这不是……找死吗?

  于是他连忙叩首,已是无言了。

  这年月,也不时兴收拾细软跑路,你能跑哪里去?

  那张国纪听罢,已觉得脑子里嗡嗡的响,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下子从云端跌到了地狱,他脸色难看至极,忙道:“陛下……臣……臣……即便有罪,可是臣女……何辜?”

  天启皇帝这才转过头,看向张国纪,他眯着眼,淡淡地道:“你是非要朕彻查到底吗?”

  张国纪身躯猛地打了个颤,在天启皇帝冷冷地目光下,他内心的恐惧一下子蔓延了全身,张了张口,却是不敢再多言。

  倒是此时,有人站了出来,正是黄立极。

  黄立极对此,其实没什么偏向,在他看来,张后废了也就废了吧,不过……陛下突然废黜张后,又不明示罪责,这终究会引发巨大的争议,于是道:“陛下……臣以为……”

  天启皇帝这时道:“先不要急着说话,今日有许多的账要算,得一件一件来,朕现在说的是第一件……朕知道黄卿想要说什么。你们……是想要做一个老好人,是啊……得饶人处且饶人嘛,这不就是你们一直奉行的至理吗?”

  说着,天启皇帝一把将长生抱起,一步步地走上了大殿。

  而后,坐上了龙椅。

  此时,他虽然依旧还是穿着灰色大衣,可此时此刻,天启皇帝顾盼之间,已是真龙天子一般的模样了。

  “现在,说一说第二件事!”

  第五百四十五章 册封为王

  众臣看着天启皇帝。

  却发现天启皇帝的气势不同往日。

  他瞪了一眼脚下的张国纪。

  张国纪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还跪在龙椅之下。

  天启皇帝冷笑道:“金殿之上,岂容你这般的人在此?”

  张国纪吓得魂不附体,忙是叩首,而后跌跌撞撞地下了金殿。

  此时,天启皇帝道:“今日群臣毕至,这再好不过,朕方才说了,其一是废后。这今日朕要议的第二件事……便是册封张静一为辽东郡王……令张氏世镇辽东!”

  此言一出。

  哗然。

  张静一还没死呢!

  这是祖宗的规矩啊!

  没有活着的人且不是在宗室的情况之下被册封为王的。

  这张静一再怎么样,得了公爵,已是位极人臣,哪里有破坏祖制的道理?

  而且……国公之中,也有几个世镇各地的。

  比如沐国公就世镇云南,云南军政事务,都出自沐国公来裁决。

  又或者,魏国公世镇南京城,所以基本上,历代魏国公,都会给予守备南京兼掌中军都督府事之类的官职。

  其实世镇辽东,大家反而好接受一点。

  毕竟那辽东和云南差不多,都是汉夷杂居,有个世镇的公爷在,未必是坏事。

  可辽东毕竟比云南重要得多。

  而且是以郡王的名义镇守,这就更令人觉得匪夷所思了。

  “陛下……臣以为……”

  这一次,连兵部尚书崔呈秀都有些安耐不住了。

  天启皇帝却是冷着脸道:“朕说,你们听,何来这么多废话。”

  崔呈秀立即闭嘴。

  那黄立极苦笑道:“陛下,这毕竟是前所未有的事,身为大臣,岂有……不言之理。”

  天启皇帝道:“列祖列宗们没有做过,那就不能做了吗?可太祖高皇帝还剥皮充草呢,你们怎么不提倡朕来学?太祖高皇帝,一个胡惟庸案,杀了数万人,你们也想尝一尝这滋味吗?若是处处都按着你们的方子,学这学那,那么这么多年来,朝廷为何内忧外患?难道都是外间所言,是因为朕任用了奸臣?”

  “好,若是朕任用了奸臣,那么……今日的内忧外患,难道只是朕一人的问题吗?要追溯,只怕也要追溯到列祖列宗的头上,你这般说,岂不是说我大明历代皇帝,个个都是昏君,我大明的臣子,人人都是奸贼?”

  这一番话,让黄立极真是啥都不敢说了。

  天启皇帝又道:“辽东非张家镇守不可,这张卿册封辽东郡王,此事也板上钉钉了,翰林院不肯拟诏,那么就罢黜不肯拟诏的翰林,内阁不肯发诏,那就罢黜不肯发诏的大学士。送去了礼部,若是礼部给事中敢封驳圣旨,那么,朕也就不罢黜了,朕砍了他脑袋,他若还不肯,总还有家人嘛,朕杀人如麻,反正也不怕多这几个血债!”

  “陛下……”黄立极苦笑,终归还是吐出了一句话:“只怕辽将们对此不满。”

  黄立极真是日了狗了。

  你皇帝要折腾,我能怎么办,我也很为难啊,最后人家还是要骂到我黄立极的头上。

  所以,该质疑的,还是得质疑!

  此时,天启皇帝淡淡道:“你说的是那些辽将,指的是哪些?”

  黄立极道:“只怕上下辽将……”

  “上下辽将,若说的乃是毛文龙和满桂,他们一定赞同。若你说的是其他人,他们也不会反对。”

  “那么陛下何不……下旨询问他们……”

  “下旨可问不到他们,要问他们得烧黄纸。”天启皇帝道。

  “……”

  啥意思?

  烧什么黄纸?

  黄立极等人面面相觑,这……怎么听着,让人觉得……硌得慌。

  却听天启皇帝道:“朕竟忘了告诉你们,辽将谋反……朕当然也不能惯着他们,朕虽及不上太祖高皇帝,可学到太祖高皇帝他老人家的一半本事却还是有的,以祖大寿为首,上至总兵官,下至副将、参将、游击将军、千户等三百余人,朕统统杀了。”

  嗡嗡嗡……

  群臣开始窃窃私语。

  然后他们觉得自己汗毛竖起。

  天启皇帝又道:“还有他们的家人,毕竟斩草除根嘛,总计诛杀六千余人……朕……本想灭了他们的三族的,可终究还是朕心善了,于心不忍,怕是大肆株连下去,只怕要诛杀之人,要有十万之众,所以就只诛了其近亲,也算是以儆效尤了。”

  “现在诸卿居然提出让朕去询问辽将的建议,这……恕朕阳寿未尽,难以做到,要不,朕找个人去地府问问?”

  天启皇帝大感快意的目光逡巡着群臣。

  这话说的……

  这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有人勉强抽了抽自己的嘴角,表示自己笑了,心里却是发寒,只觉得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

  黄立极也是懵逼了。

  三百多人……这岂不是说,这辽将几乎都已砍了?

  黄立极顿时又有一种日狗的感觉。

  这事干的……

  黄立极倒是想到了最重要的问题,于是苦笑道:“陛下,若无辽将,那么辽东的骄兵如何约束,臣恐用不了多久……辽东的局势,便要糜烂。到了那时……建奴人若是觑见机会,岂不是我大明要将这大好的辽东,拱手让给建奴?这建奴虎视眈眈,值此国家危亡之际,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啊。”

  黄立极说罢,连孙承宗也站了出来。

  他其实当初是很支持辽人守辽土的,也不是因为他和这些辽将关系深。而是这是无奈的选择,两相其害取其轻而已。

  因为他很清楚,一旦辽将没了,这辽东也就要失去了。

  到了那时,这京城就完全的暴露在了建奴人的铁蹄之下。

  这是多么可怕的事!

  毕竟京城能守住一次,但是能守住第二次、第三次吗?

  孙承宗已经从陛下归来的喜悦之中渐渐冷静下来,于是道:“是啊,建奴人虽是在京城败北,可毕竟元气未伤,一旦趁虚而入,辽东必定失守!”

  兵部尚书崔呈秀也差点心脏都要麻痹了,花了这么多的钱粮,你居然把守家的狗都宰了?狗肉固然好吃,可以后怎么办?

  “陛下,这些年来,宁锦防线花费无数,如今一旦建奴……”

  天启皇帝便笑着道:“诸卿不必担忧了,朕忘了告诉你们,朕与张卿已攻破了沈阳,拿下了建奴八旗,这建奴已是覆灭了,这天下再无建奴!”

  殿中一下子沉默了。

  大家不无以为听错了。

  这建奴可是自萨尔浒之战以来,一直缠绕在大明心腹的顽疾。

  这么多年来,朝廷处处挨打,难有进展。

  这陛下带着一群人……就这么解决了?

  眼看着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天启皇帝则道:“朕要册封张卿为郡王,正是因为此次犁庭扫穴,张卿最是劳苦功高,如此大功,如何能不赏?说实话,朕现在都觉得委屈了他,犁庭扫穴之功,便是给一个亲王也不过份。现如今,辽东暂时安定,可是依旧混夷杂居,那些残余在白山黑水之间的建奴人,还有辽东的蒙古诸部,以及其他的各族,若是无信得过的人镇守,朕如何能安寝?建奴人的教训,已经够大了,也只有张家世镇,才令人安心。”

  “诸卿家推三阻四,那么从此以后,兵部就不要上请功的奏疏了,这等大功都无法赏赐,那么其他不值一提的小功劳,往后就不必再赏了吧!要不,就以张卿的功劳为例,凡杀贼一人者,赏铜钱一个?杀贼酋的,赏银一两?”

  顿了顿,他接着道:“除此之外……诸卿以后也别论功了,不要再指望朕给你们什么太傅、太保,你们若是有一日不幸死了,也不要再请谥号,就算要请,那也当不起美谥。就说黄卿家吧,你自认为自己比得上张卿这样的大功吗?既是当不起,如何还好意思请谥号呢,就算黄卿家的家人来请,朕至多也就给一个文丑公,或者是……文缪公?要不文幽公,如何?”

  黄立极骤然之间,肾上元素开始暴涨。

  他眼睛都红了。

  大臣混了一辈子,最看重的就是谥号。

  也就是人死了,朝廷得根据生平的贡献,给一个评价。

  而这个评价,对于文臣而言,可是再重要不过的事。

  就说当初弘治朝的内阁大学士李东阳,临死的时候,躺在病床上已奄奄一息了,听闻皇帝给他赐了一个文正公的谥号,居然直接回光返照,从床上蹦跶起来,而后跑去给人表示感谢。

  一般情况,朝廷给与大臣的谥号,都是美谥,最好的当然是文正公了,若是差一点的,可能是文忠公、文庄公之类。

  黄立极也晓得自己的份量,文正公肯定是混不到了,文忠公或者是文庄公,倒是还有希望的。

  现在天启皇帝直接给他来一个文‘丑’、文‘谬’……

  这还了得?这不就是坟头蹦迪,指着鼻子骂人吗?

  此时,天启皇帝一摊手,眼看着黄立极这些人有爆发的迹象,便道:“朕也很无奈啊!你们功劳不及张卿一成,张卿尚且有功无赏,那么就得按着他的标准来,给你们文丑……文谬,已是格外开恩了!”

  “至于身前的太子太傅,太子太保,以及太傅、太保等衔,依着朕看,也不必再给予了,朕要一碗水端平,终究你们也不配!”

  第五百四十六章 不世之功

  天启皇帝其实说的也是有道理的。

  犁庭扫穴,消灭了大明的腹心之患,再加上此前就因功封了公爵。

  这个时候,朝廷若是不给予重赏,那就很说不过去了。

  既然这样的大功劳都不给什么大的赏赐,那么眼下这大明,以后谁还敢请赏呢?

  天启皇帝唇边带笑,目光炯炯地看着众臣们。

  众臣见陛下说的振振有词,而且直接拿他们的待遇来对比张静一,一时给堵得说不出话来。

  大家都是要脸的,好吧!

  你皇帝若是将来连个好谥号都不肯给人,那就真叫丧尽天良了。

  这等于是老子为你皇帝辛辛苦苦地效力,结果你他娘的让我吃土去,这是人干的事吗?

  于是殿中群臣沉默。

  他们这时候,态度已经软化了。

  天启皇帝这手段最厉害的地方,就是直接将大家的待遇和张静一的挂钩了。

  若是以往的天启皇帝,是决计想不出这等手段的。

  至多也就躲在幕后,让魏忠贤和百官们去撕个够。

  可现在……手腕却全然不同了。

  不但直接硬刚,而且下手就不给你任何反对的机会,阴毒无比。

  可谓是快狠准!

  张静一其实都没有想到,天启皇帝会给他册封为王,他一时之间,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要知道……此前天启皇帝可没有跟他提及过这件事。

  可是从天启皇帝今日的手段而言,这也绝对不是天启皇帝脑子发热的结果,分明是心里早就有了计较。

  张静一心里禁不住想,陛下为何这样做呢?这是直接打破了祖宗成法!

  是要先立木为信?借此直接打破祖宗之法,为接下来大规模的新政做铺垫?

  又或者,在历经了无数次生死之后,天启皇帝意识到一旦自己出了事,长生可能朝夕不保,这天下真正能与长生共荣辱和富贵之人,只怕也没有几个吧,除了他这个张家。

  一旦封为王,张家就为天下勋臣之首,若是天启皇帝出了任何意外,便可以立即凭借这个,迅速掌控朝局,就算不能完全的掌控,至少也可以与文臣们分庭抗礼,确保长生的安全。

  这就好像,这一次若是天启皇帝当真驾崩,而张静一还活着,又为辽东郡王,镇守辽东。那么百官们乖乖地迎奉了长生为帝也就罢了,张家一定乐见其成!

  可一旦小皇帝再遭人暗害,那么就等于是彻底地破坏了张家的根本利益,只怕张家除了提兵火速进京之外,别无可能了。

  所以对百官而言,任何人想弄什么阴谋诡计之前,都得好好思量一下,真敢玩什么阴谋诡计,也得掂量一下是否能收拾这烂局。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论功行赏,势在必行,这样的功劳,若是不赏,那还论什么功?大明的腹心之患,只是一个建奴人吗?

  无论是任何一个理由,亦或者三个理由都有,天启皇帝这一次,也非要确保张静一的待遇不可。

  殿中静默了很久,天启皇帝此时道:“诸卿为何不言?”

  黄立极打定了主意,就是不做声。

  他不敢赞同,赞同了,百官们怒火没处发泄,不敢骂现在的天启皇帝,还不敢骂他黄立极?

  可他不敢反对,要是最后真给他一个文丑公,这等于熬了一辈子,好不容易位极人臣,忝为内阁首辅,结果竟得了一个文丑公的待遇,那真是欲哭无泪,子孙蒙羞。

  倒是此时,一直安静了很久的魏忠贤,笑吟吟地道:“陛下赏罚分明,奴婢以为,甚为妥当,此番陛下与辽国公犁庭扫穴,铲除乱将,实乃不世之功,这是国家出了圣主,奴婢……喜不自禁……”

  他这一番话出来。

  骤然之间,所有人的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这倒真把大家提醒了。

  数月的时间,清除掉了所有辽将,这还不够狠?太祖高皇帝也不过如此吧,这真可以说是杀人如麻了!

  在这里的人都知道,那辽将是何等骄横的人!可现在看来,在陛下的面前,却不过是砍瓜切菜一般。

  这又是何等的手段?

  此时公然违逆,将来会如何?

  再有,在这数月时间,直接犁庭扫穴,这……

  想一想就觉得可怕啊,这是何等的战力,其中又需多少的艰险。

  到了这个时候,还扭捏什么,挟此不世之功,谁敢多言?

  再加上魏忠贤火速表态。

  一些坚定的魏党,如崔呈秀,此时幡然醒悟,于是再不敢继续犹豫,连忙拜倒道:“对,陛下与辽国公,立不世功,此等天大的功劳,远迈列祖,臣以为,若以此功绩而论,册封郡王,无可厚非!兵部这边,觉得没有什么问题。”

  有人第一个带头,于是吏部尚书也上前道:“臣附议。”

  孙承宗微微一想,就道:“臣附议。”

  孙承宗的念头是很简单的,他隐隐感觉到,册封辽东郡王,可能有更深的谋算。

  他深知犁庭扫穴之难,还有那些辽将的骄横,能将这两件事办成,莫说一个郡王,便是给一个亲王,也无可厚非。

  祖宗之法,在这个时代,确实已经不适用了。

  孙承宗一表态,群臣的态度,顿时就都软化了。

  黄立极此时不禁苦笑,其实他心里还是瞻前顾后了,反而没想到名声比他好的多的孙承宗,反而不顾忌这些。

  于是他再不敢迟疑,点点头:“臣附议。”

  管他呢,反正这辽东,乃是苦寒之地。

  鸟不拉屎的地方。

  再加上经过了建奴人数十年的肆虐,那鬼地方看似广袤,可常年都是冰雪,说实话,若不是要拱卫京城的安全,朝廷不得不花了天下近半数的钱粮往那地方拼命的砸,怕是早就千里无人烟了。

  黄立极便接着道:“辽东乃是苦寒之地,虽有千里,实则却多为不毛之地,张家世镇,未尝不可。”

  他这话不是对天启皇帝说的。

  而对其他抱有疑虑之人说的。

  这么一提醒,大家反应了过来。

  郡王其实不算厚重,虽是破了规矩,可没办法,张静一的功劳确实太大了。

  而之所以大家顾虑的世镇辽东,细细想来,也就这么一回事。

  对啊,那是不毛之地,之所以那地方还有人,是因为朝廷源源不断地将钱粮往那儿送。

  可现在,建奴人都没了,朝廷怎么可能还加征辽饷,又怎么可能还会将无数的钱粮送过去?

  没了这些,数十万大军必然要解散,或者入关,而失去了如此众多的军户,那些民户……还有商户,也就没有留在辽东的必要了。

  这辽东的户口,只怕会迅速地锐减。

  甚至可能偌大的辽东,人口都不及云南的一半。

  这世镇辽东,其实就是一个空衔,大家还别扭什么?

  于是乎,众人纷纷颔首:“臣等附议。”

  天启皇帝见众人终于乖乖听了话,心里大喜。

  自己的这些手段,终于起了效果了。

  这么大的事,肯定是要和百官达成一致的。

  倒不是天启皇帝真在乎这些人的意见,而是张静一这个爵位,必须名正言顺,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

  于是天启皇帝道:“好,这第二件事,便算是办成了。”

  “陛下。”

  此时,那内阁大学士李国憋不住了,他平日里一直不爱出风头,可今日,却不由道:“现在建奴已灭,朝廷的辽饷,是否要废黜?百姓们的负担,已经很重了。”

  “废黜吧。”天启皇帝点头道:“朕与张卿犁庭扫穴,为的就是减轻百姓的负担,这辽饷当然要废黜。”

  李国又道:“既然废除了辽饷,这辽东的数十万大军……”

  天启皇帝道:“除必要的兵马之外,其余之人,朕都打算转为民籍。”

  呼……

  大家都不禁松了一口气。

  就怕继续源源不断地还给辽东送钱送粮,现在如此,那就再好不过了。

  辽东那鬼地方,只要朝廷不输送钱粮,那么基本上……它就是一个鸟不生蛋的地方了。

  在后世,辽东可谓是天下粮仓,以至于到了清末的时候,可以直接养起一个奉系军阀,其实力,可谓天下军阀之首。

  只是在眼下这个时代,真是看都没人愿意多看一眼。

  张静一心里苦笑,这些家伙,还真是个个都是属猴的,个个猴精、猴精,生怕他张静一占了朝廷的便宜一样。

  摆明着就是想依靠撤掉辽饷,让他这个所谓的世镇辽东,变成光杆司令啊!

  现在张静一开始无比怀念起信王朱由检了。

  这家伙……会不会将他的黑麦种子给糟蹋了?

  要知道,朱由检可是有污点的,这人眼高手低,干啥啥不成。

  要是玩砸了。

  那张家真的只好收摊,死赖在这京城里,打断了腿也不愿往辽东跑了。

  没有粮食,就没有人口,没有人口,便真是一片荒野,不毛之地。

  天启皇帝随即又道:“朕现在,要说的乃是第三件事……”

  这一次,天启皇帝的脸色,却已有肃杀之气。

  他的眼睛……犹如蓄势待发,随时要扑向猎物的野兽。

  第五百四十七章 雷霆雨露 俱为君恩

  这时候气氛陡然变得紧张了。

  文臣们有些接受不了。

  此时便听天启皇帝道:“朕此次差点为辽将所害,幸赖祖宗有灵,张卿人等勠力,如若不然,朕今日还能再见诸卿吗?卿等一直都说,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这话没有错,因此……朕对这些乱臣,绝不姑息。”

  “那些辽将该死的都死了,可是勾结辽将之人,又在何处呢?此事要彻查,不彻查到底,是断然不可行的。卿等以为如何?”

  陛下所出的招,真是让人眼花缭乱。

  这一件件让人觉得不可接受的事,统统抛了出来,以至于大家无法应对。

  自然,许多人听到这番话之后,立即生出了警惕之心。

  谁是勾结辽将的乱党呢?

  论起来,那些辽将,哪一个没有巴结京城的权贵啊。

  不说其他,真是论起来,他兵部尚书崔呈秀跑的掉。

  内阁诸公呢……

  众人心里惶恐。

  天启皇帝道:“所以……一切牵涉此事的,朕都不打算轻饶,需厂卫给朕彻查到底,如若不然,这些人死灰复燃,坏我大明根基者,必为这些人。”

  在这大义之下,谁敢多言。

  自是纷纷道:“乱臣竟是胆大包天至此,臣等……绝不姑息。”

  此时,天启皇帝的目光落在了张国纪的身上。

  张国纪被他看的心里发寒,哆哆嗦嗦地道:“臣……臣……”

  天启皇帝道:“看来张卿有话要说,是吗?”

  “臣死罪!”张国纪叩首道:“臣有事要奏。”

  女儿的皇后之位都没了,张国纪就算再愚蠢,也知道张家的大厦将倾。

  这绝不是开玩笑的事。

  此时,若是再不紧紧抱住天启皇帝的大腿,那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不说其他,单单得罪的客氏还有魏忠贤,都够弄死他们一百回的。

  天启皇帝道:“何事要奏?”

  张国纪道:“自陛下驾崩的消息传来,便有许多读书人,纷纷登门,其中一个……”

  他说到了这里,天启皇帝却是道:“不急,不急着说出来,到新县千户所里去说罢。”

  “陛下……”张国纪歇斯底里地大叫一声。

  天启皇帝淡淡道:“让你去新县千户所,这是保你张家,不要不识抬举。”

  张国纪眼眸微微张大了一些,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张静一,这时候,他似乎觉得,落在张静一手里,确实比落在魏忠贤的手里要好的多,于是叩首,潸然泪下道:“只是臣女……”

  “这不是你要管的事。”天启皇帝抱着长生起来,踱了几步,口里道:“今日就议到此,至于这登基大典,朕看……也不能浪费了,百官都在呢,只怕花费也不少……那么就在此,废后、封王吧。礼仪的事,朕不懂……你们比朕懂,要干的漂亮。”

  “先叫一个翰林来草诏……”

  一会儿工夫,一个翰林就被押进来。

  这翰林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罪,直吓得脸色发青,人还没进殿,就已吓尿了裤子。

  一听让他拟诏,才长长松了口气!

  早说啊,搞得好像押钦犯一样。

  于是定了定神,夹着自己的腿,故意让自己不去看自己下裆的襦裙,提笔,唰唰唰连拟两封诏书。

  这边,魏忠贤忙是让人去司礼监取印。

  盖了大印,便又让人去内阁取印,内阁首辅大学士当即署名盖印之后,又分发礼部尚书刘鸿训。

  刘鸿训这内阁大学士兼任礼部尚书,则亲自揣着圣旨出殿,宣读。

  殿外百官哗然。

  张静一则是很干脆地上前谢恩。

  天启皇帝道:“不必称谢,这是你应得的。辽东关系重大,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就曾说过,大明祸患在北不在南,这北方的蛮族林立,建奴骤然而起,就已让我大明吃尽了苦头,所以卿家迁族辽东,要格外注意,不过卿镇辽东,朕放心得很,除此之外,你这王府,是要营建于沈阳,还是锦州?”

  天启皇帝看着张静一,显得很认真。

  若是沈阳的话,这就是辽东腹地了,好处就在于,它距离建奴的发源地更近,能更加加强对建奴人控制。

  除此之外,这建奴人早就在沈阳营造了宫室,这王府都省了,分明就是一个小紫禁城嘛!当然,那地方经过了攻城之后,损毁也是严重。

  而若是锦州的话,则加强了与关内的联系,等于扼守了关内和辽东的要道,却也有它的好处。

  张静一想了想,摇头道:“臣希望建王府与旅顺口。”

  此言一出,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露出了惘然!

  闻所未闻啊!

  这辽东不是没有大城,无论是沈阳,还是锦州、宁远,规模都不算小。

  可那旅顺口是什么地方?

  天启皇帝也是一脸迷糊,于是便道:“来人,取舆图。”

  魏忠贤不敢怠慢,连忙吩咐人将舆图取来。

  天启皇帝细细地看过之后,才道:“这旅顺口,不过是金州卫下的一处海镇,户籍不过千人,卿家要设王府于此?”

  张静一道:“是,臣以为若是人烟稀少,将来可以迁徙人口。可既要镇辽东,除了要制辽东上下各族之外,最重要的是镇住海疆,这旅顺距离京城、山东、锦州、朝鲜国、倭国,若是通陆路,有的地方根本通不到,可若是走海路,则都只需十天半个月的距离。”

  “臣在此,通过海路,可随时与京城、山东联系,又可随时策应锦州,距离沈阳,又有内陆的河道可用,对朝鲜、倭国,亦是隔海相望,在此营造王府,既可定辽东腹地,同时也可借此,加强与京城和山东还有东南沿海的联系,这是一举两得。当然,前提条件是……我们得有海船。”

  天启皇帝明白了。

  从陆路的角度而言,即便是京城,距离辽东也是来回一两个月的路程,这已是较快的速度了。

  可若是从海路,那么通过海船,便可从捋顺进发天下任何地方,即便是泉州、江南,距离也不远。

  这张静一想要效仿的,乃是尼德兰人。

  天启皇帝笑道:“一切由你,反正王府……朕是不打算给你造了,你自己解决吧。”

  天启皇帝又不傻,这个方案,说的好听,可一切的前提是得有无数的舰船。

  除此之外,那等不毛之地,前期的投入太高了。

  你要在锦州,或者其他地方,让朕赐你一个王府,还不是玩一样?但是让朕在捋顺给你造这玩意……朕这么多年,不是白抄了这么多的家吗?

  张静一毫不意外地道:“陛下放心,臣……自己去折腾,总是不会浪费陛下一分一毫的。”

  天启皇帝道:“那么就再下旨,设捋顺城,准张家在捋顺营造王府。”

  众臣们听了,心里都想笑。

  陛下的态度显然也很清楚,朝廷不可能再给辽东输入一钱银子和一粒粮了,如此一来,这辽东就真的成了不毛之地。

  张静一这家伙,若是让家人跑去沈阳或者锦州等地还好一些,至少窝在那偶有人烟的地方,总还可以称孤道寡。

  现在倒好,跑去一个真正荒无人烟的地方,他还想建城不成?

  这是真把郡王玩成了村里的里正啊。

  格局太低!

  张静一此时在心里,却已是豪气万千。

  辽东啊,世界四大产量区之一,矿产遍地的所在,又有旅顺这样的出海口,在这个时代,简直就是神仙一般的开局。

  我人民币战士张静一,即将降临……

  话虽如此,张静一却也知道,万事开头难。

  现在是投入的时候。

  张家这些年做各种买卖,只怕积攒的钱财,怕也要千万之巨。

  现在……只能先拼命的砸钱了。

  该说的话说了,该办的事办了,天启皇帝随即罢朝。

  接着便牵着长生回后苑。

  等到了坤宁宫。

  宦官已给张皇后下了旨意。

  张皇后脸色苍白如纸,此时直接从凤凰落为了鸡,可即便这样,却依旧不得不来见驾,朝天启皇帝行了大礼:“臣妾……谢陛下恩典。”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天启皇帝深深地看着张皇后,也不禁唏嘘。

  他和张皇后是有感情的。

  只可惜……他不得不为自己谋划后事。

  因而,天启皇帝道:“宫中,你就住着吧。朕会命人收拾一处小殿,你搬过去。朕也并非是将你打入冷宫……这宫中的事,你以后不必管了,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便是。”

  张皇后眼中带泪,哽咽着道:“遵旨。陛下……”

  她抬头,道:“恳请陛下……放过臣妾的家人……”

  天启皇帝起身,踱了几步,才道:“你们的那些事,朕不敢去想,甚至害怕去听,可是……有些事,不查到底,朕寝食难安。朕知道你会说你们父女二人是被人利用的,可是……朕今日若是回不来,你可知道会是什么后果吗?”

  “哼!你平日里贤良淑德,可是贤良淑德不是做样子,不是单靠这些样子,来博取外头那些文臣们的夸奖,真正的贤良淑德,是以宫中的利益为重!”

  第五百四十八章 感激涕零

  天启皇帝所气恼的,可不只是自己‘驾崩’之后张家的所为。

  而是张皇后的名声。

  夫妻本该为一体。

  可这些年来,这宫中上上下下,皇帝是昏君,太妃也声名扫地,宦官更是阉贼。

  唯独张皇后却被人吹捧为贤良淑德。

  倒不是天启皇帝见不得张皇后有个好名声。

  而是读书人为何这般吹捧你,难道你自己没个数吗?

  固然谁都希望有个好名声,可宫中……一旦被这般的吹捧,本就是很危险的事。

  天启皇帝道:“你的家人如何,看他们自己的吧,若是当真肯把事说清楚,朕自会开恩,可若是还有什么事藏着掖着,朕也不会容情,你们自己看着办便是。”

  天启皇帝说罢,转身便走。

  张皇后久久看着那远去的背影,泪流满面,却也只好叩首,继续谢恩。

  ……

  众臣散去,谁也没有料到,事情竟会逆转。

  这陛下……又回来了。

  还是熟悉的风格,打的所有人措手不及。

  此时张后被废,张静一封王,已是给人无数的震撼,这百官各怀着心思。

  他们出了宫,却发现在这里许多人哀嚎。

  却是到处有锦衣卫在追缉读书人。

  这一下子,许多人心慌了。

  陛下的手段,已是越来越狠。

  这是完全不给人活路了。

  有人一打听,方知是在追查勾结辽将的乱党。

  于是有人不禁感慨道:“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如何作乱?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虽是这样说,但是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

  强势的时候,以文制武,动辄就是打打杀杀。

  可一旦弱势的时候,立即就成了手无缚鸡之力,人畜无害之人。

  不过此时,百官们倒是不敢再闹事了。

  主要是太玄乎,陛下突然杀回京城来,听闻辽将都砍了,建奴人也都砍了。

  换做是谁,也会觉得这个节骨眼,该先看看风向再说。

  因而,即便是有牢骚,也只是私下里窃窃私语,绝不敢摆在台面。

  而另一边,几个内阁大学士往内阁去。

  李国显出了几分焦虑的样子:“陛下如此信重张静一,如今封了郡王,又令张家镇辽东,只怕迟早要成祸患。这是养虎为患,将来一旦尾大难掉,朝廷当如何制之?”

  孙承宗笑了笑,瞥了李国一眼。

  李国这个人……平日里不吭声,但是并不代表他真正完全的透明人。

  论起来,孙承宗入阁的时间比李国还晚一些,排序在李国之后。

  孙承宗现在陡然发现,李国的思维……可能是绝大多数士大夫的思维。

  从前的时候,孙承宗其实也是这样的想法。

  若是几年之前,他一定会劝谏天启皇帝。

  可现在……他开始慢慢地摸清张静一的套路了。

  以往大家陷入了一个可怕的思维之中。

  也就是,天下就这么大,这个人多占一分,那么这个人一定会谋反。

  可现在一想,却满不是这么回事。

  张静一干的这些事,从种植番薯,再到弄钱,本质上是没有需求,他创造出了新的需求。

  也就是说,以往是大家内卷,你我之间,总要死一两个人,可现在却是支持对外创造。

  显然,陛下也是看清了这一点,天下这么大,守着一亩三分地也没有什么意思。

  就好像建奴一样,不一样解决了吗?难道将这土地和人口给建奴,比给张家要好?

  于是孙承宗淡淡道:“只要朝廷强大,那么李公所言,自是多虑。”

  “可若是朝廷弱小的时候呢?”李国担忧地道。

  孙承宗便笑了笑道:“朝廷弱小,又何须担心辽东的张家,要担心,也是担心流寇才是!即便没有流寇,不还有倭寇,有蒙古鞑子吗?所以,我等为人臣,不要总是念着……这些,该想想,怎么样强壮官军,又如何开源节流,使朝廷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倘若处处忧虑小心,可是竟忘却了打铁还需自身硬的根本,那么我大明亡于建奴,亡于流寇,或者是亡于蒙古人,和亡于你所忌惮的亡于张家,又有什么分别呢?这些年来,老夫算是看明白了,张静一走的法子是对的,建奴没了,新县和封丘的百姓也算是安居乐业,你没看到新县征收的税赋吗?区区一县,快要达到一省了。”

  “还有那东林军校,老夫也就不必多说了吧,哎……诸公,我等看到这样的治国良方,而视而不见,这才是祸患的根源。现在却心心念念着,张家可能在辽东壮大起来,将来尾大不掉,若只想后者,大明覆灭,也只是迟早的事。”

  李国皱着眉头,禁不住道:“孙公此言,未免有些偏颇了,治国要治,可该忌惮的,难道就不要忌惮吗?”

  说到这里,他目光一转,便看向黄立极道:“黄公,你意下如何?”

  黄立极此时,真想骂人。

  一个内阁首辅大学士,是人是鬼都要问自己怎么看。

  自己能怎么看,老夫只想和稀泥。

  于是黄立极咳嗽一声,道:“依老夫看,孙公所言……不无道理。当然,李公所言……也是极有道理的。由此可见,偏听则暗、兼听则明,古人诚不欺我也……说起来,今日见陛下穿着一灰衣而来……”

  李国:“……”

  孙承宗叹口气道:“黄公你就别说了吧,再说下去,你自己不自在,我等听了也不自在。”

  太废话了……

  黄立极的脸色微微有点冷,这是什么话,一丁点都没将我这首辅大学士放在眼里。

  倒是一旁的刘鸿训道:“李公不必多虑,终究,那辽东乃是不毛之地,从前建奴没有闹起来的时候,还没有加征辽饷,这辽东满打满算,也养不活二十万户人口,放在关内,一个较为富庶的州府,人口就不在其下,这样的地方,只要朝廷不加辽饷,那么就闹不出什么事来。”

  这话倒是对了李国的胃口。

  不过李国道:“就怕陛下偏袒张静一,到时候又给辽东拨发钱粮。”

  “到了那时,我等据理力争就是了。”刘鸿训道:“没有钱,没有粮,就不会有人,让张家镇在辽东,有何不可呢?这鬼天象,就连关内产粮都困难,遑论是辽东了,自己养不活自己,又能成什么大事呢?”

  这话可谓句句说到了实在上。

  于是李国点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

  接着,他气咻咻地道:“诸公都在此,那么就话说开了,辽东已是分封了出去,这关内的粮,是咱们的命根子,他张家若是有钱,自购粮食去辽东倒也罢了,但是决不可让其轻动国库一粒米,如若不然,我等便是尸位素餐,凭什么执宰天下?”

  “依你,依你。”

  众人都点头。

  李国终于心满意足了,突然崩不住的笑了,口里道:“现在细细想来,想那张家去了那苦寒之地,倒也未必是坏事,反正……那鬼地方,本就是充军发配之人才去的,哈哈哈……把张家人发配去……噢,对啦,那个地方叫什么?”

  “叫旅顺。”

  “发配去了旅顺,正好眼不见为净。”

  孙承宗一脸无语,这家伙,转过头又开始幸灾乐祸了。

  心里摇摇头,格局太低……老夫竟与此等锱铢必较之人为伍。

  ……

  张静一出宫的时候,几乎张静一走一步,后头的张国纪便亦步亦趋,一步也不肯落下。

  直到出到宫外头。

  张静一回头,怒道:“你先回府,到时我自命人去给你下驾贴,届时再去千户所里谈。”

  张国纪却是摇头,苦笑道:“不成,现在就去。”

  张静一道:“这是何故?”

  张国纪左右看了看,而后压低声音道:“老夫觉得,那魏忠贤终究要害我,到了这个地步,他岂会不痛下杀手?老夫思来想去,现如今……我这张家算是完啦,可老夫要坚强地活下去,老夫在,张家才在,陛下也说了,老夫现在归郡王殿下处置……所以老夫想通了,以后就在新县,哪里也不去。”

  人的适应能力还是很强的。

  刚才的时候,这张国纪还自诩为国丈,觉得未来张家可能要成为霍光那样权势滔天的人。

  现在直接小命都要不保了,他已经来不及感慨自己的命运多舛。

  先保命要紧。

  他比谁都清楚,惹了魏忠贤,可不是好玩的。

  张静一便道:“既如此,那么就只好委屈你了。”

  “不委屈,不委屈,老夫要谢谢你!”张国纪很认真地道。

  张静一于是四顾左右,吩咐道:“来人,太康伯事涉辽将谋反一案,给我将他立即拿下!”

  左右的生员便再不迟疑了,快步冲上前去,直接将张国纪按倒在地。

  张国纪非常的配合,毫无反抗的意思,感激地道:“多谢郡王殿下……”

  一面又道:“启禀殿下,我有机密大事相告,勾结辽将之人……下官略知一二……”

  张静一忍不住皱眉头,而后道:“带回去,赶紧带回去,先关几个时辰,等会审讯!”

  第五百四十九章 全弄死了就没人害朕了

  很快,张国纪便到了大狱。

  而后等张静一歇一歇,沐浴一番,又小憩了片刻,这才对他进行提审。

  倒不是张静一不急着办这件事,实在是一路旅途劳顿,身体过于疲惫了。

  一个多月不洗澡,换你试试。

  好在现在天寒地冻的,倒没有因为卫生问题引发什么疫病,不过沐浴一番之后,张静一整个人精神气足了不少。

  到了审讯室。

  张静一坐下,而后看着张国纪道:“说罢。”

  “自听闻陛下驾崩,有不少投机取巧之徒来寻过我。”张国纪苦笑着道:“还送来了不少礼,有的是一群趋炎附势之徒,也有一些人,我觉得可疑。”

  “先将趋炎附势之徒写下来。”

  说着,张静一取出了一张白纸,而后送到张国纪的面前。

  张国纪提笔,大抵地想了想,而后开始记录下一个又一个的名字。

  张静一道:“你觉得可疑之人呢?”

  “有一个人……叫刘中砥的……”

  “刘中砥已经死了。”张静一冷笑着看他:“人死了,你才交代吗?”

  张国纪大为震惊,禁不住瞪大着眼睛道:“他已死了,是谁……是谁……你可知道……”

  张静一道:“不必问了,是陛下亲自动的手,你继续说。”

  张国纪脸色惨然,他越发觉得,自己面对的这些人,个个都是杀人狂魔。

  陛下如此,魏忠贤如此,眼前这个张静一,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张国纪道:“这刘中砥奇怪得是……他似乎早就猜到了……陛下可能要驾崩了,他一直都在曲阜,在陛下驾崩的消息传来之前,却急匆匆地赶来了京城,并且开始与我交往,平日里,没少往我的府上走动。”

  “你的意思是……他知情?他区区一个只是有功名的读书人,如何知情?”

  “这……”张国纪苦笑道:“我也想不明白。”

  “那么他说过一些什么。”

  “他一直说,若是放任魏忠贤和……”说到这里,张国纪抬头看了张静一一眼,却是谨慎地住口。

  张静一道:“是说继续放任魏忠贤和我对吧?”

  “是……正是……”张国纪道:“说是继续这样放任下去,张家迟早……要被小张妃取而代之,还说……现在天下人都不满皇帝,国家已经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不能再让陛下这般下去了……又说陛下此番北征,迟早要……要驾崩的……”

  张静一面上没有表情:“然后呢……”

  张国纪便接着道:“起初,我自是听了吓了一跳,殿下,你是知道我的,我这个人……胆子小……”

  “不,你胆子可不小。”

  “小……小的……”张国纪要哭了,伸出自己的小指,掐出了一根小指指尖:“只有这么一丁点小。”

  张静一拍案而起,怒道:“交代问题就交代问题,不要总说一些有的没的,你这话听着像耍流氓!”

  张国纪打了个激灵,便忙道:“可是后来,果然传出来了消息,说是陛下驾崩了!我一听,很是震惊,这才知道……原来事情没有这样的简单,那时候……我真怕了……”

  “你怕什么?”

  张国纪便道:“这傻子都知道啊,他们说陛下会死,陛下就驾崩了,这难道不是说明,这些人已经可以只手遮天了吗?陛下尚且如此,我算个屁?于是他们又寻到了我,说是我的机会来了,说是他们会竭力支持咱们张家,要与魏忠贤决一雌雄。”

  “你答应了?”张静一冷笑。

  “怎么敢不答应?”张国纪理所当然地道:“我不是说了,我这人胆子小。”

  卧槽……原来你说的胆子小是这个意思。

  不是……害怕皇帝。

  而是害怕那刘中砥?

  张国纪闷着脑袋,幽幽地继续道:“我慌了,其实……我怎么敢做这样的事,可后来……却发现,一切都无能为力,因为就算我想去检举,可这皇帝都没了,我跟谁检举去?这刘中砥于是又诱惑我,说是将来我要做霍光。我吓着了,可……可后来,开始越来越多的人来拜访我,对我各种逢迎和吹嘘,慢慢的,我胆子才大了一些。”

  “我……我心里想,无论如何,我也是国丈,反正……有这魏忠贤在……我那女儿在宫中还不知吃他们多少苦头呢,既然如此,倒不如……跟着他们一起铲除了魏忠贤再说……”

  张静一道:“还有呢?”

  “然后陛下就回来了。”张国纪苦笑道:“可是此前,我也没做什么呀,这铲除魏忠贤,总不算是谋逆大罪吧。”

  张静一想了想道:“你说的也没错,铲除魏忠贤确实不算。”

  “再者说了,我儿便在东林军中,我听闻东林军覆灭,我……我心里也难受得很……只是……只是……”

  张静一道:“话是没有错,可是你勾结了贼子。”

  “没有勾结,没有勾结,我是被胁迫的。”张国纪忙道:“何况我也没干什么……将客氏驱离出宫,也是那些言官先提起,最后才是我女儿点的头,可就算此前没有娘娘知会,这么多人都说客氏不该留在宫中,难道……难道……陛下驾崩了,客氏还留得下吗?我冤枉啊,冤枉死了。”

  张静一道:“陛下念在张娘娘的份上,总算是网开一面,无论如何,你既交代了该交代的,就回家反省去吧。”

  张国纪却端坐着,一动不动,哭丧着脸道:“不……我不走,我就留在这,我得在这新县的大狱里,我不敢回家。”

  张静一怒道:“这里是你说留就留的地方?”

  张国纪可怜巴巴地道:“殿下,你行行好吧,我人在外头,怕得很,在这里才安心,那魏忠贤最是睚眦必报,他现在估计是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了,还有那客氏……那客氏是什么人,你也是晓得的,从前没有得罪她,她尚且还搅得老夫成日提心吊胆,现在将她得罪死了,她会得了饶我?”

  “我思来想去,只有殿下才能护着我,毕竟这一对奸夫淫妇……还是看殿下的面子的。”

  张静一摇摇头道:“这件事,以后再说,现将人押下去吧。”

  深吸一口气。

  张静一开始按图索骥。

  这张国纪招供出来的是这个刘中砥。

  而刘中砥,显然只是个很微妙的人物。

  这个人……乃是衍圣公的女婿。

  那么,除了衍圣公之外……还有哪些人参与呢?

  背后的主谋,是衍圣公吗?

  细细思量之后,张静一索性次日入宫,这一次他穿上了蟒袍,显得很神气。

  抵达了西苑,还未进入勤政殿。

  却见魏忠贤迎面而来。

  魏忠贤红光满面,笑嘻嘻地道:“殿下,恭喜,恭喜……哈哈……小小年纪,已成郡王,真是令人羡慕啊。”

  说不眼红,这是假的。

  自己净了身才混到的地位,人家没净身就已经做到了,这是何等的让人眼热。

  张静一也朝他行了个礼:“许多日子不见了,魏哥可还好吗?”

  “托你的福,好的很。”魏忠贤认真起来,他搞人际关系还是很有一套的,于是露出了很有感触的样子道:“若非是你,还有东林军,不但救驾,而且还荡平了辽东,咱在京城,只怕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了。”

  “当初老夫还真差点以为你死在了关外,心里还难受了一阵子呢,如今见你和陛下都平安归来,真是快意。”

  张静一其实也分不清他这样子,是真情还是假意。

  或者两者都有。

  张静一便微笑道:“哪里的话,都是托了魏哥的洪福,噢,陛下可在殿中吗?”

  “在的,有何事?”

  “有大事禀告。”

  魏忠贤没有迟疑,立马领着张静一走入殿中。

  这天启皇帝此时正伏案写写画画,听到动静,抬头见了张静一来了,便笑着道:“你来的正好,朕昨日又帮你看了那叫什么……什么……旅顺的舆图,细细一看,却发现,那地方好像是什么天然的良港,不只如此……地势也不错,一马平川,三面环海,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地方。”

  这天启皇帝昨日还说对此不关心呢,没想到又开始瞎操心起来了。

  此时,天启皇帝又接着道:“不过……这地方……靠海,靠海有靠海的好处,也有靠海的坏处,你自己可要想仔细了。你来看看……朕在这里……给你绘了一个布防的舆图,用来专门防范海上之敌的。”

  张静一上前一看,原来天启皇帝写写画画,竟真是在绘画工程图。

  张静一笑了笑,道:“陛下……臣以为,对付海上的敌人,靠一些炮台,是不成的。”

  天启皇帝不解道:“那要靠什么?”

  张静一目光炯炯地道:“靠坚船利炮,只要打得对方不敢出海了,自然,这旅顺也就可以固若金汤了。”

  天启皇帝听罢,猛地将笔一摔:“你不早说,害朕白干了这么久,不错,只要将人全弄死了,就不会有人想害朕了,是不是这样的道理?”

  第五百五十章 赶尽杀绝

  天启皇帝的悟性还是很高的。

  至少他还晓得举一反三。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类比不当。

  张静一笑了笑,道:“陛下所言甚是……这佛朗机和尼德兰有无数的炮舰,这是人家花费了数十年建立起来,因而人们常说,十年陆军,百年海军,就是这个道理。”

  “要一百年?”天启皇帝大为吃惊。

  张静一点点头,沉痛的道:“当然,这既说明要建立海军需要源源不断的投入。重要的是……当下造舰,首先要解决的就是材料的问题,首先这舰船的木料想要抵抗海水的腐蚀,就得先进行特殊处理,随即还要进行晒干脱水等等工序,臣听说,有些木料,想要在海上不被泡烂,单单这工序,就接近要十年的时间,这些话虽有些夸张,可若是真正下定决心打造舰队,那么所需的各种材料以及金钱投入都是惊人的。臣估算过,我大明若有一百艘这样的炮舰,就需花费至少十年时间,有了这百艘炮舰,驰骋倭国以及西洋海域,便足够了。不过……若是要与佛朗机人和尼德兰人进行竞争,甚至制霸天下海域,单凭这些还远远不够,至少需要规模以上的炮舰五百艘以上,才可勉强可与诸国分庭抗礼。这……至少也需竭力投入三十年。”

  天启皇帝道:“三十年之后,朕都已成为冢中枯骨了。”

  张静一笑了笑:“困难是困难了一些。”

  天启皇帝摇摇头:“朕看,还是不要指望这个把,不妨关起门来,咱们自己玩自己的,反正他们上不了岸。”

  天启皇帝不是想要退缩,而是……耗时实在太长了,而且,人家都玩了数十年上百年了。

  这摆明着是不可能一时半会赶上的,让大明将无数的财力物力源源不断的投入进这未必当真能产生巨大收益的海洋争霸之中,这显然是天启皇帝舍得的。

  干点啥不好?

  张静一其实也已料定了天启皇帝的性子,未必有这样锲而不舍的精神。

  毕竟,这个时代的人,你让他真正认识到海洋的重要性,并且砸锅卖铁,破釜沉舟去跟佛朗机和尼德兰人拼命,这显然也是不可能的。

  既然不愿意接受这个方案,张静一却笑了笑:“其实,臣还有一个预选的方案。”

  “来,你说一说,给朕听。”

  张静一道:“其实很简单,让黄火药上舰。”

  “黄火药?”天启皇帝一愣:“就是你那炸药包?”

  “对。”张静一道:“如此一来,我大明舰队的射程和威力大增十倍以上,天下谁可抵挡?”

  天启皇帝乐了:“好,就这个,朕就喜欢这个。”

  张静一苦笑道:“问题就出来了,这玩意威力太大,后坐力太强,威力倒是增加了不知多少倍,可是船身却抵挡不住如此巨大的后坐力啊。”

  “啊……”天启皇帝一愣:“你说的对,这样说来,如何解决呢?”

  “臣看……只怕得用铁甲,才可承受如此巨大的威力。”

  天启皇帝倒吸一口气:“这铁疙瘩也能在海上漂浮。”

  “可以的。我们可以慢慢的尝试。”

  天启皇帝便笑了:“那就成,既如此,那就用铁甲。”

  “还有一个问题。”

  天启皇帝禁不住怒道:“你能不能一口气说完。”

  张静一苦笑道:“这铁疙瘩太沉重了,若是上头再放无数的火炮,如此沉重,即便能够漂浮起来,可是陛下……若是靠风帆,只怕也吹不动它。”

  “你的意思是它不能走?”

  “好像是的。”

  “那你不早说,却在此啰嗦这么多做什么。”天启皇帝耷拉着脑袋,觉得好像自己又绕回了原点。

  “其实也不是不能解决。”张静一精神奕奕道:“既然用风帆动力,无法解决这个问题,那么……就要找其他的办法,臣听闻有一种东西,叫做蒸汽动力,可以将这船带动起来。”

  “噢。”天启皇帝狐疑的道:“还有什么需要让朕知道的?”

  张静一摇摇头:“没有了。”

  “那就是它了。”天启皇帝道:“大明既是造舰船,当然是威力越大越好,要造就造最好的,需要多少时间。”

  张静一心里想,袁崇焕都可以三年平辽,以我的水平……

  “三年足矣。”

  天启皇帝这时才开始有兴致起来:“好,明日你上一道章程,朕给你拨……两百万两纹银够不够,要不再加一点,三百万!”

  张静一笑容可掬,不吭声。

  天启皇帝皱眉:“卿为何不语。”

  “这不是造几艘舰船的问题,这涉及到前期的研发,还有一次次的试错,需要无数的能工巧匠,还需专门配套大量的作坊,这一切……都是从无到有。”

  “难道要五百万两?”

  “五千万……”张静一道。

  天启皇帝骤然觉得自己腿软了。

  哪怕被言官骂他夜御七女的时候,他也没这般腿软过。

  张静一可算是狮子大开口了。

  换做往年,这等于是二十年的辽饷,朕能把建奴人打的叫三十回爹。

  张静一道:“陛下,这笔账,我们不能这样算,钱留在身上是没用的,借助这一次造船,花费巨大的财力,可得来的却是无数配套的作坊,是许多技艺精湛的匠人,还有就是各种军事的前沿技术,有了这些……将来还可转为民用。只要这个计划,当真可以实现,这五千万两银子,得来的却是千秋功业啊,陛下难道真的不想考虑一下?要不,我打个折,四千九百万两纹银怎么样?”

  天启皇帝还是觉得晕乎乎的,厉声道:“朕得抄多少家?你以为朕的银子是大风吹来的?”

  张静一其实很能理解天启皇帝的感受。

  毕竟是天启皇帝掏钱。

  如此巨大的数目,就算是将张家的身家都砸进去,都不够填个尾数。

  可张静一却认为,制定出一个超级军舰的计划,不只是借助最新的军舰制霸海洋这样简单。

  而是直接提升几乎所有学科的技术水平,无论是造船的技术,还是冶炼的技艺,是蒸汽动力,还是火药和火炮的技术,这里头所涉及到的学科和工种,大大小小怕是数十上百种之多。

  历史上,也有过这样的军事计划,譬如曼哈顿工程,又如航空工程。

  数万甚至数十万的工程师和技术人员,为了完成一项工程,不断进行试错。

  可得到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在后世几乎所有的科技创新,几乎都脱胎于这些计划。

  大明不能一直种地下去,一旦解决了粮食问题,那么海洋贸易以及工业生产必须开启。

  若是能通过这一次造舰,不断的试错,培养出一支规模庞大的技术团队,那么将来,势必可在未来数十年内,慢慢反哺民间。

  现如今,英国人虽还未开始工业革命,不过大量的手工作坊,已经开始出现,萌芽也已渐渐的生长出来。

  在这个时候,若是再不来整点暴力的,将来就算大明还能延续,鬼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张静一道:“陛下,三年之内,臣一定让陛下的银子,物超所值……要不,臣再打个折,四千八百万两……”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道:“给,朕给,给你凑个整,五千万,朕不懂什么铁甲,也不晓得什么蒸汽,朕只信你一人而已,你省着一点花吧,哎……朕又要变穷了……明日开始……朕喝粥一月,先练练肚子,免得以后……”

  张静一大喜,立即道:“陛下就等着吃肉吧。臣明日就拟一份奏疏,这个计划……最好还是保密,陛下想来是知道的……外头的人都不可靠……”

  一方面张静一确实有保密的需求,另一方面,也是张静一害怕若是被人知道了,知道自己直接骗走了五千万两纹银,天知道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

  天启皇帝不愿再谈此事了,板着脸:“你来这里,就为了此事?”

  张静一道:“不是的,方才不是陛下恰好提及此事,这话赶上了话,臣一时来了灵感吗?”

  天启皇帝:“……”

  张静一随即板着脸,道:“臣是来奏陈太康伯张国纪的口供。这张国纪,声称在陛下驾崩之前,一直受那刘中砥的蛊惑,这刘中砥……”

  “刘中砥人呢?”

  “陛下忘了,进宫的时候,被陛下一枪崩了!”

  天启皇帝:“……”

  “不过……陛下,刘中砥乃是衍圣公的女婿,这就有些棘手了,这衍圣公,乃是圣人之后,而且……乃是天下读书人的榜样,现在案子到了刘中砥这里,若是不讯问衍圣公,臣……只怕……这案子查不下去。何况……这衍圣公若是事先也知情,牵涉了此事,又当如何?所以……臣特来请示,此案,还查不查。”

  天启皇帝脸色骤然变得凝固起来。

  他眯着眼,眼眸里掠过了一丝冷色:“你怎么看此事呢?”

  张静一来之前,就已打好了腹稿的,他真的只是来汇报这件事,哪里想到,不小心钓了一条大鱼,于是,张静一咳嗽一声,而后……化拳为掌,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若是臣,臣就干他娘的!”

  天启皇帝背着手,低头,开始踱步。

  随即,天启皇帝冷冷道:“你敢吗?”

  第五百五十一章 亮剑

  天启皇帝这一句提问,显然意味深长。

  你敢不敢?

  即便这时候,张静一乃是辽东郡王。

  可谓是位极人臣。

  可是动那衍圣公,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这不是开玩笑的。

  两千年的儒家,开枝散叶,这天下早已没有其他的学派,只有一个儒家。

  天底下谁不知道,这儒家早已是树大根深,枝叶繁茂,而衍圣公,就是儒家的核心。

  毕竟,儒家讲究的是礼。

  什么是礼,礼的本质就是等级,不同的等级,做各自本份的事。

  而在这个核心里,这孔圣人的四十五代孙孔宗愿袭封为文宣公,此后被改封为衍圣公开始,衍圣公传至现在,已经历了十九代。

  更别说更早之前,孔氏几乎都得到了历代皇帝的册封,甚至在宋朝的时候,曾出现过女真人、蒙古人还有汉人三个王朝同时都供奉衍圣公的情况。

  说穿了,衍圣公的延续,比大明还要长得多。

  王朝可以破灭,皇族可以被铲除,但是衍圣公的香火,却从未断绝。

  现在衍圣公可能牵涉到辽将作乱一案之中。

  若是不查,这个案子,可能也就到此为止了。

  可继续查,那么又该怎么查呢?

  客客气气地请来,温言细语地请教吗?

  只是……这事难就难在,一旦对衍圣公动真格的,就势必引发天下的反弹。

  即便现在张静一有皇帝护着,可是以后呢?

  这可是读书人们的招牌啊。

  当代衍圣公的名声很好。

  但凡是读书人提及他,都是肃然起敬。

  自然……其实衍圣公的名声都很好。

  哪怕是此后那个叫孔衍植的家伙带头剃发,给自己留了一个猪尾巴辫子,又上表夸赞顺治皇帝如何英明神武,一样在读书人的口里,也能留下一个好名声。

  张静一不及多想,便道:“陛下……这是弑君之罪,若是不彻查到底,臣只怕……只会让这些人更为猖狂,臣没有什么敢不敢的,只要还有一日兼着锦衣卫的差,这事,就没有转圜的余地。”

  天启皇帝点头,他眼睛凝视着张静一,道:“那么,你就去干吧,真要出了什么事……不怕,有朕在!”

  张静一道:“是。”

  “只是……”天启皇帝道:“你还是再想清楚,朕……只能保你一时,将来……”

  “大丈夫行事,岂可瞻前顾后?”张静一掷地有声地道。

  不过……他也很清楚,这事真干了,那么以后真就只能往死里打压了。

  天启皇帝便没再说什么劝说的话,只道:“一切小心,朕与卿既共患难,自当共富贵。”

  张静一随即得了旨意,便匆匆而去。

  ……

  五日之后。

  快马至曲阜。

  随即,一封驾贴便送至孔家。

  消息一出,果然天下哗然。

  孔家上下,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竟是一时无言以对。

  本来公府里的姑爷死了,就已够让孔府上下吃惊了。

  现在……竟有人来送驾贴。

  这可是亘古未有的事。

  这衍圣公,不只封的是公爵,比如他还是太子太保,以他的身份地位,即便是入京朝见,也需大学士亲自去迎接,位列内阁大学士之上。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

  而这驾贴,却是锦衣卫传唤用的。

  一旦下了驾贴,当事人便必须去锦衣卫点卯报到。

  这就相当于后世的刑拘一般。

  这新县千户所,居然直接下了驾贴,完全没有给一点颜面。

  就在这沸沸扬扬之际。

  孔衍植倒是显得很镇定。

  历朝历代,还从来没有过衍圣公获罪。

  莫说是获罪,便是连道德上,也无人敢进行指摘。

  于是,孔府派出大量的人马,抬了孔衍植入京。

  而此时……朝中已有雪片一般的奏疏,纷纷飞入内阁。

  不只是京官,便是各地的地方官,也纷纷上奏。

  当然,这一次大家倒是不敢骂张静一了,张静一近来如日中天,如今他已是和魏忠贤一样硬了。

  只是绝大多数的奏疏,都表示了对此事的关切,并且引经据典,表示衍圣公的重要。

  衍圣公若是都可受辱,那么全天下的读书人,岂不都要受辱?

  新县这里,毫无动静。

  张静一让人送了驾贴后,自然继续干着自己该干的事,他拟出了一个关于旅顺计划的章程,这个计划……十分宏大,这可能是在当下,人类历史上一项超乎这个时代人想象的巨大工程。

  从冶炼,到验证,再到一次次的试错,最后是制造,以及未来的海试,甚至还包括了人员的培养,匠人的保障,一个大系统之下,又从船身至炮舱、动力等等方向,绘制出一个巨大的蓝图。

  单单这个蓝图之下,就涉及到了七十三个子系统,每一个子系统,又牵涉到了不同的学科,不同的技艺。

  以至于张静一都害怕,这其中会有什么疏漏。

  任何一个地方,掉了链子,都可能影响到整个计划。

  为了让章程做得漂亮一些,张静一开始吹嘘这铁甲舰未来若能造出,将会如何强大……

  毕竟……让天启皇帝搬空几乎半个内帑,还是要多吹嘘一下的,至少得给人足够丰富的想象空间嘛。

  作为下属的部门领导,向总部大Boss吹牛逼,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否则如何申请足够的预算?

  甚至张静一还留了后门。

  他觉得五千万两纹银未必能办成。

  先往低里报,等事情办成了大半截的时候,再想办法继续追加预算,到了那个时候,白花花的银子都砸进去了,总不好半途而废吧。

  章程大致拟定了出来。

  张静一没有立即送上去,而是让卢象升等人排排坐,然后他将未来展望之类的东西念给卢象升等人听。

  而后请教道:“大家听了,有没有觉得很激动,有没有觉得很有兴趣?”

  卢象升沉吟片刻,很是认真地想了想道:“尚好,主要是第三段听得云里雾里的,而且一艘打十艘,总觉得有一些不踏实啊!”

  张静一便很是淡定地道:“那就改为以一当百,天下无敌,嗯,陛下爱听这个……”

  卢象升:“……”

  于是张静一又兴冲冲地跑去改章程。

  还是太保守了,卢象升居然听的都不够激动,让陛下怎么情绪上的来?

  几经删改之后,这奏报总算改得令张静一满意,终于给送了上去。

  完成了一件如此重要的事,张静一也总算能松口气。

  这时……却有校尉来报道:“殿下,孔府的人进京朝见了。”

  张静一毫不意外,淡然地点点头道:“既如此,立即传唤吧。”

  这校尉却又道:“殿下,此时只怕多有不便。”

  张静一便微微皱眉道:“多有不便是什么意思?”

  这校尉便如实道:“那衍圣公还未入城,在这城外十里,便有许多的大臣和读书人纷纷去迎接了。”

  于是张静一又问:“都是哪一些人?”

  “朝中有数的,都去了,连黄公、孙公人等……也都派了自己的子侄去,大学士李国、刘鸿训亲自去了迎接,各部尚书,除兵部尚书崔呈秀只派了一个门生之外,也都告假……除此之外……还有……”

  还不等这校尉继续说下去,张静一便似笑非笑地道:“好大的派头,只怕陛下摆驾回宫,也没有这样的派头。”

  此时,校尉又道:“似乎……大家别有心思。”

  “什么心思?”

  “希望咱们锦衣卫……不要为难衍圣公……”

  张静一若有所思地端坐下来。

  其实他当然知道这些人的心思。

  这事太大。

  那些对张静一抱有善意的人,只怕担心张静一捅马蜂窝,所以不希望张静一做这个恶人。

  那些对张静一抱有恶意之人,就更不必说了,敢动衍圣公一根毫毛,这就是挖他们的根。

  张静一此时又道:“去了多少人?”

  “没有一万,也有数千,总而言之,人山人海……轿子都挤不下了。”

  张静一便笑了笑道:“你看看,果然是干得好,不如投胎投得好。这些人,都不必理会,继续让人去传唤。他来不来,是他的事,来有来的手段,不来有不来的说法。”

  “喏!”校尉点点头,再没有犹豫。

  至少在这儿,大家只认张静一的。

  张静一站了起来,随即直接带人,前往大狱。

  大狱这里,早有人在此迎候了。

  不过邓健还在辽东,因而只有王程在,王程觉得事情重大,所以亲自在此督促。

  数百个校尉,早已列成一排,一个个穿着簇新的鱼服,腰间挎着绣春刀,头戴着铁壳的范阳帽子,此时个个站的笔直,纹丝不动。

  只等张静一的人马到了,便都齐声见礼。

  张静一坐在马上,来回策马走了几步,而后厉声道:“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守住此处各处路口,除传唤之人,不得我的批准,任何人不得出入。谁胆敢越雷池一步,立杀无赦。”

  “再调拨一队人马,扼守附近街巷,所有的明探,暗探,都给我动起来,东厂和北镇抚司那边,派人去联络。告诉那边领头的,今日开始,他们协助本王行事,出了差错,无论是谁,也绝不饶他们!”

  第五百五十二章 对决

  众人轰然应诺。

  别的地方不知道。

  但是在这新县,无论是千户所,还是军校。

  张静一都有无上的权威。

  尤其是新县千户所的校尉,已经开始有第三特别教导队的人员作为补充之后,里头已有小半人,由特别教导队的军校生取代。

  跟着张静一,不只是张静一是恩师的缘故。

  而是张家的体系,已经开始扩张。

  虽然在庙堂上,张静一除了几个准盟友之外,几乎没有任何的实力。

  可在厂卫系统,在军中,这种扩张的迹象是十分明显的。

  封丘县已建了一个千户所,专门负责刺探流寇的情报。

  而近来又有可能在辽东,设立三个千户所。

  一个沈阳千户所,一个锦州千户所,还有一个便是旅顺千户所。

  这三个千户所,各自分工不同,则主要是对辽西,辽东,辽南三处进行活动。

  甚至……还有一支,专门针对极北之地进行探索。

  大量的机构设立,张家体系下的流动性也很大,只要好好干,三年之内,从一个寻常的校尉直升百户、千户都有可能。

  再加上他们名为锦衣校尉,可是待遇,却比北镇抚司的优厚。

  如今这锦衣卫之中,谁都知道,张家已经足以和北镇抚司分庭抗礼!

  这北镇抚司现在也乖巧了,以往彼此间还会有一些摩擦,而如今,却是井水不犯河水,即便新县这边找人协助,北镇抚司那边,也往往比较主动。

  那锦衣卫指挥使牟斌,此时似乎也老实了许多,不敢再争功了。

  其实傻子都明白,反正争也争不过。

  张静一给校尉和生员们带来的,已经不只是优厚的薪俸,还有便是会对他们的家人,进行妥善的安置。

  当然,若是更高一层的追求,则是荣誉感。

  这些年来,查办过多少的大案,又打过了多少的胜仗,这都是有数的。

  以至于现在不知多少待嫁之女,就指着能够嫁个这样的男子。

  在婚庆市场,这些生员和校尉,可都是炙手可热。

  一般属于被媒人踏破门槛的对象。

  当然,这既得益于这些年的战功。

  还得益于张静一的苦心经营。

  什么是荣誉感?

  要建立荣誉感,可不是张静一对着他们瞎咧咧的大吼,我们要荣誉。

  男性的荣誉,本质上来源于女子的倾慕。

  而在这个时代,好男不当兵。

  为了扭转这种观念,张静一可是费尽了心思。

  比如,张家那边的胭脂水粉就很畅销。

  为了回报客户,张静一特意弄了一些精美的小册子,上书妇女之友之类。

  这妇女之友写了不少常识性的东西。

  比如痛经怎么处理。

  比如难产如何处置。

  又如胭脂水粉如何搭配,方才可显出肤色自然。

  总而言之,这玩意……很能吸引人的目光。

  因而……又开始在里头夹带一些私货,比如X山不孕不育……不,比如一些有趣的小故事,大抵都是生员们击建奴,或是智斗土财主之类。

  反正……故事越简单越好,有不少闺阁中的女子,勉强识字,让人买了胭脂水粉来,打开精美的小盒,便可见熏香的纸上,印着一行行小字。

  在这个娱乐匮乏的时代,这等宣传简直就是大杀器。

  以至于京城中的寡妇、闺阁中的女子们,对东林军校和锦衣校尉的好感直线暴涨,顿时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伟男子,其余男子,皆为烂鱼臭虾。

  某种程度而言,当你影响了女人的价值观时,那么在这价值观之下,自然是可塑造出新的男子群体的。

  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好歹婚娶之事,总要询问一下女儿的心意,这女子若是坚决不从,狠心的爹娘自然不管不顾,可不狠心的,就难免要寻媒人到处寻生员和校尉了。

  这种效果,可谓是立竿见影。

  至少每年立志报考军校的人,可谓是年年暴涨。

  人们到处都在寻报考的资料。

  甚至还有寡妇,身上有万贯家财,只求一个生员的丈夫。

  在一个社会,女人是什么样,男人就会塑造成什么样。

  因而,只要引导了女子的喜好,那么比之说破天来宣传军校的好处,也不及这等小手段。

  张静一甚至还破天荒的在军校之中,设立了东林军宣传司,专门就是进行无孔不入的宣传。

  以至于还出现了大过年的时候,免费发放门神画像,而这门神的画像,却是东林军形象的事。

  只有深入人心,才可引导社会的潮流。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一个好的引导。

  倘若引导人去倾慕那十里秦淮河上涂脂抹粉的浪荡公子哥,亦或者是粉墨登台的戏子,这可能就真真得等孔尚任每日来唱诵: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之类的词句,每日放出悲歌,哀叹兴亡更替,人如草芥了。

  在内忧外患的时代,靡靡之音确实是奢侈品。

  因而,现在这天下,逐渐开始分化,一是传统的道德和传统,另一个便是张静一通过树立东林军而推崇出来的新的道德和传统。

  当然……此时两者之间还未发生激烈碰撞,这是因为,读书人所推崇的东西,终究还属于上层建筑,而张静一则是极注意中层和底层的百姓的宣传。

  其实校尉们没一个是傻子,自然清楚今日要传唤的是谁。

  不过张静一一声号令。

  数百人立即行动,一时之间,大狱内外,肃杀一片。

  其实那孔衍植入京之前,本是略带着几分惶恐不安的。

  不过到了京师之外,却见这里人山人海,心下稍安,于是给众人纷纷见礼。

  而后被众人的拥聚下迎入城。

  可一进城,却立即见一队锦衣卫挎刀而立,个个面露严厉之色。

  这一下子,倒有人上前道:“我乃……”

  “滚开!”为首的百户凌厉地吐出两个字,而后冷着脸道:“我奉辽东郡王之命,特来传唤衍圣公,谁敢阻拦,即为从逆,依律,杀!”

  铿锵……

  一声声龙吟一般的声音。

  却是后头数十个校尉,齐刷刷的将刀拔出一半。

  那明晃晃的刀身,骤然让人心中生怯。

  那本是想要来疏通的人,也是朝中重臣,此时顿觉得颜面大失,气得瞠目结舌,却终究还是没有吭声。

  孔衍植见状,反而走上前去,温和地微笑着道:“既如此,老夫随你们去。”

  说罢,便匆匆上轿,在一队校尉的押送下,直往那大狱而去。

  那些本是来迎接的人,看着那远去的轿子,顿时沉默,乌压压的人……在短暂的沉默之后。

  有人拂袖,冷笑道:“罢罢罢……让他们去胡闹吧。”

  说话这人,却是内阁大学士李国,李国说罢,目光泛冷,而后钻入了轿子离开。

  ……

  孔衍植一路至大狱。

  他倒是一脸平静之色。

  作为大成至圣文宣王的子孙,至圣先师的血脉。

  其实他内心是平静的。

  他很清楚,现在京城里斗的厉害,不过这世上,敢怠慢他的人还未生出来呢!

  莫说是辽东郡王,就算是天启皇帝和魏忠贤,又如何?

  只是……他所担心的……却是这锦衣卫想借自己女婿之名,羞辱自己。

  也罢……

  从容应对便是。

  抵达了大狱后,便有人请他下轿。

  孔衍植下轿之后,便微笑道:“此处倒是幽静,听闻此处打杀了不少的读书人,不知是真是假?”

  却是没有人应他的话。

  他倒也不恼,扶了扶纶巾,只一袭儒衫,轻快进入大狱。

  这一路,都有人板着脸,挎刀而立,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孔衍植目光流转,看着周遭的一切,又笑道:“这是杀威棒吗?”

  当然,也无人回答。

  随即,他被人引入了一处正堂!

  孔衍植入堂,便见张静一端坐高位,左右早有几个校尉挎刀候着。

  孔衍植抬头,看一眼张静一。

  他其实是略感意外的,这张静一竟不似在曲阜时,被人所传说的那般獐头鼠目,不但年轻,而且竟还生得端正,相貌堂堂,眉宇间带着神采!

  孔衍植含笑道:“郡王殿下……”

  张静一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只道:“入座。”

  孔衍植颔首:“多谢。”

  于是,轻描淡写的在殿中的椅上坐下。

  孔衍植道:“殿下召我入京,所为何事?”

  他的语气很平静,甚至可以说,他是带着愉快的心情来这里的。

  上下打量这里,这里乃是许多人所传言的魔窟,却似乎还算干净整洁。

  张静一道:“你自然知道自己为何而来。”

  “不知。”

  张静一眉皱道:“刘中砥此人,你可有耳闻吗?”

  “这是吾婿。”孔衍植从容应对道。

  张静一很直接地道:“他也是乱党。”

  “人已死了,死人不会说话,若是殿下认为他是乱党,那他就是乱党好了。”孔衍植继续保持着微笑。

  他的眼神里,带着似有似无的高贵感,就好像……用一种上等人极力掩饰自己高高在上地位,降下尊躯,来和下等人打交道似的模样。

  第五百五十三章 惨绝人寰

  是啊,人已死了。

  你张静一可以仗着死人不会说话,想怎么污蔑就怎么污蔑。

  同样的道理,孔衍植也可以坚持自己女婿的清白,毕竟死人确实不会说话。

  这一来,就直接打了死胡同里。

  孔衍植抬头看着张静一,道:“殿下近来声名鹊起,老夫在曲阜也有耳闻,殿下还未娶妻吗?”

  他在矢口否认之后,直接和张静一拉家常。

  毕竟,在他看来……这事也就这么个事,你张静一已经立威了,现在谁不晓得你张静一在此……连衍圣公都送了驾贴。

  可事情必须到此为止。

  因为……接下来,就不是你张静一能够控制的事了。

  张静一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万万料不到,这家伙居然在他的面前,竟还能如此的安然。

  张静一道:“这不是你过问的事。”

  “人要早娶妻啊!”孔衍植道:“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人没有后代,便难免浮躁。”

  张静一冷笑道:“这里是你胡言乱语的地方?”

  孔衍植道:“哪里都不能禁人之言。”

  孔衍植的表现,十分强硬。

  其实他已觉得自己受了奇耻大辱。

  这大明历代皇帝,哪一个不是对孔家礼敬有加?莫说是大明皇帝,当初的金人、蒙古人,还有大宋王朝,哪一个对他的祖先不是何等的尊崇?

  即便是太祖高皇帝这样叫花子出身的天子,不也要捧他们孔家的臭脚吗?

  现在倒好,孔家居然碰到这么个愣头青。

  这人……显然是傻了。

  孔衍植道:“老夫来此,不是看在殿下的面上,而是看在国家法度的面上,现在殿下下了驾贴,老夫也来都来了,可是……你还要如何?是要治我孔家的罪吗?”

  “我就实言相告吧,老夫不怕你们查,就怕你自己查下去,自己也吓一跳。你也休想给我们孔家栽赃什么谋逆大罪。我乃至圣先师的血脉,至圣先师……能谋反吗?你张静一是一介锦衣卫出身,可以有一百个理由反。而我孔衍植是何等人,天下谁敢说我反?”

  他一脸的大义凛然,突然变得极为强硬起来:“话已至此,再无多言,如今这个局面,你自己看着办吧,现在骑虎难下的是你!”

  似乎意犹未尽,孔衍植又冷笑道:“我孔衍植乃圣人之后,自幼学的便是礼义廉耻,你一介莽夫,如此讯问老夫,这是何意?忠义二字,出自我的列祖列宗,不是你们这些武夫!”

  从他的态度来看。

  他不是来受审的,简直是来对人进行道德审判的。

  可细细看来,他这般大义凛然的样子,也让人生出疑窦,在孔圣人的光环之下,对这个人,难免生出膜拜之心,只觉得这是虎父无犬子,孔衍植是个沿袭了祖先美德的道德君子。

  只可惜……张静一偏偏两世为人。

  自然再清楚不过……孔衍植干的勾当。

  他甚至唏嘘。

  这孔衍植若是在建奴人的面前,哪怕有一分半点现在的悍不畏死的刚硬态度,只怕都让后世之人,对孔府多几分敬重。

  张静一便道:“这样说来,你是不认了?”

  “不认!”孔衍植答得干脆利落。

  张静一道:“太康伯那里……”

  “老夫不知什么太康伯。”孔衍植淡淡道:“他太康伯一介外戚,与我何干?朝中的事,我皆置身事外。”

  张静一道:“如此说来,那么就是冤枉了你了?”

  孔衍植端坐着,很是从容的模样,而后略带几分嘲弄地道:“你们冤枉的人还少吗?”

  张静一从来就不是一个没脾气的人,此时倒是耐着性子道:“衍圣公此言,似乎别有深意。”

  “没有深意。”孔衍植道:“今夜老夫需要赴宴,明日要入宫朝见,很忙的,你问完了吗?”

  张静一叹了口气,而后淡淡地道:“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孔衍植听罢,没想到有人会用棺材二字,摆在他的面前说。

  孔衍植不以为然地道:“那就将棺材摆出来吧。若是殿下认为公府软弱可欺,认为老夫可以任你宰割,那么……自然一切由着殿下就是。只是……还是那句话,殿下……自己思量,不要自误。”

  张静一其实这个时候,已经知道,此时什么都别想问出来了。

  这个人足够嚣张,问了也不会认。

  这孔衍植根本没有畏惧之心。

  也压根没想过,张静一是否能奈何他。

  而此时,孔衍植已是摆出了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张静一冷笑道:“这是钦案,所以……”

  不等张静一继续说下去,他便道:“那就让陛下当面来问,老夫想来,郡王殿下似乎还没有这个资……”

  很显然,孔衍植彻底的不肯配合了。

  在他看来,张静一已经彻底的消磨了他的耐心。

  他本以为自己进来。张静一会先请自己坐下,而后笑容可掬地给自己斟茶,先赔个罪,然后和颜悦色的问一问。

  哪里想到,这家伙似乎脑子没拎清,居然直接摆出了审问的架势。

  孔衍植觉得自己也没了对这个人客气的必要,淡淡道:“至于殿下非要强问,那么老夫也就实言相告了吧,我们孔府别的没有,可是硬骨头却还有几根!”

  说罢,他再不犹豫地站了起来:“天色看来不早了……”

  上一刻,他还泰然自若的样子,下一刻,他的话音未落。

  却猛然之间,见眼前一花。

  于是……一脸的错愕。

  就在他这时脑袋一片空白之际。

  便见一方砚台,竟是生生地朝着他飞来。

  啪……

  孔衍植来不及躲。

  这砚台便生生的砸在了他的面门。

  “啊呀!”孔衍植只觉得自己的眼窝一疼。

  于是忙是弯腰,捂着自己的眼窝。

  他口里大叫道:“竖子……竖子安敢……”

  似乎是疼的厉害,于是……他滚下身去。

  不断地捂着眼窝哀嚎。

  他这一辈子,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楚?只怕连摔跤,都有几个人在旁伺候着扶着。

  此时,他的眼窝已是乌青,眼角处,高高肿起一大块。

  而这时,丢了砚台的张静一已是起身疾步而来,到了孔衍植的面前,孔衍植察觉到了什么,便忙滚一边去,似乎想要离张静一远一些。

  张静一则是狞笑道:“你的骨头比较硬,是吗?”

  孔衍植这时……内心有了恐惧,他口里大叫:“张静一,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疯了!”

  张静一却是一把抓住了他的发髻,一把他的脑袋扯着,凶神恶煞地道:“我只想知道,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的拳头硬。”

  孔衍植顿时要窒息。

  却见此时,张静一直接出拳。

  一拳直捣孔衍植的鼻梁。

  噗……

  鼻梁骨碎裂……

  鲜血四溢。

  孔衍植哀嚎道:“你……你……”

  “给脸不要脸的东西,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以为是你那孔府吗?你又以为我张静一是什么人,将你叫来,是和你寒暄客气的吗?狗一样的东西!”

  张静一大骂,目光冰冷,透着极尽的厌恶!

  孔衍植捂着鼻子,此时,鲜血顺着他的指缝,如泉涌一般的奔涌出来。

  他歇斯底里地厉叫:“你……你这是……你……”

  可此时,他再看张静一,那极力忍耐和还算客气的张静一,却已不见了。

  随之映入眼帘的,却像是一柄出鞘的长刀,浑身杀气腾腾,尤其是张静一的那一双眼睛,宛如吹毛断发的利刃。

  这目光毫不客气地在孔衍植身上打量着,就像饿狼盯着自己的猎物!

  孔衍植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口里不自觉地怒叫道:“你敢打我!”

  张静一大笑道:“你是什么东西,为何不能打?”

  “你……”

  张静一听罢,将他拎起来,就这么扯着他的后襟,这孔衍植干瘦,此时就好像死狗一般,直接一路被张静一拖拽着出了这大堂,耳中听着张静一道:“预备刑房,让武长春那狗东西准备。”

  “喏。”

  这一切都太始料未及,孔衍植已是惊惧到了极点。

  口里依旧还嘴硬道:“你可知道后果……”

  拖拽到了刑房,张静一便直接将孔衍植丢弃在地。

  而后,张静一踱了几步,在一个预备好的椅子上坐下。

  这里的气氛,显然比方才的更是森然。

  早有几个人,凶神恶煞地在此后候命。

  张静一这时好像不激动了,却是轻描淡写地坐下,等人上了一副热茶,于是低头呷了一口。

  而后……他才慢悠悠地道:“孔先生……你就别打算走出这里了,既然你的骨头硬,那么你我便过过招吧……对啦……将人证给我带进来。”

  “是。”

  一声令下之下,紧接着……便见几个浑身是血的人被拖拽了进来。

  这几个人浑身几乎没有一块好的皮肉。

  似乎对疼痛,也已没有了丝毫的反应。

  就这么如死狗一般地被人丢弃在房中。

  孔衍植抬眼细细地看去,却无论如何也分辨不出这些人是谁……

  只是……孔衍植这时,却止不住的浑身颤栗。

  第五百五十四章 你是什么东西

  “孔衍植,认得此人吗?”

  张静一直呼其名,死死的盯着孔衍植。

  孔衍植仔细看这几人,可这几个面目全非之人,怎么认得。

  张静一上前,扯住一人的衣襟,一把将他的脑袋拎起来,展现在孔衍植的面前。

  孔衍植仔细一看,却是大惊。

  眼前这个人……这个人是……

  “刘中义……”

  孔衍植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刘家乃是大族,也正因为如此,才有资格和孔家结亲。

  这样的名门望族,可谓是累世为官,因而,刘中砥被孔衍植招为了东床快婿。

  而这刘中义,却是刘中砥的亲兄弟。

  据闻少小就聪明,很快便高中了秀才,此后,又中举人。

  将来要中进士,虽不敢说易如反掌,却有极大的希望。

  可现在,这个刘中义却在此,已是血肉模糊。

  孔衍植因为是姻亲,所以见过不少次,还有一次刘中义曾在孔府长住。

  可现在,眼前曾是风流倜傥的刘中义,却已是面目全非。

  这浑身上下,几乎看不到一丝一毫好的皮肉。

  刘中义似乎也认出了孔衍植,于是大呼:“孔公,救我,救我……”

  他撕心裂肺的哀嚎传出。

  而孔衍植有的只是恐惧,他战栗着,咬紧着牙关。

  张静一却已到他面前:“这几个人,你能认出了吧,一个是你女婿的兄弟,一个是他的父亲,还有,是他的堂弟。”

  “现在……你想看看他们的供状吗?要不要看看他们招认了什么?”

  “什……什么……”孔衍植眼里只有恐惧。

  “你可知道,朝廷是如何对付叛党的吗?那些辽将,何等的骄横,拥兵自重,又如何?不过几日时间,个个像切瓜切菜一般,直接剁了,那又如何?他们又能翻起什么浪来?”

  张静一冷笑:“可你扪心自问,你是个什么东西,你拥了多少兵马,手下有多少的家丁?今日传唤你,本是给你一丁点的体面,现在你敢在我面前放肆,你真以为……你身上这衍圣公的头衔,能救下你?你不开口,却也不打紧,不开口的人多了。这天底下,就没几个人在这里供认不讳的,终究是不老实而已,像这些狗东西一样……”

  张静一手指着刘中义几人:“像他们一般,狠狠在这里待几日,我保管就算是他们的亲爹谋反,他们也要供认不讳,想教他们说什么便说什么?你不说……自然有的是的人来说,可你一介罪臣,来了这里,竟还敢在我面前摆谱,你是以为我张静一是开义庄还是开善堂的?”

  孔衍植听到这一声声的厉喝,已是吓得魂飞魄散。

  张静一死死的盯着他,只是他觉得可笑。

  “你说你有几根硬骨头,这很好,我这里,专治的就是你这等硬骨头。自然在此,有人将你的骨头拆下来,一点点的碾碎,到了那时,你一定会后悔,爹娘将你生下来。”

  孔衍植被这气势吓坏了,只剩下瑟瑟发抖。

  张静一道:“噢,对了,刘家人招供了你孔府不少鸡鸣狗盗之事,这些事……都不小,你以为你在曲阜圈山占地,行霸一方的事,无人知晓?你以为你仗势欺人,敲诈勒索的人无人知道?你以为那些被你打死的佃户,他们已经死了,张不了口,就可民不举官不究?你以为有哪些人在护着你,一群无用的读书人而已,不过是一群一面跪着,一面对着皇帝挥舞拳头展现风骨的狗屁玩意。一群口里说什么淡泊名利,实际上却是处处求官,不知廉耻的家伙。你指望他们……能搭救你?”

  张静一大笑道:“实话告诉你吧,三日之前,一队校尉已去了孔府,你猜,他们是去干什么?”

  张静一凝视着孔衍植。

  孔衍植骤然之间,心里恐惧起来,忙是翻身站起来,死死的盯着张静一:“什么意思,你这话什么意思?”

  张静一淡淡道:“什么意思,别人抄的家,你家为何抄不得?辽将都可,你孔家又算什么东西?只是……一旦进了你孔府……”

  孔衍植听罢,大惊,他眼睛红了,忍不住张牙舞爪朝张静一攻来,口里道:“你……你……”

  只是……他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他这般想要冲上来拼命,在张静一面前,只是觉得可笑。

  于是,孔衍植眼前一花。

  啪……

  一个耳光打下来。

  孔衍植身子迅速的失去平衡,一下子跌坐在地,此时……口里喷出血,吐出一颗牙来。

  孔衍植已是惊恐的无以复加,身上的剧痛,令他痛不欲生。

  张静一厉声道:“猪狗一般的东西,竟还敢在我面前放肆,今日不给你一点颜色,试一试你这硬骨头的斤两,看来……你是不肯服气了。”

  张静一随即道:“武长春。”

  一旁的武长春抖擞了精神,正待回答。

  可在下一刻……孔衍植已起身,而后结结实实的……啪嗒一下……跪在了张静一的脚下,战战兢兢的道:“殿下饶命,饶命啊……”

  还没开始正式动刑。

  似乎再无法有恃无恐的孔衍植,居然跪了。

  接着一百鼻涕一把泪道:“我说,什么都愿意说……只要殿下……饶我性命……”

  张静一冷笑。

  其实……若是这家伙硬气一些,真如他所说的有几根硬骨头,自己怕还高看他一眼。

  不过这家伙认怂,其实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这事儿很好理解。

  因为这家伙在历史上,李自成攻破了京城,他火速就给李自成送了一道极为阿谀奉承的奏疏。不过……很快,当建奴人入关的时候,孔衍植又火速送了一道奏疏给建奴人。

  这样的人,其实不过是三姓家奴而已,虽是打着礼义廉耻的招牌,却早不知礼义廉耻为何物了。

  建奴人一道剃头令,换来无数人的极力抵抗。

  以至建奴为了让人屈服,四处屠戮。

  可是那些拼命抵抗,最后全家尽死的人……又何尝会想到,本该捍卫华夏衣冠的精神领袖,也即是这孔衍植,会第一个剃头,并且对剃头令大加恭维,而至于那些反抗者,自然少不得孔衍植各种污蔑。

  孔衍植抱着张静一的大腿:“饶了我吧,殿下……老夫……不,学生……学生愿意交代。”

  张静一心里喷涌着一股怒火,却没有急着发作。而是指着这孔衍植道:“将这狗东西,给我带枷,继续提审。”

  孔衍植此时已是斯文丧尽,披头散发,鼻青脸肿着,再加上一副沉重的枷锁,整个人已和寻常的死囚没有任何的分别。

  张静一落座,武长春饶有兴趣的给他奉茶,谄媚的道:“殿下,请喝。”

  “这里没你的事了。”

  “是。”武长春立即点头哈腰:“殿下若是还有吩咐,叫一声,小人就在外头。”

  张静一不语。

  只是张静一的目光却是凝视着孔衍植,淡淡道:“说罢,刘中砥为何事先知道辽将谋反,而你是否知情。”

  孔衍植此刻便如脱了毛的鹌鹑一般:“我不知……不知道……”

  却见张静一死死的看他,那眼神,只微微一瞪,便足以让孔衍植如跌入冰窖了。

  张静一道:“看来,你这是自己不愿成全自己啊……”

  张静一看向孔衍植的目光,变得无比的怜悯。

  孔衍植是何等尊贵的人,这辈子,也不曾有人用这般怜悯的目光凝视自己。

  他最终……带着哭腔道:“我略知一二。”

  “是谁告诉你的。”

  “吾婿。”

  “是你与他密谋,还是你乃是主谋。”

  “不不不……我不敢的。”孔衍植心惊胆战道:“我只是从他的话里,听到一些弦外之音。”

  “什么弦外之音。”

  “说是要去京城。问他为何去,他说有大事要办,说是……天要变了,还说……这朝野内外,不知多少人巴望着陛下去死,只要陛下死了,大家才可松一口气……又说什么陛下残暴不仁之类的话。”

  张静一饶有兴趣的看着他:“是吗?看来你对此很认同。”

  “不不不。”孔衍植立即道:“陛下维新之治;乾纲中正,天下万民,不无仰慕皇恩,臣对陛下……感激涕零……”

  张静一笑的更冷:“既然如此,你为何不立即向朝廷奏报?”

  孔衍植胆颤着,不语。

  张静一道:“看来你还是不肯说实话了。”

  孔衍植立即道:“说,我说……饶了我吧……”

  说罢,他又嚎啕大哭,紧接着,才期期艾艾的道:“其实……其实我对陛下,也有一些怨言,陛下登基,重用魏忠贤,在山东设立了镇守太监……孔家的土地,虽不在征收矿税和商税之列,可是……可是……”

  “可是你的利益也受损?”

  “是……是……”

  “所以你记恨陛下,恨不得陛下立即驾崩?”

  孔衍植带着哭腔道:“我……我……我供认一件事……吾婿在此之前,一直与一个叫麓山先生的人走得很近!”

  第五百五十五章 破釜沉舟

  麓山先生?

  张静一对这个人没有丝毫的印象。

  他看着孔衍植道:“这麓山先生……又是何人?”

  孔衍植哭道:“其实……我只知这些……”

  “只知这些?”张静一冷笑道:“看来到了现在,你还不老实啊!”

  “万死。”孔衍植惊恐地道:“真不知道,这件事……我不敢过问。”

  张静一道:“为何不敢过问,是为了今日推卸责任?”

  “是……是……”

  张静一则是接着道:“还是拿你那女婿当枪使,若是成了,你们孔家便跟着吃肉,若是不成,也可说你们不知情?”

  张静一冷冷地看着孔衍植。

  其实到了现在,他大抵也知道这孔衍植的手段了。

  你说他有本事真正参与谋反,他是决计不敢的,不是没有这个想法,而是家大业大,而且孔家地位超然,何必干这脏活累活呢?

  只要暗中表态支持,再将自己的女婿当做工具,进行活动。

  那么无论如何,他们都立于不败之地。

  张静一继续讯问,而这孔衍植的身上,也已问不出什么结果来了。

  到了最后,张静一已是没有了一丁点的耐心,于是便道:“那麓山先生,你可曾见过?”

  “不,不曾。”

  “这么说来,你和我说了这么多,都是一些废话了?”

  孔衍植道:“实不是不愿相告,是实在不知,殿下,你就请饶了我吧……我的家人……”

  张静一站了起来,凝视着孔衍植,突然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孔衍植:“这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啊!”

  “什……什么意思。”

  张静一却什么也没说,匆匆走出了审讯室,而后下令道:“立即查一查这个叫麓山先生的人,所有有嫌疑的人,统统讯问,要问出这麓山先生的下落。”

  “这衍圣公……”

  张静一眼睛看着眼前这百户,意味深长地道:“你说的是这孔衍植吧?”

  “是,是孔衍植。”百户立即道:“卑下说错了。”

  张静一道:“先行关押。”

  “是。”

  ……

  天启皇帝此时躲在勤政殿。

  现在百官都在找他。

  孔衍植进了大狱,到现在也没放出来,一点消息都没有。

  这难免让人担心。

  无论是朝中任何人的党羽,此时所担心的都是,这样下去,会不会引起动荡。

  毕竟……这是衍圣公啊!

  至少在百官和读书人眼里,这衍圣公虽不是神一般的存在,可毕竟是圣人血脉。

  天启皇帝预判到了他们的反应。

  一听张静一发了驾贴,立即就开始无为而治了,成日在西苑,谁也不见,每日和太监们愉快的玩耍。

  当然,更多的时间,是看张静一的章程,这章程里头有许多展望的成分,让天启皇帝恨得牙痒痒。

  于是自己另起一个稿子,居然对着这章程,自己拟出了一个更详细的章程出来。

  此时,站在一旁侍候的魏忠贤道:“陛下……奴婢侦知,不少读书人在街头巷尾怒骂,谈及国事,都是……”

  “朕知道。”天启皇帝继续提笔,一面风轻云淡的样子:“不骂才有鬼,也不看看张卿干了什么。”

  魏忠贤道:“那么陛下的意思是……”

  “此事交张卿来办吧,我们就不必过问了。”天启皇帝道:“他的意思,就是朕的意思。”

  魏忠贤心里不禁泛酸。

  没办法,作为一个宦官,这是本能的心理反应,我割了自己……入宫……不就是为了像张静一那般,成为陛下的替身吗?

  但是这些是不能表露出来的,于是魏忠贤笑了笑,乖巧地应道:“是。”

  正说着,外头有宦官道:“禀陛下,辽东郡王求见。”

  天启皇帝顿时跳起来,立即怒道:“来的正好,朕正想要寻他呢!”

  说着,张静一被小宦官领进了勤政殿。

  张静一还未开口。

  天启皇帝便骂道:“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张静一道:“陛下,关于衍圣公……”

  天启皇帝冷笑道:“朕说的是你这章程,你这章程里头,实际的内容少,虚夸的东西却是太多,如此浩大的工程,你就写一个这样的章程来糊弄朕?”

  “到底涉及到的匠人多少,每月需多少的钱粮,冶炼的作坊需要几个?冶炼所需的矿石从何而来?要就近开采矿石,又需多少人工,这些人工是本地招募,还是关内招募?还有……你所言的橡胶,只说加大采购力度,可是……这采购的多了,价格是否会涨。是否要先行囤积,以防不测。除此之外,还有……朕自己拟了一个草稿,你自己看看吧。”

  说着,点了点案牍。

  一旁的宦官很有眼力见地忙将案牍上堆积如小山一般的草稿双手抱起来,交给张静一。

  张静一看着头皮发麻。

  这特么的是草稿?

  章程不就是几页纸上的事吗?

  他顿时满头大汗,随手翻出一些稿子,里头提出的问题就有七八个,这每一个问题……自己竟是茫然。

  天启皇帝道:“这花的是银子,不是石头,银子要落到实处,要有详细的计划,各个你章程中拟定的子项目,也要有预备的方案。否则,任何一个子项目掉了链子,都可能影响到总体的计划。还有账目的问题,账目太混乱不清了……”

  张静一于是道:“陛下言简意赅,直指问题本质,真是令臣钦佩啊。”

  天启皇帝瞪了他一眼,道:“拿回去,重写一份,按着朕的草稿来写。”

  “我看,这就不必了吧,陛下这份草稿,就是现成的,微臣这点本事,怎么及得上陛下万一呢,要不……就用这个?”

  这意思是,我知道我错了,但是我不打算改。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朕的银子啊……那朕再增补一二……这东西和修宫殿是一样的道理,需要多少木料,木料从何而来,需要多少人工……一定要做到心里有数,哪一处出了差错,到时便会影响其他的地方,最后积重难返,只能干瞪眼了。”

  张静一对此表示认可,这不只是组织度的问题,重要的还是得有规划……

  此时,天启皇帝倒是道:“你来寻朕,又是为了何事?”

  “孔衍植那里,已经查问过了。”

  天启皇帝不禁眉头一挑,道:“有什么结果?”

  “可能他真和这事没有太大的关系。”

  “既然如此,那就放了吧。”

  天启皇帝呼了一口气,接着道:“毕竟是圣人后裔,现在已闹的不可开交了。”

  “这……”

  “怎么了?”天启皇帝看出了张静一的为难之处。

  张静一道:“不过臣发现不少其他的案子,比如欺凌百姓,侵吞田产,还有纵容恶奴伤人的事……”

  天启皇帝皱眉:“为了这些罪,如此大动干戈吗?”

  “还有一个问题,臣对孔衍植,已经用过刑了。”张静一意味深长地道。

  不整死这所谓的衍圣公,真的是意难平啊。

  管他是不是谋反,张静一现在就是在赌,赌这孔衍植平日里在曲阜藏污纳垢,干尽了缺德事。

  天启皇帝顿时明白了。

  他背着手,开始深思起来,最后抬头道:“那么你的意思是如何?”

  张静一的面上,掠过了一丝残酷,道:“他本来就对朝廷离心离德,不过是我大明养的一条狗而已,现在狗不听话了,难道还留着过年吗?再说,若是放了他,他势必大造舆论,说陛下唆使锦衣卫对他用刑,到时势必要闹得不可开交。既然横竖朝廷要大失颜面的,那就干脆,斩草除根吧!”

  “斩草除根……”天启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你连其他人也不愿意放过?”

  “臣并非是想做酷吏,可是臣敢拿人头作保,这孔衍植和他的近亲家人,一定没少作奸犯科,这样的人若是不法办,不只百姓深受其害,陛下……若是犯法者不能惩治,如何让法令通行呢?”

  天启皇帝抿着唇,面上晦暗不明。

  这事……很棘手。

  现在传唤去了锦衣卫,就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了,若是到时……还要法办,天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只是……张静一那一句动过了刑,却是让天启皇帝心有警惕,他也意识到,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是断然不可能善了的。

  天启皇帝沉默了一会,最后道:“你自己看着办吧,这件事,朕已知道了。”

  张静一振奋起来,于是道:“那么……臣就动手了。”

  天启皇帝坐下,稳稳地在案牍之后,而后低头看着章程和草稿,口里道:“朕近日要潜心研究这铁甲造舰的计划,朕不要你的过程,只要你的结果。”

  张静一点头道:“遵旨!”

  声音的背后,已是带有肃杀之气。

  随即,张静一告辞而去。

  天启皇帝依旧端坐着,一旁的魏忠贤禁不住道:“陛下……这张静一打算干什么?奴婢怎么觉得……张贤弟……似乎……”

  “你管这么多做什么。”天启皇帝略带不耐烦地道:“让他去折腾就行,别管他。”

  魏忠贤忙点头:“是。”

  第五百五十六章 抄家

  魏忠贤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

  毕竟魏忠贤这种九千岁,干啥事还是总有章法可循的。

  比如东林党要整他,他就把他们弄死,教他们永远翻不了身。

  如此一来,人人都觉得魏忠贤是个狠人!

  可至少,魏忠贤自认自己就算是狠,那也狠得有迹可循,还属于正常人类的范畴。

  可张静一那家伙有点不同啊。

  这家伙……狠起来,真是你都不知道到底是谁得罪了他,一顿王八拳下来,谁都不知道下一拳会砸到哪里去。

  现在连魏忠贤都觉得有些怕了,厂卫……厂卫……厂卫本是一体,张静一这家伙拿着锦衣卫之名,瞧他的样子……

  好在虽是这样想,魏忠贤定定神,不慌……张静一还是有分寸的。

  而魏忠贤的判断是没有错的。

  张静一确实很有分寸。

  至于张静一为啥狠,有时候狠的让人莫名其妙,其实也怪不得张静一。

  非我张静一不讲武德,实在是,我张静一两世为人,早已洞悉历史,这就叫做我预判了你的预判。

  譬如这孔衍植人等……照现在的人看来,你说建奴人来了,他们会带头剃发,有人相信吗?

  想来绝大多数人都无法想象的,衍圣公就是礼义廉耻的化身啊,是道德的标兵。

  可是……张静一知道。

  一个人分明知道,就不可能假装视而不见,尤其是看到孔府还在这儿日子过得如此欢快的时候。

  张静一很快便出宫,此番入宫,本就是为了请示孔家的事,如今陛下的态度虽然还不够肯定,却已让张静一自行处置了。

  那就干一票大的。

  在这宫外头,早有几个百户在此恭候着了。

  张静一一见他们,抿抿嘴,接着利落地翻身骑上马,而后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肃然道:“立马飞鸽传书,送去山东,让人立即动手。至于孔衍植,交武长春,严刑拷打,我要问出一切讯息,将他祖宗十八代都给我查个底朝天。命一支教导大队,火速奔山东,处置善后事宜。”

  “京城之内……我要确保一切都在掌控之内,京城里……任何讯息,我都要知道。还有那个麓山先生……拿下此人,便是侦破此钦案的关键……多派人手,四处打探……”

  “喏。”

  几个百户等的就是这个消息,于是行了礼,随即便各自骑马而去。

  ……

  山东省布政使司。

  曲阜。

  在这曲阜城内,位于孔庙东侧,一座巨大的府邸隐隐在郁郁葱葱的树木之间。

  孔府始建于洪武十年,到了弘治十六年时重修,而它的规模,十分巨大,占地二百四十亩。

  二百四十亩是什么概念?

  在明朝,步二百四十为一亩,而二百四十亩,则相当于一个成年人想要绕着孔府走一圈的话,则需走五万七千步。

  要知道,后世之人每日行走万步,就忍不住想要发个朋友圈炫耀呢。

  而在这里,若是孔家人想沿着自己家走一圈,几乎上能发五个以上的朋友圈。

  而这二百四十亩内,并非只是空地,几乎都栽种了无数的树木。这里有厅、堂、楼、房四百六十三间。九进庭院,三路布局:东路即东学,建一贯堂、慕恩堂、孔氏家庙及作坊等。

  西路即西学,有红萼轩、忠恕堂、安怀堂及花厅等。

  当然,孔府的主体部分在中路,前为官衙,有三堂六厅,后为内宅,有前上房、前后堂楼、配楼、后六间等,最后为花园。

  这里无数的亭台楼榭,其规模甚至不在皇宫之下。

  而这屡屡重修的建筑,几乎都源自于国库的钱粮拨发。

  譬如在弘治年间的时候,当时紫禁城其实就已经老旧了,可皇帝若是想要重修宫殿,势必会引发群起反对。

  以至于到了后来,正德皇帝与嘉靖皇帝急眼了,为了修建宫殿,直接和百官翻脸,他们这等奢侈的行为,一直被骂到了如今的天启朝。

  可孔家不一样,孔家宅邸的维修,其工程和所花费的钱粮,其实并不在皇帝修缮某个园林之下。

  可是孔府从洪武年间兴建,再到弘治年间大修,再到此后的修修补补,几乎不等孔家人上书,表示自己的宅子旧了,自有无数大臣争相上书!

  由此可见……这孔家即便奢侈一些,朝野内外也是绝不会责怪的,反而认为这是圣人后裔应当享受的。

  为了供养孔府,从太祖高皇帝开始,就不断的赐予大量的土地。

  此后,几乎每一个皇帝登基,便有大臣上奏,请赐孔府土地。

  如此一来,大明两百多年,孔家在这山东所拥有的土地,数之不尽。

  最重要的是,他家的地,是免税的。

  而每到节庆,朝廷又有额外的封赏。

  甚至,这小半个山东地面,许多的买卖都控制在了孔家的手里,譬如盐铁,几乎就没有任何人敢在孔府的势力范围内贩卖。

  虽然衍圣公入朝觐见。

  而且还收到了锦衣卫的驾贴。

  可实际上,孔府上下,依旧还是歌舞升平,似乎一点没有受到影响。

  其实在他们看来,他们觉得这是锦衣卫对于孔家的羞辱。

  可断然不会觉得,锦衣卫敢如何。

  毕竟……任何人做了皇帝,都得乖乖供着孔家,没有例外。

  而在此时……

  曲阜内外,早来了一群商贾模样的人。

  他们打点了孔家的管事,开始在城内外做起了买卖。

  自然,这些都是张静一的人,无数的消息,不断地汇总到一起。

  这次带队的百户,乃是刘文秀。

  刘文秀本是关中人,因为逃荒,进入了京城,这些关中人,大抵都在新县得到了安置,刘文秀那时年纪还小,等刚刚成年,十三岁的时候,便报考了特别行动教导队。

  当时大家觉得此人身子瘦弱,年纪又太小,起初不肯让他进学。

  他却躲在校外哭了一天,直到实在磨不过了,才放他进去考察,考察一番之后,却发现此人极聪明,虽无过目不忘的本领,却智力远超旁人,最终被特许招募了进去。

  果不其然,在特别行动教导队才两年不到,刘文秀就脱颖而出。

  很快,他便得到了器重,进入了千户所,此后立下了不少功劳,如今才十七岁出头,便已成为了百户。

  刘文秀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他带队潜入此地之后,便细心地观察着这里的一切。

  直到一个月之后,有传书送来。

  刘文秀打开了传书,低头一看。

  于是,不露声色,召集曲阜内外的所有的校尉。

  这些校尉,才一百二十人。

  刘文秀随即先是诵读了来自京师的指令:“恩师的意思……是可以等特别行动教导大队抵达之后,再一起行动。当然……也已明言,让我们见机行事。”

  “我判断了情况,只怕夜场梦多,一旦京城里传出什么消息,引发这里的警觉,那么……就难免有人销毁证据,或是藏匿罪证了。所以现在开始,立即行动……清晨拂晓时,彻底地查抄孔家……”

  一百多人,直接动手,这本身就是一个冒着风险的事。

  孔家可是有护卫的,这些护卫……足有千人之多,而且为了防贼,这里也驻扎着一支军马。

  这些军马,早就被孔家的人养肥了。

  在没有圣旨的情况之下,一旦有变,他们是支持孔家,还是支持锦衣卫,还真不好说。

  刘文秀随即道:“府中的舆图,都已绘制完毕了吗?”

  “已绘制了。”

  刘文秀便道:“那么立即进行计划,时间仓促,这孔衍植近亲三十九口,一定要全数拿下,还是老规矩,敢顽抗的,杀无赦。”

  说着这话的时候,刘文秀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

  他是穷苦人出身,对于所谓让人顶礼膜拜的孔府,没有丝毫的敬畏之心。

  于是……一批批的‘货物’很快地被送到了刘文秀租的宅邸里来。

  所有人开始将货物卸下。

  而后……里头一箱箱的鱼服、刀具、短铳、炸药包……统统展露在了众人眼前。

  ……

  次日拂晓,大地还在一片安宁之中。

  孔府上下,尚还处在梦乡之中。

  就在此时。

  孔府的一个门房,蹑手蹑脚地打开了后门。

  这门房浑身上下打满了补丁,愁眉苦脸的样子,可开门之后,一看到了刘文秀人等,立即眼眸微张,眼中泛出了几丝亮光。

  刘文秀朝他抱手道:“孔兄弟,有劳了。”

  “哪里的话。”这门房忙是回礼,而后压低声音道:“里头的护卫,不少人都睡下了,几个少爷,还有其他族叔公,都已睡下,你进去……往左走。”

  “这个我晓得。”刘文秀取出了一锭银两,要塞给这门房,口里边道:“我们也不只抓几个主犯,而是要将这里一锅端了,所以……不只拿人,待会儿动静比较大,你带着府里的弟兄,先去避一避。”

  这门房一见银子,顿时大怒,义正言辞地道:“我也是孔家的子孙,圣人后裔,是通情达理之人,我冒着性命的危险给你开门,是为了要你这点银子吗?”

  第五百五十七章 尸骨无存

  这门房死也不肯收银子,随即将后门大开,又有些不放心,再三指路。

  当下,一队锦衣卫火速地涌入了孔府。

  这刘文秀乃是关中贫苦出身,其实当初也在士绅人家里做过短工,自然最是清楚,这些士绅人家是怎么对付像他们这般的人。

  许多戏曲里,总是不免在主子边上,安排几个忠奴。

  可实际上……除了极少数之外,刘文秀却最是清楚怎么回事。

  似孔府这样的人家里,人是分三六九等的。

  这曲阜有大量的孔家子弟。

  可是嫡系却是极少数。

  绝大多数人,如这门房,论起来,一百多年前,和孔衍植也是一家,可是祖先因为是庶出,而后……家境越来越惨,到了他这一辈,其实已成了孔府嫡系的奴仆罢了。

  而这等老爷,压根就不可能将仆从当人看的,更多只是一个器物,这孔府内外的孔家人,绝大多数,真如牛马一般。

  这里其本质,就是一个大宗族社会。

  犹如南方许多的村落一般,一家一姓,可大家虽是源自于一个祖宗。

  可这人也分三六九等。

  真论起来,鲁迅先生笔下阿Q正传中的赵老爷和阿Q,本质上也是一个祖先出身,阿Q也是姓赵。

  而宗法是极残酷的,比之国法还要暴力,宗族之中,多为孔府嫡系的佃奴,若是在其他地方,地主雇佣了佃户,尚且还可讨价还价,这佃户还可争取一些利益。毕竟彼此是租赁的关系。

  可在这大宗族之中,就完全不同了。

  有宗法在,你不从,打死你,你又能去哪里告官?

  在这里,孔府嫡系就是皇帝,某种程度来说,比皇帝还厉害,他们不但掌握着国家的律法,还操控着礼法和宗法,想要谁死就谁死,完全都是看自己的心情。

  若是其他的锦衣卫,来了这里,或许只是刺探消息,想办法接近孔府的嫡系上层,或者是……与本地的官吏打交道。

  而刘文秀这样出身的人,却是反其道而行,早将这曲阜孔家人的凄惨情况摸了个底朝天,他从这些孔家旁系人入手,便迅速地将曲阜的情况,摸了个一清二楚。

  此时……一行人杀进去。

  刘文秀当先,带着十数人。

  其余之人,火速散开。

  一队人率先赶往百户厅。

  整个孔府,俨然一个小朝廷,除了其他司乐厅,典籍厅、知印厅、掌书厅之外……其中最重要的目标就是百户厅。

  这里驻着一个武官,名为百户,实则因为倭寇滋事之后,嘉靖皇帝为了防止倭寇在山东一带登陆,袭击曲阜,别到时候闹出一个孔家人被倭寇劫去的笑话,因而加强这里的卫戍。

  故而,这百户厅百户实际上掌管着七百多人马,驻地就是孔府前堂的百户厅里。

  这一队人,在小队官的带领之下,几乎是疾奔至百户厅,门前,几个睡眼惺忪的门丁按着刀守卫。

  一见有人来,立即要大呼。

  这小队官便低声喝道:“杀!”

  十几个校尉,早已铿锵拔刀,一窝蜂冲上去,便是乱砍。

  可怜这几个门丁,还未反应,便被砍翻。

  随后,一队人呼啦啦地进入了百户厅的廨舍。

  在这里……当值的百户必须在此值守,睡在后头的厢房里。

  而根据打探,这百户今夜没有出府,于是……一个炸药包直接点燃。

  这一队人甚至没有冲进去,而是让人直接猛地撞开窗。

  而后,将炸药包直接丢进去。

  里头的人似被惊醒,口里叫骂起来:“是谁这样大胆,竟敢吵老子睡觉。这丢的是什么,仔细剥了你的皮。”

  “赵二,赵二……赵二人呢?”

  不过,对于里头的百户而言,这显然只是一个插曲。

  虽然觉得事有蹊跷,不过刚刚从梦中醒来,依旧还是头脑不清楚。

  只是……接下来……

  轰隆一声。

  一团火焰直接从屋顶飞出。

  这屋顶几乎要掀开。

  而后……里头大火自门窗里喷出。

  里头的人……瞬间死了个干净。

  只是……这一声爆炸,迅速地惊动了整个孔府。

  守卫孔府的兵丁火速往爆炸的方向赶来。

  只是……这一窝蜂的人,迎面便见几个飞鱼服的人,按着腰间的刀柄直直朝他们走来。

  这些兵丁口里呼喝,却已是胆怯。

  为首的小队官厉声道:“大胆,你们这是要作乱吗?奉锦衣卫新县千户所令:搜抄孔府,任何人不得阻拦,胆敢有阻拦者,立杀无赦。你们的百户孔申建已死,谁若是想要顽抗从逆,那就来试一试!所有人放下武器,蹲下,不得言语,不得乱动。”

  一听百户死了。

  又见是锦衣卫。

  群龙无首。

  何况方才的爆炸,实在过于骇人,这些兵丁便已是毛骨悚然。

  于是个个丢弃了武器,惶恐不安地靠着墙根蹲下。

  “让两个人守在此,其余之人,顺此地搜抄。随我来!”

  “喏!”

  ……

  这边解除了所有孔府兵丁的武装。

  另一边,刘文秀却已带一队人,疾步奔着前上房去。

  这孔府的规模实在太大了,有大门、二门,屏门、重光门、大堂、二堂、三堂,前堂楼、后堂楼,还有许多花园。数百个房间里,嫡系和嫡系的女眷,则在前上房居住。

  这里……现在已乱做了一团。

  听到了爆炸之后,谁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孔家少爷孔兴燮此时才二十多岁,被惊醒后,便立马带着几个亲信的家奴,匆匆要出来。

  于是,一下子和刘文秀撞了个正着。

  这孔兴燮是何等人,立即大怒道:“尔等何人,竟敢闯我孔家内宅!”

  刘文秀抿唇不语,却是飞快地抬起了腿,随即飞起一脚,直接踹中了他的肚子。

  孔兴燮闷哼一声,整个人几乎要飞出,喉头一甜,顿时吐出了一口血。

  他身后的几个私奴,早已吓得钉在了地上,纹丝不动。

  刘文秀不惊不慌地扬起了手中的一幅画像,点着孔兴燮便道:“就是他了,拿下!”

  孔兴燮吃痛地捂着肚子,方才还嚣张得不可一世,现在却慌了,忙道:“我何罪?”

  刘文秀面无表情地道:“倒行逆施,不尊孔圣!”

  孔兴燮:“……”

  早有几个人上前按住了他,他自是不可能乖乖被擒,于是不停地挣扎,口里大喊着:“快,去喊人……家里进贼了……”

  其中一个家奴,显然是孔兴燮的贴身仆从,此时条件反射地似乎想要护主。

  刘文秀却已上前,直接拔刀,挥刀一砍。

  这刀乃是精钢打制,吹毛断发,只一道惊鸿,随即……这奴仆便人头落地,鲜血喷溅。

  浓重的血腥味一下子蔓延开来,刘文秀却是眉也不皱一下,干脆利落地收了刀,而后道:“再有人学他,统统都死,一个都不留。”

  剩余的几个仆从都煞白了脸,个个惊惧到了极点,立即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大气不敢出了。

  孔兴燮悲哀地道:“尔等贼子……贼子……若是我父亲知道……”

  不等他说下去,刘文秀便冷冷地盯着他道:“你父亲?你父亲只会恨自己为何活在这个世上,你以为你父亲在京城里享清福吗?”

  孔兴燮大为震撼,便惊惧地道:“不……不可能的,我们是圣人后裔……”

  刘文秀只冷笑:“孔圣人是何等聪慧之人,怎么会有你这么愚蠢的子孙?到了如今死到临头,还不自知,我看你必定不是圣人血脉,一定是主妇私通了家奴所产的孽种,来人,拿下,若是敢不老实,打到他老实为止,其余人都随我来。”

  偌大的孔府。

  在控制住了百户厅和前上房之后。

  整个孔府便已彻底地落在了刘文秀的手里了。

  他先是一一验明了孔家嫡系三十七人的身份。

  确定这三十七人统统归案。

  而后,便立即召孔府的许多管事来。

  除此之外,又请了不少底层的账房以及库吏,这些人平日里哪里和孔府嫡系有什么主奴之情,在往日,人家是正眼都不多看一眼的,出了差错便是往死里责罚,卖了力气也绝不会有什么奖励。

  很快,这些人便立即兴高采烈地引着刘文秀至孔府三堂。

  这三堂也叫退厅,是衍圣公接见四品以上官员的地方,也是他们处理家族内部纠纷和处罚府仆役的场所。此院的东西配房各有一进院落,东为册房掌管公府的地亩册契,内为司房掌管公府的总务和财务;西为书房,为公府的文书档案室。

  也就是说,这里几乎是孔家的内库。

  这一个个的库房,摆在所有人的面前,其中一个司库的小吏兴冲冲地打开了一个库房的门锁。

  刘文秀带人进去。

  骤然之间……

  刘文秀眼花缭乱,他也算是见多识广,可是见这满屋的金银,还是觉得震撼。

  “只这一处银库?”

  “还有七八处,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库房,是陈设书画的,也有珠宝的,还有……”库吏如数家珍:“隔壁还有账房,账目都是一清二楚的,一看便知。”

  第五百五十八章 弑神

  衍圣公府最大的好处就在于,他们不像那些走私商人和辽将一样。

  那些人难免心虚,固然攫取了大量的财富,却是想尽办法,要将这些财富藏匿起来。

  可衍圣公府不同。

  他们很嚣张。

  直接把数不清的金银,一屋子一屋子的藏在库房里。

  而且还记了账。

  绝不搞偷偷摸摸那一套。

  反正,他们绝不担心有人来彻查。

  就是这么敞亮。

  如此一来,倒是给抄家的工作,带来了极大的便利。

  要知道,卫里有一个指挥使佥事,现在还苦哈哈地在辽东每日搜抄金银财宝呢。

  刘文秀让人将所有的府库都封存了,而后又命人将账目连夜送去京城。

  另一边,就是如何处置这孔府的问题了。

  孔府内外,已是乱做了一团。

  毕竟爆炸和孔府被抄的消息,足以让人震惊。

  就在刘文秀迟疑不决的时候。

  却又有一封张静一的传书到了。

  取了传书,低头一看,刘文秀似明白了什么。

  而后他带着人,直接走到了孔兴燮所关押的地方。

  这孔兴燮作为孔衍植的嫡长子,未来衍圣公的接班人。

  此时被反绑着,依旧还在挣扎,他显然是不甘心的,绝不相信,朝廷竟敢来查抄孔府。

  于是,他口里囔囔着。

  等刘文秀要进来的时候,刘文秀听到他嚷嚷的声音,对守门的人询问:“他嚷嚷什么?”

  “他说要喝蜜水。”

  刘文秀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眼神看了这校尉一眼,随即踏步进去。

  孔兴燮见他进来,立即大喝:“你现在放了我,还来得及。”

  刘文秀眼里没有情感,只是瞥了孔兴燮一眼:“你想喝蜜水?”

  “是。”孔兴燮道。

  刘文秀对身边的人道:“去,给他取蜜水来。”

  孔兴燮一听,顿时心里大喜,于是又道:“绳子绑缚得太紧,将我的绳子解开。”

  刘文秀便上前,亲自给孔兴燮解开了绳索。

  孔兴燮活络了筋骨,等有人给他斟了蜜水来。

  孔兴燮喝了一口,此时他心里有底气了,便道:“这蜜水不是我的女婢兰香泡的,蜜放少了,若是再放一勺母乳进去,方才对胃口……”

  说着,将蜜水搁下,冷冷道:“你们闯入这里来,该当何罪?这是你们锦衣卫这般闯进来的地方吗?便是皇帝来此,也不是这般……你们到底是何人?”

  刘文秀居然态度还不错:“快正午了,你肚子饿不饿,若是饿了,我让人做一些吃食来。”

  孔兴燮心下大定,不过此时真的饿了,便道:“取一只蒸鹅来,再取蕨菜汤……还有……”

  他连续报了几个菜名。

  孔兴燮最后道:“你去告诉膳房的人,他们知道我的口味。”

  刘文秀便吩咐一人去通知膳房。

  过一会儿,一桌酒菜便摆了上来。

  孔兴燮坐在主位,又嚷嚷道:“你们到底想做什么,你现在实说,我或还可饶你,我的父亲在京城如何了?”

  刘文秀给孔兴燮倒了一杯酒,而后道:“来,喝一杯酒吧,我陪你喝一杯。”

  孔兴燮鄙夷地看他一眼。

  他心里越发的敞亮,知道可能这锦衣卫不过是吓唬自己,又或者只是一次对孔家的敲打。

  他淡淡道:“我不与粗人对饮。”

  说着,自饮自斟。

  酒足饭饱,他摸了摸自己的肚皮,随即道:“我困了,需小憩片刻。你让小欢来此,我没有人侍寝,睡不着的。”

  刘文秀突然道:“时候差不多了。”

  “什么时候差不多了。”

  刘文秀却是突然将孔兴燮拎了起来。

  孔兴燮被拎着,整个人难受起来,便立马大怒道:“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

  刘文秀随即拖拽着孔兴燮便往外走。

  人拖拽出去,早有几人在此候着,立即将孔兴燮按住。

  孔兴燮口里还在大骂。

  去没人理会他了。

  紧接其后,三十多七口人丁,便直接押出了孔府。

  孔兴燮突然恐惧起来,口里依旧叫嚣着:“我乃圣人……”

  在前头的刘文秀突然驻足。回头看了孔兴燮一眼,毫无感情地道:“断头饭都吃了,还在此啰嗦什么。”

  出了孔府,就在这孔庙不远处,所有孔家嫡系都被驱赶至一堵围墙这儿。

  此时……曲阜不少人已是三三两两的来了。

  他们惊恐不安地看着这一切。

  先是听闻有贼子袭了孔府,此后又听说,来人是锦衣卫。

  而如今……他们亲眼看到孔老爷和孔少爷们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在此哭诉哀嚎。

  他们被绑缚着,紧接着,便见一队队鱼服的校尉。

  他们列成了长蛇。

  而后,在十丈之外,开始给自己的火枪装药。

  这一下子,却是将所有人都吓住了。

  惊恐的人想要捂着自己的眼睛,可是指缝又忍不住想要开一条缝。

  片刻之后,这里已聚集了上百人。

  随后,刘文秀上前,高声道:“孔兴燮人等,你们不尊圣人教化,欺压百姓,丧尽天良,今日事发,证据已是确凿,经我新县千户所核验,你们已是罪无可赦,于午时三刻,即令处决。”

  “本来你们该腰斩于市,不过辽东郡王殿下乃是善人,见不得你们身首异处,于是特发善心,下令枪决,好了,时辰到了。”

  刘文秀随即退开。

  一旁一个小旗官立即吹起了哨子。

  孔兴燮口里还要大骂:“你们安敢……”

  啪啪啪啪……

  一排火枪响起,孔兴燮只看到自己身边的兄弟和叔伯们哀嚎着,身上冒出了一个个血洞,身子靠着后头的墙根,最后慢慢的软下去。

  也有人没有死透,在地上拼命打滚挣扎,可惜手脚被绑缚,无法挣脱。

  刘文秀站在一旁,依旧面无表情。

  一排火枪射击,并不能让所有人死透。

  于是他大叫:“预备!”

  第二排火枪已经预备。

  口哨一响。

  啪啪啪……

  又是许多人一个个倒下,哀嚎阵阵。

  除了几个漏网之鱼之外,其余的,都绑着手脚,几乎没了呼吸。

  而这时,继续射击便有些浪费了。

  刘文秀于是快步上前,他取出了一柄短枪。

  现如今……短枪开始小规模的制造,一部分的武官开始配备。

  刘文秀对这短枪,可谓是爱不释手。

  如今,他提着短枪上前,走到了横七竖八的尸体之中,见一人在地上蠕动,于是抬手,砰……

  短枪喷出火焰,而后这人的后脑,便如爆裂的西瓜一般,血液四溅。

  原本倒地装死的人,似乎也受此刺激,立即发出惊恐的叫声。

  刘文秀看过去,正好对上了孔兴燮的脸孔,孔兴燮身上虽中了两弹,但并不是要害,此时此刻,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他也无法想象,自己这圣人后裔,竟会被人像猪狗一般的宰杀。

  于是刘文秀的短枪指向了孔兴燮。

  孔兴燮这时慌极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饶命,饶命啊……”

  他拼命地蠕动着,浑身是血,这些血,有自己的,也有他的叔伯兄弟们的。

  此时,他惊惧万分,涕泪直流地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乃圣裔,我……我还有用,还有用处……”

  刘文秀凝视着地上拼命蠕动的孔兴燮,这孔兴燮脸上写满了求生欲。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

  毕竟,在别人看来,孔兴燮乃是圣裔,是至圣先师的后人,可在刘文秀看来,这种人……不过是当初欺凌自己的士绅人家而已。

  刘文秀目光冰冷,冷漠地道:“你已经没有用处了。”

  孔兴燮听罢,更是惊慌,千钧一发间,似是想到了什么,随即悲哀地大叫道:“国朝难道不以仁义治天下了吗?”

  可显然,他再也听不到答案了!

  只因为下一刻……

  啪……

  一枪下去,子弹直中孔兴燮的心脏。

  孔兴燮的身子抽了抽,身躯摆动了片刻,而后……身子便伏在了尸堆之中。

  此刻仿佛……仁义已死!

  刘文秀却是看都没有看地上的孔兴燮一眼,眼眸里是完全的淡漠!

  因为对他来说,这只是一具尸首。

  哪怕他有再多的光环,甚至具有了神性。

  可在刘文秀眼里,这不过是他这辈子经历过的无数尸首中的一具,没有任何的分别。

  而这样的尸首,他见过太多太多了。

  从小到大,每一年都有无数人冻死。

  饥荒来的时候……他看到赤地千里。

  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

  无数人像牲口一般的死去。

  这样的尸首,他已习以为常。

  唯一这尸首和别人不同的是,它更肥胖,更白嫩。

  与那些当初逃荒时,沿途那皮包骨,肚子被观音土涨破的尸首,不过是卖相好看了一些。

  如此而已。

  这一刻……刘文秀的身躯还是微微颤了颤,他突然挺起了胸,心里在说:“仁义没有死,只是你们这些人,却是该死!”

  说着,他一步步地走到了那无数的看客们面前。

  看客们已是慌了,眼中同时有着震惊!

  他们万万没想到,同宗的嫡系老爷,说死便死……这是何等高高在上之人……如今……真如死狗一般!

  第五百五十九章 除恶务尽

  而此时,鸦雀无声。

  哪怕转身想要逃的人,如今也吓得迈不动步子。

  刘文秀收了枪,按住了腰间的刀柄。

  而后,他伸出了手指头,随即便道:“只说两件事,尔等自去奔走相告。”

  无人回应,所有人还处于震惊之中。

  刘文秀随即斩钉截铁地道:“第一,孔氏族人都是一家,孔氏所有的土地,本就归于孔氏宗族。所以从现在开始,所有衍圣公府的土地,孔氏所有的族人,都可参与均分,但凡是孔氏的男丁,得地五十亩。有一个算一个,家里几口男丁,就来分领土地。”

  “至于还有一些,依附于孔氏为奴的异姓。这些人,伺候了孔家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所有男丁,可得地三十亩。孔府奴婢,统统解散,每人分发十两银子的路费。再有……大家自己商量着,推举出几个德高望重之人,请他们来负责祭祀宗庙,圣人的香火,断不可绝。”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这第二个,便是欢迎揭发这孔衍植父子的罪行,若是有受了委屈的,有被欺凌过的,统统都来,放心,这里有人给你们做主。”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孔氏子弟其实凄惨者极多,毕竟这数百年来开枝散叶,衍生出来了无数的旁系。

  而圣人的所有官职和爵位,以及一切的田产,可都是嫡系来继承的。

  这些旁系绝大多数,都已沦为了佃奴。

  至于同宗之情,说难听一点,几百年前是一家。他嫡系都没将你当人看,平日里被欺压的人,可谓数不胜数,真是一把辛酸血泪。

  于是,众人听罢,纷纷欢呼。

  是日……

  曲阜竟没有人披麻戴孝,却是鞭炮阵阵。

  其实若孔兴燮不被当场处死。

  或许有不少人,还没有这个胆子。

  现在亲眼看到嫡系当即被杀绝,这最后一丁点的顾虑,也就荡然无存了。

  数不清的人涌入孔府,有来告状的,一把鼻涕一把泪。也有来分地的,还有遣散的奴仆们得了路费,却不肯回家去,留滞于此,倒不是舍不得这孔府,而是愿意再多瞧一瞧热闹。

  这曲阜上下,锣鼓喧天,竟是热闹无比。

  推举出来的几个族老,此时战战兢兢,他们本是旁宗的老人,平日里见了孔衍植,那真是低声下气,如今碰到比孔衍植更狠之人,自是如履薄冰。

  刘文秀也不管他们孔家内部的事,让他们来摆平分地的问题,现在只需埋头,抄搜孔府即可。

  ……

  快马将消息送至京城。

  京城一下子哗然了。

  谁也没想到,衍圣公府上下,竟真杀了全家。

  而此时,在这消息才开始流传的时候。

  张静一让人提了孔衍植来。

  孔衍植已是奄奄一息,此时见了张静一,便大哭起来,不断地叩首:“饶命,饶命啊。”

  张静一道:“你见了任何比你强的人,都是这般跪着,大声求饶的吗?”

  孔衍植哭诉道:“只求殿下能够开恩。”

  张静一沉默了片刻,道:“若是圣人在世,知道有你这样的后人,一定蒙羞吧,圣人倡仁义,可你是什么样子?你对了我,便只晓得磕头如捣蒜,可若是见了那些比你弱小卑微之人,便一脸倨傲,只恨不得将傲慢写在脸上,哪怕对你的宗亲,也是如此。”

  “你这样的人……活在世上……只会让至圣先师蒙羞,我张静一虽非儒生,却也是钦佩圣人的,想到圣人有这样的不肖子孙,沦为天下人的笑柄,我于心不忍。”

  孔衍植心惊胆跳地看着张静一道:“殿下……你……你待如何。”

  “我希望你硬气一些。”

  孔衍植又哭道:“不敢,不敢。”

  张静一冷冷地看着他道:“可是……有一个叫孔建行的,你对他可是硬气得很,就因为他说错了话,他不但打了他耳光,还让他带枷,跪在孔府门前暴晒三日,最后此人脱水而死。”

  孔衍植一听,忙道:“孔建行……我……我并不认识。”

  张静一听罢,更觉得痛心了,于是道:“你亲手弄死的人,到头来,却连此人的姓名都不知道,这才让人齿冷。我来这里,也不是来追问你的罪责,你的罪,我已经搜罗得足够了。并不需要你供认什么,来此,只是通知你一声,你的四个儿子,还有你五六个兄弟,已被处死,除此之外……还有你家三十多口人……如今……都不在了。”

  孔衍植听罢,身躯一颤,他浑身颤栗着,心里的悲痛无以复加,他咬牙,流下泪来,悲痛万分地道:“他们有什么罪,他们何辜……为何……为何要杀死他们,为什么?张……”

  他嘴皮子拼命的颤抖着,此时抬起眼睛,看向张静一,这眼神带着刻骨的仇恨:“张静一,你……你这杀人狂魔……你……你会有报应的。”

  张静一面无表情,道:“我的报应,这是以后的事,而眼下,是你的报应,你觉得他们无辜吗?可你想过,你滥杀的那些无辜,因你而无辜去死之人,又有多少?人就是如此,只要不杀到自己头上,便不知无辜二字,于是肆无忌惮,仗势欺人,得势的时候自是得意洋洋。可等到报应落到了自己身上的时候,这才想起无辜二字了?你在曲阜干的事,你心里清楚!我来此,既是来通知你你家人的消息,也是来送你上路的,至少,你的家人……有你伴着,也不寂寞。”

  张静一起身,随即便往审讯室的门口走。

  孔衍植于是发出了哀嚎,随即又叫骂道:“张静一,张静一……你不是人,你今日杀我,我看你如何收场。你以为……你以为你是谁?天子尚不敢如此,你凭什么敢……哈哈……哈哈……”

  而在他的身后。

  武长春已取出了一柄锋利的匕首。

  匕首锋芒毕露。

  这匕首上,不知沾了多少血,而此时,他慢悠悠的走到了孔衍植的身后。

  孔衍植依旧还跪着,他的腿骨,早就被折磨断了,于是……武长春自他的身后,慢悠悠的将匕首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孔衍植顿时觉得自己的身后,一阵恶寒,如芒在背。

  一下子,孔衍植战栗,他浑身上下,都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包围着。

  他随即变得无比惊恐起来,再不敢叫骂,而是神情凝固着,嘴唇嚅嗫着道:“饶我……饶了我吧……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生来便有大富大贵,有着无数荣华富贵之人,怎么会舍得去死呢。

  即便到了这个地步。

  那匕首已抵在他的脖子上,孔衍植已明知必死,却还是忍不住想要找到一线生机,他继续道:“武兄,武爷,你饶了我,饶了我吧。”

  武长春在他身后,脑袋微微的前倾,嘴巴贴着他的后颈,轻声在他耳畔道:“这一次……没那么疼的,可以给你一个痛快,这也是殿下的意思,毕竟这些日子,为难了你不少,到了现在送你上路的时候,终究要给你痛快一些。所以……你别呼喊,乖乖的听话,如若不然,我要不喜的。”

  武长春一面说,一面笑着,发出咯咯的笑声,倒像是两个老友谈天说地,说到了某件有趣的事。

  孔衍植只觉得汗毛竖起,他流着泪,道:“武爷……我不是东西,我不是人,我丧尽天良,求你去和殿下说一声。”

  “殿下要你死……”武长春笑着道:“你这还不赶着去死……哎……我奉劝你一句,换作是我,若是殿下这时愿给我一个痛快,我只怕高兴都来不及,你呀……真是不懂事,这一次,可是殿下格外的开了恩,如若不然……嘿嘿……嘿嘿……”

  接着,武长春露出了可惜的样子。

  其实他更希望,在孔衍植身上再多一些研究。

  可此刻……

  他的手一抖。

  匕首便在孔衍植的喉头一划。

  一条血线骤然之间,出现在孔衍植的脖上。

  随即……突有血箭自那细线上喷出,于是血水便如喷泉一般涌出来。

  孔衍植便双手死死的掐着自己的脖子,口里吐着血沫,随即……人便直接倒地……不久气绝。

  武长春将自己的匕首擦拭干净,小心翼翼的将匕首收拾回了自己的一个百宝箱里,而后提着箱子出了审讯室,到了门槛时,还忍不住恋恋不舍的回头看了那孔衍植一眼。

  他出了审讯室。

  张静一背着手在这长廊之下心旷神怡的看着天穹。

  武长春便上前,低声道:“殿下,已经处置干净了。”

  “嗯。”张静一笑了笑:“今日天气不错。”

  武长春恐惧的看着张静一,虽然……武长春在这大狱之中,是犹如怪物一般的存在,他独来独往,从不和任何人有过多的交涉,每日只摆弄着他的百宝箱子,人们都很畏惧他。

  可在武长春心里,这张静一才是真正令人恐怖的存在。

  于是武长春忙道:“是,是不错。”

  第五百六十章 天道无常

  武长春说罢。

  猛地,轰隆……

  天上一声惊雷猛地响起。

  晴日起雷。

  吓得武长春哆嗦了一下,忙是看这本该是晴朗的天穹,却突然,隐有乌云压顶之势。

  武长春吓得脸色惨然。

  张静一竟是镇定自若。

  他笑了笑道:“说也奇怪,方才还说天色不错,转眼就要乌云密布,这天道无常,真是令人难以琢磨啊。”

  随即,张静一回头看一眼武长春,见武长春惊慌无措的样子,忍不住道:“你在害怕什么?”

  “我……我……”

  张静一道:“不过是一声惊雷而已,只要不做亏心事,心中坦荡,区区惊雷,何足惧也。”

  武长春便忙战战兢兢地道:“小人……小人畏惧的……是殿下……殿下就是小人的天。”

  张静一不禁哈哈大笑道:“我的性子也很无常吗?”

  “不……不敢。”

  张静一渐渐收敛了笑意,冷冷道:“我的性情和天不一样,天道无常,可我的性子却很好琢磨,只要不作奸犯科,不残害苍生百姓,我自然与尔秋毫无犯,可若是谁要敢在我面前做拦路虎,那么……便休怪无情无义了。”

  说罢,张静一已是扬长而去。

  张静一自己也已渐渐感觉到,自己的性情开始改变了。

  或许是无数人将希望寄托在了自己的身上,使自己有了巨大的压力。

  又或者是……朝局诡谲,踏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如今身居高位,忝为郡王,甚至家族得以世镇辽东。

  张静一却依知道,自己承载了太多的希望。

  曲阜的消息,果然闹起来了。

  京城里又传出流言,说是衍圣公已被处死。

  消息一出,自是天下哗然。

  这一下子,是真正的捅了马蜂窝。

  衍圣公是什么?

  历朝历代,朝廷都得好生供养着的,宋朝如此,金人如此,便是那在大家眼里粗鄙的蒙古人入关,建立了元朝,也给予他们优厚的待遇。

  要统治这两京十三省,本质上就是要和士绅们进行媾和,而要表明媾和的立场,首先要做的,就是册封衍圣公,将这孔家人供养起来。

  历史上,建奴人入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表示延续明朝的国策,给予了更优厚的供养政策。

  而到了后来,德国人获得了山东的特权,也与山东的衍圣公一系眉来眼去。日军入侵华夏,也同样如此。

  本质上,你可以说他们是神,可某种程度而言,他们也是工具人,不能没有。

  而在这天下的士绅心目之中,皇帝可以没有,因为任何人入主中原,或者是任何人坐了天下,他们照旧可以延续家业的。

  可若是没了衍圣公,却又是另一番局面了,对衍圣公如此粗暴对待,直接处死,这立场还不明显吗?

  这分明是要挖大家的根哪,比之流寇还不如。

  京城里已开始闹起来了。

  数不清的弹劾奏疏,疯了似的送到内阁。

  内阁这里,黄立极是瞠目结舌,他原以为张静一只是想借此机会敲打一下衍圣公府。

  所以,他心里甚至乐见其成,那衍圣公府每年耗费大量的钱粮,敲打一下也并非是坏事。

  可哪里想到……张静一居然做的这样的狠。

  皇帝呢,则已躲去了西苑,表示近来龙体偶有不适,反正就是……人你肯定是找不着了。

  黄立极感觉要疯了。

  他妈的,这是什么事?

  张静一那边……发了疯。

  皇帝也病了。

  这不摆明着要让老夫来顶雷吗?

  黄立极心里无数个郁闷,二话不说,直接回去准备写致士的辞呈。

  官位自是要紧,可是自己一身的清白,还有子孙后代,也要紧啊。

  当然……他奏疏还未递上去,就被拉到了内阁。

  内阁里头,几个内阁大学士都到了,个个色变。

  大家团坐着,个个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却一时没人发出声响。

  很久之后,总算有人打破了沉默。

  大学士李国,绷着脸恼怒地道:“到了今日这个地步,陛下还可以躲着吗?什么龙体有恙,我看是狼狈为奸。”

  “慎言,慎言……”黄立极忙劝道。

  李国手眼眸一瞪,则是气咻咻地指着黄立极道:“黄公是否也狼狈为奸了。”

  “不能,不能。”黄立极连忙摇头否认。

  “至圣先师……若是在天有灵,得知天下礼崩乐坏至此,会是什么样子。”李国说着,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刘鸿训也在一旁闷声擦眼泪。

  倒是孙承宗咳嗽一声,道:“先别忙着哭,辽东郡王绝不是鲁莽之人,既然敢做这样的事,一定……”

  “一定什么?”李国瞪大了眼睛,眼中聚满愤恨,冷冷地道:“时至今日,还要为这样的人袒护吗?”

  黄立极道:“诶……息怒,息怒……”

  孙承宗淡淡道:“这是不是魏公公的主意?我看这样的做法,与魏公公的许多做法,不谋而合!”

  这一下子,黄立极和李国都要跳起来了。

  他们虽不是阉党,可是能够入阁,毕竟还是因为魏忠贤和他们是同乡。

  虽说二人保持着比较大的自主性,可外头都疯传他们是阉党。

  不过实际上,还真冤枉了他们,身为内阁大学士,执宰天下,至多也就是和魏忠贤合作的关系,并不需要特意的阿附谁身上,他们自比自己是张居正,魏忠贤至多是冯保。

  可孙承宗这话,就显得有些不要脸了。

  他张静一杀的人,转过头说是魏忠贤背后教唆的?

  这是人干的事吗?

  孙承宗还有一个弟子,便是那袁崇焕,现在袁崇焕已在辽东开始负责新政的事宜,没了辽将,说是政通人和都不为过。

  袁崇焕时常会有书信送来,这让孙承宗慢慢对新政的兴趣越来越浓厚,当初坐镇过辽东的孙承宗,此时立即意识到,新政可能是真正让这天下重新生机勃勃的契机。

  因而,孙承宗开始大量地接触新县、辽东、封丘等地的人员,去观察新政的许多举措,也很热心这些举措实施之后的成果。

  说实话,贸然杀了衍圣公全家,这确实是一件狗屁倒灶的事,总觉得这张静一是在找死呢!

  可孙承宗忍不住,还是想保张静一,不是因为张静一这个人,而是他清楚,一旦张静一完了,新政也就彻底完了。

  孙承宗又淡淡地道:“而且,此次是锦衣卫动的手,张静一乃锦衣卫指挥使同知,东厂历来辖制锦衣卫,还有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我看他们都和这件事脱不开关系。”

  当你要保一个大家眼里十恶不赦之人。

  绝不是傻乎乎的跳出来,跟大家对着干,为这个十恶不赦之人辩护。

  而是应该把水搅浑,将尽量多的人一起拉下水,只要确定被拉下水的人足够多,份量足够重,最后往往会演变成一地鸡毛,然后法不责众来收场。

  孙承宗混了这么都年,坐镇过辽东,可是压制过那些骄兵悍将的狠人,也不是省油的灯,这样的手段,可谓是信手捏来,而且他开始胡扯的时候,脸不红心不跳,说的振振有词,倒像是真有其事一般。

  黄立极:“……”

  李国则是大怒道:“孙公不要顾左右而言他,这件事,分明就是……”

  “事实如何,不重要。”孙承宗淡淡道:“问题的关键在于,天下人相信哪一个说法,是相信一个辽东郡王干的事,还是魏公公暗中授意,田尔耕在背后使坏,张静一负责执行。甚至……是否还有其他人在暗中协助,如吏部尚书周应秋,如兵部尚书崔呈秀……当然……老夫也只是猜测。”

  “可是这么大的事,若只有一个张静一,这能服众吗?天下人会怎么看,他们只会认为辽东郡王不过是一个替罪羊。若是到时,天下人都要揪出幕后黑手呢?我们当如何?诸公,此事不得不慎,也不得不小心处置啊,一个不好,甚至可能牵累诸公,现在助长人要杀张静一而后快,他们今日杀张静一,明日就要杀魏公公,要杀田尔耕,甚至要杀周应秋,要杀崔呈秀。甚至……”

  孙承宗扫了大家一眼,又慢悠悠地接着道:“可是诸公,难道就和这些人没有任何关系吗?诸公能确保……自己可以清白吗?现在天下人大怒,就好像烧了一团火,我等身为内阁大学士,不赶紧帮着灭火,却还想着火上浇油,难道就不怕引火烧身吗?”

  “你……”李国一脸无语。

  说实话……他现在被孙承宗的一番话,说的也不免有些心虚起来了。

  可他显然依旧有些不甘心,于是道:“这件事和魏公公断无瓜葛……”

  孙承宗便好整以暇地道:“怎么会没有?他是九千岁,什么坏事能没有他?”

  黄立极:“……”

  李国:“……”

  刘鸿训本来义愤填膺,他是做好了拼命的架势的,原本他也认为,内阁这时候,肯定要站在张静一对立面的位置了。

  可现在……他慢慢地发现……

  事情慢慢的起了变化。

  第五百六十一章 人间正道

  孙承宗其实已看出了许多人的犹豫。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

  毕竟大家不是傻瓜。

  现在大家慢慢地回过味来。

  真要闹下去,火上浇油,对谁都没有好处。

  孙承宗道:“依我之见,是赶紧以内阁名义,派一个稳妥之人前往曲阜,对外就说彻查这件事,届时想办法,先将大家的怒火压下来。其余的事,等风头过去再说。而内阁和六部,大家要有默契,对此事,切切不可继续多发议论,想生病的就生病,要躲着的就找个由头躲着,我等是当家人,当家不闹事。等过一些时日,再做打算。”

  黄立极吁了口气,却没有率先说话,而是看向其他几个大学士。

  刘鸿训显得踟蹰,说实话,张静一这事儿干的很不地道,他早想砸烂张静一的狗头了,可他也清楚……眼下这个节骨眼闹,等于是故意添乱。

  李国的态度则是一脸怒容,拂袖道:“压,靠什么压,我们不火上浇油,这火就烧不起来吗?呵……你可知道外头的读书人现在都疯了吗?知道不知道都察院和翰林院成了什么样子?时至今日,置身事外,有个什么用?我大明到底是以什么治天下?今日我等在此轻慢了此事,他日千秋史笔,你我便是乱臣贼子。哎……”

  说着,他长叹口气,跺了跺脚,拂袖去了。

  孙承宗唾面自干,虽是挨了一顿臭骂,却还是保持笑容。

  至少……内阁这边算是稳住了。

  “明日,我去见陛下,陛下若是不出面也不成。这么大的事,必须进行廷议,至少……也要挽回一些人心。”孙承宗道。

  黄立极便苦笑道:“挽回人心……人心已尽失了。”

  他摇摇头,一脸焦躁。

  还能怎么办呢?

  这百官不就是读书人出身吗?他们学的就是孔圣人的学问。

  这圣人乃是至圣先师,每一个人都在先师的门下,而这儒家最紧要的是什么,是尊师重道!想想看,这时候你知道你恩师的子孙被人杀光了,你要不要变态?

  当然,百官还可以勉强控制。

  那天下的士绅呢,那无数的读书人呢?

  这些人,表面上手无缚鸡之力,可实际上……却一个个都是地方上的豪强。

  两京十三省,钱粮、诉讼、舆论、田地、人口,难道不都是这大大小小的士绅们把持着的吗?

  这些人,一旦彻底对朝廷离心离德了,该怎么办?

  这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事,是千千万万的人之事,若只是千千万万个的寻常百姓,实在不成,那就苦一苦他们,直接一队人马,剿杀了也就是了。

  可这千千万万之人,却是天下的骨干,他们若是彻底仇视朝廷,那么这大明也就完了。

  这样一杀,就当真是把大明朝廷,折腾得连蒙元都不如,至少那些蒙古人入主中原,还是有不少儒生和士绅们锣鼓喧天的欢迎的,那蒙元崩溃的时候,尚且还有读书人……自尽以全忠义。

  “就这么着吧。”黄立极决定再苟一苟。

  还能怎么办,走一步看一步吧!

  ……

  一封封奏报,从各地传来。

  果然,天下各处不少人开始发疯了。

  三个镇守太监的府邸,被人冲杀了进去,那代表了皇权的镇守太监,被人绑成了粽子,直接投入了河中。

  各处都有人开始披麻戴孝……

  原本在各地建起来的魏忠贤生祠,现如今也开始有人恶意毁坏。

  南京的魏国公紧急上奏,说是南京士子思变,有人至南京孔庙哭灵。

  而南京六部的大臣,对此漠不关心,甚至有意纵容。

  在各处衙门,张贴了大量的反诗,还有各种讥诮时政的文榜。

  京城里,也好不到哪里去。

  到了这个时候,朝廷不可能不有所反应了。

  总而言之,需立即让朝廷给出一个说法,无论是什么说法……你得表态。

  终于,宫中下旨,陛下的病好了,于七月二十九召开廷议。

  这一下子……许多人都抖擞了精神。

  此时,在都察院左都御史陈演的府邸。

  天色昏暗,此时有不少人开始不约而同地抵达这里了。

  众人聚于此,一个个的脸色都极不好看。

  这陈演算是后起之秀,乃是天启二年的进士,不过他的升迁很快。

  当然,这也拜当时党争所赐,因为党争,先是大量浙党、齐党的人落马,大量的官职空缺,于是陈演几乎是一年三迁,很快就在翰林院之中得到了侍读学士之职。

  再到后来,阉党开始对东林党下手,东林党大量的人落马,又是无数的空缺,而且阉党不喜欢清流的职位,魏忠贤将大量的党羽都安插在尚书、地方巡抚之类的职位上,反而让翰林院以及都察院有了大量的空缺。

  最终……陈演成为都察院掌院,左都御史,他平日里也和宫中的人有一些关系,偶尔也会弹劾一些人,因而……宫中的人倒是不会整他,而在士林之中,他也获得了极高的声誉。

  可现在不一样了,以往还可以和稀泥,现如今……陈演没办法和下去了。

  孔家人被杀的消息一传出,天下的读书人,目光都落在了陈演的身上。

  作为左都御史,御史们的头头,你自己看着办吧。

  当然,陈演也表现得很硬气,他一直希望能有所进步,而现在……似乎大量高层职位可能出现空缺的机会就在眼前。

  只要这一次……借除张静一之机,顺道牵涉到了阉党,那么内阁和六部,定会有大量人落马。

  于是,陈演在得知噩耗之后,当即去孔庙里恸哭,而后写下了几篇祭文,表达了自己的悲痛之情。

  毫不意外的,这满京城的大臣和读书人都被他所打动。

  明日就是廷议,今儿这陈演家中自然也就门庭若市。

  无数人纷涌而来,大家彼此见礼。

  而后,聚集陈家大堂。

  陈演与所有人寒暄,这些人……不少都是朝廷的重臣,此时都是义愤填膺。

  “陈公,听闻孔公乃是被折磨了数日,不成人形,最后才被处死的……厂卫已猖獗到了这个地步,忠臣义士,不无潸然,明日廷议,陈公有何高见?”

  陈演看着对方,此人乃是国子监的司业,也是清流之中的清流。

  这陈演淡淡道:“不是张静一死,便是我等亡,时至今日,我等同为至圣先师门下,若是不讨还这个公道,便真是不堪为人子了。明日殿上,老夫已有决心,不是张静一死,便是老夫亡。”

  他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叫好,也有人道:“我等自当追从陈公……这厂卫欺人太甚,若我等再无所作为,继续因循苟且,那么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等到了那时,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所以……今日断不能再退了。”

  众人听罢,振奋精神。

  显然,不少人已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打算。

  这无数的官员,拜会之后,各自离去。

  已至子时,陈宅各处的许多灯火也渐渐的熄灭。

  陈演依旧还在堂中端坐着,喝了口茶,这时,他的儿子陈到徐步走了进来,低声道:“父亲,麓山先生到了。”

  陈演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便道:“你早些去歇了吧。”

  陈到道:“是。”

  说着,陈演便朝书斋走去。

  在这书斋里头,灯火冉冉。

  却有一人,此时正背着手,细细地看着书斋里头书架上的书。

  等陈演进来,此人似听到了动静,才转过身来,看向陈演,笑了笑道:“陈公这里,竟有不少老夫都寻访不到的孤本,真是令人称羡。”

  陈演便也笑道:“若是先生喜欢,不妨就赠先生便是了。”

  麓山先生摇摇头,叹息道:“君子不夺人所好,何况老夫志不在读书,当今天下的读书人,坏就坏在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上头。如若不然,又怎么会让奸佞当道,让这昏君和佞臣们跋扈至这样的地步呢?”

  “可怜了衍圣公啊,竟连他也至这样的境地,那么其他人……还能保全吗?所以……书要读,可天下事,却也不得不顾。陈公明日上朝……可有什么打算?”

  陈演便立马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如此而已。”

  麓山先生抚掌笑道:“好,这才是真正的读书人……那么,你以为,此番能有几分剪除奸党的把握?”

  陈演沉声道:“五成!”

  “有五成吗?”

  陈演道:“这就看陛下是要奸臣,还是要江山了。”

  麓山先生勾唇一笑,颔首:“那么……老夫就拭目以待了。”

  随即,二人便一起走到了书桌跟前,在这书案上,相对跪坐,而后又攀谈了起来。

  ……

  次日清早。

  初阳刚刚洒落大地,无数大臣便已在午门候着了,此时还是卯时三刻,不过不少人的气色都不好,显然,绝大多数人昨夜都没有睡。

  张静一今儿也早早起来了,梳洗了一番,却是先叫来了几个校尉,询问和吩咐了一番,这才穿了蟒袍动身。

  第五百六十二章 统统都要死

  张静一抵达午门的时候,明显能感觉到很多人表现出来的恨意。

  这一次直接将他们的精神巢穴给端了。

  换做是谁的内心深处都不好接受。

  张静一没理他们,这些人谁啊,我很在乎你吗?

  他倒是看到了黄立极,于是兴冲冲地赶到了黄立极这儿,朝黄立极行礼道:“黄公,你老人家近来可好,近来事多,没来得及拜见……”

  黄立极脸都涨红了。

  真恨不得一个耳光摔在张静一的脸上。

  此时的气氛尴尬至极。

  无数的眼神都朝黄立极这儿看来。

  黄立极应又不是,不应又不是,只好尴尬一笑,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话。

  张静一没听清,忍不住道:“黄公是身子不适吗?”

  黄立极的脸色便如猪肝一般,只好道:“殿下好。”

  好在这个时候,宫门开了,众臣鱼贯而入。

  黄立极才从尴尬中解脱出来,放松了一丁点,才发现自己的手心捏了汗。

  于是侧目看向一旁的孙承宗,忍不住想,该死,果然他和孙承宗是一伙的,却偏不和孙承宗打招呼,就让老夫一个下不来台。

  众人纷纷入殿。

  殿中……只是此时,天启皇帝未至。

  这天启皇帝姗姗来迟,磨了老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穿着冕服而来。

  入殿升座之后,众臣纷纷道:“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天启皇帝先看了站在最前位置的张静一。

  在大明,王爵是地位超然的存在。

  毕竟,藩王们是不允许随意进京的,最高规格能够经常入宫的,也只有公爵。

  而张静一这异姓王,自然也就成了奇葩的存在。

  因为这里,没有一个人比他的级别高,哪怕是内阁大学士,也只能站在他下首的位置。

  天启皇帝自然清楚今日的殿中,隐藏着无数明枪暗箭。

  若不是因为百官,包括了宫中的太妃催促他来见众臣一面,他是绝计不肯来的。

  于是,他懒洋洋地道:“朕近日……身子不好……”

  说着,打一个哈欠,本想打一个喷嚏,表示自己的病情很重,不过没打出来,所以只用哈欠勉强掩盖。

  “诸卿有事就奏,无事……”

  “陛下……”此时此刻,已有人迫不及待地站了出来。

  天启皇帝没想到这个时候,有人竟敢打断自己的话,一时之间……心里颇怒。

  可他很快发现,这殿中,弥漫着漫天的杀气。

  这和以往的时候,是全然不同的,以往百官们争执得再厉害,也还是朝礼的规矩之下,大家进行口舌之争。

  可天启皇帝今日感受到的,是愤恨。

  天启皇帝忍着怒火,抬头看去。

  站出来的人,正是左都御史陈演。

  于是天启皇帝道:“陈卿有何事要……”

  “臣请诛张静一!”陈演说罢,随即就拜下。

  直接提出了一个天启皇帝绝对无法接受的条件。

  而且态度似乎没有转圜的余地。

  陈演拜下之后,义正言辞地道:“衍圣公乃是圣裔,乃是至圣先师之后,国朝以仁义治天下,对衍圣公历来礼敬有加,而逆贼张静一,实是骄横,竟是随意杀戮大明册封的衍圣公,这与谋逆,又有什么分别?”

  “现如今,天下大乱,百姓胆寒,人人谈这张贼,无不战栗。陛下……不杀此国贼,我大明人心尽失……”

  天启皇帝不待他说完,已是不耐烦地道:“是朕命其彻查钦案……”

  “难道衍圣公,也是反贼吗?”陈演直接嚎啕大哭,捶胸跌足地道:“陛下,那这天下,还有谁不是反贼?那么臣也是反贼,陛下何不诛杀臣?这殿中百官,无不恨张静一入骨,陛下为何不诛百官?天下的读书人,又哪一个不是反贼……”

  他说着,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

  于是,许多人纷纷站了出来,拜倒在地道:“臣等请诛张静一,以儆效尤……”

  “衍圣公何罪,竟至于此?今日抄家,明日灭族,我大明以仁义治天下,今日何至到这般的地步?”

  众人纷纷叩首。

  一时之间,这殿中便哭声一片。

  于是,越来越多的大臣开始站了出来。

  这气势,连天启皇帝都吃惊了,于是他冷冷地瞥了一眼魏忠贤。

  很明显,天启皇帝这个时候对魏忠贤十分不满,朕平日里给你这么大的权柄,给你安插亲信,提拔大臣的权力,还掌握着司礼监的批红。你不是九千岁吗,不是还有一个阉党吗?

  可是……你的阉党呢?若是有阉党,至少会有半数大臣,乖乖地站在一旁,袖手旁观。

  可现在放眼看去,这请诛张静一的,竟占了七八成。

  魏忠贤一见天启皇帝的眼神,便顿觉不妙。

  至少他心里苦笑。

  这……真是冤枉啊,咱党羽不少是没错。

  可是架不住张静一他作大死的连衍圣公都敢杀。

  阉党不还是读书人吗?

  是人都受不了啊,这个时候,哪里还有什么东林和阉党之分?

  就现在这架势,他其实已经做了许多工作,暗中对不少的党羽进行威胁了,如若不然,这满朝文武,何止是七八成,大家都想让张静一死呢!

  天启皇帝显然气的不轻。

  这时,却见张静一缓缓地站了出来,先是行了个礼,而后掷地有声地道:“陛下,臣也有奏,衍圣公触犯无数律法,牵涉到的人命官司更是无数。辽将谋反,他也知情……还有……”

  说着,张静一随意地从他的袖里,抽出了一份奏报,口里继续道:“这里有一百二十三条罪状,都是查有实据,有的是衍圣公亲自招供,也有不少……是有人状告,这公府逼死的百姓,便有二十一人,这是查有实据,且人证物证俱都在的。至于其他间接害死的,就更不计其数了。请陛下过目……”

  说罢,便有宦官连忙取了张静一的奏疏,送到了天启皇帝的御案上。

  这一份奏疏,居然比一部书还厚,里头记录着数不清的案子,天启皇帝直看得瞠目结舌。

  这衍圣公当真犯了这么多的事?

  若是如此……这人真是猪狗不如了。

  他先看钦案的情况。

  事先……衍圣公表示知情。

  他的女婿……随即以他的名义四处活动和联络。

  不说其他,单单一个知情不报,也够他死的了。

  天启皇帝目瞪口呆,禁不住冷笑道:“老贼可恶!”

  百官一听,尽都心里一惊。

  ……

  这时候,一队队的人,来到了京城。

  在这里,刘文秀等人也跟着赶了回来。

  而后……

  刘文秀火速与千户王程接头。

  大抵禀报了情况。

  王程随即拍了拍他的肩,道:“干得好,那么……不过现在不是闲着的时候,殿下早盼着你今日抵达了,现在开始……依计划行事吧。”

  说罢,他取出了舆图。

  当着众人的面,指着几个画了圆圈的位置道:“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先从这里入手,记着……跟他们说,不必有什么客气,给我往死里弄就行,死了人……不打紧……自然有人承担干系的。”

  刘文秀略带几许担忧,不由道:“王千户,这样会不会过火?”

  王程看他一眼,只是轻描淡写地道:“有些人……想整死你家恩师……”

  刘文秀一听,顿时心里有数了,立即道:“等着瞧吧!”

  ……

  一处府邸的外头。

  这府邸占地不小。

  刘文秀已挎着刀,抵达了这里。

  随他来的,还有不少的百姓。

  这些百姓都是随他从曲阜来的。

  此时,刘文秀手指着这府邸,厉声道:“就是这里……待会儿进去,想怎么闹就怎么闹。”

  为首的一个百姓,穿着一身布衣,这汉子有些心虚:“不会出事的吧,俺,俺有些怕。”

  “你怕什么?”刘文秀冷冷地道:“有我们撑腰,有什么好怕的?你们不要忘了,你们是圣裔,是至圣先师的后人。我实话告诉你,现在你们已分了地,可这朝中人,却有人为孔衍植叫屈,你们若是让他们得逞,就等着让朝廷教这孔衍植回去继续做衍圣公,而后……收回你们的土地,到时看他怎么收拾你们吧。”

  这汉子一听,顿时心都凉了。

  他们显然还不知道,孔衍植其实已是死了。

  此时只有一种得而复失的恐惧。

  一听到孔衍植三字,他们既有恐惧,随之而来的,却是彻骨的恨意。

  这汉子脸上显露着愤恨之色,道:“孔衍植那贼……百户你放心……这事交给我们,我们自有计较,就算是被拿住了,也绝不牵累你们。我们好汉做事好汉当。”

  说罢,一窝蜂的人,便随着汉子朝着那赫然写着“陈府”的大宅而去。

  刘文秀却是拉扯住了本往里头赶的一人,往他手里塞了几个炸药包,道:“东西会用了吗?”

  这人咧嘴笑了;“会的,会的,都炸过几次了。”

  “这炸药哪里来的?”

  “孔府里头搜抄来的。”

  刘文秀一直紧绷的脸,总算泛出了一点笑意,满意地看着他,接着拍拍他的肩道:“别伤了自己。”

  第五百六十三章 锦衣卫办事

  这陈家风平浪静。

  虽然老爷今日入朝,据说是要死谏。

  但是大家都知道,这玩意就是个名目而已。

  不会真的去死的。

  可就在这时,突然一群人将陈家围住了。

  来的竟还不少,乌压压的,竟有数百人。

  为首的一个,先拍门。

  等门房一开门,看是一群布衣,顿时拉下了脸。

  这可是陈家,家里的老爷乃是左都御史,往来的都是公侯,于是门房很是不屑地瞪大着眼睛,大呼道:“走走走……这里没有吃的。”

  他摆出驱苍蝇一般的手势。

  可对面为首的一个大汉,飞起就是给他一脚,直接将他踹翻,口里大骂道:“我们是来找陈演的,来……都进去……”

  一声令下,大家便踩着这门子冲了进去。

  一时之间,这陈家骤然鸡飞狗跳。

  这些人哪里见识过这个。

  京城里的宅邸,往往只会有极少的护卫,毕竟……这里是京城,而且是内城,安全的很。

  那几个护卫此时听到有人冲了进来,二话不说带着武器便要迎头过来,可一看这么多人,顿时都惊慌地跑了个干净。

  至于那些家眷,更是除了惊叫之外,再无其他了。

  这冲进来的人,其中一人叉着腰,大呼道:“将这儿砸了,统统砸了,大家伙儿……不是他们陈家人死,就是我们亡,不要客气,今日便和他们拼了。”

  于是一干人便冲入屋舍开始打砸,遇到人也不打,先是有人去了书斋。

  有人嚎叫道:“别去那,别去那,那可都藏着老爷的宝贝,里头有不少重金搜来的孤本,还有许多字画……”

  “看来是找对地方了,进去……老六,你去内宅看看,瞧瞧有银子没有?”

  “好。”

  众人进了书斋,随即这里的书画,很快便化身为粉末。

  内宅里头,陈演的儿子陈到已带着几个护卫冲了出来,他听到消息,早就吓着了,一面道:“报官,快去报官。”

  迎面便见一群汉子,正朝着他这边跑来。

  看他拿着武器,这些人也都带着长棍,直接蜂拥而上,便先将这陈到打翻。

  陈到口里发出了哀嚎:“啊啊啊啊……”

  接着有人将他拎了起来,狠狠地朝着他的脑袋给了一拳。

  陈到被打懵了,口里无意识地道:“我乃左都御史陈演之子,你们岂敢!”

  他不说这个便罢。

  一说这个,打他的人似是更气了,勃然大怒道:“你爹算个屁,我乃至圣先师之后!”

  说着,又是毫不客气的一拳头。

  陈到直被打得七荤八素,口里不停地叫骂。

  其他人火了,毕竟……大家都晓得这家人和孔衍植是一伙的。

  那孔衍植在曲阜,真可谓是胡作非为,人人恨之入骨,此时他们有了锦衣卫撑腰,底气十足,便有人道:“打死这厮!”

  于是又一阵拳打脚踢。

  这陈到被打得嗷嗷叫,人群之中,却有人狠狠一脚踹下,这一次,却是发生了不幸,便听陈到发出尖叫:“啊啊啊啊啊……”

  却是一不小心,直接踩着了裆部,这陈到下头,顿时流出也不知是什么液体。他捂着自己的裆部,疼得在地上打滚,甚至拼命拿脑袋磕地……

  这倒让不少孔家人有些心慌了。

  他们毕竟是老实本分的人,原是一肚子怒气,又碰到不开眼的人非要撞到面前来颐指气使。

  现在一看如此,便一窝蜂的散去,又跑去其他地方打砸了。

  这陈到则继续在地上打滚,一个奴仆小心翼翼地过来,口里道:“少爷,少爷……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少爷……伤着了哪里……”

  这陈到依旧在地上滚动,理也不理这奴仆。

  这奴仆小心翼翼地查看,终于发出了惊叫:“不得了,少爷他……他……蛋碎了!”

  后宅里头。

  一人正畏畏缩缩地取了火折子,点燃了炸药包,而后……将炸药包往一个巨大的坑里一丢,而后转身便跑。

  片刻之后,轰隆……

  一声巨响,在陈家的宅邸里传出来。

  此时这巨响,没有冲天的火光,虽有硝烟弥漫。不过……却更多的是冲天的臭气弥漫出来。

  有人禁不住大骂:“哪个丧尽天良的将粪坑炸了。”

  这放了炸药包的人便没头没脑地冲出去,迎面有人拎着他,骂道:“老六,你炸了啥?”

  “茅坑呀。”

  “你炸茅坑做什么?”

  “那边教我点了火药包之后,就扔到一个地方,俺就一直在想,这茅坑若是炸了,是什么样子。”

  “你这不成器的狗X玩意。”对方骂骂咧咧:“跑,快跑……”

  爆炸的效果很惊人。

  整个陈府,一时之间是冲天的臭气。

  女眷们真比杀了她们还难受,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哭声。

  一会儿,又有伺候的小女婢道:“不好啦,不好啦,老太爷受了惊吓……受惊吓了……吓死啦……”

  这陈家上下,已是乱成了一锅粥。

  顺天府闻讯,已是火速冲杀了过来,可刚到陈家门口,却见这外围,早有一队锦衣校尉按刀而立,将为首的都头拦住。

  这都头道:“我等得到了警报,说是此处……”

  而百户刘文秀则面无表情地回应道:“不能进去。”

  “里头要出事,这是左都御史的宅邸……”

  “左都御史的也不行,谁上前一步,立杀无赦!”

  都头顿时察觉到不对劲了,他发现自己左右不是,倘若置之不理,顺天府尹那边肯定无法交代,谁不知道,府尹可是一直巴结着左都御史的?

  可若是冲过去,这些校尉可惹不起。

  “我们若不能冲进去拿贼,尔等既为厂卫,为何不拿人?”

  “因为这些人拿不得。”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有什么人拿不得?”

  “这是孔圣人之后,是圣裔,你吃了熊心豹子胆吗?竟敢拿他们,你是什么东西,你祖先又是什么东西?”

  一番质问,竟是让这都头瞠目结舌,一时吐不出半个字来!

  “滚开!再敢啰嗦,扒了你的狗皮,我知晓你姓刘,也早就知道你的住处,晓得你家里有几口人!”刘文秀厉声大喝。

  这都头平日里在京城,虽是面对上官需小心奉承,颤颤惊惊,可在寻常人面前,却是嚣张跋扈,真是横着走的。

  如今……顿时萎了,他抬头看一眼陈府,只觉得后襟一凉,连忙抱拳道:“告辞。”

  说罢,人已飞也似的,带着一干差役,望风而逃。

  看着远去的背影。

  刘文秀摸了摸鼻子,忍不住回头。

  而后……轰隆一声……

  刘文秀回头,此时终于看到正儿八经的火光冲天了。

  前头那一声爆炸,总觉得怪怪的,而且……总觉得味道好像不太对。

  可这一次……炸的似乎很有派头。

  一团火焰气势汹汹地在陈家上空升腾而起。

  紧接着,便是许多人冲了出来,原来是那些冲进去的人,自己都吓坏了。

  不只孔家人,还有陈家人,也个个都奔逃了出来,一个个口里大呼:“不好啦,贼人将我们的祖祠给炸了。”

  又有人道:“快,快请大夫,少爷的蛋碎了……快……请男根圣手周大夫……他最在行……”

  一番乱哄哄的……

  刘文秀却已带着人……也一哄而散。

  整个京城……遭殃的不只是陈家。

  许多的府邸,都遭了袭击。

  顺天府这边,直到最后才有资格进去,看着这里头一片狼藉,尤其是陈家,总感觉哪里都有粪便的味道,让人作呕。

  偶尔……有人抬出一两具尸首,当然……其实死人并不多。

  只是……活人死的不多,这死人就有点……惨了……

  祠堂都给炸了……

  一时之间……京城里又是闹哄哄的。

  大家纷纷议论,说是看到一群贼人,当街而去,个个趾高气昂。

  而锦衣卫,也早已撤了,一下子,街道便清空了出来。

  五城兵马司、顺天府,甚至包括了北镇抚司的缇骑,这才出现在街道上,从方才的躲在一旁,望风而逃,又变成了颐指气使,不可一世。

  ……

  此时,殿中。

  到处都弥漫着杀气。

  没错,是杀气。

  大家看着张静一将孔衍植的罪证送到了天启皇帝的面前。

  天启皇帝立马就拍案叫骂:“孔衍植该死!”

  而这时,百官的心里,只是冷笑。

  左都御史陈演上前一步,义正言辞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天启皇帝大怒道:“罪证都明明白白,难道还不清楚吗?”

  “就算有罪……”陈演忍不住继续辩解,他很清楚,锦衣卫要挑人错,肯定能找出错来。

  可就因为人家滥杀了几个无辜,便要杀人全家吗?

  若是如此,这满朝文武,谁不该死?

  “陛下,此乃圣裔,乃是至圣先师之后啊,现在锦衣卫竟是猖獗至此,寻了罪证,便要诛杀全家,这……臣等为圣人门下……今日亲自目睹这般的恶行……宁愿与张静一同归于尽,也绝不愿圣人后裔,受此戕害……恳请陛下……以孔圣人为念,以天下读书人为重!”

  第五百六十四章 你家没了

  陈演又不傻。

  他很清楚,锦衣卫肯定查到了些什么。

  事实上,这些在他上殿之前,就已经有所预判的。

  衍圣公府的一些事,他是有所耳闻的。

  毕竟……身居高位,在曲阜又是土皇帝,莫说是曲阜,就算是整个山东,谁见了这衍圣公,敢多说什么呢?

  出自这样的家庭,这孔衍植能好到哪里去?

  问题的关键不在此。

  问题的关键是,张静一诛杀衍圣公,就是彻底的要灭儒,是对儒家的大不敬。

  连衍圣公都可以杀,那么岂不是一手遮天了?

  所以此时,陈演的眼圈红了,又是潸然泪下道:“这张静一,分明就是恶意打击报复,实为天下人所不齿。且不说……这些罪证,是真是假,就算为真,那又如何?难道人就不能犯错吗?衍圣公乃是圣人之后,难道陛下却不能容忍他们分毫吗?现在天下人人义愤填膺,都声言要为圣人报仇,陛下若是继续姑息此子,将来亡大明者,必此人也。”

  张静一立即反唇相讥道:“有罪而不治,这是什么道理?锦衣卫乃是奉旨办事,对待乱党,绝不心慈手软。都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衍圣公莫非比王子还厉害?他们这般鱼肉乡里,甚至明知有人谋反而不报,便是万死之罪。陛下对他们恩重如山,他们不思图报,哪里有半分的忠义?这样的狗东西,莫说当初我杀了便杀了,今日他若是再活过来,我再杀一遍!”

  这话……很狠。

  摆明着就没把满朝文武放在眼里。

  好啊……

  陈演勃然大怒,已恨不得跟张静一拼命了,他如一副斗鸡一般的架势,气势汹汹地道:“就算有天大的罪,此圣裔,也当赦免。何况这所谓的罪证,不过是有人构陷。张静一……你如此张狂,哈哈……哈哈……好的很,老夫今日……与你不共戴天!”

  见陈演如此,百官莫不感同身受。

  于是许多人跪下,哭告道:“自从陛下听信了张静一这乱臣贼子,天下人无不与陛下离心离德,陛下到了现在……还要姑息养奸吗?”

  “陛下……不杀张静一,圣人在天有灵,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啊……”

  “今日陛下不杀张静一,臣等……愿死,就请陛下……诛尽臣等……”

  言辞已越来越激烈。

  也开始有越来越多有分量的人站了出来。

  黄立极几个,已是吓坏了。

  他们所害怕的就是如此。

  一旦百官和天启皇帝彻底决裂,他们的立场,就成了重中之重。

  而他们到底该站在哪一边呢?

  无论是哪一边,自己都吃不了兜着走。

  此时,天启皇帝气得咬牙,看着一个个站出来的人,越来越多,有不少……竟还是他所器重之人。

  却在此时……

  轰隆……

  突然一声爆炸巨响传出。

  魏忠贤大惊,立即道:“陛下……护驾,护驾,保护陛下……”

  不过……好在是虚惊一场。

  有宦官忙是上前奏报道:“陛下,宫外发生了爆炸,不过……动静是不大。”

  天启皇帝怒道:“天子脚下,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去彻查,立即来报。”

  宦官早已吓得脸色苍白,连忙道:“奴婢……遵旨。”

  当然,这只是一段小插曲。

  对于陈演等人而言,这个时候,是容不得有什么事,破坏他们的大局的。

  现在情绪已经酝酿了,谁还管这些许的小事。

  陈演悲戚地道:“陛下啊陛下……你听这张静一他说的是什么话,什么人,他想杀便杀……这是什么道理?”

  “这天下,若是连圣人之后都是乱党,那么这天下,还有谁是清白之身?陛下……臣……臣……”

  说着,居然一下子朝着那殿柱要撞过去,大义凛然地道:“陛下若是再无动于衷,袒护张静一,这大明危亡只在旦夕,臣宁愿今日血溅于此。”

  众人又纷纷道:“陛下……陛下啊……”

  众人纷纷嚎哭起来。

  一时之间,殿中哭声震天。

  “陛下……”此时,却有一个声音传来。

  天启皇帝只觉得烦躁得很。

  一个狗屁圣裔,惹来一群人像疯了似的!

  杀张静一,开玩笑!

  最多给他罚俸一辈子,这算是底线,就当是朕把他一辈子的薪俸给省了。

  其他的……他只充耳不闻。

  当然,无论是太妃,还是孙承宗,在请他来之前,都有过告诫。

  说是这个时候,天下人怒不可遏,所以最好的办法,绝不是继续去拱火,今日朝见百官,陛下就当一个木桩子就好了,随着他们闹,反正事不办就好,等这些人发泄之后,也就安静了。

  总算……能让天下人泄泄火。

  总比跑去火上浇油要强。

  因而天启皇帝打定了主意,只当自己是个木头人,一声不吭,只是眼睛一直盯着陈演,心里也忍不住的想……他怎么还不撞柱子?

  撞来看看啊。

  这倒不是天启皇帝黑心,实在是他一直很好奇,总是传闻古大臣能撞柱而死,可天启皇帝则怀疑,人是撞不死自己的。

  就这般听到无数人哀嚎和咆哮。

  却在此时……

  突然有宦官脸色大变地进来,惊慌无措地道:“陛下……陛下……出事啦,出事啦……”

  这宦官边冲进来,边大呼。

  天启皇帝顿时一下子活了,飞也似地从御椅上站了起来,惊喜地道:“出什么事啦,出了什么事?”

  众臣一听,顿时勃然大怒。

  这是故意扰乱视线,方才还一副软哒哒的样子,现在就这样精神。

  他们甚至怀疑,这是想要转移话题。

  所谓一鼓作气,现在情绪都酝酿到了这个程度,怎么可能中断?

  于是陈演怒道:“天大的事……可有今日之事要紧吗?”

  天启皇帝则不理会这些人,而是满眼好奇地继续凝视着宦官,而后厉声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宦官忙道:“有人在京城里行凶……他们极为嚣张……居然……居然打家劫舍,将很多人的家都砸了,不只如此……竟还搁了火药……”

  天启皇帝一听,顿时道:“莫不是有什么乱党?果然……朕就知道,京城里尽都是乱党……厂卫去了没有?顺天府呢,他们死了吗?”

  这宦官想要答。

  而百官却一个个愤怒已到了极点。

  在他们看来,这分明就是借故转移话题。

  今日闹到了这个地步,便是天大的事,也得搁置一边去。

  而那陈演,更是勃然大怒,他咬牙切齿,恨恨的样子:“陛下……”

  天启皇帝压压手:“先听他说。”

  宦官这才有了机会继续道:“本是要管的,可是……人去了,却……又回去了……”

  天启皇帝挑眉道:“回去了,这是何故?”

  “说是……那是圣裔,都是至圣先师的子孙……”

  卧槽……

  天启皇帝猛地精神一振。

  百官这时……才开始慢慢地察觉到有一些不对劲了。

  这……怎么感觉……好像……是一个圈套?

  “陛下……这是阴谋,是有人假借……”

  “炸的都是谁?”天启皇帝看着这宦官。

  这宦官抬头,嚅嗫道:“炸的……炸的有陈家……”

  陈演觉得自己眼皮子跳了跳,忍不住道:“哪一个陈家。”

  “你家……”宦官哭笑不得的道:“闹的太厉害,奴婢……其实也只大致知道一些,只晓得一群孔家人,突然冲进去,口里说什么天诛陈氏,还说什么要杀什么乱臣贼子。后来……又是打砸,又是放火。还听说……听说……陈家少爷的蛋……”

  “什么蛋?”陈演觉得有些眩晕。

  殿里骤然之间,开始安静下来。

  不得不说,这宦官赢了,他终于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

  “蛋啊,就是那个……那个……奴婢没有的东西,陈家少爷的蛋……它碎了……据说是在殴斗之中,不幸被人踹碎的。还有陈家的老太爷,也受了惊吓,昏厥不醒……”

  陈演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嗡的响,一片空白。

  宦官又道:“还有更惨的。”

  陈演:“……”

  “也不知是谁,居然将陈家的祠堂……给炸了……好家伙……那真是……真是……”

  宦官不敢继续说下去了。

  百官们甚至已不忍心听下去。

  大家第一个反应,都是纷纷看向陈演。

  陈演只觉得胸口闷得慌。

  有一种想呼吸,却无法吞吐的感觉。

  他愣愣的站在原地,而后,嘴巴才嚅嗫道:“这是骗人的,这是骗人的……”

  他口里这样说,表示不相信。

  可陡然之间,他突然爆发。

  一下子,冲向殿柱,昂起脑袋就朝柱子撞。

  咚……

  可怜的殿柱发出嗡嗡的声音。

  陈演随即哀嚎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们不要想诓骗老夫!”

  说罢,一屁股跌坐在地,而后哀嚎道:“陛下……陛下……这些该死的贼,请陛下做主啊……”

  随即,他匍匐在地,咬牙切齿道:“陛下……不能再纵容这些乱臣贼子了!”

  第五百六十五章 专治不服

  陈演撕心裂肺,苦不堪言。

  先是大悲,继而大怒。

  他朝天启皇帝不断地叩首,道:“臣请陛下,允臣将这些乱臣贼子,碎尸万段。”

  殿中百官,谁不对陈演抱有同情呢?

  众人低声议论,这不是明摆着,有人打击报复吗?

  好家伙,连左都御史也敢报复,这姓张的,真已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了。

  于是刑部尚书上前,厉声道:“陛下,贼子已猖獗到了这样的地步,朝廷怎可置之不理,不知这贼子拿到了没有,这背后一定是有人指使,臣以为……此案……关系重大,如此重臣,在天子脚下,竟连自己的家都无法自保,一定要拿住贼子,同时要揪出背后指使之人,如此,才可还陈公一个公道。”

  又有人道:“必须严惩不贷!”

  大学士李国也坐不住了,他本不想急着表态的,可是没想到,居然发生了更为恶劣的事,于是咬牙切齿地上前道:“陛下啊……为何左都御史陈演今日刚刚死谏,便遭了这样的事?此事决不可姑息,倘若姑息,以后谁还敢言事?”

  这大学士站了出来,顿时令人振奋。

  黄太极忍不住瞥了张静一一眼,心里有点无语。

  到了这个时候,李国这个大学士站出来,他就等于被架在火炉上烤了。

  只是……李国都出来了,你这首辅大学士为何不出声?

  陈演这时只是嚎哭。

  他牙都要咬碎了。

  不报此仇,誓不为人啊。

  此时,数不清的大臣蜂拥而出。

  若是说起初弹劾张静一的,朝中只占了六七成,那么现在就变成八九成了。

  就连最顽固的阉党,在这个时候,都已觉得过分。

  天启皇帝也被这架势镇住了。

  这摆明着是要决裂的阵势啊!

  魏忠贤在旁,不禁捏了一把冷汗,倒不是对张静一有什么感情。而是……

  其一,是害怕某些大臣借此扩大化,最后让厂卫也被牵涉其中。

  其二,则是驾驭不住群臣,陛下这边,肯定也不饶他。

  天启皇帝被逼得无可奈何,此时只好问那宦官道:“人拿住了没有?”

  这宦官期期艾艾地道:“没……没拿住。”

  殿中哗然。

  李国率先厉声大喝道:“没拿住?区区贼子,光天化日在内城干如此的事,为何拿不住?”

  陈演一听,又觉得眩晕,便又撕心裂肺地干嚎起来:“天哪……礼崩乐坏至此……至此……”

  天启皇帝给吵得心烦意燥,于是厉声道:“休要吵闹。”

  说着,天启皇帝便又看向那宦官道:“贼子拿住了吗?”

  宦官这时有些崩不住了,道:“陛下,没敢拿!”

  “……”

  殿中大臣们几乎要窒息了。

  没……敢拿?

  “顺天府是干什么吃的,厂卫呢?”有人勃然大怒地冷喝道。

  陈演更是要昏死过去。

  “人都去了,无论是厂卫,还是顺天府,听闻了这些人的身份……便都不敢动手了,大家都撤走了,那些人打砸之后,便扬长而去,还放出狂言,说是下次还来……”

  京城居然还有如此牛逼的存在?

  这一下子,何止是百官色变。

  就算是天启皇帝,也不禁色变。

  朕都做不出这么跋扈的事吧?毕竟朕只求财的。

  陈演已是几度要昏厥过去,咒骂道:“乱臣贼子,乱臣贼子啊!这样的贼子,竟不敢拿,厂卫是废物吗?我的天啊……我的爹……我的儿……”

  说罢,抓着自己的心口,又一副要死去的样子。

  天启皇帝也是勃然大怒,便厉声道:“是什么人,竟敢如此胆大包天!”

  宦官这才期期艾艾地道:“说是从曲阜来的,是圣人之后,乃是圣裔!”

  此言一出,殿中出奇的安静。

  只见宦官接着道:“锦衣卫那边的解释是,此前辽东郡王殿下就曾严惩过圣裔,却遭来天下人的声讨,百官谩骂,甚至还传言,要让辽东郡王以命抵命。所以他们现在晓得规矩了,但凡是圣裔,都是至圣先师的子孙,断然不可能做出什么不忠不孝的事的,想来……他们冲进了陈家,只是因为……因为误会,而至于陈家遭受的损失,料来陈御史也绝不会追究的,还说……大水冲了龙王庙,陈御史是个大度的人,至于什么乱贼之说,这从何谈起呢?都是坊间流言,当不得真,而且陈家也没受到什么损失,毕竟……不是没死人吗?”

  “倒是顺天府的人想去拿人,却被锦衣卫的人给截住,说谁要是敢私拿圣裔,便是和至圣先师过不去,不但将人挡着了,还让那些人……光明正大的离开了。陛下,冲进去的人实在太多,而且都自称是圣人之后,现在人已散去……就算要拿……只怕也难拿住人了。”

  这宦官老老实实地禀告,其实他自己禀告的时候,都觉得好笑,差点没崩住,要笑出来。

  好在他憋着脸,总算是忍住,而后继续道:“那些人砸完了之后,临行时,还说有人看到锦衣卫给这些送了钱呢,说是很是仰慕这些圣人,如今见了他们的子孙,与有荣焉,他们打砸的辛苦,只怕累了,请他们去吃一口茶水解解乏,下一次他们若是要砸哪里,得容请他们提前知会一声锦衣卫,免得这锦衣卫突然得知了警讯,兴冲冲的跑来,原来却是误会,害大家白跑。”

  “……”

  此时,殿中出奇的安静。

  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傻子都明白。

  这绝对是故意的!

  可是……

  别人可以不做声,可陈演却不能不做声,毕竟……又不是你们儿子蛋碎了,于是哀嚎道:“陛下,这定是张静一主使,是他主使,他买通了孔家的贼子……故意如此……陛下……要为臣做主啊!”

  天启皇帝一听原委,这时大抵明白了什么,暂且先不理陈演,而是对宦官道:“那些圣……贼……不,圣人子孙……从陈家抄出钱来没有?”

  宦官道:“奴婢这就不知了。”

  “这样啊。”天启皇帝顿时一脸遗憾之色,随即又道:“陈卿家,你先别急,我们先将事捋一捋。”

  天启皇帝道:“我们先分清,这些人是不是圣人后裔。张卿,怎么京城里会有这么多的圣人后裔?”

  张静一道:“这都是臣的错,衍圣公孔衍植罪恶滔天,十恶不赦,可是许多人都说臣在栽赃陷害,所以臣为了表示清白,所以特别从曲阜,请来了许多被孔衍植欺压的苦主,谁晓得……苦主实在太多了,臣又担心……许多的案子,讲不清楚,索性就全请了来,总计一千多人……”

  天启皇帝不由讶异道:“这些也是圣人之后?”

  张静一道:“是,都是实打实的圣人之后,曲阜有圣人子孙数万,山东布政使司境内又有接近十万,天下的圣裔,就更多得数不清了。臣请来的,也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

  内阁大学士李国忍不住了,怒气冲冲地道:“他们非嫡亲血脉,算什么圣人之后?”

  张静一却是笑了,道:“李公此言差矣,敢问李公在家排行第几?”

  李国有些愤怒,这是摆明着张静一在搞名堂,还用这么粗劣的手段。

  张静一却率先帮李国回答:“排行第三,对不对?这样说来,你也不算是家中的嫡长子,那么李公又算不算李家的后人呢?莫非李公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李公啊,做人要有良心,就算你是嫡系,你爹难道一定是你祖父的嫡系?你祖父的嫡系,又一定是你曾祖的嫡系?都是子孙,虽于礼而言,嫡长子该继承家业,这是没有错,可却不能嫡长子好处都占尽了,这其他的子孙,便连血脉都不让人相认,若是真这样算,李公难道也可以说您不是李家的子孙吗?那么李公的先人是谁?要不,李公索性改姓吧,以后也别进李家的宗祠了。这世上的东西,什么都可以改,可是身上流淌的血液,却是无法更改的,若都如李公这般,祖不认孙,孙不认祖,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这些孔家的后人,确实乃是圣人之后,这是实打实的,有家谱,也有宗亲为证,怎么到了李公这里,就不算数了呢?内阁大学士,当然位高权重,可是……堂堂内阁大学士,还可以管别人的家事,可以决定谁算不算谁的子孙吗?”

  这一番话……真让李国的脸色难看至极。

  可是……李国脸抽了抽,他有点害怕张静一继续嘴贱,把他的家底给挖出来,要知道,他四代之前,可就是庶出的。

  其实站在这里的人……又有几个人敢自称自己是真正的根正苗红,延续了数十代,依旧还敢自称自己是绝对的嫡系呢?

  大家一时间都不好再吭声,似乎都怕被张静一把家底都翻出来公之于众。

  但是陈演,心里的悲愤自是不可能给抹平了,他愤恨而悲怆地道:“光天化日,就算是孔家子孙,如此大奸大恶,也定要严惩不贷!”

  第五百六十六章 万恶之源

  陈演已经顾不得许多了,他要疯了。

  因而,此言一出。

  张静一立即道:“不对,不能严惩,这是圣人后裔,方才已是说的明明白白,陈公自己也说,圣人后裔,不可轻易治罪,就算有天大的罪,也应该赦免。怎么到了陈公这儿,就又是一个说辞呢?”

  “陈公啊……且不说大丈夫一言,驷马难追。你毕竟是圣人门下,作为圣人的门生,现在却对圣裔喊打喊杀,这是弟子应该做的事吗?”

  张静一义正言辞地接着道:“我张静一不是圣人门下,当初诛杀了孔衍植,现在听了诸公之言,也不由得幡然悔悟,才知道从前做错了事,今日愿向陛下请罪,并且保证,绝不会再有下次。而且我已决定了,为了防止我这样的事,再继续发生,从此以后,谁要是跟圣人的子孙为难,便是我张静一不共戴天的仇人。”

  “至于陈公……你家发生的事,不过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哎……我劝你大度。”

  “我大你张静一……个头……”陈演龇牙裂目,已是怒极,直朝着张静一咆哮。

  张静一的脸色,骤然之间冷了下来。

  或者方才,他还带着调侃的轻松语气。

  可在此时,猛地翻脸,浑身上下,隐有杀气一般,他死死地盯着陈演,一字一句地道:“你说什么?”

  陈演下意识的心里一慌,一时瞠目结舌,可又念及自己全家老小,又是悲从心来。

  他还想要大骂。

  这时……张静一却道:“这圣人之后,到底犯法要不要处置,今日我倒是糊涂了,还请诸公给一个说法吧。”

  这时,殿中鸦雀无声。

  若是要处置,那么就说明张静一没杀错人。

  现在这么多的罪状,又说从曲阜寻了如此多的证人,而且到时候,只要天启皇帝来一句,没错,朕已经知道衍圣公罪恶滔天,所以命张静一便宜行事。

  那么这件事……也就可以轻松让张静一躲过去了。

  可话又说回来。

  若是说圣人后裔犯罪从轻发落,或者是无罪呢?

  若是如此,那就真要乱套了。

  张静一已经引进了上千个孔家人进京来,就算他不继续引进,单这上千人,被锦衣卫操控在手里,今日砸了陈家,明日会不会来砸我家?

  这哪里是什么圣裔,这简直就是一群该死的刁民啊。

  大家都小心翼翼地瞥向陈演。

  陈演不就是最好的证据吗?

  就在语塞之间。

  天启皇帝突然拍案而起,气势汹汹地道:“你们都闹够了吗?此事到了今日,到此为止,谁也不得继续再追究!张卿处置了孔衍植,是孔衍植作茧自缚。而至于孔家人滋事,这也怪不得他们,若不是诸卿弄的沸沸扬扬,搞得天下哗然,到处宣扬什么孔家无罪,何至于这些孔家族人,如此嚣张跋扈,这还不是你们纵容出来的?”

  “君子之泽,三世而衰,五世而斩,这孔家已历经了多少世,怎么可以超脱于法度之外呢?所以……此事……就此作罢,以后谁也不可再提及。若是还有人胆敢看热闹不嫌事大,四处妖言惑众,立即拿下法办。至于那些借由此事滋事的读书人,也一并要严惩不贷。那些孔家人,要警告他们,不可再有下次,如若不然,也不轻饶。”

  “至于陈卿家,陈卿家这一次是遭了无妄之灾,不过……陈卿自己也说,你是孔门子弟,孔家人触犯律令,也应当赦免,朕本觉得,既是犯了错,不得法外开恩,可陈卿今日……受此巨大的伤害和屈辱,实在让朕垂怜,既如此,朕这一次,就网开一面,遂了陈卿的心愿吧,赦免那些滋事的孔家人,这一次,朕是看在了陈卿家的面子上,可下一次,就绝不轻饶了。陈卿,你看朕这样处置,可否?”

  群臣一个个目瞪口呆。

  陈演更是听得眼睛都直了。

  他为孔家人叫屈……孔家人弄碎了他儿子的蛋蛋……皇帝可怜他……决定顺水推舟,赦免那些弄残了他儿子的孔家人……

  还他娘的美其名曰,是看他可怜,遂了他的心愿?

  陈演骤然之间,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厉害,而后脑子像浆糊一般。

  天启皇帝则是板着脸,而后看向那大学士李国道:“李卿认为,朕的处置是否得当?”

  “陛下……”李国肺要气炸了,可猛地意识到……好像他无可辩驳,他最终苦笑道:“也只好如此。”

  不能继续闹下去了。

  再闹下去,就是不可收拾的局面。

  继续争取,那孔家人就成了张静一手里的利器,到时候……不知多少人要遭殃呢!

  陈演听这李国一句只好如此,口里忍不住大呼:“李公……你……你……”

  他怒极,于是……急火攻心……

  随即猛地用手抚额,而后……突然觉得自己喉头一甜,拼命咳了一下,口里便有一口血喷了出来,最后……脑袋一头扎进殿上……

  晕死过去了!

  一见到他如此。

  张静一立即大叫道:“陛下,陈公见陛下如此大恩大德,高兴得晕死过去了。”

  此言一出……

  满殿之中,没有人发出声音,只是无数人心里,大抵是在问候张静一的。

  而这……恰恰是张静一的得意之处,这些读书人出身的狗东西,最喜欢干的事便是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如今……总算他也算是学业有成,掌握了话语权了。

  这话语权掌握在手里的滋味,真是美妙啊!

  天启皇帝亦是大乐道:“好啦,让个太医来看看,陈卿家还是忠心的。”

  说罢,又道:“今日就此罢朝,以后不要再拿这些闲事成日来麻烦朕了,朕龙体欠安,病得不轻呢,好了,退朝,退朝。”

  说着,天启皇帝生恐夜长梦多,直接起身便走。

  他移驾西苑勤政殿,等端坐了下去,才长长地松了口气,一会儿工夫,魏忠贤便疾步进来道:“陛下,辽东郡王殿下来见驾了。”

  “朕以为朕跑的快,没想到他跑的也不慢。”说着,天启皇帝押了口茶,吐出了一口气,便笑呵呵地道:“叫进来吧。”

  张静一进来,便苦笑道:“陛下,臣万死,臣……”

  天启皇帝摆着手道:“事情能解决就最好不过了,衍圣公……这狗东西,犯了这么多的罪,当然该死,朕都没他坏。”

  张静一:“……”

  天启皇帝又叹了口气,接着道:“最可恶的是,这衍圣公比朕还坏十倍,可这天下之人,人人都说他是至德至孝之人,可朕至少也不算太坏,却人人骂朕是昏君,这该死的世道!”

  张静一禁不住笑了,道:“人的好与坏,本是评价一个人的标准。起初的时候,就是如此的。可是到后来,开始有人慢慢的把持了舆论的公器之后,这等事,却渐渐的开始变了。衍圣公必须得好,这是因为,在读书人眼里,这是他们的道德牌坊,所以孔衍植无论做什么缺德的事,自有无数大儒为他们吹捧,也有读书人,为他掩饰自己的过失。”

  “可是陛下不一样,当初的时候,我大明是皇帝与士绅治天下,可到了后来,士绅越来越壮大,土地越来越多,这时,彼此的矛盾就出现了,朝廷若是多收一些钱粮,士绅就得少得一些,彼此之间……利益相争,其实早已成了水火不容的关系,这个时候,陛下还指望这些人为陛下说话吗?”

  张静一顿了顿,又道:“依臣愚见,陛下无论做任何事,无论是好是坏,横竖这些人口里也吐不出象牙来,又何须在意。”

  天启皇帝颔首,脸色渐渐凝重起来,冷冷道:“一群养不熟的狼崽子。”

  张静一不甚在意地道:“其实这也无可厚非。譬如一个士绅,原先家里有一千亩地,朝廷给他们厚待,比如给他的地免税,他一定会感恩戴德。可慢慢的,他越来越壮大,土地不断兼并,开始变成了一万亩、十万亩,奴仆也越来越多,家里的钱粮堆积如山,这个时候,他的实力更强,朝廷给他任何的赏赐,他也都不放在眼里了。”

  “可若是朝廷稍稍对他有一丁点损失,他便要咬牙切齿,恨之入骨。这个时候……他与陛下,已从彼此相依的关系,变成了彼此仇恨。长此以往……这些人……迟早要成为祸乱的根源。”

  天启皇帝凝视着张静一,不由皱眉道:“这样说来,张卿的意思是……”

  张静一目光炯炯地看着天启皇帝道:“这也是臣非要诛衍圣公的主要原因,既然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又何须客气呢?臣此次纵容孔家人闹事,其实也不只是闹事这样简单……而是……”

  说到这里,张静一顿了顿,认真地看了天启皇帝一眼:“而是……借此机会……抓住那麓山先生……”

  天启皇帝已有许多次听到这个麓山先生这号人物了。

  这个人在天启皇帝看来,乃是万恶之源……

  第五百六十七章 浮出水面

  不过……天启皇帝觉得很不可思议。

  因为张静一分明奏报,这个麓山先生,确实和衍圣公没有太大的关系。

  若是真有联系,张静一早就大做文章了,还等着给衍圣公搜罗出这么多罪来?

  毕竟……谋反就足够这衍圣公枪毙一百回了。

  既然如此,那么……杀衍圣公,和这麓山先生有什么关系呢?

  于是天启皇帝凝视着张静一,道:“你继续说下去。”

  张静一道:“这个叫麓山先生的人……绝不是省油的灯……陛下想想看,勾结辽将,与衍圣公的女婿勾结,又想办法,影响到了外戚张家,这朝中有几个人和他勾结,迄今为止,更是一无所知。可怕的还不只是如此……而是这个麓山先生一直都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陛下,此人闹出了这么大的事,可实际上……只是在背后来影响,却好像又根本不存在于世上一般,那么……臣的推断是,此人智计过人。这其二嘛……”

  天启皇帝瞪他一眼,才道:“不要卖关子。”

  张静一便道:“这其二,便是此人一定有着巨大的背景,以至于他与任何人接触,都能取信对方。”

  天启皇帝颔首。

  这倒是实话。

  有的人出门就是靠刷脸的,当大家知道此人是个厉害人物时,那么接触各色人等,大家才肯跟他干此等要命的勾当了。

  天启皇帝也不禁好奇起来,于是眼眸紧紧地盯着张静一,道:“这样说来,那么……此人……到底是谁呢?”

  “臣不知道。”张静一叹了口气。

  天启皇帝道:“那么卿家方才……”

  “其实臣很担心。”张静一认真地道:“正是因为此人背景深厚,而且从他行事风格来看,是个极谨慎之人,所以……臣担心的就是,陛下安然回到了京城,识破了乱贼的奸计,那么以此人的谨慎,一定会立即开始隐匿起来,甚至远走高飞,自此之后……便无影无踪。”

  天启皇帝颔首,张静一的判断确实没有错,这个人行事缜密,虽联络了许多人,但是事后却发现,竟都没有一丁点的痕迹,那么这个人的谨慎,就显而易见了。

  现在事情败露了,依着这样谨慎的性子,此人会立即消失,乃是情理之中。

  张静一接着道:“可是此人一旦远走高飞,那么这线索,也就彻底的断了。陛下……勾结辽将,差一点杀死陛下,甚至是……种种的后手,现在回想起来,都禁不住让人心生恐惧,若不是陛下有齐天之福,现在胜负还未可知。”

  “这样的人若是不揪出来,不查出他的背景,这迟早会成为我大明的腹心之患,正因为如此,臣才果断杀衍圣公。”

  天启皇帝此时就像一个好奇宝宝,正襟危坐地看着张静一:“这是为何?”

  “这就好像钓鱼,鱼儿要逃了,此时要做的就是抛出一个更大的诱饵,让对方觉得有机可乘。我想……那麓山先生,已是准备擦除所有的痕迹,准备全身而退的时候了。可就在此时,倘若当他得知了臣杀死了衍圣公全家,他会如何?”

  天启皇帝眼前一亮,不禁道:“妙啊,他一定会觉得……还有机会。”

  “自然……此人为了杀死陛下和臣,可谓是挖空了心思,这个时候,突然一个巨大的机会就在眼前,他怎么肯放过呢?所以臣料定,此人既谨慎,可同时对陛下和臣也是恨之入骨,一旦有机会,他一定会愿意冒险,继续留在京城运作。”

  天启皇帝醐醍灌顶,点头道:“不错,衍圣公的死,势必会引发巨大的争议和动荡,在他看来,或许这又是一个新的机会。那么……又该如何拿住此人?”

  张静一笑了笑道:“他肯留在京城,那就好办了。其一……他既然耐不住寂寞,一定要活动,而只要活动,便一定会有蛛丝马迹。除此之外……他一定不会放过这个看好戏的机会……所以……臣已布下了天罗地网,想来,很快就要收网了。”

  天启皇帝禁不住咬牙切齿,道:“这个人为了弄死朕和卿家,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这样的人,实在可怕……若是能拿住此人,朕倒想看看,这个人到底是谁,他为何如此,更想知道,他的背景到底深厚到了什么样的地步!要尽快将此人拿下,这些人,实在可恶,我大明怎么就有这么多的乱党和反贼,尤其到了朕这儿……”

  张静一心里想,大明好几个皇帝都死得不明不白呢,你猜是为了什么?

  要知道,嘉靖皇帝那个人精,可是吓得在宫里连药都不敢乱吃呢!

  更何况,你不是还抄了这么多人的家吗?

  这不,副作用出来了。

  当然……张静一却没有点破,只是道:“臣自知事关重大,自然竭尽全力。”

  天启皇帝对于张静一还是极信得过的,既然张静一说了竭尽全力,就说明事情已有了眉目。

  张静一随即告辞。

  出了宫门,张静一心里却想,这杀衍圣公的事虽算是过去了,只怕不少人,已将他恨之入骨吧。

  他从前读史的时候,总觉得史记中许多名臣推动改革,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好下场,勉强有几个成功的,最终也遭受秋后算账的结局。

  而这些推动改革之人,其实已经算是十分谨慎小心,尽量的还照顾着旧贵的一些利益,只是即便如此,依旧不能善终。

  如今……他才方知道,想要在一群天生的人生赢家们手里夺食,是何其难的事。

  不过……张静一没有选择,倘若他不是两世为人,不知历史的走向,或许还可舒舒服服地混吃等死,可时至今日……已没有选择了,明就算不亡于建奴,也会亡于流寇……张静一未必在乎明朝是否毁灭,可他在乎自己和真心真意对待他的天启皇帝。

  既然如此,看来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那些旧贵们狠,那他就要比他们更狠。

  他们的拳头硬,那他就要比他们更硬。

  回到了千户所,张静一才刚刚落座,立即便见几个锦衣卫武官徐步走了进来。

  为首的是王程,其余刘文秀人等。

  他们一一做了汇报,张静一现在几乎是一言九鼎,他慢悠悠地端起了茶盏,而后呷了口茶,才抬头看向王程道:“那个麓山先生,现在可有眉目?”

  “查过了。”王程肃然道:“昨天夜里,有不少人往陈演家走动,都是商议着,怎么对付殿下的,其中有七个人,有可能是麓山先生,此后……又进行了一些排查,和偷偷的走访,现如今,有嫌疑的便有两个……这两个人……已经开始追踪了。”

  “除此之外……也已开始摸他们的底细……只是殿下……你怎么就那么确定,麓山先生一定会在昨夜陈演的宾客之中呢?”

  张静一笑了笑,便道:“很简单,因为这个人过于谨慎。”

  王程一愣,甚是不解道:“若是谨慎,岂不是更不会去吗?”

  张静一摇摇头,道:“这你便不知了,谨慎的人……还有一个特质,那就是不肯真正相信别人,这么大的事,今日就要决定我的生死了,他又怎么肯假手于人?他一定会亲自去陈演家,了解一下这些人打算如何对付我,否则,他如何能安心?”

  “再者说了,当时去的宾客这样多,这个人一定在众人之中并不起眼,而他已料想到,我正为杀死衍圣公的事而焦头烂额,一定顾忌不上他,你看,既然完全没有风险了,又可了解实情,何乐而不为呢?”

  王程听罢,点点头道:“不错,换我我也去。”

  张静一此时则问道:“这两个人,为何有最大的嫌疑?”

  于是王程道:“其中一个叫邓文,邓文这个人……并不是官身,却喜欢四处走动,与人结交,他住在一处会馆里,平日里,很爱与人交往不说,就在几日之前,就在陛下回到京城之后,他突然收拾行囊,说要回乡,只是却迟迟没有动身。”

  张静一眯着眼,暗暗点头:“还有一人呢?”

  王程便又道:“还有一人,叫姜胜先,此人深居简出,按理来说,不会参加这样的聚会,他也没有官身,听闻从前是个举人,可中了举人之后,就没有继续科举,宛如闲云野鹤一般,也不爱和人交往,可是这一次……”

  “你是说,事有反常即为妖?”张静一笑了笑。

  王程点了点头。

  张静一呼出一口气,道:“这二人……不要查得过紧,而且我猜测,他们所用的身份,未必真实,可能只是伪造了一个身份。总而言之,暂时不要打草惊蛇,可是……”

  “人还是得看紧了,他们身边所有打过交道的人,都要摸排清楚……我可不听你们什么嫌疑,我要的是真凭实据,若是抓错了人,或者是遗漏了什么,到时……我们便都下不来台了。”

  第五百六十八章 原来是他

  张静一吩咐过了。

  心里疑窦丛丛。

  这二人,显然单凭名字来看,是名不见经传的人物。

  这麓山先生,当真是此二人中的一个吗?

  张静一坐下,陷入深思,他阖目。

  麓山先生是一个这样谨慎的人,或许这二人,也只是诱饵而已。

  张静一抚案,随后下意识的拿手指打着节拍。

  倘若当真是其中一个的话,那么谁最有可能?

  他们既伪造了身份,那么伪造的这个身份,一定十分可靠,就算王程这些人暗中盘查,只怕……能追索来的讯息,也是真真假假。

  想到这里……张静一只得苦笑。

  可是这个人……不得不找出来。

  一日不除,那么张静一就永远不知道,是什么人想置自己和天启皇帝于死地。

  正所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这些人肯定不简单,涉及到的……一定是至关重要的人物……

  张静一眯着眼,突然发现,单靠排查法,已经没有办法追索到这等大贼了。

  新县千户所的人手还是太少,无法见缝插针的四处打探出讯息。

  第三教导队,看来迟早要扩编。

  除此之外……锦衣卫……

  张静一随即站起身,背着手,他虽年纪轻轻,却不知觉的已像某些老人一般,开始背着手,来回踱步。

  ……

  此时……一处房中。

  这房里没有窗户,所以密不透风,有些燥热。

  可在这里,却有人盘膝而坐,这里的陈设很简单,只有一桌一椅,还有一个芦席而已。

  这人便坐在芦席上,捧着书卷,借着冉冉油灯看着。

  这时,门吱呀的开了,来人却是一副锦衣卫的打扮,然后躬身道:“先生……”

  这人抬头,笑了笑:“陈演败了,是吗?”

  “正是。”这人大喇喇的坐在了这先生的对面。

  先生叹了口气道:“陈演的失败,可见单靠庙堂之争,是不可能对张静一造成伤害的,天子与张静一乃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这朝廷不是出了奸臣,而是出了昏君。君父,君父……这么多年来,出了这么多的天子,可有几人,可堪当圣君呢。依我而言,这些人大多昏聩无能,宠信奸佞,如今……连流寇也已四起,大明的气数,尽了。”

  来人道:“可是无论如何,至少辽东的建奴平了。”

  先生道:“平息了建奴,才是可怕,他们借助了军功,就更加的不可一世。现在民变四起,迟早这大明江山荡然无存……”

  来人若有所思,点点头:“先生教诲的是……”

  先生又道:“与其这天下落入流寇之手,我等不取,岂不可惜。”

  “只是……到时谁坐天下呢?”

  “谁坐天下,还不是一样?我等读书人自可共主。你想来在京城待久了,却不知江南、江西一带,已开始流传了新学吧。”

  来人诧异道:“是何学问?”

  “天下无君。”这先生笑了笑,道:“这天下,只需大臣公推内阁首辅大学士,既可主宰,又为何要豢养一个君父呢?如此一来,这百官便可廷推出内阁首辅大学士,内阁首辅大学士执宰天下,而百官则受翰林以及御史监督,翰林与御史,再受士林清议影响,如此……岂不善哉?若当真有能有这般,将来……再彻底铲除那些该死的流寇,那么天下也就太平了。从此之后,便是尧舜一般的世道,再无横征暴敛,也不厂卫鹰犬大行其道。自然,老夫所言的鹰犬,并非是你。”

  来人若有所思,道:“先生所言……我是粗人,听不甚懂。”

  这先生笑着道:“有明之无善政……自这大明建立起,便从未有过善政,这些天子,严酷如太祖高皇帝,狡诈如成祖皇帝,昏聩如英宗、武宗以及今上等等,至于那自私自利如嘉靖天子者,自不待言。可是朝廷所廷推的内阁首辅大学士,大多为贤才,足以治天下了,既然如此,还要君父做什么?从此之后,天下读书人,便可自治天下,如此……岂不善哉?也罢,现在说这些,并没有什么意思,天启那小子一日不死,魏忠贤和张静一此等人一日不除,我等永无出头之日,今日要计较的,却只一件事,如何斩奸除恶,今日不除这些祸乱天下之人,我等迟早死无葬身之地。”

  来人颔首。

  “好啦。”这先生道:“今日天启那小子和张静一又胜了一局,此时正是得意洋洋的时候,现在……计划可以实施了。”

  这锦衣卫凝视着这先生,深吸了一口气,道:“好。”

  “一切依原计划行事。”

  “只怕……”

  “不必担心,天启那小子……还是少年心性,只要施出此法,必能成功,让他们速做准备吧。”

  这锦衣卫点点头,朝这先生抱拳:“既如此……那么……先生珍重。”

  “你也珍重。”这先生朝他对视一眼,带着笑容,一副淡定的模样。

  二人对视一眼,自是告别而去。

  ……

  张静一凝视着一份份从京城各处搜罗来的讯息。

  某种意义而言,张静一终于知道锦衣卫的问题所在了。

  这些校尉,不可谓不卖力,而且搜罗来的讯息也是不少。

  可实际上……却有一个巨大的问题,那就是……没有一群专门从事情报分析判断的人。

  否则,这数不清的讯息涌进来,却是真假难辨,有的可能是打探错了,也有一些消息,可能根本就是别人放出来的烟雾弹。这如山似海一般的大量讯息,反而成了累赘。

  搜集的越多,反而给侦破的工作,制造了大量的障碍。

  可是,要对情报有精准的判断力,这就绝对需要一批专业的人才,他们能将无数的讯息判断了真伪之后,而后将它们像拼图一般的拼出一个完整的信息链出来。

  看来,以后要侧重一下这方面的建设了。

  张静一心里想着,他觉得有必要,设立一个类似于参谋部一样的地方,而且……最好有一个参谋长,当然,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得有人研判和分析出讯息出来,而后给自己提供有用的建言。

  否则……完全凭借自己……

  平日还好,一旦到了关键时刻,就可能掉链子了。

  只是……要找到一个这样的人,可不太容易。

  张静一沉吟着,继续拿起一份份奏报。

  到了正午时分,王程兴冲冲的提了食盒来:“瞧……吃饭啦……”

  张静一抬头,见是王程,紧绷的心松弛下去。

  一看食盒,张静一落座,笑了:“又是宫里送来的?”

  “当然……”王程道:“妹子……不,皇后娘娘让人做的一些热菜,快马让人送来,说是晓得我们兄弟平日里三餐不及时,饿了肚子也不会察觉,是要坏了身子,熬出病来的,你看……这里头还是热乎的。”

  这令张静一想到了当初张素华还在宫外的日子,那时候,张素华也是每日来这里送饭。

  只是,入宫之后,起初只是小小的嫔妃,处处要看人脸色,所以不敢如此招摇。

  可如今,成了皇后果然不一样,终于可以吐气扬眉,不必看人脸色了,因而近来,隔三岔五让人送吃食来。

  张静一大笑道:“哈哈,陛下若是知道,我每日吃宫里的饭,一定要将鼻子气歪,我来瞧瞧,今日是什么吃的。”

  王程开始摆出一碟碟饭菜来。

  顿时这里肉香扑鼻。

  都是肉……

  王程一面摆弄,一面道:“陛下今日去了南镇抚司……”

  “去南镇抚司了?”张静一笑了:“难怪没见什么动静。”

  “去南镇抚司做什么?”

  “听说……抓住了钦犯。”张静一一愣:“抓住了,谁抓住的?”

  “乃是骆同知。”

  张静一诧异的道:“怎么抓住的?”

  “这就不知了,北镇抚司视此为天大的功劳,立即去给陛下报喜,这被拿住的钦犯,听闻不肯开口,说是只要陛下去了,他才肯说。陛下当时兴头好,也想去看看,于是便出了宫。”

  张静一听到此处。

  突然之间,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道:“骆养性?”

  “怎么?”

  张静一猛地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这麓山先生是谁了,不好……快……快……带一队人,准备去拿贼,还有……去南镇抚司……去南镇抚司。”

  王程一脸可惜的样子:“饭不吃啦?”

  “准备吃断头饭吧!”张静一咬牙切齿道:“要快……还有……带上家伙……”

  王程立即察觉到,事态有些严重。

  他是很钦佩这个兄弟的。

  锦衣卫不可怕,就怕锦衣卫出身的人还有文化。

  这个兄弟不但有文化,还有脑子。

  于是他忙要去吩咐人。

  张静一道:“要调兵,调兵,锦衣卫给我去抓那个该死的麓山先生……现在……立即调军校生员来,还有,一队人先行和我出发,全部待短铳。”

  第五百六十九章 麓山先生落网

  张静一火速行动。

  他吩咐王程立即去拿人。

  只是听到张静一要说拿谁的时候,王程大惊失色。

  不过……王程依旧还是点点头:“是,我这便去办。”

  说着,他便已领着一队人,直接出发。

  张静一则带着另一队人,快马加鞭,朝着南镇抚司而去。

  而此时,天启皇帝其实早已出发。

  麓山先生……确实被拿住了。

  正是那房中与那锦衣卫对谈的先生。

  现如今……他已遍体鳞伤,自一队人杀至了同乡会馆,将他揪出来之后,便火速的送到了诏狱。

  而在诏狱之中,田尔耕一脸的兴奋,此时的他,神清气爽,此时,南北镇抚司的所有锦衣卫高层都齐聚于此,人人都有喜色。

  这其实是可以理解的。

  南北镇抚司现在早就大不如从前了,尤其是张静一崛起之后,那张静一自行建设了一个体系,可谓是油盐不进,完全独立在外,所有的人员、官员,全部用他张静一自己的人去填补。

  田尔耕其实也不是不想做出一点成绩,他本事还是有的。

  只可惜……锦衣卫大多乃是世职,这两百多年来,父传子,子传孙,稳定倒是稳定了,就是绝大多数人……敲诈商户倒还有几分本事,可让他们真正的缉凶,总是使不上力。

  有时候,千户倒是靠谱,可下头的百户未必靠谱,百户靠谱,再下头的总旗、小旗或者是缇骑可能就掉了链子。

  许多大事,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可能引发灾难的后果。

  田尔耕自信也算是熟手了,本事还是有的,可和张静一那等,重新建立一个体系,给与丰厚的薪水,杜绝内部克扣军饷,同时对人不断进行培训,并且不断的进行赏罚奖惩措施的改进的新县锦衣卫体系一比,实在差得太远。

  这甚至不是张静一和田尔耕之间的能力差距问题,而是张静一在新县任何一个命令,都能不折不扣地执行。

  可是田尔耕却全然不同,虽说他是指挥使,上头又有魏忠贤撑腰,可锦衣卫内部,本就是各自的派系,彼此早有勾心斗角。

  再加上底层的校尉又往往各怀鬼胎,藏着私心,做个指挥使,还得提防着校尉偷懒,小旗打盹,百户和总旗贪墨和克扣,千户邀功,同知和佥事们明争暗斗,相互使绊子。

  斗?

  斗个屁!

  田尔耕其实也不是不想学着张静一那边弄一弄,至少自己组建一个新的千户所,结果……最终还是玩砸了。

  一方面,真付不起过于高额的薪俸,就算真肯请陛下拨付这笔银子,其他各个千户所见你如此厚此薄彼,势必要从中作梗,而其他的同知和佥事,也定会想尽办法夺权,或者安插自己的亲信进去。

  这些同知和佥事,虽然他们未必有田尔耕一般拜入魏忠贤门下这般权势滔天,可他们的背后,谁没有几个皇亲国戚在里头,你上头是魏忠贤,我上头还是李选侍呢!

  到了这个地步,其实田尔耕也自知这等臃肿和效率低下的体系,已经根本不可能和张静一争功了,老老实实装孙子熬着便是。

  可哪里想到,这一次,北镇抚司争气了。

  此时,他得意洋洋,眉飞色舞,在这诏狱之中,背着手,显得格外的激动。

  “好啊,好啊,真是好气象,拿下了这个麓山先生,老夫也算是可以吐气扬眉,对得起干爹……不,对得起陛下的栽培了。”他红光满面地背着手,而后想着再去审一审。

  说着,这田尔耕一挥手,却又至诏狱的囚室。

  在这里,那先生已被打得遍体鳞伤,就这般吊在梁上,听到有人走过来,只不屑地眼神看着田尔耕。

  田尔耕则是冷冷地道:“麓山先生,你到现在还不肯说?从你的房里,搜出来了这么多与辽将往来的书信,你以为你还能够抵赖吗?”

  这麓山先生只呸的一声,吐了一口吐沫。

  田尔耕此时心情好,极有耐心地道:“只要说了,总能给你一个痛快,若是不说,总是让老夫为难。我知你是读书人,不是一般人,是以也不愿为难你。你为何要谋反,又为何……”

  “请天子来,我当面说!”这麓山先生道。

  田尔耕脸色骤变,道:“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麓山先生则冷笑道:“我到了今日这个地步,无论是敬酒还是罚酒,吃了又如何?”

  田尔耕气得牙痒痒,若不是怕再用刑,若是过了火,害了这人的性命,否则他早就让人继续用刑了。

  可这麓山先生,似乎强硬得很。

  田尔耕便怒不可遏地道:“看来……此人不是一般的反贼了,寻常的反贼,用了刑就会招供,可此人,却是强硬得很。”

  随即,田尔耕回头,看一眼身后的人,道:“骆同知,此次是你抓住了贼子,立下了大功劳,你看……如何是好?”

  这人便是同知骆养性。

  骆养性是锦衣卫指挥使同知,理论上是田尔耕的左右手,不过……即便是田尔耕,也需忌惮他。

  因为这骆养性的父亲不是别人,乃是万历年间的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正是接了他爹的班,才成为指挥使。

  当然,这还不是最厉害的,因为骆养性的爹是万历年间的指挥使,而他的‘爷爷’骆安,却又是嘉靖年间的锦衣卫指挥使。

  也就是说,骆家已经两代人,执掌锦衣卫的大权,从嘉靖年间迄今,都是执掌锦衣卫。

  骆养性如今凭着父荫,也已迅速成为锦衣卫指挥使同知,隐隐有将来顺势接下田尔耕的班,成为未来的指挥使的苗头了。

  骆家执掌了锦衣卫数十年,地位当然是超然的。

  说难听一些,这锦衣卫上上下下的人,哪一个不是他祖父,或者是他爹提拔起来的?

  哪怕是田尔耕,论起来,当初见了他爹,也是狗一般的模样。

  正因如此,骆养性在锦衣卫之中,有着巨大的威信。

  反而是田尔耕,虽为指挥使,却也未必能够服众。

  这下设各地千户,大家见了田尔耕,行的是下官见上官的礼,可见了骆养性,却得亲昵的叫一声少都督的。

  完全可以说,从嘉靖后期到现在数十年的时间,几乎整整两三代人里,这锦衣卫都是姓骆的,田尔耕上位,其实也不过是区区几年功夫而已。

  此时,骆养性皱了皱眉道:“此人强硬,刑也用过了,他既对陛下有话说,依我看来,定是居心叵测。”

  田尔耕却是不以为然地道:“他已被拿了,还能如何?”

  “这可说不好,若是见了驾之后,对陛下出言不逊呢?”骆养性道。

  田尔耕若有所思,而后道:“虽是如此,不过也只是逞口舌之快而已,陛下并不见怪。”

  骆养性只笑了笑,没有继续接话。

  其实田尔耕的心思很明白,好不容易,现在拿住了一个如此重要的钦犯,田尔耕其实是极希望能够引起陛下关注的,其实早就向宫中禀告了。

  所以,骆养性虽然反对让陛下来见此人,可田尔耕却对此颇为热心,他早派了人先去知会魏忠贤报喜,并将这里的事……做了禀告。

  骆养性似乎也早明白这些细节,顿了一会,最后道:“既然如此,那么一切依指挥之命就是了。”

  看着骆养性的态度,田尔耕心里不免有几分火气,他对骆养性其实是很不满的,骆养性是以同知的身份执掌南镇抚司,也就是诏狱,平日里二人对锦衣卫的看法完全不同。

  不过……田尔耕终究对骆养性还是忌惮,他知道这卫中上下许多人,都是骆养性是死党,一旦翻了脸,自己未必能制得住此人。

  于是便干笑道:“嗯……”

  正说着,外头有人匆匆而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圣驾……圣驾来了,这圣驾,就要来了。”

  田尔耕听罢,顿时狂喜,他瞥了一眼这麓山先生,冷哼一声道:“等着瞧吧。”

  说罢,却忙带着锦衣卫众官,走出了诏狱,前去接驾。

  而这时,一队人马已浩荡而来。

  天启皇帝坐着銮驾,直接抵达了南镇抚司外头。

  听说抓住了麓山先生,而且还找到了许多的证据,甚至还呈上了当初辽将给这麓山先生的书信,天启皇帝顿时大喜,他没想到北镇抚司居然反应如此之快。

  只是……这麓山先生到底是什么人,天启皇帝却颇有好奇的。

  毕竟这段日子所发生的许多事都有这号人物的影子,却迟迟捉摸不到究竟是何人。

  而且还听说,麓山先生执意要见自己,才会将一切和盘托出,这天启皇帝自是有些坐不住了。

  他从来不是一个稳重的人,除了做木匠的时候,他能凝神静气,其余之后,都有青年人应有的浮躁。

  既然对方要见自己,天启皇帝当然希望能够会一会此人。

  他刚刚下了銮驾,便见田尔耕和骆养性带着锦衣卫诸官对着他拜下行礼道:“臣……迎驾来迟,万死!”

  第五百七十章 暴力天子

  天启皇帝下了銮驾,看了田尔耕等人一眼。

  此时他精神极好。

  麓山先生乃是眼下这一场钦案的最重要人物,只要拿下了此人,那么一切就可以揭晓了。

  天启皇帝这个年纪,正是好奇心最强的时候,如今听闻人拿住了,而且还指名要见自己,他非但不觉得冒犯,反而兴奋又新奇。

  因而,匆匆赶来。

  天启皇帝道:“诸卿,都平身吧,此番卿等立下了大功,何罪之有?”

  田尔耕骤然来了精神,他精神抖擞地道:“陛下……这区区功劳,算不得什么,都是托了陛下的福,也是承蒙了魏公公他老人家运筹帷幄,若不是他时常教诲臣,说是干厂卫,便是耕牛,讲的是一个勤勉二字……臣……”

  “好啦,好啦,朕现在知道你有功劳,你勤勉,还有你那干爹魏伴伴教授了你做人的道理,你这都是从魏伴伴身上学来的。”天启皇帝不耐烦地道:“休要继续啰嗦,人呢?”

  田尔耕骤然显得有些尴尬。

  天启皇帝这个人,说话有点直,有时根本就不给人留有什么情面。

  田尔耕连忙要张口。

  身后的骆养性却道:“陛下,就在狱中。”

  天启皇帝颔首,忍不住看了骆养性一眼,随即道:“汝父身子还好嘛?”

  骆养性,天启皇帝是认得的。

  当然,他的父亲,也就是因病而请退的前任锦衣卫指挥使,天启皇帝也是印象深刻。

  不过一朝天子一朝臣,骆家虽然得到了嘉靖皇帝和万历皇帝的信任,甚至在历史上,他们也深得崇祯皇帝的信任,可谓一门三指挥使。

  可唯独在天启皇帝这儿,天启皇帝对于骆家却颇有几分不喜,没其他原因,其实就是没眼缘,不喜欢他们的调调。

  骆家过于爱好结交同乡和名士,这在天启皇帝看来,属于不务正业。

  当然,骆家在锦衣卫的影响实在太大了,正因为如此……这骆家人虽然不能执掌锦衣卫,却也少不得给骆养性一个锦衣卫指挥使同知的位置。

  此时,骆养性躬身道:“陛下,臣父的身子,尚可。”

  天启皇帝便淡淡一笑,而后跨步进去了殿中。

  如今京城的天气已是转寒,天启皇帝穿得鼓囊囊的,外头披了一件猩红披风。

  进入狱中之后,很快通过了甬道,便进了囚室。

  这囚室的守卫,格外的森严。

  天启皇帝进去,便见一人被吊着,遍体鳞伤。

  他仔细地辨认着眼前这个所谓的麓山先生,随即大笑道:“你便是麓山先生?”

  麓山先生不言。

  天启皇帝回头,便朝着身后的随驾众臣以及韩林,还有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骆养性看一眼。

  田尔耕便立即上前道:“陛下,已经确认了,此人就是麓山先生,他不但平日里形迹可疑,而且……还查抄出了大量的书信,这些书信……是绝不可能作伪的。”

  早有人给天启皇帝搬了一把椅子来。

  天启皇帝却没有坐下,而是背着手,继续凝视着此人,道:“你不是说,要见朕吗?现在朕来了,为何现在却不言?”

  “你就是天启那小子?”终于,麓山先生说话了,他说话的声音,很虚弱。

  一旁的田尔耕等人,顿时勃然大怒。

  天启皇帝却是一点都不生气,依旧背着手,气定神闲地道:“不错,朕便是天启那小子。”

  “可惜……”麓山先生道:“太祖高皇帝虽然也暴虐成性,可至少也是行事有章法之人,谁晓得他的儿孙们,却是一个不如一个。”

  “大胆。”

  天启皇帝压压手,却是笑嘻嘻地道:“你直接说朕是昏君就好了,朕不介意的。”

  麓山先生道:“陛下现在已经连廉耻也不要了吗?”

  “廉耻不是对你这等乱臣贼子的。”天启皇帝道:“我看你是读书人,你们读书人,不是成日教授君君臣臣吗?”

  麓山先生道:“可是你岂不闻,君视臣为手足,则臣视君为腹心,君视臣为犬马,则臣视君为国人。君视臣为草芥,则臣视君为寇仇?”

  天启皇帝此时感慨道:“这样说来,你认为朕视尔为什么?而你却又为何对朕有如此深仇大恨?”

  “陛下横征暴敛……”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不禁失笑:“朕看你之乎者也,想来你是读书人吧。朕横征暴敛?大明两百多年,你们这些读书人出身的,朝廷一直都给你们官做,即便没有官做,至少也根据你们读书的好坏,给予你们功名。不只如此,朝廷还针对你们,免除了徭役和赋税。甚至,你们在乡间,官府还让你们代替朝廷争取粮税。”

  “这两百多年来,你们做官,你们可以畅议国家大事,你们没有税赋和徭役,你们甚至代替朝廷向百姓争取税收,从中牟利。再后来呢,你们在乡间放贷,你们开矿,你们榨油售卖,你们的土地,从明初到现在,增长了多少,你敢说嘛?别告诉朕,你家的土地,是靠勤俭而来?寻常百姓,辛苦耕作,也难求温饱,你们只要有了功名,就有无数人为了避税,投奔你们为奴,投献土地。”

  “如今,你们的财富和土地越来越多,功名给予的恩荣也越来越大。如今……朕征矿税,征商税,就成了横征暴敛?大明朝不是靠你们养起来的,你们自始至终,只从朕和朝廷这里得到无数的好处,却从未承担过任何的干系,哪怕是沉重的辽饷,繁重的徭役,也和你们没有一丁点的关系……这就是你所谓的朕视尔等为草芥?是朕视你们为犬马?国家养士,就养出了你们这群饭桶?这些话,你竟也好意思出口?”

  说到此处,天启皇帝再没有了方才的淡然,勃然大怒道:“我大明,亦或者朕,若说当真对不起,那也是对不起可怜的军户,还有那些可怜的百姓,他们两百多年来,从来没有过过一天的好日子,真如草芥和牛马一般,你这厚颜无耻的老贼,身为士人,却说出这番话,真是无耻之尤。”

  这麓山先生也大怒:“呵……狡辩,不过是狡辩而已,天下百姓,已是对你忍无可忍。”

  “当然忍无可忍。”天启皇帝冷冷地道:“所以朕打定了主意,从此以后,自当善待百姓,要一改祖宗们的苛政。可是……百姓们要轻徭役,要减赋税,国库的钱粮从哪里来呢?”

  天启皇帝凝视着这麓山先生,接着道:“你们不是有钱吗,你们不是有粮吗?你说朕横征暴敛,这也没有错,朕还真打算横征暴敛,你们准备承受吧!”

  “昏君!”麓山先生咬牙大喝。

  田尔耕已经不能淡定了,若是这家伙继续口无遮拦下去,自己如何交代?

  于是,他大骂道:“狗东西,事到如今,死到临头了,还不自知!”

  他这么一骂。

  天启皇帝身后的伴驾大臣们,却个个鸦雀无声,站在他们的立场,他们是觉得麓山先生的话虽值得商榷,却也有道理的,而至于陛下……

  田尔耕这般一骂,这麓山先生随即大笑:“哈哈哈哈……老夫死到临头,哈哈哈……到底是谁死到临头呢?昏君,田尔耕奸贼,今日……就是你们的死期!”

  此言一出。

  却在此时,谁也没有注意到,身后的骆养性,此时面上也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与此同时,一个南镇抚司的百户,却是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天启皇帝的身后。

  这牢房狭窄,所以大家都挤在此。

  锦衣卫乃是亲军,在旁扈从,也不会令人生疑。

  天启皇帝此次前来,所带的护卫,其实并不多,毕竟锦衣卫本身就是天子的护卫。

  而此时,这百户已从袖里……偷偷地伸出了一支匕首,随即,他先越过天启皇帝的后肩,与麓山先生飞快地对视了一眼,眼中露出了几分崇敬之色,而后他目露凶光,似用尽了力气,将匕首狠狠地朝着天启皇帝的后腰插去。

  噗……

  这匕首狠狠一捅。

  顿时,身边的人有所察觉。

  这时,一旁的一个翰林战战兢兢地道:“你要做什么?”

  他话刚出口,另一边,又有一个南镇抚司的穿着校尉模样的人突然拔刀,而后直接给这翰林一刀。

  翰林呃啊一声……随即便倒在了地上。

  谁也没有预料到,突然会有此大变故。

  不过……那刺杀天启皇帝的百户,一匕首下去,本是要等待着天启皇帝鲜血四溅。

  可就在此时……

  咚……

  匕首好像刺在了铁板。

  而这百户陡然一惊。

  他显然匪夷所思。

  可这时,天启皇帝却是转过了身来,而后用一种讥诮的眼神看着他。

  下一刻,天启皇帝抬手,猛地……将自己外头的披风撕拉一下,掀开。

  而后又将套着的外衣一扯……

  紧接着,内里的灰色大衣,便露了出来。

  那匕首显然已经戳破了灰色大衣,不过……里头……

  在大衣里……还裸露出了一块钢板。

  天启皇帝讥讽地看着他道:“以为朕是傻子吗?你们成日总惦记着朕,想让朕死,烦死了!”

  说罢,他手摸向腰间插着的四五支短铳,口里道:“今日,就叫你们这些狗东西知道,就算朕独身一人,也绝不是尔等这些小丑有资格图谋的!”

  第五百七十一章 大开杀戒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所有人震惊不已。

  那些伴驾的大臣们,眼看陡然生变。

  尤其是那翰林,已被杀戮,倒在了血泊里。

  更见有人刺驾,个个已是吓得魂不附体,哪怕此时高呼一声有人刺驾的勇气也没有了。

  那田尔耕,更是大惊失色,他是最先反应过来的,连忙大呼道:“来人,来人……”

  可是……没有人动。

  这一瞬间,田尔耕全明白了。

  这显然是早有图谋的,这里的校尉……多半都参与其中了。

  只是……这些人到底是不是锦衣校尉,还是别人装扮,田尔耕一时也已分不清了。

  他吓得脸色苍白,按着腰间的刀柄,下意识地就想朝天启皇帝的方向冲来。

  可是……受到了惊吓的又何止是他们。

  这些早有图谋之人,也万万没想到,这百户居然一击不中。

  原本,他们想要的是快刀斩乱麻,而后……自有人来做这替死鬼。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因为任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匕首下去,非但没有刺死天启皇帝,这天启皇帝毫发无损,而后却是慢悠悠地从腰间先掏出了一根木棍,含在了口里。

  他不疾不徐的,这木棍叼在口里之后,双手已扯开了外衣,在那灰色的棉布大衣上,左右同时抽出两柄火铳。

  短铳的威力大,与此同时,后坐力也是极大。

  因而,口里咬着一根短木棍,可以防止在开铳的过程之中,情急之下,咬了自己的舌头。

  天启皇帝一副毫无畏惧的样子,双手已是持了铳,右手举起一支,先对着这后头还是一脸错愕的百户。

  即便是短铳,其实也是比较笨重的,和后世小巧的左轮枪,完全是两个概念。

  虽然原理相同,可受制于材料和工艺。实际上这玩意任何一柄,都有四五斤重。

  再加上开火的时候产生的后坐力,像张静一那样的家伙,也只能双手紧握火铳,才勉强可以使用。

  可天启皇帝显然不同,他毕竟经常学习弓马,击剑,再加上身为皇帝,本身就营养充足。

  自得了这些短铳起,天启皇帝便爱不释手,经常在西苑里练习,如今……已是使臂使指。

  他轻松地先右手抬起火铳,火铳的铳口直指这百户的面门。

  百户一击不中后,接着便见黑黝黝的铳口对准了自己。

  此时,他慌了神,同时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虽然一切……都只在一刹之间,可眼前发生的事,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却见天启皇帝朝他一笑,咬着木棍对他道:“你们胆子很大,朕很欣赏这一点,不过……你们的胆子还不够大,男儿大丈夫,不该鬼鬼祟祟,在人背后使坏,果然是一群鼠辈,有胆子谋反,却没有胆子直面弑朕,看来……你们也有心虚的一日。不过……朕不一样,朕喜欢从正面来!”

  说罢,右臂的火铳扳机扣动,刹那之间,一股火光自这弹仓和铳口一闪即逝。

  与此同时,便听天启皇帝大吼道:“去死吧,废物!”

  砰。

  抵近射击。

  直接正面轰脸。

  在这一瞬之间,这百户的面上……便留下了一个弹孔。

  弹孔并不大,是自颧骨穿进去。

  可是,短铳最可怕之处,就在于为了增强射程和威力,刻了膛线,虽然只是最简单的膛线。

  这就导致,子弹在出膛的过程中,是旋转射出的。

  于是乎,近距离的击破了这百户的颧骨之后,子弹依旧保持旋转,在这骨肉里穿梭。

  这百户的脑后,随即便产生了一个碗底大的窟窿。

  噗……鲜血自脑后喷涌。

  这百户甚至来不及嚎叫。

  人已平直倒下。

  可是……似乎脑部已死,身体还有反射效应,因而,身躯便在地上不断地抽动。

  天启皇帝则是看也不看他一眼,此时……他身穿灰色大衣,威风凛凛,双手持枪,一枪指着另一个要靠近的锦衣卫,另一枪开始寻找目标,向前踱一步之后,天启皇帝道:“你们以为,这点小伎俩,就能逃过朕的法眼?你们不但小看了朕,也高看了自己。”

  这囚室内,所有人都震惊了。

  还没来得及反应。

  砰……

  天启皇帝左手的火枪喷出了火焰。

  却是那方才杀死了翰林的校尉被一枪射倒。

  这一次,射程虽远一些,可是运气极好,直中眉心。

  这人闷哼一声,当即倒下。

  天启皇帝继续朝前踱步:“奏疏送到了朕的面前,朕就觉得蹊跷,这麓山先生,如此谨慎的钦犯,张静一事先已布置了陷阱,尚且没有将他先拿下,田尔耕这样的废物,如何能率先拿下?”

  田尔耕:“……”

  他感觉自己受到了伤害!

  砰……

  一个没有来得及反应的‘校尉’正待要抽刀。

  火铳又响。

  这人呃啊一声,已是缓缓倒下去,口里喷血。

  天启皇帝继续道:“更遑论,好端端的竟还要见朕,这岂不是摆明着让朕来这诏狱?哈哈哈哈……”

  天启皇帝狂笑道:“真是雕虫小技,朕骗当初皇爷爷,骗先皇的时候,你们还是一群只晓得作八股的糊涂虫呢,班门弄斧,也敢来骗朕!”

  “……”

  这囚室内,寂静无比,大家都被吓懵了。

  天启皇帝则是很泰然自得地继续道:“可朕思来想去,朕还是得来,得看看,你们玩什么花样,不是想杀朕吗?来啊,朕这里只有四支枪,二十四发子弹,就算一枪一个,也不过能杀二十四人,你们在这里埋伏的人手,只怕不只二十四个吧,来吧,一起上,朕倒看看,你们是不是孬种!”

  说罢。

  啪啪……

  左右各射一枪,将一个蠢蠢欲动的人射倒。

  转瞬之间,四人已倒下。

  其实在来之前,天启皇帝就已算过了,对方的心腹之人,不会太多,至多数十人。

  毕竟人数越多,就意味着曝露的风险不断地增加。

  数十个人,理论而言,完全足够了。

  另一方面,这诏狱,天启皇帝是来过几次的,对这里的地形很清楚,也知道这里狭小,甬道狭长,许多地方都是密不透风,这样的地方,根本不适合进行合围。

  那么……绝大多数贼子,只能一个个来冲杀。

  可是……见识过短铳的天启皇帝,最是清楚不过,或许在战场上,长火铳最适合进行列阵作战。可这样的局面,短铳在面对一群耍大刀的,几乎是无敌一般的存在。

  知己知彼。

  朕就来会一会。

  天启皇帝此时只感觉浑身热血沸腾,骨血里的一股子劲头,他的血肉之躯已压不住了,于是狞笑道:“都去死吧。”

  这时候,就算是傻瓜也知道,今日不除天启皇帝,大家都得完蛋。

  这时,一人大吼道:“今日不杀这昏君,我等到时都势必死无葬身之地,杀……杀啊……”

  天启皇帝只一听,就晓得是那骆养性的声音。

  这些人,显然都是死心塌地的反贼。

  因而,一听骆养性的吩咐。

  那囚室外的甬道里,埋伏的‘校尉’尽数杀出。

  乌压压的推挤着,朝着天启皇帝冲杀而来。

  啪啪啪啪啪……

  天启皇帝左右轮射,如此近的距离,几乎是一枪一个。

  紧接着,一个个人倒下。

  间或传出几声哀嚎。

  此时……亲眼看到此情此景之人,都忍不住头皮发麻起来。

  天启皇帝一面射击,一面向前踱步,他竟朝着这些人,迎面杀来。

  射完了火枪中的火铳,天启皇帝便火速将手中的火铳丢到一边,随即便从腰间拔出新的火铳。

  “呃……啊……”

  一个个人……在天启皇帝跟前倒下,有人一枪毙命,有人还未死透,断断续续地发出哀叫。

  眼前的场景,已让人彻底的胆寒了。

  只是……显然更多的校尉,继续从甬道中提刀奔出。

  这些人都是死士,一方面自知今日不除天启皇帝,万事皆休。

  另一方面,他们本就是赴死而来的。

  终于……

  四支枪子弹统统打光。

  骆养性躲在死士们的后头,一见如此,顿时大喜,立即急切地大呼道:“他没有……”

  骆养性说到此处……

  眼看着有人提刀,就要杀到的天启皇帝的面前。

  却见天启皇帝身子一抖,而后将灰色大衣的下摆一掀。

  骤然之间……所有人都感觉要崩溃了。

  原来在这灰色大衣的内里,居然还绑着不知多少根的火铳。

  此时,天启皇帝往大衣内一掏,顿时两柄火铳在手,而后直接毫不吝啬地一口气啪啪啪啪啪,六发子弹统统打尽。

  冲杀最前的死士,很快便浑身中弹,每中一下,身子便哆嗦一下,直至倒下。

  “哈哈哈……”天启皇帝又肆意地大笑起来,叼着木棍,口里含糊不清地道:“没有想到吧,朕骗了你们,朕当然不是带了四支火铳来的!你们这些蠢货,现在可知道……什么才叫做真正的兵不厌诈了吧!狗一样的东西,统统去死吧。”

  说着,另一支火铳,又开始喷出火光。

  所过之处,尸横遍野!

  第五百七十二章 不堪一击

  这一下子,那些‘校尉’们彻底的心寒了。

  万万没想到。

  这个时候还骗人。

  原本大家一鼓作气,便是希望一拥而上,仗着人多的优势,先将人拿下再说。

  可现在……

  看到天启皇帝那大衣内的一圈火铳。

  第一个念头,只怕就是这狗日的变态了。

  要知道,一支枪就是好几斤重啊。

  天启皇帝已直接杀到了甬道。

  ‘校尉’们便纷纷的开始退避。

  可是……他们是不会有子弹快的。

  啪啪啪……

  天启皇帝杀得兴起,又掏出一铳,一步步追出甬道。

  这时候……局势已经非常明朗了。

  死士们拼命要逃,可这狭长的甬道,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一身灰色大衣的天启皇帝,咬着木棒,已是杀的一地的尸首。

  那骆养性是真的懵了。

  前头一个死士,替他抵挡了一枪,而他下意识的,则转身要走。

  可惜的是……

  身后又是一枪。

  啪……

  “啊……”骆养性发出了哀嚎。

  却是后臀中弹。

  一条腿,一下子失去了使唤。

  只是……求生的本能,让他继续一瘸一拐,忍着剧痛,继续蹒跚前行。

  天启皇帝似乎并不在乎,他走的很慢。

  走到了一处,地上一个死士后腰中弹,还在地上哀嚎。

  天启皇帝站定,抬着火铳,对准他的后脑,砰的一响。

  这人顿时气绝。

  天启皇帝继续向前踱步而行。

  那骆养性已是越走越慢,下头已彻底的被血浸透了,所过之处,一路都是血,他口里发出哀嚎,不断回头,却见天启皇帝越来越近。

  骆养性似已见鬼似的,他扶着甬道的墙壁,继续蠕动。

  耳畔,响起了天启皇帝恐怖的声音:“跑?你能跑到哪里去?你祖孙三代,都位极人臣,锦衣卫尽都任你们骆家执掌,你竟还人心不足,想要作乱?”

  骆养性继续一瘸一拐着,他已是万念俱焚了。

  如此大好的局面。

  本以为稳操胜券,哪里能想到,最后的结果,却是精心的布置,人家单枪匹马便土崩瓦解。

  骆养性本来以为天启皇帝是个傻瓜。

  谁知傻瓜竟是自己。

  天启皇帝在后头的声音越来越近,骆养性回头,心里更生恐惧。

  因为这可以理解。

  若是后头有人急追,你说恐惧,这也情有可原。

  可是偏偏,对方慢吞吞的样子,此时身侧和身后,尸横遍野。

  这立即让骆养性绝望,因为他意识到,全完了。

  不只是全部完蛋了。

  而且……对方竟是猫戏老鼠一般,显然,对方并不急着立即杀死自己,否则……绝不会留到现在。

  在做此事之前,骆养性本还以为,自己是不畏死的,可现在……他才发现,自己此时满满都是求生的欲望。

  终究……他撑不住了。

  于是,瘫坐在了地上。

  而这时,天启皇帝已越来越近。

  于是,骆养性再也控制不住地拜倒在地,哀嚎道:“饶命,饶命啊。”

  天启皇帝不急不慌地走到他的面前他的面前,冷嘲地道:“饶命?你不是不怕死吗?”

  “怕,怕的厉害……”骆养性战战兢兢。

  天启皇帝勾唇一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讥笑道:“你们若是要改朝换代,拿下了朕,会饶朕一命吗?”

  骆养性随即道:“臣……臣是受了人怂恿……怪不得臣啊。”

  天启皇帝收敛了笑意,道“朕养了你们洛阳数代,恩荣不断,原来别人怂恿一句,你们便反了。”

  “臣……臣……”骆养性看着天启皇帝手上的两把短铳,此时惊恐至极,嘶哑着嗓子道:“臣当时有怨言!”

  天启皇帝大笑道:“天下谁都可以对我大明有怨言,唯独你这样猪狗不如的东西不可以。事到如今,你还想求活,你现在应该求的是,如何给你们骆家满门,留一个全尸。”

  骆养性是自然知道天启皇帝的手段的。

  这几次兴起的大狱,哪一次株连的人少了?

  他只是泪流满面,道:“臣受了蛊惑……真是受了蛊惑……”

  虽然身为厂卫中人,他很清楚,现在辩解什么,都是死无葬身之地。

  可此时,他还是禁不住道:“是那麓山先生,他早先和我们家接触,那时……臣确实有所怨言,臣父因为不为陛下所喜,不得不辞官告老,臣……痛恨魏忠贤,认为这是陛下亲信魏忠贤的结果……于是便满是怨言,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此后这麓山先生……又让我结识了不少名儒,这些名士……当时臣听他们说话,都很有道理……结果……结果就……”

  骆养性说到这里,叩首道:“饶命啊。”

  天启皇帝只觉得可笑,自己的锦衣卫指挥使同知,居然这么容易就听信了那些名士的话。

  不过骆家之所以不讨天启皇帝喜欢,也是因为如此,几代的锦衣卫指挥使,居然和读书人厮混一起,这是做什么?

  锦衣卫的职责,本身就是为皇帝鹰犬的,是监督百官,结果却和人家成了一丘之貉。

  以至于……骆家在天下的名声,居然很不错,和其他的锦衣卫指挥使不同,其他人大抵都是酷吏的形象,可骆家却受了不少的赞誉。

  骆养性此时断断续续地道:“这麓山先生,想要杀死陛下,便和臣定下此谋,这是苦肉计,先拿下麓山先生,而后向陛下报喜。陛下素来……凡事都喜欢亲力亲为,所以料定陛下一定会来……臣乃锦衣卫指挥使同知,执掌的乃是南镇抚司,管着诏狱,这几年来,臣安插了不少麓山先生介绍给臣的亲信进入南镇抚司,所以……陛下来之前,臣特意安排这些安插进来的人在诏狱中当值……其余之人,则借故发遣了出去……”

  他此时几乎不敢继续抬头去看天启皇帝了,天启皇帝给他的印象,实在过于恐怖。

  却在这时,田尔耕等人已是到了,这田尔耕忙让人去传唤外头自己的亲信进来,几个校尉眼疾手快地将骆养性死死地按住。

  这田尔耕此时依旧惊魂不定,心里比谁都清楚此次是自己产生了巨大的疏忽,便忙是惶诚惶恐地拜倒道:“臣……万死。”

  天启皇帝已将火铳别回了自己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只冷冷道:“知道万死便好。”

  “臣这便护着陛下回宫。”田尔耕小心翼翼道。

  天启皇帝冷笑道:“回宫?回什么宫?有人要杀朕,你们是亲眼所见的,这个时候……朕为何要回宫,朕还没杀够人呢!只这些乱党吗?这骆养性有问题,他的父亲,难道就没有问题?还有那什么狗屁麓山先生……”

  说罢,天启皇帝已抬脚往前走,口里道:“随朕来。”

  田尔耕是真的吓坏了,生怕这骆养性还埋伏着其他的人手。

  至于那些带来的翰林和御史,也一个个战战兢兢的,内心依旧害怕!

  不过这时……他们才猛然意识到,难怪陛下此次出行,特地带上的人咱们这些人,仔细一看,魏忠贤没来,内阁几个大学士也没来,还有那些平日里为陛下所信重的臣子,一个都没带来。

  敢情……这是早有预谋……

  这一下子,这些人又禁不住有些抑郁了,这不是摆明着……这里很危险,带上他们这么几个家伙……陪着一起去送死吗?

  天启皇帝一身灰色大衣,而后,火速地进入了囚室。

  此时,在囚室里。

  本是精神的麓山先生,在等到天启皇帝发威的时候,开始变得担心起来。

  为了这一次计划,他可是将自己都搭了上去,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可是……

  当天启皇帝慢慢悠悠的走进了囚室的时候。

  麓山先生不禁开始挣扎起来。

  他情绪变得激动。

  此时……他失望了。

  天启皇帝居然还活着……

  这就意味着……其他人已死了。

  天启皇帝肆意地大笑道:“哈哈,没有想到吧,你这什么狗屁先生,一定是自诩聪明,麓山先生,你平日里有没有自比过管仲、乐毅?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所谓下三滥的奇谋,其实就是天大的笑话。”

  “你若是不玩弄你这可怜的所谓奇谋还好,朕要抓你,总还需费一番功夫,现在好了,你……还有你这些同党,现在统统都自己送上了门来了。”

  “昏君!”麓山先生已是怒极攻心,此时拼命的挣扎着绑缚着手脚的镣铐,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

  显然,这一句话,对于一个自视甚高的读书人而言,侮辱性极强。

  天启皇帝道:“你不是说……朕要做亡国之君吗?可惜,实在太可惜了,你和你那些同党这点小伎俩,连朕一根手指头都及不上,就你们,也配谋反?”

  “朕还以为……似你们这些敢图谋天下的反贼,定有几下子,谁知道,你们竟这般不经用,谋划的人蠢笨如猪,行事的人不堪一击。就这?”

  天启皇帝随即岔腿坐下,凝视着这麓山先生,道:“来,给朕再来看看,看看你还有什么招数,来给朕开开眼界。”

  第五百七十三章 杀之

  这麓山先生已是勃然大怒。

  可惜,他的手脚统统上了镣铐。

  最可笑的是,这镣铐竟还是他自己教人上去的。

  因而……这个时候,他怒不可遏地挣扎,反而让人觉得可笑至极。

  此时的麓山先生,真是无地自容。

  因为像他这样的人,图谋这般的大事,若是没有几分我很聪明的觉悟,是绝对不可能的。

  天启皇帝一句自比管仲、乐毅,一下子让他破防。

  因为麓山先生确实就是这般的人。

  他自觉得自己可以做出一番大事业,认为以自己的聪明才智,一定可以光耀万世。

  只是可惜……

  做了这么多的事,沦落到现在,真如小丑一般。

  他的眼里,既透着不甘心,可那眼底深处,却有一种强烈的羞耻。

  而在天启皇帝看来,对付这种人,就是要让他羞耻。

  ……

  张静一这时候正带着一队人,火速赶往诏狱。

  这一路马不停蹄地疾奔,却是无数的念头涌上心头。

  他是万万没想到,天启皇帝竟如此愚蠢的。

  可能是平时浪的习惯了。

  现在更是再没有人管他,他自己也将自己当做了昏君,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而这……恰恰也成了某些人对付他的手段。

  这不是吃死了天启皇帝就是这样的莽夫吗?

  张静一现在是急得不行,只恨不得插翅而飞。

  来不及聚集太多人了,眼下也只能先带着数十人,便一路策马奔驰。

  一面狂奔,一面再交代注意事项。

  “进去之后,要警戒,那里藏着贼子,谁也不要相信,一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即动手。”

  “保护陛下要紧,所以一定要先与我见着陛下……”

  砰砰……那诏狱里头……传出了枪声。

  枪声大作。

  张静一已在附近几条街道了。

  因而,一听到枪声,便在马上颤了颤。

  这枪声一点都不陌生。

  京城之中,有枪的未必就是新县锦衣卫,也不一定是军校生员。

  他脑子里顿时乱哄哄的。

  要知道,在这京师之内,不少的人马都曾向张家购枪。有当初练新军的神机营,有守卫宫禁的勇士营,还有……北镇抚司,也购置了一些。

  这枪声一起,即代表张静一十之八九……来迟了。

  一想到如此,张静一险些经得丢了魂,差点要跌下马来。

  张静一脸色略带惨白,立即咬牙道:“快,快……”

  数十骑继续飞驰,已顾不得街道上的行人了。

  只是远远的便听张静一大呼:“让开,让开,九千岁办事……”

  这句话……很有效果。

  街上本是熙熙攘攘的人,先是听闻急行的马蹄声。

  本来这京城急行者不少,绝大多数人便会早早的让开道路。

  可有总会有一些作死的人,就爱置若罔闻地继续走着,就好像路是他家的一般,有胆你来撞我啊!

  往往遇到这样的情况,那快马不得不停顿下来。

  这是天子脚下,不是其他的府县,谁也无法确定,你即将撞到的人是谁。

  可张静一歇斯底里地这般一吼。

  什么阿猫阿狗,也乖乖地靠边了。

  更有抬着轿子的,听到动静,火速往街边钻。

  轿里的人还在大骂,毕竟在暖轿里,外头的动静听不真切,一看轿夫如此,顿时勃然大怒,钻出轿子就要打人,轿夫便道:“魏公公在办事。”

  这一下……

  除了咕哝几句之外,似乎……便再没有了什么言语。

  整条街被清空。

  张静一等人已风驰电掣一般的奔过。

  而在另一边,这诏狱的动静,也火速地引发了担忧。

  内阁……

  一个内阁舍人快步进来,随即道:“诏狱起了枪声。”

  此言一出,各自在公房里办公的几个大学士,火速地钻出来。

  黄立极道:“诏狱?”

  “是,诏狱……”

  黄立极的脸瞬间拉了下来:“今日,陛下不是去了诏狱吗?老夫就知道……这陛下……屡屡出宫,总要出事的,快……快……去看看……快去看看……”

  众人的脸色,都很糟糕。

  这陛下,实在太一意孤行了。

  ……

  张静一抵达诏狱的时候。

  一下子……便与诏狱外头的锦衣卫剑拔弩张起来。

  这些校尉,个个风声鹤唳,又见一队人冲来。

  这些人个个带着短枪,坐在马上,蓄势待发,似乎见谁都想杀的样子。

  而校尉们,也无法分辨来人是什么身份。

  好在这时,有人呼道:“是辽东郡王,见过辽东郡王。”

  张静一下马,可他的护卫却依旧紧张,手中端着短铳。

  张静一厉声道:“所有人……统统放下刀剑,蹲下,给我靠墙站着。”

  “殿下……”似乎听到了动静,一个锦衣卫的佥事火速上前来。

  算起来,锦衣卫里有两个同知,两个佥事,佥事理论上比同知低半级,可因为都是指挥使的佐官,因而彼此都是锦衣卫的高层,所以都算是卫中掌管一方的诸侯。

  不过这指挥使佥事还是赔笑着上前道:“殿下……都是自己人……”

  张静一很不客气,抬手就是给他一个耳光。

  这个时候,还跟他客气什么。

  这指挥使佥事万万没想到,张静一说动手便动手,而且当着这么多人,整个人已被打懵了,便听张静一道:“谁和你是自己人?你……靠墙边去,来人,听我号令,不听号令的,杀之!”

  指挥使佥事顿觉得自己无地自容,论品级和卫中的地位……我也并不比你差啊。

  他心里夹杂着羞愧、愤怒、恐惧,可是很快,却又麻溜地到了墙根站好。

  而后按着张静一的吩咐,火速的两手拉着自己的耳朵,老老实实地蹲了下去。

  张静一留一人看管,随即火速带着人,进入了诏狱之中。

  只见这一路的甬道,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首。

  张静一看得触目惊心,脸色难看至极,心里不免担忧万分,只是……

  等他们顺着尸首赶至一处囚室的时候,便听到熟悉的声音:“朕所恨者,是你们分明是一群废物,却还想故作聪明,想着凭借这么点儿人手,就想置朕于死……”

  张静一率先冲进囚室,立即看到一身灰色大衣的天启皇帝。

  见他还活蹦乱跳,此时红光满面,这骤然之间,张静一的心才终于放下。

  如释重负啊!

  天启皇帝一见到张静一,也不禁惊愕,于是道:“朕原料想,卿家至少需半个时辰之后才赶到,没想到才一炷香多的功夫,便来了。莫非……是你也察觉到了?哈哈……果然英雄所见略同啊。”

  天启皇帝的眼里,不无欣慰。

  因为若不是张静一已经提前知道,那么是绝不可能这么早赶到的。

  唯一的可能就是,天启皇帝刚刚抵达这里,张静一那边就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而后火速赶来,而随后,有人行刺,天启皇帝反杀。

  张静一惊魂未定地道:“臣……听闻陛下来了诏狱,又结合了一些讯息,感觉这诏狱有鬼,因而赶紧来救援,陛下,没有受伤吧。”

  “皮肉之伤没有……”天启皇帝拉下脸,一脸严厉的样子,他既欣慰,又有几分不满,因而厉声道:“可心里却很不痛快。”

  张静一便沉着脸道:“谁让陛下不痛快了?”

  “当然是你!”天启皇帝道。

  张静一:“……”

  天启皇帝严厉的道:“你这短铳,很好……可问题也不少,其一还是不够稳定,有两把,居然卡壳了,你来说说看……也幸好朕浑身都带满了短铳,如若只带一两柄,这岂不是要害死人?朕是防范于未然,可若是其他人,也能如朕一般吗?短铳的好坏,决定生死大事,怎么还如此的粗心?”

  说着,天启皇帝又道:“问题还有,子弹射出时,震动太大了,若是双手握持还好,单手握持,几火铳下去,这胳膊便要酸麻,手臂便觉得不是自己的了,也就是朕,平日里熟悉弓马,颇有几分气力,若换做是其他人,只怕用不了多久,便要力竭了!这还了得?一旦力竭,命就没了。”

  “再有……你这短铳,若是在十丈之内,勉强还能指哪打哪,一旦超出了十丈,它飞去了哪里,朕便再如何练习,也无法掌控。可见精度……还是差了许多,这样,朕明日,罗列这短铳的问题,你回去好好琢磨,要想尽办法改进,这是事关生死的事,绝不可疏漏,出了纰漏,便教人死无葬身之地,等你让匠人改进之后,再送到朕这儿来,朕要亲自试铳。”

  张静一一脸无语,却也只好道:“臣遵旨。”

  说着,张静一连忙转移话题:“陛下,贼子呢?”

  “贼子?”天启皇帝轻描淡写地道:“该杀的都杀光了,一个没留下,有几个有用的,留着。你看,朕现在正在和这麓山先生……打交道呢,得从他口里问出一点什么,至少要晓得他的真实身份。”

  张静一听罢,则突然道:“陛下,他们的身份……臣已有预料了。”

  “什么?”天启皇帝愕然地看着一脸自信满满的张静一。

  第五百七十四章 真凶

  眼前这个叫麓山先生的人,显然属于反贼中最顽固的存在。

  正因为如此,所以天启皇帝想从他的口里撬出一点什么,实在不容易。

  这些乱党到底规模有多大,牵涉到了多少人。

  眼下还是一无所知。

  不过可以肯定的就是……这些人很可怕。

  牵涉到了锦衣卫的高层,行事隐秘,而且显然活动了许多年,可是此前,朝廷居然对此一无所知。

  此时,天启皇帝看着张静一道:“这样说来,你已掌握了一些东西?”

  “是的。”张静一一脸认真地道:“这麓山先生到底是什么身份,臣现在还不知道,不过……臣相信……有人知道。”

  “是什么人?”天启皇帝道。

  张静一随即道:“臣一开始……怀疑到的,就是这锦衣卫同知骆养性。这是因为,臣根据线报,有两个人最可能就是这麓山先生……其中一人,叫做邓文,而邓文此人,确实很符合麓山先生的条件,尤其是有一样,让臣格外的警惕……那便是这叫邓文的人……居然住在会馆。”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如此一来……那么许多事就解释得通了。京城里头,麓山先生若是住在私宅,想要和各色人等接触,若是被锦衣卫盯上,那么难免会显得可疑。可若是住在客栈,客栈里头人多嘴杂,行事定然很不方便。唯有这会馆,其实是最安全的。”

  “一方面,京城中大大小小的会馆,多为同乡会馆,这些同乡会馆入住之后,不会引起人怀疑,而且一般的会馆,因为作为同乡联谊之用,所以也有不少大人物牵涉其中,就算是有什么问题,也不担心……会有寻常的差役和校尉敢找上门去。何况……这里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借助这里,与人交际,并且形成一个较为稳固的人际关系网络。”

  “因此,臣便料定了……这邓文……十有八九,就是麓山先生了……可是……当时臣没有立即轻举妄动。这是因为……臣想依靠这麓山先生,还有这一处会馆,彻查出这些人,从而连根拔起。所以听闻陛下要去诏狱,又想到这诏狱乃是锦衣卫指挥同知骆养性掌管,顿时觉得大事不好。”

  天启皇帝虽然知道结果,但是却不知过程,此时好奇心勾了起来,于是略带急切地道:“这又是为何?”

  张静一笑了笑道:“因为很简单,这个会馆,本就和骆家有关,臣如果没记错的话,骆养性的父亲,在万历年间开始,就喜欢与文士打交道,他的祖籍乃是湖南,因而设立了湖南会馆,借此安置那些从原籍来京城里的文士,据说对他们多有照顾。”

  “而这邓文,恰恰就在这个会馆之内。”

  此时许多京城的权贵,十分风行建立同乡会馆,毕竟能从原籍来京师的人,往往都是各地有头有脸的人,有的是进京赶考,有的是做买卖,寻常百姓,是没有资格出这种远门的。而建立了同乡会馆之后,不但让彼此之间的联系变得紧密,而且还可以借助同乡的关系,彼此交换利益,这是一桩再好不过的买卖。

  而骆养性的父亲,当初是锦衣卫指挥使,不敢说权势滔天,却也说是权倾一时了,借助这会馆,获得了更深的人脉,而那些来京之人,到达京城之后,也多得骆家的照顾,自然对骆家礼敬有加。

  这会馆背后之人乃是骆家,当然不会担心有任何人敢盘查,说实在的,就算是魏忠贤想要查,多少也怕直接和骆家翻脸,真要查,多半也要先和骆家打一声招呼的。

  这麓山先生既然在会馆之中,张静一立即便猜测到,这可能和骆家有关。

  也正因如此,知道天启皇帝抵达了南镇抚司后,张静一便顿时警觉,意识到这可能是一场阴谋,这才急匆匆地赶了来。

  天启皇帝颔首道:“不错,看来你已接近朕的一半智慧了,竟是能猜测到这么深,只是……你说了这么多,这谋反的乃是这个叫什么麓山先生,还有一个是骆养性,这二人……谋反,大家都清楚,可是……你又如何能知道这麓山先生的真实身份呢?莫非,你有什么办法让他开口?”

  张静一又笑了笑道:“要他开口很简单,不出一天,他自会开口的。”

  天启皇帝就喜欢张静一这自信满满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了。

  “一天?”

  “一天!”张静一信心满满的道。

  “用什么办法?”

  张静一道:“因为……这麓山先生,也不过是个跑腿的走卒而已。”

  那吊在半空的麓山先生,起初听张静说自己一定会开口,面上露出不屑之色。

  在他看来,他早是做好了粉身碎骨的准备,也早就打算好绝不向昏君和奸贼妥协。

  可是张静一的下一句话……却令这个麓山先生整个人僵了一下,他的瞳孔也猛地收缩了一下。

  天启皇帝则是诧异地道:“怎么,他也只是走卒,不是主谋?”

  “他不配!”张静一勾唇一笑,镇定自若地道。

  天启皇帝越加的好奇和急切了,道:“那谁才是主谋?”

  张静一道:“臣现在已经派人去抓了,只是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主谋,臣一时却也是不好说,等到抓来了,便一切可以真相大白了。”

  天启皇帝本就是个急性子,此时咬牙切齿地道:“你就知道卖关子。”

  张静一苦笑道:“臣这只是预测,若是预测不成功……岂不丢人现眼?为了到时不至于被人笑话,当然还是结果出来了再说。”

  天启皇帝有点无可奈何,此时精神抖擞道:“何时能拿住?”

  张静一道:“臣兵分两路,现在已去拿人了,只怕用不了多久,便会擒来了。”

  天启皇帝大感振奋,却再也不去逼问麓山先生了,而是坐定,道:“来,我们趁着这个空隙,再来谈一谈,关于你那火铳的问题。朕觉得,有些地方可以这样设计,当然,这钢铁和木作,可能会有不同,朕只拿自己木作的一些想法,套用上来,你看看是否合适。”

  张静一:“……”

  ……

  京城的一处恢弘的宅邸。

  此时……王程已火速带着人,将这宅邸团团围住了。

  紧接着……

  校尉们在一声声急促的哨声之下,火速至前门、后门开始撞击,另一边,也早有七八队校尉,架起了梯子,从各处院墙攀爬。

  不多时,宅邸里大乱。

  人们奔走呼叫。

  先行攀爬入了院墙之人,火速开了中门。

  随后……里头传出了拼杀的声音。

  随着一声声的火铳,还有金铁交鸣的声音。

  王程已按着刀,又带一队人,从洞开的中门处,疾步进了入府邸。

  府邸之内,偶有人想要顽抗,也迅速被一队队的校尉围住,最后直接斩杀。

  当王程走过了二门,迎面便有一队校尉,已押着一人迎面而来。

  为首的那人道:“千户,人已逮着了。”

  王程上前,看了此人一眼,冷笑道:“想不到吧,来……立即搜抄,将此人……赶紧送去南镇抚司!”

  “喏。”

  王程却没有急着去南镇抚司,而是继续坐镇在这府邸,命人搜查。

  果然用不了多久,许多东西便搜了出来。

  “这里有一些还未烧干净的书信……”

  “千户……这儿……快来看这里……”

  ……

  天启皇帝说的东西,其实张静一并不是很懂。

  因为从一开始,他其实就只负责大致的描述出火铳的结构,真正的事,还是匠人们干的。

  其实说穿了,若放在后世,他属于理论物理学的范畴,不过是提出理论和方向,减少大家试错的成本。

  而至于如何应用,就是别人的事了。

  不过天启皇帝却是滔滔不绝,说的吐沫横飞,说了老半天,最后紧紧地盯着张静一,兴致勃勃地道:“你觉得如何?”

  张静一只好懵里懵懂,如梦方醒一般道:“陛下所言……真是令臣醐醍灌顶啊……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

  天启皇帝一听,便皱了皱眉道:“看来你还是没有听懂,那朕再来重新和你说一遍好了。”

  张静一:“……”

  张静一突然有种生无可恋的错觉!

  好在这个时候,外头传来了急切而嘈杂的脚步声,接着一个校尉匆匆而来道:“陛下,郡王殿下……人拿住了。”

  那一直吊在半空的麓山先生,听了半天天启皇帝的话,也和张静一一般,如听天书一般。

  此时,听说人拿住了。

  他身躯顿时微微一颤,而后紧张地看向了门的方向。

  此时……有人被押了进来。

  麓山先生紧张地看着此人……随即……脸上露出了几分绝望之色。

  天启皇帝一看此人,也大吃一惊。

  张静一则上前,对着这人道:“太康伯,没有想到吧……咱们又见面了。”

  这太康伯,正是前皇后的父亲张国纪!

  张国纪此时已感觉到了什么,却一改从前的怯弱,大声道:“哼!竖子!”

  第五百七十五章 要杀要剐

  见是张国纪,确实许多人都震住了。

  因为当初不是没有查过张国纪,最后……大家都只认为张国纪不过是被裹挟。

  可谁能想到……此人乃是主谋之一。

  天启皇帝的脸顿时就拉了下来。

  而那吊在半空中的麓山先生更是脸色阴沉,和方才的愤怒不同,此时……他的脸色变得格外凝重起来。

  张国纪则是一脸怒不可遏的样子。

  天启皇帝则道:“是他?”

  “是!”张静一笃定地道:“至少在京城,指挥这一场阴谋的,就是太康伯,而不是其他人。”

  “这样的蠢物,也能做主谋?”天启皇帝不禁怒骂。

  张国纪只阴沉着脸,再不发一言了。

  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看向吊在此的麓山先生,彼此交换着眼神。

  只是……此时此刻……这些都已经没有了意义。

  只见张静一道:“其实……臣从一开始,也绝没有怀疑到他的头上……倒不是因为……臣和陛下一样认为他愚蠢。当时陛下在辽东遇‘刺’,从种种迹象来看,这太康伯确实没有什么异动。而且……即便他没有什么图谋,也会有人想利用他们张家,达到自己的目的。”

  “臣之所以滋生出疑心,却是因为……臣当初查太康伯张国纪的时候,这张国纪的表现过于怯弱。其实怯弱也可以理解,可是……他的女儿被废,他竟也坦然接受……”

  说到这里,张静一笑了笑,接着道:“他们张家的一切,都来源于当初的张皇后,张皇后被废,对于张家而言,不敢说灭顶之灾,却也绝对是天崩地裂的事,可张国纪始终在强调自己的怯弱,那么……问题就出来了。”

  张静一的眼睛看向张国纪:“要嘛就是这个张国纪过于聪明,心知此时他必须克制女儿被废之后的怨恨心理,必须着重地强调,自己只想求生,因而一再向臣暗示,他只是一个窝囊废。那么……若是这种可能的话,这张国纪就不是蠢人,不只不愚蠢,而且绝对的聪明绝顶。”

  “而另一种可能就是,此人当真愚不可及,只是……一个如此愚蠢之人,且这么容易被人所利用,那么为何在废后这件事上,表现得如此完美呢?”

  此言一出,天启皇帝骤然之间如芒在背。

  没错,张国纪的表现……太完美了。

  天启皇帝忍不住道:“朕隐约知道一点什么了。”

  张静一笑嘻嘻地继续道:“这就好像那三国中的刘禅一样,他说乐不思蜀,人人都笑他是傻瓜,可是他作为亡国之君,他被人取笑为傻瓜,那么这个人……到底是有大智慧呢,还当真是个傻瓜呢?张家所面临的问题,其实也是如此,张家废后,不啻是让张家陷入了死地,而正因为张国纪表现完美,这才让大家放松了对他的戒备,他才得以……继续延续。因而……臣当时就注意到了他,只是……也知道继续盘问,没有多大意义,既然如此,那么就不如暂时先将他故意释放,而后……慢慢地摸他的底细。”

  张静一随即又道:“这些日子,他表现得也确实很好,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过……任何事,总会有痕迹,就比如……他需偷偷和人联络,既然自己不方便,那么他们张家的人……总还有人会和其他人接触……其实……他们的手法十分隐秘,直到今日,当他们急于动手的时候,臣才敢确定。”

  “这又是为何?”

  “因为麓山先生这些人,就算再愚蠢,也会清楚,单纯的行刺陛下,其实是没有意义的。陛下一旦驾崩,我大明就立即会有新的皇帝登基,所以……杀死陛下一人,又能如何呢?臣斗胆打个比方,当初土木堡之战,那瓦剌人,劫持了英宗皇帝,又如何?不是很快就会有代宗皇帝,与他们决一雌雄吗?”

  “所以,在他们弑君的这个环节之中,却还需要重要的一个环节,那就是宫中。因为弑君只是第一步,弑君之后的下一步,一定是操控朝局。若是宫中无人,他们就和一群蟊贼没有分别。可他们不是蟊贼,他们是巨寇。巨寇所图谋的乃是天下,怎么可能,只冒失的弑君,却没有给自己善后的方法呢?臣思来想去,他们既要善后,那么唯一的机会,就还是废后张氏了。”

  天启皇帝冷笑道:“一个废后,又有什么用?”

  张静一立马就道:“当然有用,且不说废后张氏执掌宫中这么多年,宫中一定有不少的亲信之人,另一方面,她刚刚被废,只要天下人认为,张氏被废,是因为陛下听信了谗言就好,这张氏的名声极好,到时,自会有他们的人……为张氏争取。而连接张氏最重要的环节,就是太康伯张国纪!”

  本来张静一确实不敢断定张国纪就是主谋之一,可一得知南镇抚司可能谋反,顿时就可以确信了。

  天启皇帝点头,而后看向张国纪,接着咬牙切齿地道:“朕已饶你一次,想不到你还不肯收手。”

  张国纪此时只闭上了眼睛,一言不发。

  天启皇帝又对那吊在房梁上的麓山先生道:“你说……他与你究竟是什么关系?你们还有哪一些同党?”

  麓山先生只是冷笑:“你们说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

  天启皇帝便冷哼道:“好,朕就剐了你。”

  张静一勾唇一笑道:“陛下,剐了太可惜了,陛下难道忘了,臣保证一日之内,一定能审出结果吗?”

  天启皇帝这才咬了咬牙,而后又道:“一日之内?”

  张静一斩钉截铁地道:“一日之内,水落石出!”

  “好。”天启皇帝道:“不过,朕得到边上看着,学一学。”

  张静一道:“陛下聪敏过人……天文地理……无一不……”

  “好了,赶紧审,审出来了,朕有重大赏!”

  张静一定了定神,随即道:“来人……先将所有人犯,统统押去新县。”

  ……

  这张国纪被人上了镣铐,押送到了新县之后,却枯坐着,依旧一言不发。

  他显然是打定了主意,如今……横竖都是死无葬身之地,绝无幸免了。

  所以在这个时候,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沉默。

  很快,他便被拉去了审讯室。

  在这里,他看到了一个巨大的玻璃,在玻璃的另一边,正是是天启皇帝人等。

  而张静一此时,则摆了一张桌子,坐在了张国纪的对面。

  这新县的大狱,张国纪已经来过一次,只是此次再来,物是人非。

  他抬头,淡淡地看了一眼张静一,而后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张静一道:“没想到吧,我们今日,又在这里……”

  张国纪笑了笑道:“当然记得,只是老夫确实没有想到,还会有今日。”

  张静一便道:“现在可以说了吗?”

  张国纪直接摇头:“我已到了绝路,已经没有办法幸免了,此时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分别呢?何况……这些年来,我苦心经营,也结识了不少的朋友,这些人……与我休戚与共,我如何能对不起他们?我自然知道,你想从我口里掏出一点什么来,可是……恕难从命!”

  很显然,他的态度十分坚决。

  张静一道:“你应该很清楚,我迟早会查到的。”

  张国纪不为所动,淡淡道:“你若有本事,你自管去查,但是……绝不可能从我口里得到什么。”

  张静一颔首点点头,而后道:“太康伯果然还是没有出乎我的意料,不愧是条汉子。”

  张国纪却道:“我能喝口茶吗?”

  张静一点头,朝文吏看了一眼,那文吏会意,连忙起身,去取茶去了。

  等茶水送来,张国纪抱起了茶盏,这才又道:“你可知道为何老夫愿意冒着千刀万剐的风险做这些事吗?其实老夫已经贵为国丈了,再怎么样,也做不得天子,这样做,实在没有意义。”

  张静一道:“你是想说,你这样做,是为了天下苍生?”

  张国纪认真地想了想,才沉吟道:“我本是陛下的岳丈,可是看着他的所作所为,也亲眼看他宠信的那些奸臣逆子,看到他们兴起大狱,更见当初……为了对付东林党,将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朝瑞、袁化中、顾大章等君子,统统投入狱中,戕害而死。张静一,你说,凡此种种的事,但凡一个正直的人,眼见这些事,愿意干休吗?”

  张静一凝视着张国纪,不置可否。

  张国纪笑了笑道:“你看,你哑口无言了。”

  张静一则叹道:“不是我哑口无言,而是我在想一件事。”

  张国纪道:“愿闻其详。”

  二人心平气和地说着话,倒不像是在审讯。

  此时,张静一淡淡地道:“我在想,既然已经人神共愤,可是为何……你们却如此不堪一击呢?”

  “什么?”张国纪面上微微露出了羞怒之色。

  第五百七十六章 我即正义

  张静一随即目光变得冷起来。

  方才他还和颜悦色。

  可现在,他的身躯内,却似乎暗藏着某种冷酷。

  张静一则继续道:“你不断的在说,当初那些被杀的人有多惨,一次又一次,其实……这些年来……为他们喊冤叫屈的人,不知有多少。那么我来问你,既然这么多人认为他们是冤屈而死的,那么势必应该是人心所向,可是为何到现在,你们这些人……依旧还只是在口头上叫唤呢?”

  “我听说,只要人心所向,那么事情必定会成功,可是敢问……你们除了幼稚的躲起来为之潸然之外,或是似你这般,行这等阴谋和见不得人的勾当之外,可做成过一件事?”

  张国纪听罢,顿时愤怒,显然他依旧坚持己见,道:“那是因为厂卫更阴险狡诈而已。”

  玻璃之后的天启皇帝,此时脸色变了,他定定地凝视着张国纪,显然没有想到,自己曾经的岳丈,竟然也会信东林党那一套。

  天启皇帝的脸色格外的凝重。

  倒是随来的那些随驾大臣们,个个不露声色,这其中也有不少人,是同情东林的。

  张静一此时大笑道:“只是因为阴险狡诈吗?厂卫加起来,不过区区万余人。而你们若是人心所向,人数何止是百万、千万,区区厂卫,在你们这儿,又算的了什么?由此可见,你们在说谎。”

  “说谎……”张国纪此时心里怒气更胜,他自觉得自己站在了道德的高岗上,是在俯瞰着张静一这等卑微如蛆虫一般的人。

  张国纪不屑地道:“你懂什么?”

  张静一道:“我当然懂,至少比你这被人糊弄的可怜虫要懂。”

  张国纪恼怒不已地道:“你自己不过是鹰犬爪牙而已。”

  “我是鹰犬爪牙,但是至少我知道……什么才叫做人心所向。”

  张国纪冷笑:“还请赐教。”

  “那我来告诉你。”张静一平静地道:“知道流寇吗?无数的百姓,失去了土地,已经无法承受无休止的苛捐杂税,所以……他们奋不顾身,决心杀官作乱。”

  张国纪冷嘲道:“这流寇,不就是你们这昏君和奸臣逼出来的吗?”

  张静一却没有接他的话茬,而是道:“是谁逼出来,并不重要,但是我知道,这些流寇,没有一个……”张静一凝视着张国纪,一字一句地道:“是没有一个……打出为东林报仇的旗号,东林党的这些人,被魏忠贤杀戮,也不过是区区六七年的时间,流寇四起……无论是哪一伙的流寇,都不曾扯出东林的旗号,那你来告诉我,我大明皇帝倒行逆施,而东林党都是至诚的君子,他们每日都是在为百姓们着想,他们从万历年间开始,曾一度把持朝政,天下的政务,大多出自这些所谓的君子手里,直到天启六年,他们才被彻底地清理出朝廷,他们执掌天下,至少有十年之久。”

  张静一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他们若真如你口中所言的那般,一个个是为了苍生社稷之人,一个个是君子,那么你来告诉我……在他们执掌天下的时候,理应无数的百姓,得以安居乐业,更会有无数的百姓,会对他们感激涕零。可是……为何现在百姓反了,却无一人提及东林?”

  张国纪:“……”

  他回答不出。

  张静一则道:“我来告诉你,因为在百姓,在这些流寇的眼里,你心中所想的所谓众正盈朝,其实不过是一个笑话,不过是一群自称自己为君子的人,在庙堂之中自我感动的表演。可实际上……这些人身居高位,满口仁义道德,满口都是所谓的社稷苍生,却没有任何百姓,蒙受他们的恩惠。”

  “你认为,魏忠贤杀死了东林的所谓君子,是天塌下来了。可在百姓们的眼里,你们其实就是一个笑话,无论是你们东林杀死了魏忠贤,是阉党击垮了东林党,都和百姓们没有丝毫关系!”

  张静一随即道:“东山的老虎吃人,可是西山的老虎也吃人。你可以大骂阉党,可是你口里所推崇的所谓东林,又是什么东西?”

  张国纪身躯颤抖,他很想辩驳,可是……一时却无法辩驳。

  张静一道:“你之所以认为,这些东林党个个都喊冤而死,是因为你身边充斥着他们的同类,于是便自以为是的是,天下人都这般的怀念那所谓众正盈朝的时光。”

  “可实际上是怎样呢?我来告诉你,这流寇四起,近来倒是出了一个极有号召力的话:吃他娘,喝他娘,闯王来了不纳粮。你看……和你那些可笑的所谓东林相公们相比,这些百姓,哪怕这些人做了贼,却根本不在乎所谓的东林,所谓的君子。而是少缴一点粮,能有口饭吃而已。”

  张国纪冷冷地道:“那是因为百姓无知。”

  “百姓愚蠢,可是百姓却也比什么人都聪明。”张静一道:“至少他们吃饱喝足,才是关乎他们切身利益的事。至于你口中所谓的东林君子们,却一个个自诩君子,又提倡了什么呢?无非是什么开放言路,还有所谓反对宦官干政和反对矿税。”

  顿了一下,张静一继续道:“我来问你,这些和真正的百姓,有什么关系呢?饿殍遍地之时,无数人面有菜色的时候,不想着着手解决土地的兼并,从富户手里征收更多的税赋,以此来减轻贫民的负担,不想着解决大明的腹心之患,从而解决掉辽饷的问题。这所谓的广开言路,于百姓又有何用?”

  张静一随即冷冷的道:“这天下人,已经给了东林机会,可这些废物,除了逞口舌之快之外,于天下毫无益处。既然如此……那么他们就不配窃据在庙堂之上了。他们死与不死,他们道德如何高尚,他们如何不屈,如何对厂卫横眉冷对,这些都已不重要,与我张静一没有关系。我张静一只知道一件事,现在……天下人将机会给了陛下,也给了我张静一……我君臣自当承担起天下人的期盼,不敢说要让这天下成为你们这些只会说大话的君子所说的所谓太平盛世。但是……我现在只求天下百姓的温饱,所以……要行新政,要向富户征收税赋,要缓解百姓的徭役,要缔造新军,横扫六合。”

  “谁若是敢挡路,便是我不共戴天的仇敌,若我能办成这些事,万死也无遗憾。若是失败,那些失望的天下之人,自然迟早让我张静一如当初的东林一般,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即便是陛下……我今日索性就将话摊开来说,一旦失败,陛下也将成为亡国之君。正因为如此,除了破釜沉舟,我君臣人等,别无退路。你想挡路吗?还是想为东林招魂?我只需再告诉你……”

  张静一随即,放缓了语速,死死的盯着这张国纪道:“挡我者死!”

  张国纪此时已是如芒在背,他感受到了一股说不清的严酷,宛如自己置身于冰窟之中。

  更让他觉得可怕的是,他隐隐感觉到……张静一的话,可能不无道理。

  至少张静一所摆出来的乃是现实,现实就是如此。

  只是……他又如何肯承认呢?

  张静一冷冷一笑:“你不说?不说不打紧,今日你非说不可,武长春!”

  武长春已忙上前:“在。”

  张静一道:“动刑,撬开他的口。”

  武长春连忙道:“是。”

  张静一随即又道:“那骆家父子几人,都归案了吗?”

  一旁的文吏道:“骆养性已在丙号审讯室,他的父亲,还有几个兄弟和儿子,都已拿住了。”

  张静一道:“每隔一炷香,给这骆养性送一个子侄的人头去,直到他开口为止,这骆家人,还有这张家人以及那麓山先生,这三方,总要一个开口,只要其中一人开口即可,这不肯开口的……他们要求死,那就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是。”

  很快……

  这里便响彻了无数的哀嚎声音。

  这种分开来审讯,对于被审人而言,是最残酷的。

  因为……若是一对一的审讯,只是审讯人和被审人之间的博弈。

  可一旦分开审讯,恰恰成了三个被审人之间的博弈。

  谁知道自己的同党一定能熬得住刑呢?

  若是他们坚持不住,自己反而在此苦苦坚持,最终……自己不但白白受了皮肉之苦,而且自己咬紧牙关的行为,也毫无意义。

  最后的结果,不过是白白受罪而已。

  很快,张国纪发出了惨呼。

  他的惨呼声,连隔壁的麓山先生和骆养性那儿,也听的清晰无比。

  而骆养性……很快也开始饱受折磨,他嚎叫道:“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求求你,杀了我吧。”

  只可惜……显然此时没有人要杀他。

  三个人的审讯方式都是不同的。

  麓山先生,直接关进小黑屋里,这种读书人,想法最多,在密闭的空间里,恰恰是最惨痛的折磨。

  骆养性则直接一个个处决他的家人,令他痛不欲生。

  而张国纪,则直接动用肉刑。

  第五百七十七章 隐天子

  很快,便有了结果。

  张国纪最先松口。

  张静一便立即进入了审讯室,而后坐定,他看着张国纪,张国纪脸色惨然,此时已是面无血色了。

  可怕的是,他身上几乎没有什么伤口,可此时,却是一副苦不堪言之色。

  武长春在旁狞笑着看张国纪,开始收拾他的箱子。

  张静一朝武长春使了个眼色,武长春便忙打躬作揖,而后悄然退了出去。

  张静一这时才笑着对张国纪道:“怎么样,想说什么?”

  张国纪痛不欲生地道:“用此等肉刑……使人屈服,这就是你的手段吗?将来的天下,会是什么样子?”

  张静一面不改色,缓缓地道:“在地方上,寻常百姓若是要状告,我说的是寻常百姓……往往当地的县官,都视状告者为刁民,所以,往往要先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一顿杀威棒。至于枷号和其他的刑法,就更加是家常便饭了。”

  “其实暴虐不暴虐,有什么要紧,你之所以认为我暴虐,并不是因为像你们这样的人有多仁慈,你们所恼恨的,恰恰是我将这暴虐的手段,上到了你们这些自诩士大夫的头上而已。所以,我们还是不要再提这些毫无益处的口舌之争了。”

  说罢,张静一认真地看着他道:“说罢,你的同党还有哪些!”

  张国纪闭上眼睛,嘴皮子颤抖着,良久,他才颤颤惊惊地道:“其他人……他们开口了吗?”

  果然,局势变了,现在不再是张静一和张国纪之间的博弈了。

  而成为了张国纪与麓山先生这几人的博弈。

  因为道理很简单,他们无法确信对方是否会先开口。

  即便当初,彼此之间有多大的信任,可在此时,处于一种封闭的情况之下,这种不信任感和焦虑就会不断的扩大。

  张静一道:“你猜呢?”

  张静一用一种调侃的目光看着张国纪。

  张国纪立即便明白,张静一是不会和自己透露的。

  于是他苦笑道:“这件事需得从东林党被驱逐和杀戮时说起。”

  “那时,老夫有一故友,被打为东林党,躲在老夫家中。此后,此人回了江南,本来以为……这件事也就过去了。可是前年开始,有人和老夫联络。”

  “联络什么?”张静一凝视着这张国纪。

  “说是……仁人志士,无不痛恨魏贼,愿意铲除奸党,匡扶国家。”

  张静一道:“匡扶国家,是靠弑君吗?”

  张国纪道:“起初没有想过弑君,只是说,请我帮一些小忙,此后……便接触了一些士人。”

  “这些士人……都是什么人?”

  “联络我的,便是那麓山先生。”张国纪正色道:“其他的读书人……其实并不多。”

  “你还想为他们掩盖?”

  “不,我说的是实话。”张国纪道:“我只知道,他们主要是在江南,而且势力极大。”

  张静一笑了笑道:“如何个大法?”

  “据闻聚集士子数千,为首之人,愿称他为师者数万。”

  此言一出,连张静一都吓着了一跳。

  数千上万,若是说一支军马,这倒没什么。

  可若是数千上万的读书人,而且极有可能是有功名的读书人,那么……就很不简单了。

  这等于是将江南半数的读书人,一网打尽。

  于是张静一带着惊异继续问道:“只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吗?”

  张国纪深深的看了张静一一眼:“起初,我也只是以为,不过是一群读书人。不过……后来我才见识到了他们的实力,此人……便被人称之为隐天子也不为过。”

  隐天子……

  张静一听了不禁心里想,魏忠贤才九千岁呢,自己现在好像进步了,已经有不少人说自己是八千岁了。

  好家伙,这一上来,就是一个隐天子。

  张静一道:“如何个隐天子法?”

  “国家大策,皆有此人出,官员升迁,尽为此人把持。廷推的结果,也操持其手!”

  张静一听罢,皱眉起来:“即便陛下,也做不到这些。”

  “可他们能做到。”张国纪很认真地道。

  张静一失笑:“你这是胡言乱语。”

  “绝非胡言乱语,起初……我也不信,可是前年的时候,甄选官员,麓山先生提前给我看了一张册子。”

  “册子?”

  “就是甄选官吏的名册,谁该任什么职位,都是一清二楚,谁为松江知府,谁是河南布政使司,谁可做户部给事中……诸如此类,有一百三十二人。”

  “而后呢?”

  “当时,朝廷虽是许多职位出现了空缺,可实际上还未开始进行甄选,我看了那册子之后,只觉得不过是玩笑,并没有当真,可是一个月之后……”

  “一个月之后如何?”

  张国纪深吸了一口气,道:“一个月之后,结果揭晓……除了三人落选,这一百三十二人,统统都如那册子所书的一般,被安插在了那位置上,分毫不差。”

  张静一听到这里,豁然而起:“这绝不可能!”

  张静一不知道,此时他的表情很凝重。

  张国纪道:“我也以为不可能,可实际上,这些都发生了。”

  张静一紧锁眉头,背着手,来回踱步,口里道:“这是如何做到的,这即便天子也做不到的事啊。”

  大明的选官是有一套章程的。

  张静一说的没有错,就是皇帝也不是想选谁就能选谁。

  历史上,也有一些明朝天子,力排众议,选了一些非科举出身的官,不过实际上,这种官不作数,被人称之为传奉官,其实说穿了,大抵就和临时工差不多。

  而真正想要进入成为名正言顺的官员,首先你得考取科举,其次,则是吏部甄选。

  即便是吏部,也不能一言九鼎,因为吏部还有给事中进行监督,哪怕是吏部给事中愿意配合,这上头还有内阁。更不用说,隔壁的都察院还有翰林院,可都在盯着你吏部呢!

  除此之外,若是级别高一些的官员,则需要进入廷推的程序,也就是说,需召集五品以上的官员廷推,哪怕皇帝已经有了比较属意的人选,若是在廷推之中被人推翻,也有可能最后出现糟糕的结果。

  倘若在这过程中,还遭了御史的弹劾,这好事也可能变成坏事。

  这也是为何张静一说,皇帝都做不到决定一百三十二个大臣的人员,他可能能挑选一些重要的大臣,但是做不到随心所欲的程度。

  张国纪很是笃定地道:“这是事实。”

  张静一道:“还有什么线索,你要清楚,就算你不说,其他人也会交代。而且你说的话,若是和其他人说的有出入,我若是知道你在胡言乱语,胡乱攀咬,那么就不能怪我无情了。”

  张国纪道:“我绝没有隐瞒……我之所以说你们人心向背,就是因为如此,国家养士两百多年,这两百多年,士人与你们已是离心离德,已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难道这还不足以让你们警醒吗?”

  “事到如今,你们却还在此继续放纵自己,就算今日逃过了一劫,可迟早酿生大祸。你要清楚和明白,他们可不只是我这几人而已,他们的人,早已遍布于朝野,也早就根植于天下府县了。”

  张静一便冷笑道:“是吗?很不巧,我打的就是这些狗屁士子。”

  说着,张静一便道:“你再好好想一想,还有什么要供认的。”

  说罢,他走出了审讯室,武长春笑嘻嘻地在外头候着。

  张静一板着脸道:“他的话,你听说了吗?”

  武长春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听了一些。”

  “你什么感受?”

  武长春吓了一跳,一时不敢回答,倒不是他没有什么想说的,而是生怕自己说错了话。

  张静一一眼看穿他似的,只道:“你但言无妨,今日让你畅所欲言。”

  于是武长春道:“当初小人在辽东的时候,也见识过不少投靠建奴的读书人,那些读书人……就听话许多,绝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因而,这建奴之主,虽大多是粗野之人,却在辽东,被读书人称之为圣主。”

  “可到了关内,小人大受震撼,很是看不懂,同样都是这些读书人,怎么就个个都是胆大包天之人?倒好像,天下是他家的一般。”

  说罢,武长春又胆战心惊地道:“小人……实不该多嘴,万死。”

  张静一只笑了笑道:“是啊,说也奇怪,其实我也大受震撼,看不甚懂。”

  武长春小心翼翼地看着张静一道:“或许,这便是人们所说的……升米恩,斗米仇?”

  张静一点点头,而后道:“继续伺候着太康伯吧,还有另外几个,我要从他们口里,撬出一切有用的讯息来。”

  说着,张静一便匆匆赶往隔壁的房里。

  在这里,天启皇帝已在等候了。

  在张国纪愿意招供的时候,其实……张静一就隔绝了审讯室和隔壁的声音了。

  道理很简单,在天启皇帝的身边,还有不少的人,当然不能让他们统统听了去。

  第五百七十八章 敢在朕面前张狂

  天启皇帝背着手,在这小小的房里团团的转。

  他是个急性子。

  等到张静一进来,便带着惊喜的样子抬头道:“如何了?”

  张静一左右看了一眼,却不吱声。

  天启皇帝立即会意,便道:“尔等,统统出去。”

  这侍驾大臣们却只好告退而出。

  等这里只剩下天启皇帝和张静一。

  天启皇帝才又道:“如何?”

  “臣查出一些线索,只不过……”

  “但说无妨。”

  张静一便将太康伯张国纪所说的事实言相告。

  天启皇帝听罢,大笑起来,道:“哈哈哈哈……这张国纪,真是可笑,到了如今……还想故意蒙混过关,这样胡言乱语,便以为朕会相信吗?”

  这在天启皇帝看来,真如天方夜谭差不多。

  敢情朕的朝廷,漏成了筛子?

  朕想干的事都干不成,区区一个江南的读书人,反手就可以办了?

  天启皇帝不相信。

  天启皇帝随即道:“张卿也相信这样的鬼话?”

  “臣……觉得……有可能!”

  “什么?”天启皇帝诧异地看着张静一。

  张静一之所以这样回答,是因为……他想到了历史上,一个东林党之后的变种……复社。

  复社有多强大呢?

  崇祯皇帝继位之后,命温体仁为内阁首辅大学士。

  而复社则支持周延儒争夺首辅之位。

  这复社的士子,有数千人之多。

  而他们的首领,更是名动天下,称他为恩师的读书人,有数万之巨。

  这放在后世,其实就是所谓的意见领袖。

  这还不是他们最厉害的地方。

  复社最厉害的地方,就是能够左右舆论。

  他们的力量有多强大呢?

  就是每一次朝廷选官的时候,复社的首领直接写一个个小册子,然后将小册子送到各个位高权重的大臣那里,这个事,你得给我办。

  而那些位高权重的大臣,居然一个个乖乖俯首帖耳,对他言听计从。

  他想让谁升官,谁就升官,谁被罢黜,谁就被罢黜。

  当时的内阁大学士周延儒更是对其言听计从,还有各部的尚书,竟无人敢反对他们。

  之所以如此,其实理由也很简单。

  数万读书人造成的影响是巨大的。

  当位极人臣的时候,人往往很爱惜自己的羽毛,也很在乎自己的名望。

  可复社如此巨大的左右舆论的能力,足以今日让你名满天下,明日便可以让你遗臭万年。

  可怕的是……当时许多的御史言官,还有诸多的地方清流,几乎都以复社马首是瞻。

  若是有人违拗复社,这就意味着,从此之后,你不但遗臭万年,你的家族也会受到牵连和影响,你在任上,就算做了再多为国为民的好事,最终也会被人指斥为奸贼。

  同样的道理,你若是听从他们,不但你立即声名鹊起,从此成为天下人仰望的存在,且人人称赞,无论你多么的下流卑鄙,又贪墨了多少的钱财,你也是忠臣,是名垂千古。

  朝中之人,为了名望,争相为复社办事。

  以至于连后来的内阁首辅大学士周延儒,居然也是被复社之人推举上去的。

  这复社的规模不但巨大,而且组织已开始日渐的严密,再不似当初的东林党一般,不过是松散的联盟。

  他们凭借着各种关系,吸纳大量的社员,却又对社员的门槛极为严格,不但要求有功名,而且还会进行考察。

  这些人……通过科举,一窝蜂的涌入官场,又通过操控舆论,左右局势,这复社的首领,也确实直接可以操控官员的升迁和罢免。

  此后,这些人在南明,更加猖獗,他们疯狂的相互与其他的读书人相互攻讦,但凡是他们不满意的大臣,立即制造舆论,进行更替。

  而他们推举出来的大臣,也往往不得不迎合他们,这些人某种程度而言,也是明朝灭亡的一大原因。

  他们加剧了党争,以至于在当时,为了党争,已经到了不问是非,无关黑白的地步,甚至是建奴人已杀到了城外头,还出现了彼此之间相互攻讦的可笑事。

  张静一原本以为,那所谓的复社,在这个时候,可能还不成气候。

  毕竟这时是天启朝,不是崇祯朝。

  魏忠贤坐镇,朝中不至于让一群读书人渗透成了筛子。

  可现在……他却意识到……可能真的已经是筛子了。

  不过细细一想,其实也可以理解,所谓的百官,都是士子出身,背后是一个个士绅的家庭。

  哪怕是投靠了阉党的所谓大臣,难道他们就真的一点也不顾念影响,不担心自己的家族,在地方上抬不起头来吗?

  毕竟……他们不是张静一这样的武臣,一旦被群起攻讦,口诛笔伐,这为官毕竟只是一时,可人生却有一世啊。

  此时,天启皇帝道:“你认为……这世上当真有这样的人?”

  “有!”张静一甚是笃定地道:“江南那边……出现了各种所谓的名儒,他们虽不再以东林为号,却往往抱团一起,那有声望的人,更是无数人响应,臣听说……有的人,甚至连南京那边的各部尚书,都要礼敬有加。”

  “这如何可能……”天启皇帝显然依旧不相信,于是冷笑道:“区区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他们能成什么气候?”

  张静一便道:“陛下……不如……我们来试一试?”

  “试一试?”天启皇帝一愣。

  张静一心里显然已经有了点子,于是道:“这些日子,朝中不是有许多的官职有了空缺吗?不妨……陛下借此机会……”

  天启皇帝眯着眼,凝视着张静一:“怎么试?”

  张静一道:“陛下可以对外递一个条子,将各个官职所希望的人选,通过魏公公送去内阁,指明一些人担任这些官职,而后再看看,陛下所指明的人,能否就任。”

  天启皇帝道:“朕若是亲自递了条子,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试一试才知道。”

  天启皇帝颔首:“这个容易。”

  张静一于是又道:“臣这边,只怕还要继续审问,看看能否有什么有用的线索。江南那边,只怕也要有人打探了。”

  天启皇帝皱眉道:“好。”

  张静一其实已经隐隐知道,谁才是真凶了。

  虽然在别人看来,就算是想要继续深挖下去,这江南这么多的士子,想要查个水落石出,只怕动用多少人力都不够。

  而且……更不知道多少人在包庇这些人。

  可张静一毕竟两世为人,倘若当真复社已经崛起,那么有哪些首领和骨干,他还是有一些印象的。

  当然……张静一觉得,事情可能并非这样简单。

  区区几个读书人,就可以制造如此巨大的声势,这复社的崛起,张静一怎么想,怎么都觉得颇有蹊跷。

  如此大规模的结社,短时间内迅速崛起,并且很快风靡江南。

  这不只是需要有一群骨干,而且还需要一样东西……钱财。

  需要很多很多的钱财,那么这些,又从何而来呢?

  张静一随即便先见王程,而后极认真地道:“此番,你需去江南一趟,我会给你一张密令,告诉你应该调查哪一些人。”

  顿了一下,他又叮嘱道:“记住,此事关系重大,决不可泄露消息,你带去的人,也必须守口如瓶!江南那里龙蛇复杂,和京城大有不同,一旦泄露了自己,可能有性命之虞。”

  王程听罢,打起精神,道:“什么时候动身?”

  “立即动身。”张静一道:“要谨防有变,现在案子查到这个地步,对方会有所警觉,正因为如此,所以才要小心再小心。”

  王程没有啰嗦,很干脆地道:“是。”

  王程是自己的兄弟,张静一自然是十分放心的,于是他提笔,很快地写下了七八个名字,而后交给王程。

  王程得了密令,便匆匆去了。

  很快,麓山先生那里,似乎又有了消息,他愿意招供了。

  张静一随即便到了麓山先生的审讯室,笑吟吟地看着他,道:“难怪我听人说,你到处宣传无君无父的理念,这若是无君无父,再广开言路,这天下,岂不真成了你们的?”

  “你们想要谁做官,谁便做官,想要罢黜谁,便可罢黜谁,操持舆论,进而把持公器,只可惜……现在他们那边,该招供的已经招供了,你啊……实在是愚蠢,你以为你能嘴硬到什么时候,到了这里,莫非以为自己的血肉之躯,可以抵挡什么吧?”

  麓山先生听到无君无父四字,随即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很清楚,确实有人已经开始招供了。

  他道:“我想喝口茶,而后我愿意说。”

  张静一道:“我看,茶水就免了吧,若是一个时辰之前,其他人没有开口,莫说是茶水,便是你要什么山珍海味,我也会让人恭送过来,只可惜,现在一切已经迟了。”

  第五百七十九章 功不可没

  这其实就是心理战术。

  不断的对这麓山先生进行心理上的压迫。

  而麓山先生此时已被压的透不过气来。

  此时的心理压力极大。

  他本来还想保留一点体面,想喝一口茶水。

  可此时,张静一直接嘲弄似的一番话,直接让他的内心防线彻底的崩塌了。

  “你叫什么名字?”张静一一字一句的道。

  麓山先生深吸一口气道:“姓陈,名名夏。”

  陈名夏?

  张静一眉微微一动。

  他凝视着眼前这个人。

  对此人颇有印象。

  这陈名夏现在还没有做官,不过已是南党复社的名士了。

  此人出自江南的名门望族,在复社也有一席之地。

  不只如此,他在崇祯年间入朝为官,此后,又投降过大顺,等到李自成兵败,于是又投靠了南明,直到建奴人入关,他便进入了清廷为官,后来因为巴结多尔衮,牵涉进了建奴贵族的权力斗争之中,被抄家流放宁古塔。

  张静一万万没想到,这等四姓家奴,居然都成了坚决的反贼。

  或许……是因为张静一的到来,天启皇帝推行新政,彻底的激怒了这些东林旧党。

  原本东林党人的意图是匡扶圣君,然后达到天下大治的目的。

  可天启皇帝越来越倚重阉党,同时,开始放任张静一推行新政,而新政的理念,实际上是与士大夫们完全相背的。

  于是乎,江南士子的思想也开始越来越激进。

  张静一用奇怪的眼神看着陈名夏,道:“我倒听闻过你的一些大名,只是……卿何为贼也?”

  陈名夏道:“昏君不除,则永无宁日。”

  张静一冷笑:“什么是昏君,什么是圣君?难道非要符合你们心意,便是圣主吗?”

  陈名夏道:“难道在你眼里,当今乃是圣主?”

  张静一倒是被问住了。

  他说不上来,至少在后世,根据读书人写下的史书来看,那些各朝的什么仁宗、文宗皇帝,大抵都是所谓的圣君。

  可是……张静一来到这个世界,却愈发的发现……这和自己想象中完全不同。

  陈名夏则戏虐似的看着张静一道:“怎么,你答不上来了吗?”

  对付这种人,是最麻烦的,他们很固执,而且往往自以为自己很聪明,而张静一这种武夫,其实是在被鄙视之列的。

  正因为如此,所以张静一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影响到他们。

  张静一却突然道:“那么我来问你,那自称为闯王的流寇首领,可是圣主吗?”

  陈名夏毫不犹豫道:“此贼也。”

  张静一道:“不尽然,若他为贼,为何他起事迄今,无数人跟随,人人愿为他效劳,百姓们逢他便欢呼雀跃,所过之处,人人称颂?”

  张静一所说的是实情。

  流寇起初只是几百人,可是沿途却是滚雪球一般的壮大,无数人将自己的身家性命维系在这些‘贼’身上。

  陈名夏沉默良久,而后道:“贼子蛊惑人心……”

  “蛊惑人心?”张静一大笑:“那自称闯王的家伙,可能连书都不曾读几本,他身边的三教九流,只怕连秀才也未必有一个,你竟说这样的人能蛊惑人心?那么我来问你,尔为江南大儒,这江南的士子,多如牛毛,无不是饱读诗书,能言善辩之人,你们每日喊着所谓的教化万民,你说这闯贼蛊惑人心,妖言惑众,才让天下的百姓,无不心向于他,岂不是说,朝廷养士两百年,养出来的人上马不能带兵,下马不能治民,便连蛊惑人心,竟也不如一群庄稼汉子?哈哈……哈哈……”

  张静一大笑,面上满是嘲讽:“若如此,那么朝廷养士何用呢?你不停说,天下可以无君无父,可在我看来,朝廷最不需要的,恰是尔等士子和所谓的名儒。”

  陈名夏只好冷哼一声。

  张静一起身:“你既知你今日所犯的是什么罪,那么就该知道,接下来可能会是什么下场。”

  陈名夏深吸了一口气道:“所以我才愿意老实交代,希望殿下能够从宽。”

  “现在才怕了?”张静一颇有些奇怪,这个陈名夏,到底哪里来的勇气。

  其实历史上的事,确实匪夷所思,那些当着大明皇帝的面,各种顶撞,甚至大义凛然的呵斥奸党的大儒名士,以及许多的‘忠臣’,一到了李自成进了京城,亦或者是建奴人入了关,却一个个成了断脊之犬一般,摇身一变,统统成了奴才,只是分明在明朝的时候,他们却往往是正气凛然的形象。

  张静一随即道:“说罢,是谁指使你。”

  陈名夏道:“我若说了,可放我一条生路吗?”

  张静一笑了笑道:“你猜呢?”

  陈名夏道:“若是不能求生,那么便不敢说。”

  张静一凝视着他:“这个人是不是张溥?”

  此言一出。

  陈名夏脸色微微一变。

  张静一只看他的脸色,便什么都清楚了:“你真以为厂卫是吃干饭的?你凭什么拿这些来要挟?”

  “我……我……”陈名夏闭上眼,随即道:“我……无话可说。”

  “张溥为何要你来刺驾?”

  陈名夏痛苦的道:“若是不刺驾,则士人再无立锥之地。”

  张静一大笑道:“张溥哪里来的胆子?”

  陈名夏低头,随即又抬头:“江南诸公,大多同情士子,而厌倦了朝廷。”

  张静一厉声道:“说人话。”

  “江南的文臣武将,都已对朝廷失去了耐心。”

  这一下子,张静一顿时明白了。

  区区一个张溥,怎么可能迅速有如此大的影响力,若是没有人暗中支持,能够在短时间内聚众数千士子吗?

  某种程度,他们是得到了官面上支持的。

  “都有什么人?”

  “不胜枚举。”

  “我问你具体是什么人?”

  “这……”陈名夏道:“我也所知不多。”

  张静一冷笑道:“你所知不多,就敢为他做这样的事?”

  陈名夏便垂头,失魂落魄的样子。

  张静一道:“你还不说吗?”

  陈名夏叹了口气道:“都是为名利所累。若是我成功,便可声名大噪,将来众正盈朝的时候,亦可征辟为重臣,有此名望,即便是入阁……也未可知。”

  张静一大笑:“张溥是这样许诺你的?”

  “他虽然没有许诺,但是我知道,他有这个能力。”

  张静一道:“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没有了。”

  张静一也就没有再理会他,跨步而出,随即呼来武长春,武长春朝张静一行礼。

  张静一道:“好好招呼这个人。”

  “是。”武长春忙是点头。

  ……

  次日,张静一写下了一份关于此案定巚之后的奏疏,随即入宫见驾。

  只是到了西苑,进入勤政殿,却见魏忠贤和田尔耕二人,正拜倒在地。

  天启皇帝见了张静一进来,随即道:“你来的正好,今日有事要说。田尔耕你来说罢。”

  田尔耕面如死灰,叩首道:“臣……臣年迈,近来旧疾犯了,锦衣卫至关紧要,决不可有失,所以臣恳请请辞养病,恳请陛下体恤臣下,准臣致士。”

  他说着,要哭出来。

  混了大半辈子,这指挥使还没坐热呢,本来还想效仿那骆家一样,趁着自己在位,慢慢的将自己的子侄提拔起来,将来也来个一门几代的指挥使。

  哪里想到……阴沟里翻了船。

  天启皇帝阴沉着脸,道:“你这旧疾,是何病症,朕此前怎么没听你说?”

  “这是难言之隐。”田尔耕只好道:“实是说不出口。”

  “有什么难言之隐?”天启皇帝追问。

  田尔耕一时语塞,他毕竟不是写网络小说的,编不出来,便只好叩首:“臣……臣……”

  天启皇帝于是道:“罢了,你既犯了病,朕岂好为难你,那么,就进你左都督、少师,你回家颐养天年吧。只是,这锦衣卫极是紧要,你执掌锦衣卫也有一些年头,可在卫中发现什么俊才,可以担当大任吗?”

  最重要的是‘俊才’两个字。

  田尔耕也不傻,毫不犹豫道:“辽东郡王张静一,知人善任,对陛下更是忠心耿耿,且很有才具,臣以为,若是他来接替臣的职务,再好不过。”

  谁知天启皇帝非但不喜,反而大怒:“谁教你这样说的。”

  田尔耕吓了一跳,难道自己猜错了?不会吧。

  天启皇帝却很恼恨,推荐这种事,你应该推荐其他人,然后朕再说,我看那人不行,朕觉得张卿合适,朕最赏识张卿了。

  这张静一还需你这狗东西来推荐?需你来卖这个人情?

  田尔耕便磕头如捣蒜:“臣万死。”

  天启皇帝于是便冷冷道:“魏伴伴,你是东厂提督,你来说说看,谁合适?”

  魏忠贤怎会不明白天启皇帝心意,便道:“锦衣卫指挥使佥事刘一奇在卫中已有三十年,声望颇高,为人也稳重,奴婢以为,让他执掌锦衣卫,最好不过。”

  天启皇帝如释重负道:“朕不这样看,朕最欣赏的就是张卿家,朕看张卿最是合适!”

  第五百八十章 升任指挥使

  魏忠贤听天启皇帝说罢,便立即痛心疾首的道:“张老弟固然是好,可毕竟还年轻,哪里有年纪轻轻,便接掌锦衣卫指挥使的,这是我大明独一份哪。所以奴婢以为,张老弟还是再磨砺几年,而至于佥事刘一奇,现如今乃是多事之秋,卫中的事最重要的是稳妥,他是卫里的老人,上上下下都很服气他,若是让他来主持局面,绝不会辜负陛下所托。”

  天启皇帝道:“不成,朕说了张卿便张卿,这件事,朕已做主了,你休要多言,张卿又能干,又利索,最重要的是朕信得过,锦衣卫上下的人加起来,也不及一个张卿的份量。”

  魏忠贤便道:“陛下既是主意已定,奴婢哪敢多言。”

  天启皇帝随即笑着对张静一道:“张卿,方才的话,你听着了吗?”

  张静一看着这拙劣的表演,大为震撼,便只好摆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用‘哥哥’们一般的演技干嚎道:“陛下如此信重,臣感激涕零,士为知己者死,臣岂敢不尽心竭力,继之以死,臣愿赴汤蹈火,万死以答谢陛下的恩情。”

  天启皇帝哈哈一笑,却又冷冰冰的斜了田尔耕一眼,道:“也不能这般说,田卿……不,田尔耕也是推荐了你的,你是众望所归,这锦衣卫非你来执掌不可了。”

  田尔耕其实早就回过味来了,顿时觉得自己晚景可能凄凉,吓得面如土色,此时张口想说点补救的话,比如其实臣不是这个意思,张静一这个废物若是执掌锦衣卫,可能要引发乱子云云。

  不过他不敢说,左右横跳可能死的更快。

  张静一又谢恩。

  天启皇帝道:“诏书这几日就下,你要有所准备,张卿,倘若你任锦衣卫指挥使,该如何整肃锦衣卫?”

  张静一不及多想,道:“我大明有亲军二十六卫,都是陛下的亲卫,关系重大。而尤以锦衣卫最为关键,说它是二十六卫之首,也绝不为过。如此要害的亲卫,至关重要,不容有失,它的职责,其一为刺探,这刺探又分两种,一是监视百官,二为刺探各国军情。另一个职责,则为诏狱,诏狱关系匪浅,有生杀夺予之责。除此之外,还有负责陛下的随扈等等职责。臣以为,想要将这锦衣卫的差事办妥,首先就是用人,其次便是……”

  天启皇帝听张静一这一通啰嗦,和其他的官样文章没什么分别,便压压手:“你自己去办就好了,朕信得过。”

  张静一心里颇有几分振奋。

  相比于爵位,锦衣卫指挥使,绝对是天下最重要的几个位置之一。

  如此炙手可热的位置,这就意味着,在朝中,自己算是真正有了可以和人分庭抗礼的权力。

  这种分庭抗礼的权力,和以往不一样。

  以往张静一虽然获得了极大的信任,可毕竟,做任何事,都出自天启皇帝的授意。

  现在虽也是如此,但是等于有了真正的自主权。

  不说其他,至少东林书院第三特别行动教导队的人,将来有了出入了。

  当初他们进入卫中,天花板可能是千户官,可现在……张静一直接掌握了人事任免,这得多少人得以吸纳进来?

  张静一猛地想起了什么,道:“陛下,昨日审问的所有结果,臣已写在了奏疏上,请陛下过目。”

  天启皇帝立即正襟危坐起来,宦官将奏疏送到他的面前,他打开,细细看过,随即皱眉:“复社,有人听说过吗?”

  魏忠贤连忙道:“陛下,江南那边,各种学社多如牛毛,读书人最爱干的就是拉帮结派,什么同门、同窗、同年、同乡,但凡能牵涉关系的,便非要牵涉关系不可……这复社,奴婢确实有所耳闻。”

  天启皇帝道:“这些人招供,说是勾结辽将,刺杀朕的真凶,与这复社有关。”

  魏忠贤听罢,精神一振,他激动的无以复加,对这些读书人,魏忠贤可是从不留情面的,忙道:“既如此,理当立即拿人,这已不是一般的反贼了……”

  天启皇帝沉吟,却是看向张静一:“张卿没有立即派人去拿人?”

  “没有。”

  “是何缘故?”

  张静一道:“臣以为,若只是抓几个所谓的贼首,没有任何意义,要拿,那就一网打尽,一个不留,否则,迟早要滋生祸患,死灰复燃。臣有两个念头……”

  天启皇帝抖擞精神:“说!”

  张静一道:“其一:复社能有今日的声势,在于得到了江南无数士子和士绅的支持,可以说,正是因为有了土壤,所以才滋生了复社,这复社,本质还是东林党而已,朝廷已击垮了一个东林党,如今又出了复社,这就说明,只要这土壤没变,那么今日铲除了复社,迟早,总还会有其他名目的学社,妖言惑众。”

  天启皇帝听罢,颔首:“所言甚是。”

  “这其二:复社如此猖獗,在南直隶、浙江、福建、江西诸省甚嚣尘上,这就说明,在江南,他们得到了无数巨贾和世族的支持,只怕不少朝廷命官,也在这复社之中。影响如此之大,已远超了想象,若只是小打小闹,抓几个所谓的乱党,那么反而放过了某些图谋不轨之徒。”

  “所以臣基于这两点,打算彻查这件事。一方面,是对复社之人进行甄别,这复社……虽有不少乱党,可也有不少只是单纯的读书人,这些读书人,未必有谋反之心,若是不加以甄别,反而坏事。另一方面,却也是绝不放过一个乱臣贼子,免得将来滋生祸端。”

  天启皇帝听罢,点头道:“还是你考虑的周密,只是……现在京城这里抓了这几人,不怕打草惊蛇?”

  “打草惊蛇也不打紧。”张静一道:“这天下虽大,但是这些人都是江南世族,他们就算跑,能跑到哪里去,就算跑的了和尚,也跑不了庙。再者,他们也未必断定,这些人已经招供,难免心存侥幸,何况……毕竟没有什么铁证,他们人在江南,又得无数人庇护,未必会害怕。”

  天启皇帝听张静一说这些人未必害怕,反而皱眉起来。

  其实张静一之所以有信心,是有道理的。

  读书人为何开口就谈天下苍生,说到底,他们自幼就是锦衣玉食,在他们所住的州县,本就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便是官府都要敬着他们,因而这些人表面上谦虚,可实际上,内心里却是骄傲无比。

  另一方面,复社得到了地方上如此巨大的支持,这也会让他们产生某种错觉,觉得这世上就没有他们不能摆平的事。

  这种心理上的自大,其实恰恰给了张静一足够的时间,他并不希望,朝廷通过抓几个人,抄几个家,来解决复社的问题,要嘛不干,要嘛连根拔起。

  天启皇帝道:“既如此,那么你要从速,朕倒以为,区区一群读书人,也没什么了不起,这几个乱臣贼子所奏的事,难免夸张,朕已下旨遴选官职,也让魏伴伴给内阁递了条子,我们拭目以待吧。”

  张静一道:“其实臣也希望,这些人只是单纯结社的读书人,并没有能力操纵国政,决定官员的升降。”

  “朕知道。”天启皇帝颔首:“所以才不妨一试。”

  过了两日,果然有旨意来,敕封张静一为锦衣卫指挥使,加右都督。

  锦衣卫指挥使这很好理解。

  而加都督一职,其实也是大明朝的惯例。

  因为锦衣卫指挥使在武官之中,乃是正三品,而大明的卫有数百之多,每一个卫都有指挥使,且都为正三品。

  正三品的武官,放在地方上固然也算是独当一面的人物,可在京城,却什么都不是。

  偏偏锦衣卫指挥使的权力极大,且有监督百官之责,若只是正三品指挥使,只怕难以服众,因而,又加了一个虚职右都督,这右都督乃是正一品的武官,便等于是一品都督,执掌锦衣卫,地位便完全不同了。

  这就好像内阁大学士一般,在起初的时候,大学士只是正五品,是皇帝的秘书,可随着内阁大学士地位越来越重要,最后成为了宰辅,可大明的宰辅,怎么可能只是五品官呢,于是乎,往往大臣在入阁时,会加一个尚书职。

  张静一在新县千户所领受了旨意,新县上下俱都大喜,个个道贺。

  张静一随即将圣旨捧在手心,口里大呼:“将我蟒袍取来,调新县千户所缇骑、校尉人等,并第一教导队生员集结,记着……让第一教导队,带上机关枪,随我去北镇抚司!”

  “……”

  众人一脸无语看着张静一。

  这……官威未免也太大了吧。

  去北镇抚司接任指挥使,带生员去壮行这可以理解,这带机关枪做什么?

  可张静一一声号令,谁敢不从,众人自然纷纷应命称是。

  第五百八十一章 都督办事!谁反对?

  北镇抚司位于钟鼓楼附近。

  此时,一队队的人马抵达。

  这令北镇抚司上下的气氛变得有些不同。

  原本这里森然,过往之人都是心惊胆战。

  毕竟是厂卫的巢穴之一,是令人谈虎色变的存在。

  可现在,这里头的办公之人,现在心里却是蒙上了一层阴影。

  先是一队新县千户所的校尉和缇骑飞马而来,他们穿着鱼服,腰间佩着秀春刀,精神气与北镇抚司这儿的完全不同,虽然大家服饰相同,却是一目了然。

  一个百户率先下马,乃是刘文秀。

  刘文秀落马之后,火速至中门,手中取了腰牌,面对门前缇骑,大呼道:“奉右都督、新任锦衣卫指挥使之命,北镇抚司上下,立即传唤所有同知、佥事、千户、百户、总旗,以及经历司上下人等侯见。”

  这门前的缇骑还未反应过来。

  立即,刘文秀身后便已有一队缇骑和校尉纷纷下马,个个明火执仗,取代了他们岗哨的位置,双腿岔开,握着腰间挎着的绣春刀,如木桩一般的站定。

  刘文秀则领着其余的校尉和缇骑,哗啦啦地进入了北镇抚司。在所有人惊奇的目光之中,火速进入大堂,而后对这堂中人道:“所有人散去,退至大堂五丈之外。”

  此言一出,有人脸色铁青。

  亲军衙门,充塞了太多权贵子弟,尤其是这世职的锦衣卫。

  只是……虽是满腹牢骚,可刘文秀杀气腾腾,取了牌票,又喝道:“敢有违逆者,以不敬右都督论罪。”

  众人这才不甘地散去。

  而刘文秀带着进来的缇骑和校尉,则分列左右,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刘文秀等人这边站定之后。

  长街的尽头,便是哗啦啦的脚步声。

  第一教导队,在教导长和队官李定国的带领之下,火速而来。

  足足七八百人,自几处街道分头并进,而后,一个个的小队,开始驻于附近的街道路口。

  抬来的数门机关枪,则开始占据北镇抚司的各处通衢之地。

  门前架了一个,里头架了两个。

  随即……便是知会被南北镇抚司上下人等在此。

  众人虽早已得知了田尔耕养病,张静一接任的消息,但是没想到,张静一居然如此快地来上任了。

  其实内心深处,许多人是不希望张静一执掌锦衣卫的。

  倒不是说,大家对张静一有什么意见。

  相比于读书人,张静一的形象在这里还算不错。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张静一在新县有自己的一批心腹,而且在军校里,还培养了大量预备的校尉和缇骑。

  这怎会不让人滋生危机感呢?这人若是做了指挥使,其他人还有出头之日吗?

  此时,乌压压的人候在此,一个个各怀着心思。

  直到张静一打马而来。

  一见张静一来了,南北镇抚司上下便纷纷行礼道:“见过都督。”

  张静一却也只是点头,便直接打马进了中门。

  于是众人纷纷尾随,张静一过了几道门,随即至中堂前下马,抬头,看一眼这斑驳的大堂,而后便匆匆入堂升座。

  于是,上百人便浩浩荡荡地随张静一进去,个个束手而立。

  张静一升座之后,呷了口茶,和颜悦色地道:“都是老熟人了,就不必如此的客气啦。诸位想来也知道,田都督旧疾复发,已经请辞。陛下命我执掌锦衣卫,而如今,卫中的同知骆养性谋逆,已经论处。另一佥事邓健,尚在辽东。如此一来,这卫中,就只剩下佥事刘一奇!”

  说到这里,张静一顿了一下,才又道:“刘一奇何在?”

  刘一奇是早听到风声了的,听闻九千岁极力推举自己,可陛下选择了张静一。

  虽然刘一奇自知自己没有资格与张静一竞争,可想到张静一年纪轻轻,就成了锦衣卫,若是以后不挪窝,这家伙再长寿一些,怕是要执掌锦衣卫三五十年,惨啊,自己这辈子是没有出头之日了。

  此时,他一脸苦涩地上前道:“卑下在。”

  张静一看着他,笑着道:“南北镇抚司的事,有些地方,我还不熟悉,所以尚需你辅助。”

  刘一奇便忙躬身:“是。”

  张静一又道:“至于其他人等,这锦衣卫有八千户所,二十一百户所,又有南北镇抚司,有经历司,本来……我是打算大家各司其职的,只不过……依我看……有些事需办一办才好。”

  果然来了。

  许多人的心里早就意识到,这张静一摆出这样的架子,肯定是来者不善,便都纷纷道:“还请都督明示。”

  张静一笑着道:“我来此,办三件事,第一件:裁撤冗员。这锦衣卫上下,冗员太多,名义上是上万人,可实际上能办差的有几人?”

  “所以今日起,准许佥事至校尉人等内退,内退之人,领半份俸禄,准其出卫谋生。”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领半份的饷,滚出锦衣卫去?

  这可不成,锦衣卫是什么地方,这地方……油水还是不小的,谁靠俸禄过日子啊。

  只见张静一又笑着继续道:“这俸禄呢,采用的是新县的算法,按卫的时长、官职多少,定俸禄,若是有百户内退,新县那边,一个当差一年的校尉,每月俸三两银子,而每三年以此为基础涨俸一成,这样一来,若是一个老校尉,当值了二十年,那便是接近五两银子。”

  “除此之外,百户官在此基础上,又翻一倍,即一月十两,一年下来,便是百二十两纹银!在这京城里头,也足够养家糊口啦。当然,内退折半,每年有六十两,至死方休,诸位也别嫌少。”

  许多人不吭声。

  要知道,能在这里混个百户的,油水莫说是六十两,便是六百两也是稳的。

  倒是这样的薪俸,对于底层的校尉还算颇为友好。

  毕竟,一月三两银子,还可随着年资增长,对寻常人而言,已是肥差了。

  张静一见他们不吭声,便道:“看来诸位都想在职咯?”

  众人还是不吭声。

  倒是那刘一奇含笑道:“卫里的上下兄弟,在卫中已经习惯了,谁不愿继续在亲卫之中,为皇家效命呢?”

  张静一却板着脸道:“那可不成,我这里愿养闲人,却绝不容许有人尸位素餐,进了卫里,就得有本事。所以……一个月内,我会在这卫中所有人之中,组织一场考试,通过考试的,分批进入军校培训半年,而后再回来当值。通不过考试的,则直接引退,无需多言。”

  顿了顿,张静一接着道:“你们毕竟是卫中的老人了,这考试,自然比其他报考军校的要容易一些,可若是连这个都通不过,那么便没什么客气可讲了。这是规矩,一视同仁。”

  这一下子,许多人都有些慌了。

  考试……

  年轻的还好,既然考题不会特别难,总还有机会的。

  这分明是想将老弱病残裁撤出去啊。

  就算考上了,还得进军校培训呢,听闻那军校……是极吃苦的。

  军校对于普通人的子弟而言,绝对算是神仙居一般的存在,可对于养尊处优之人而言,那就是地狱。

  这一下子,众人议论纷纷起来。

  有人冷笑连连。

  有人心事重重。

  也有人低声咕哝。

  刘一奇心里大惊,忙道:“张都督,卑下年纪大了……”

  张静一笑了笑道:“你是卫中的老人,这个我知道,魏哥一直在我面前说,你是个老实本分的人,而且在卫中极有声望。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刘佥事才要带这个头啊。若是刘佥事不带这个头,其他人怎么肯服气呢?”

  这显然是先给刘一奇戴了一顶高帽,一时堵得刘一奇难以反驳。

  张静一又道:“你们放心,我还是很希望能够留用你们的,正因为如此,但凡只要肯下功夫备考的,不敢说定能考过,却也十之八九了。这事……已是定了,谁要反对?”

  张静一说着,目光如刀锋一般,在众人的面上扫过。

  他已经明显地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同了。

  考试……入军校培训,是张静一掌控北镇抚司最重要的一个环节。

  是不是自己人,得先进了军校再说,如若不然,那么大家也就不是自己人了。

  可锦衣卫乃是要害衙门,关系重大,若是我张静一都信不过你们了,这北镇抚司还如何运转?

  这个事不办成,张静一觉得自己这都督,干的只怕会和田尔耕一样的憋屈。

  众人终于哗然起来。

  这是连刘一奇的面子也不给啊!

  刘一奇略显愤怒,只是他毕竟稳重,这时只好忍着,便道:“若是卑下不中呢?”

  张静一不暇思索的就道:“那就给你荣誉佥事的职,引退,我养你啊。”

  刘一奇打了个颤,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自己可是佥事呢,在卫中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就因为考不过,便要引退?

  “倘若考过了呢?”一个千户站了出来。

  张静一淡淡地道:“你若考上了,去了军校培训一些日子,回来卫中,就依旧还是千户。”

  第五百八十二章 赶尽杀绝

  前提是,你得考上。

  考不上就滚蛋。

  张静一随即又道:“除此之外,这锦衣卫还需得有一些举措,譬如现如今,千户所大多聚于京城,这很不稳妥,依我看,京城有两个千户所就足够了,侦缉百官,这百官也未必都在京师,因此,以我之见,两京十三省,当设五大千户所,分别镇京师、关中、西南、关东、江南诸地。”

  “除此之外,还要设塞北千户所、西洋千户所。这各处千户所,根据情况不同,下设不同的百户。”

  “南北镇抚司之外,还需设一处情报司,由佥事坐镇,专门负责分析和汇总各处情报,这各地的奏报,可不是靠存档就成的,得分析出有用的讯息,才可以为我所用。如若不然,多少弟兄们出生入死所得的消息,便白白浪费。”

  说罢,张静一站了起来,他穿着一袭蟒袍,口吻中带着不容置疑,摆明着他是来传达自己的命令,而不是和人商议的。

  于是他接着道:“我们需要有专长,什么人适合做力士,什么人适合做校尉,什么人适合做缇骑,都需得有一个章法。而不是像从前一般,私相授受!所以,经历司下头,要设一处专门的人事初,要将所有的功考,都记录下来,下次选用人才时,才可有个说法。”

  “自然,有功要赏,有过就要罚,南镇抚司,该加强督促之责,需设督查校尉,专司查处卫中不法之事。”

  张静一顿了顿,继续道:“我们乃是亲军,不是土匪,因而……但凡有欺负百姓,有敲诈勒索的,还有制造冤狱,夺人财产的,统统都要严惩,若是不法办,还能指望这些人办差吗?”

  “军校那里,有个特别行动教导处,依我看,教导长也需在卫中挂一个职务,要在军校,有一个专门的培训场地。多读书,多学一学各种专长,对大家都有好处,所谓学海无涯,便是如此。这个,也得有一个章程,不但所有的校尉和缇骑,但凡要入职的,逢进必考。所有的升迁,在到任之前,也需通过不同的培训,培训之后再上岗。一个人要进咱们卫,不通过考试,不进入军校学习,便不得录用。一个校尉若是立了功劳,要升他为小旗,甚至破格提拔为总旗,在上任之前,也先去中级的武官培训班学习。一个总旗,一个百户,若是得以升任更高的职位,要做千户,甚至任佥事,也需入高级培训班。不同培训班,所学习的东西各有不同,这叫职前培训。”

  “总而言之,人事至关重要,功考和赏罚也至关重要,学习更为重要。”张静一道:“总而言之,得有章程,有规矩,这便是我说的两件事。”

  此言一出,许多人的心都已凉了大半截。

  这岂不是,以后油水都没了?便是要保住当下的职务,还需考试,就算保住了……

  可在张静一看来,锦衣卫至关重要,不好好地整肃,变成真正可用的人马,将来凭什么推行新政?

  既然打算好了将这锦衣卫化为己用,那么就非要大破大立才好。

  这时有人道:“我等在卫中,都是恪尽职守,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都督上任,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本也无可厚非,却何以如此苛刻我等?”

  张静一朝着这人看去。

  却是一个千户,此人,张静一有一丁点印象,叫陈锦新。

  在卫中能担任千户的,多为世职,说穿了,就是祖上有荫庇的。

  这陈锦新已做了十几年的千户官,在卫中资历是足够的,家中也有不少人,在各卫担任要职。

  因而此人脾气自是火爆,恶狠狠地盯着张静一道:“都督若要裁撤我等,何不明说,此处不留卑下人等,卑下自当去他处谋生,可是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不过是借着立所谓的规矩,要整治我等罢了。今日卑下恭喜都督上任,不过,卑下还有事,需配合东厂,抓一要犯,就不奉陪了,告辞。”

  说罢,挎刀,头也不回地转身便走。

  这些老油条可都不是省油的灯,而且就算真翻了脸,他们也有去处。

  陈锦新怒气冲冲地要走。

  其他两个千户,还有一些百户见了,也都相互使了个眼神。

  于是纷纷道:“我等也有事,都督……告辞。”

  竟也跟着那陈锦新告辞而去。

  本来张静一在此说的这些话,就让许多人心里颇有怨言,现在出了陈锦新直接跟张静一对着干的,不少人倒是面露出了调侃之色。

  当初那田尔耕,身为指挥使,当初的时候也是右都督,还是魏忠贤的干儿子呢,也不敢这样将卫中上下的人得罪死了,还不是你好我也好?

  这辽东郡王,右都督的指挥使张静一,虽然大家都知道位高权重,可真逼得大家伙儿没了饭吃,真以为大家是吃素的?

  佥事刘一奇则是冷眼旁观,其他人倒也不敢走,不过却都冷漠地看着张静一。

  其实任何一个地方,都会有刺头,这些人仗着资历老,地位稳固,往往喜欢故意给你难堪。

  其实那千户陈锦新已算是好脾气了,本来他是不愿反目的。

  毕竟张静一现在可是炙手可热的人物。

  可哪里想到,张静一这一上位,居然就立马要断了他们的饭碗。

  张静一见这几个人气呼呼地告辞出去,面上也没什么表情,又见众人戏虐似地看着自己,却依旧不露声色。

  堂中的气氛,变得格外诡异起来。

  而这三个千户,还有五六个百户一都出了大堂,陈锦新余怒未消,口里还骂骂咧咧道:“他娘的,真以为咱们是软柿子了。谁不晓得,这是想排挤走咱们,换上他的人?这姓张的,真不是东西,当初我陈家人在锦衣卫身居高位的时候,他们张家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卫里的打杂罢了,便是端洗脚水,也还没资格呢,如今一朝得志,竟敢不将我等放在眼里……”

  其他人各自挎刀而行,有人笑着道:“小人得志,不就是如此吗?咱们不必理会,倒要看看,他有何本事,将咱们都开革了……”

  陈锦新听罢,也笑了,面露不屑地道:“你没见那刘佥事,刘佥事嘴都给气歪了,偏偏他不敢出言顶撞,终究还是怕事。”

  “刘佥事怕是还想做同知呢,哪里晓得,人家连佥事都不给他,他这么个年龄了,考个什么?”

  众人于是哄笑起来。

  似乎为刘佥事没有和他们一致行动而抱怨。

  走出了北镇抚司,陈锦新乐呵呵地道:“反正现在左右无事,不妨寻个地方喝酒……”

  “甚好。”

  众人显然知道陈锦新的心思,这个时候,大家该是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想一想办法了。

  却在此时。

  架在门口的两处机枪,却是对准了陈锦新人等。

  陈锦新根本没有在乎,在他们看来,这些人就是来看大门的。

  这机关枪早已预备妥当,而操控机关枪的生员,得到的命令却是,张静一不说结束,任何人出入,都需警告,立即射击。

  因而,哪怕这些人大多都穿着麒麟服,一看便不是寻常人物。

  只这些人一出现在大门,也无人警告。

  随即……

  就在陈锦新笑嘻嘻地道:“不妨再叫上云娘来给咱们陪酒助兴,哈哈……”

  众人便都开怀大笑。

  骤然之间……

  枪响了。

  啪啪啪啪啪啪……

  一阵刺耳的枪响,无数的子弹,如炒豆一般喷射而出。

  这里有两处机关枪的阵地。

  恰好形成了交叉火力。

  两座机关枪,几乎是同时开火。

  于是……无数的子弹便飞泄而出。

  陈锦新等人猝不及防。

  只转眼之间,靠陈锦新最近的一个百户随即便站在原地,身子疯狂地舞蹈。

  每一枚子弹射入身体,这身体都会条件反射一般一颤,于是……不明就里的人,却只见他在原地疯狂地摇摆。

  片刻之后,这百户骤然成了血葫芦,身上千疮百孔,还不等他嚎叫,骤然气绝。

  其余几个千户和百户,也都有人中弹。

  一人先倒下,还不甘心地想支撑着站起来,口里要呼唤什么:“来……来……人……”

  只可惜……枪声掩盖了他的话。

  而且也绝不会有人来。

  另一个百户倒在血泊里,口里还发出声音:“这……这是要……赶尽杀……”

  最后一个绝字……没有出口。

  陈锦新被人围在中央的位置,所以当枪声响后,身边的人反而都给他挡了子弹。

  可这时,他转瞬间脸色铁青,眼疾手快地连忙趴在了地上,惊恐地左右张望。

  而这时,枪声停了。

  显然人都死得差不多了。

  生员们还是很爱惜子弹的。

  而这时,一个队官却是匆匆地踩着皮靴子疾步朝陈锦新走来。

  他手里正提着一柄短铳,靠近了瘫坐在地的陈锦新,而后道:“都督让我问候你,教你下辈子好好做人……”

  接着……

  啪……

  第五百八十三章 生杀夺予

  这陈锦新一脸恐惧,他看着一地的尸首,方才还和他有说有笑之人,转眼之间,便成了一摊血肉。

  那武官说罢,不等陈锦新有任何的反应,一枪直接打爆了他的脑袋。

  于是乎,陈锦新只听到武官最后一句下辈子好好做人,便瞬间倒地。

  死的跟安详。

  几乎没有什么痛苦。

  这一地的尸首,武官看都没看一眼,而是收了火铳,随即,抬头,眺望远处。

  远处,则是那些在此候命的北镇抚司小旗以及校尉。

  他们是最低曾的军官和士卒,所以没有资格去中堂,因此被要求在此候着。

  这些人起初见陈千户等人出来,以为一切都结束了,直到机枪响起,随后便是陈锦新被爆头,于是,这些人骤然之间,吓得不敢动弹。

  他们一个个畏畏缩缩,眼看着那军校的队官朝这边看来,更是吓得眼睛都直了。

  那队官喝道:“你们……过来。”

  这些人立即好像惊弓之鸟一般,他们觉得脑袋一片空白,要知道,在平日里,他们可是威风凛凛锦衣校尉,可如今,却已吓得腿脚不由自主的听从号令,一群人战战兢兢而来。

  队官指着地上的尸首道:“收拾干净。”

  “是,是……”

  众人如蒙大赦,忙是收敛尸骨。

  只是……太惨了。

  尤其是遭受了机枪扫射的几具尸首,已是千疮百孔,远远看着还好,一凑近……

  中堂之中,本是所有人都在观察张静一的反应。

  想着张静一如何应付这些刺头。

  可张静一似乎不以为意,当这几人不存在一般,依旧含笑着交代了一些事。

  就在大家心里窃笑的时候,枪声一响。

  这一下子……许多人身子哆嗦了起来。

  而后,堂中出现了恐慌。

  李定国此时挎着刀出现,大喝道:“都督在训话,肃静,谁敢造次?”

  这一声大喝。

  顿时……堂中立即安静了下来。

  人们开始心不在焉,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直到一个队官匆匆进来,道:“恩师……千户陈锦新人等,已经诛杀!”

  “……”

  死了?

  那佥事刘一奇更是感觉不妙。

  几个千户,几个百户,不经请旨,说杀便杀?

  其余人的脸色,也开始难看起来。

  张静一则抚案,道:“哦,知道了。”

  那队官退了下去。

  张静一凝视着众人,而后道:“方才我说,我有三件事有办,方才讲了两件,现在来讲一讲这第三件吧,这第三件便是,锦衣卫乃是亲军,本该纪律严明,可是,据查,有人却仗着亲军的身份,贪赃枉法,欺凌百姓,横行霸道。这样的害群之马,如何能留呢?来人……”

  “在。”

  张静一平静的道:“念吧。”

  “是。”

  一个新县千户所的百户,随即取出了一沓厚厚的文牍,而后从文牍里寻出一些来,随即高声道:“南城千户所千户陈锦新,万历二十年袭职,初为百户,而后掌南城千户所,万历二十五年,其为百户时,曾勒索南城商户张建松,又强纳其女为妾,此女甚烈,不堪受辱,投井而死。至天启元年,其所受钱财经核实者,七万三千两之巨。不只如此,天启三年,京中出现大盗,东厂责令严办,陈锦新为冒功,污赖道人陈述为巨寇,将其折磨至死,又恐陈述家人状告,又令南城千户所小旗官刘福至其家,威胁要诛其满门,这才平息事态。天启四年……”

  这百户拿着密密麻麻的文牍,一个个的念着。

  而刘一奇等人,越听越是惊恐,这些事,他们有的略知一些,有的和他们是知道的实情是对的上的,比如,天启三年,陈锦新确实抓到过巨盗,哪里晓得,这家伙竟是冒功。

  这一件件,一桩桩,听的大家心惊肉跳。

  锦衣卫这些年,其实早就烂了,哪怕张静一当初的兄弟邓健,还是区区一个校尉的时候,也曾吃讨要平安钱,或是吃东西不给钱,可谓是嚣张跋扈。

  正因为如此,真要说清白,这卫中上下,有谁真正清白干净的?

  可大家没想到都是……新县千户所,居然直接调查了北镇抚司,这……才是最可怕的。

  要知道,陈锦新这些人出走,张静一不可能预判,也就是说,这位都督自己都不知道,会有谁敢在他面前顶撞。

  因而,陈锦新等人一走,这便直接杀人,另一边将陈锦新等人的老底,统统拉出来。

  这说明啥?

  不只是因为站在这里的人,几乎没有几个人干净,最重要的是,天知道张都督掌握了他们多少事。

  在北镇抚司看来,自己才是无孔不入,侦缉人隐私的祖宗,可谁料到……新县千户所,却早将他们摸透了。

  这七八人的罪状统统直接公之于众,因此足足念了两炷香,百户这才将卷宗收了。

  张静一笑了笑,看着众人,而后道:“你看这几人,实为卫中的害群之马,他们罪恶滔天,今日本都督为整肃风纪,已是将这些乱臣贼子统统诛杀殆尽,你们……谁有意见?”

  堂中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张静一道:“这些罪状,有人证也有物证,一条条,一桩桩,都是触目惊心,我万万没想到,有人竟打着天子亲军的名目,竟敢如此仗势欺人,哼,若是卫中再有人胆敢如此,本都督决不轻饶,至于方才我所提的卫所新制,又还有谁反对?”

  “……”

  张静一大喝,杀气腾腾道:“说!”

  佥事刘一奇噗通一下,已是拜倒,嚅嗫着道:“卫中这些年来,确实懒散,以至不少城狐社鼠之辈,甚嚣尘上,现在都督有意改正,这……这实在鼓舞人心,卑下喜不自胜,卑下是佥事,就先表个态吧,卑下极力赞成都督的各项举措,谁和都督过不去,便是和卑下过不去。”

  到了这个时候若是再不认怂,那就真的是老寿星上吊了。

  其余人纷纷道:“卑下人等,自当以都督马首是瞻。”

  “那便好。”张静一轻描淡写道:“终究咱们还是一家人,从前卫里出现过许多违法乱纪之事,依我看,从前的事,暂时既往不咎,不过从今日起,若是还有人似陈锦新等人一般,那么,也就没有这么好客气的了。”

  “对对,陈锦新罪恶滔天,死不足惜。”

  张静一只笑了笑,露出一脸寂寞的样子,便也不搭腔,只是不置可否的样子。

  而这些人早已噤若寒蝉,都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张静一的脸色,张静一背着手,才抛下一句话:“尔等暂且各司其职,至于备考也好,打算急流勇退也罢,照着规矩来,我张静一也是卫里出身的子弟,还是顾念一些旧情的,可是……国发如山,有些情面可以徇私,有一些,就不好说了。”

  说罢,起身便走。

  随即,这校尉和生员们便如潮水一般的撤去。

  张静一没有留北镇抚司,而是继续回新县署理公务。

  只留下刘一奇人等,面面相觑,良久,才有人苦笑道:“怕了,怕了,我做了这么多年的千户,思来想去,还是引退吧,到了这个年纪,也不敢有其他妄想。”

  自然,也有人还是不甘,希望考一考,能够留下。

  只是此时,却没有人敢在陈锦新的事上饶舌。

  那刘一奇便勉强挤出笑容:“无论是要考的还是要退的,张都督如今执掌卫所,大家伙儿,自当该以他马首是瞻,张都督是重情义的人,可不要有人不晓好歹。”

  众人纷纷点头:“是啊,张都督雷厉风行,如今要铲除卫之后积弊,这卫中上下,都是欢欣鼓舞的。”

  又有人道:“陛下慧眼识珠,相中了张都督,是我们的福气。”

  各自夸了一通,大家却又各怀心事,纷纷退去。

  走到了北镇抚司大门时,却发现这里再没有了陈锦新等人的痕迹,就好像陈锦新从未来过这世上一番。

  大家不敢逗留,一哄而散。

  张静一则刚到新县落座,另一边,却有宦官匆匆而来。

  这宦官不是别人,正是张顺,张顺如今也算是春风得意,已经有人暗示过,他可能要去御马监,接掌御马监掌印。

  虽然现在也未必有十足的把握,不过想来这事也绝不是空穴来风,因而张顺便更殷勤了,亲昵的叫了一声爹,又道:“陛下召干爹立即入宫,听闻……有急奏……”

  张静一道:“急奏?什么急奏,非要我去?”

  口里询问,却一面收拾了预备动身。

  张顺则趁着这个空档道:“这可说不好……不过料来不是小事。”

  张静一便忙是入宫,至西苑,进入勤政殿,却见几个阁臣和各部尚书纷纷都到了。

  张静一上前行礼,便见天启皇帝脸色铁青,见了张静一才稍稍缓和。

  随即,天启皇帝看着张静一感慨道:“天道无常啊,莫非上天也要和朕作对吗?”

  张静一道:“陛下……不知出了何事?”

  第五百八十四章 斩草就要除根

  天启皇帝的脸色很不好看。

  他坐下,看着张静一,此时显得全无心思。

  随即端起了茶盏,呷了口茶。

  张静一见他慢吞吞的样子,便晓得肯定出大事了。

  不然以天启皇帝的性情,断然不会这样的磨磨蹭蹭。

  只见天启皇帝道:“刚刚传来消息,今岁关中依旧大旱,不只如此,淮河一带的水患,你也是知晓的。可如今,便连江南,尤其是江西,也发生了水患,大水漫天,已是淹了数县,且有蔓延之势。”

  此言一出,张静一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现在情势如何?”

  “灾情已遍布三省,受灾无数。”天启皇帝道:“眼下最可怕的是……这粮食……只怕也要颗粒无收了。”

  朝廷的粮食,主要来源于江南和江西,尤其是在明末。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小冰河期到来,北方的粮食已经开始大规模的减产,几乎年年都是灾荒,到处都是流民,这遍地的流民……数都数不清,指望这里得到赋税,几乎是不可能的。

  因此,江南和江西,就尤为重要了。

  当然,其他地方,也不是没有粮食,比如四川,比如两广,可问题就在于,陆路运输,实在太远,损耗也十分巨大。

  而且这两处地方,粮产无法和江南相比……而江南和江西不同,此处水网密布,且连接了运河,如此一来,便可依托内河的水运,将粮食送来。

  现在各省受灾,就意味着粮食的危机将更加的扩大。

  现在流寇本已四起,之所以没有蔓延至江南和江西,一方面是有江防,又有南京这样囤积了大量精兵的重镇,最重要的是,江南和江西等地,还未产生粮食危机,人心还算安定。

  可一旦情势蔓延,可就说不好了。

  天启皇帝道:“情势已迫在眉睫了,现在库中还有粮食,可以缓解一些时日,只是这天象异常如此,去岁的时候,便连广东布政使司,居然也在下起了鹅毛大雪,这是天要亡我啊。”

  也难怪天启皇帝说出这样的话,摆明着这十几年来,天象越来越恶劣,而且一年比一年糟糕。

  这年年席卷而来的寒潮,其实不只是天气变得更为寒冷,而且也引发了其他的气候变化,小冰河期令关外之地常年大雪,寒冷异常,大量的牲畜死亡,这令大漠和辽东各族,已经根本无法维持生产,除了劫掠之外,根本没有任何的生路。

  而关中和河北之地,则引发连年的大旱,在南方,则任何异常的灾害都可能发生。

  几位内阁大学士,此时也是愁眉不展。

  各部尚书们,亦是苦笑以对。

  因为大家都知道,人是不可和天斗的。

  天启皇帝现在是有银子了,可银子虽然可以购粮,但是一旦天下的粮产都大规模地减产,这粮食可就不是通过银子可以买得到的了。

  今年的粮食,还可以通过从前的一些存粮可以稳住。

  可是明年呢?明年谁能确保粮产能够恢复?

  此时黄立极道:“陛下,这些年,江南开始大规模的引植桑麻,今年粮食又遭灾,臣所担心的是,到了来年,还有没有人肯种粮食。”

  这也是实话。

  同样的土地,经济作物所获得的利益更高,即便遭灾,产量暴跌,可至少不会亏。

  而一旦种粮,可就说不好了,一旦欠收,就是血本无归。

  天启皇帝的脸色越发的难看,不过此时,他倒是想起了什么,于是连忙看向了张静一,道:“张卿所言的那什么麦子……现在可有眉目了吗?”

  天启皇帝看着张静一,目光炯炯,带着明显的期许!

  张静一只道:“正在试种……”

  “陛下,什么麦子?”孙承宗忍不住询问。

  天启皇帝道:“张卿说他有一种黑麦,耐寒耐旱,即便是在辽东那样的冰天雪地之中,也可种植。”

  此言一出。

  大臣们面面相觑。

  如果这个世界有玄幻的话,那么这玩意,确实跟玄幻差不多了,对于有一定认知的人而言,这玩意只有在山海经里才见过。

  孙承宗苦笑道:“辽东那儿,一旦降下大雪的时候,天寒地冻,除了极少数的一些树种,绝大多数的植物和作物统统绝迹!”

  “陛下,并非是臣对此不以为然,实在是匪夷所思。这天下若真有这东西……那还了得……说是天方夜谭也不为过。”

  黄立极也苦笑着附和道:“臣也以为,这可能是故甚其词。”

  天启皇帝不禁涨红了脸,倒像是被人打了脸似的,一时无言。

  李国则振振有词地道:“陛下……眼下当务之急,是纾解灾情,想尽办法劝农,同时疏导流民,严防流寇。而不是将希望寄托于此等子虚乌有的东西上。现在情况已经非常危急,刻不容缓了。”

  天启皇帝便凝重道:“诸卿立即上一道纾解灾情的奏疏,廷议那里,也要进行讨论,还有……即刻开始,禁止酿酒,禁止蓄养过多的牲畜。”

  “还有南京那边,下旨魏国公,让他定要严防死守,决不可让流寇进入南直隶,也决不可让其渡江。一旦江南江北遥相呼应,则天下必乱!”

  众臣这才稍稍地心安。

  张静一被人反驳,此时倒是没有吱声。

  因为一方面,这黑麦到底能不能引入辽东,还是两说的事,若是试种不成功,那么一切都是枉然。

  何况移植这东西,未必一年能够成功,毕竟北欧和俄罗斯那天寒地冻的地方,虽可以种植黑麦,那里的气候和辽东虽然差不多,但是并不代表,其他的条件也成熟!

  有些时候,一次移种,因为地质和气候的略有不同,需要花费几年甚至几十年不断的育苗。

  另一方面,眼下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黑麦上,确实不现实,还不如先安安分分地先纾解灾情,比较实际吧!

  天启皇帝的一番吩咐之后,众臣纷纷称是,于是告退了出去,只有张静一留了下来。

  见其他人走了,天启皇帝才看着张静一,略带感慨地道:“上天不仁,加罪于朕,倘若这样下去,这天下只怕要遍地流寇了。”

  张静一安慰道:“陛下……此等事,最是需要的是耐心,眼下只有想尽办法安置流民,越是这个时候,陛下更该振作。”

  天启皇帝突然有一种无力感,这是显而易见的,难道朕要跟老天斗?那机关枪厉害,可是能将老天爷给毙了?

  天启皇帝勉强笑了笑,看向张静一道:“怎么样,你这锦衣卫指挥使做的如何了,朕听闻你去了北镇抚司,这些家伙骄横惯了,可还温顺?”

  张静一道:“温顺极了,尤其是在臣毙了几个千户和百户之后。”

  天启皇帝:“……”

  张静一则耐心地道:“非是臣狠心,而是越是国家危难的时候,就越需有霹雳手段,锦衣卫这些年来,已经懈怠了,朝廷成立它的初衷,便是效忠皇室,打击不臣,可……这些年来,卫中上下的人,是否肯效命是两说,又出了骆养性这样的人,再加上欺凌百姓的事时有发生,这是亲军,代表的是皇家的脸面,他们仗势欺人,这百姓们便会将这账算在陛下头上,所以……臣自然不可姑息,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若是不肯从命,那么就先杀几个祭旗了。”

  “臣甚至是想好了,索性将这坏人做到底,若是有人敢闹事,将这锦衣卫自佥事至千户再至百户,统统换一遍血。”

  这话在后头,若是旁人听去了,定要如芒在背。

  所谓统统换一遍血的意思就是,既然你们想要制造问题,那么就把你们统统都干掉,一个不留!

  天启皇帝听罢,居然没有任何异义,甚至有感同身受的感觉:“也只好如此,亏得你肯做这坏人。那田尔耕办事不利,差就差在这里。”

  “我大明从不缺像田尔耕那样的人,他们把持着公器,却将这公器,当做自己结交旁人与笼络心腹的手段,见人就是三分笑,结果他们倒是个个卖了好,可国法和纲纪便荡然无存了。张卿乃朕腹心,这般做,只怕已将人得罪死了。”

  张静一道:“若是以往,臣也愿意效田尔耕那般,只是……现在依旧还是内忧外患,臣实在不敢将这公器来做人情,讨乖卖好。”

  天启皇帝欣赏地看着他,点点头道:“如此甚好,若还有不顺从者,杀了便是,朕授你专断之权。还有,那些被诛之人,统统抄家……流放他们的族人吧。”

  “这……”张静一原本还担心天启皇帝怪他太狠呢,可没想到天启皇帝居然比他更狠,这是要株连啊!

  天启皇帝看着张静一略有犹豫的样子,便淡淡道:“你人都杀了,他们的家小,岂不都要恨你入骨?这就是隐患!留在京城,若是还有人身居高位,现在他们不能拿你怎么办,可是你百年之后呢?你自己不是说了吗?斩草就要除根,这是朕为你考量!”

  第五百八十五章 神器出世

  永绝后患,乃是天启皇帝眼下的想法。

  这个时代,是宗族的世界,人不是一个个体,社会上的基层单位不是一个个的人,而是一家一姓。

  天启皇帝随即道:“放心,这件事,不必你来办,朕会让魏伴伴来办……”

  张静一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其实他也算是杀人如麻了,可两世为人,在他看来,若非是谋逆大罪,直接把人全干死了,确实有些亏心。

  张静一已自觉得自己够狠了,谁晓得还有更狠的。

  见张静一久久不吭声,天启皇帝便笑着道:“犹豫个什么呢?你只需知道,他日这些人的子弟若要报复你,一定会株你全家,你便该知道,此等事可是心慈手软不得的,好啦……朕说了,此事朕来办。”

  说罢,天启皇帝询问起了辽东的事。

  张静一回答道:“臣的父亲,已是火速带着人,赶去了辽东,早已抵达了旅顺,营造府邸。除此之外,新县和封丘,已调拨和培训了大小官吏三百余人,火速支援辽东。当然……现在人手还是有些不够的,不过……至少骨架是有了,毛文龙和袁崇焕那边,现如今也开始主抓民政和生产,人心渐渐安定。”

  “除此之外,眼下这辽东,已裁撤了大量的军户,臣打算,引导他们进行垦荒。至于旅顺那儿,也已招募了大量的匠人,预备开启铁甲舰船的计划。如今这辽东,已是百废待兴。不过辽东所实行的,乃是新法,这新法关系重大,所以得慢慢地来,慢工才能出细活。”

  天启皇帝颔首道:“辽东的新政若是能够推行开,那么有了辽东的经验,两京十三省也就相对好办了,辽东那儿,你要好生盯着,切莫大意。”

  张静一行了个礼道:“臣一定尽力为之。”

  天启皇帝颔首,他依旧忧心忡忡,不过眼下,却也只能议在此。

  ……

  几个内阁大学士,会同户部尚书李起元几个,聚在内阁。

  大家商议着应对灾情的事。

  黄立极此时总算是表现出了有担当的一面。

  一方面,想尽办法供应一些红薯的秧苗,想办法让灾情比较重的地方进行试种,当然……这没办法解燃眉之急。

  江南和江西等地出现粮食问题,不只是当地的百姓可能饿肚子。

  因为一旦大量的铺开红薯,本地倒是勉强能解决粮荒,可红薯这东西不好储存,也就是说,没办法用它来征收粮税。

  这就意味着,未来两年,国家的粮仓都可能空空如也。

  而国库告急,则意味着许多赈济根本没有办法施展,再加上……流寇在各地,已开始破坏生产,这样下去,除了各地的饥民之外,这朝廷只怕也要崩了。

  以往国库没有银子,还可以欠饷,可若是库中没有粮食,那就真的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黄立极交代了一些细处的事,正待要让大家各行其事。

  却在此时,那户部尚书李起元道:“诸公,辽东那儿……现在也招徕了不少流民,听说他们到处请人出关,去辽东垦荒,眼下关内流民四起,不妨……”

  李起元对当下的灾荒很是焦灼。

  他是真正饿过肚子的人,知道米缸里没有米,是多可怕的事。

  就算现在,他也还没有恢复自己的元气呢。

  那些流民,太惨了,听闻有不少,生生饿死,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人相食的情况。

  京城这边歌舞升平,哪里想到,这歌舞升平是靠天下处处沦为地狱一般供给出来的。

  李起元说罢,李国皱眉,道:“这是胡闹,辽东贫瘠,空有土地,却无法种植粮食,且那里天寒地冻,百姓们不饿死,也要饥馑而死。这时候招徕人去,岂不是找不痛快吗?这哪里是救灾,这是害人。”

  李起元不禁苦笑道:“李公……可眼下……”

  李国道:“我知道你的意思,那张静一四处在吹嘘他的什么麦种,这世上哪里有这般的东西!老夫活了一辈子,也不曾见过有什么作物是抗冻的!依老夫之见,那张静一如此,无非是希望增加他辽东的人口而已,这是什么,这是私心。”

  “人口增加了,固然是好,可绝大多数人养不活,这又是什么,是害民。老夫对张静一,并没有太多的成见,只是在这事上,老夫是看不惯的。”

  李起元便不好再说什么,心里忧心忡忡,却又觉得李国所言,颇有道理。

  黄立极便道:“好啦,我等不必自己先争执起来,眼下是同舟共济的时候……对了,对魏国公的旨意,一定要严厉一些……免得南京那边,阳奉阴违。”

  众人肃然,纷纷道:“是”。

  对于南京那边,内阁是颇有几分担心的。

  南京六部素来和京城六部不对付,毕竟从品级上,大家都一样,只是京城的六部掌的是天下大权,而南京六部,权力却是有限,说是养老,他们也管一点事,说他们不是养老,实际上……绝大多在南京的大臣,都是京城之中被阉党排挤出去的大臣。这些人对京城里的诸公,可是恨得咬牙切齿的。

  他们可是随时指着京城这边的人完蛋,他们好进京来,取而代之呢!

  其实从前的大明,不至如此,虽是两京六部,各有矛盾,可还没有到势同水火的地步。

  可随着党争的剧烈,这最后一点的情面也撕破了,彼此之间,就差双方指着对方的鼻子破口大骂,恨不得你倒霉了。

  ……

  张静一回到新县的时候,骤然才发现,此时才是中秋时分,这寒潮已袭了京城,张静一禁不住觉得冷,让人给自己加了一件披风,才觉得暖和一些。

  只是这一路打马而来,在新县还好,不少的百姓,已换上了冬衣,可其他县的人,许多百姓却是衣衫单薄。

  冬衣是需要成本的,而且成本很高,一个好的袄子,花费不小,一个靴子,价值也是不菲。

  这还是天下最繁华之地京城,而京城之外是什么样子,那也只有天知道了。

  张静一心里不禁唏嘘。

  虽然张静一知道其实这是这个时代的常态,莫说是明朝末年,就算是盛世的时候,众生也是皆苦,可历经过真正无需为饿肚子的事烦恼的时代,张静一的心里还是沉甸甸的。

  这时代的人,或许已是麻木。

  哪怕用尽他们想象力的极限,也不过是天下少一些灾害,少饿死一些人。

  可对张静一而言,却知任重道远。

  此时回到新县千户所,于是便有南北镇抚司等锦衣卫官校在此躬身等候。

  天启皇帝的行动力还是很快的,张静一还未出宫的时候,东厂就已经开始动手了,抄了七八个家,抓走了许多人。

  锦衣卫上下已是人人自危,太狠了,跟这张都督对着干,只是言语上得罪,还能这样往死里弄的。

  这些人如惊弓之鸟,于是纷纷来此,一见到张静一回来,个个毕恭毕敬。

  为首的佥事刘一奇率先道:“见过都督。”

  张静一只平淡地朝他点点头:“唔,何事?”

  刘一奇道:“我等,是来领备考的材料的,都督这时候还入宫,实在辛苦,这里寒冷……”

  张静一冷冷看他,却没有什么回应。

  这让刘一奇心里不是滋味。

  倒是一旁一个新县的校尉上前,道了一声恩师,说着帮张静一牵马。

  张静一笑着道:“别将马又饿着了,这是花了我银子的,若是再糟践它,我抽你。”

  这校尉忙道:“不敢。”

  接着便一溜烟的去了。

  刘一奇等人将这看在眼里,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瞧瞧人家一个区区校尉,可那才是自己人呢。

  看来不入东林军校进学,在这位新任都督的眼里,纵为佥事和千户,也真是狗都不如的。

  张静一入堂,也没召刘一奇等人说什么。

  其实现在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那些人,他是一个都信不过的,让他们入军校,其实也只是给他们一个机会而已,抓不住,就滚吧!

  倒是此时,张静一关心起了信王朱由检来,也不知他如今在辽东如何了!

  不可否认,张静一是个功利主义者,木得感情,只有在想到黑麦的时候,才会惦记起这朱由检来。

  ……

  义州卫。

  这开垦的连绵土地上,这里的农庄,已经开始有了一番模样了。

  一年多的时间,数百人在此开垦土地一千二百多亩。

  此时……已至中秋,本该是一家人团圆的时候,而辽东这苦寒之地,此时却更加苦寒。

  在这个时候,寒流已席卷了整个辽东,此时此刻的朱由检……已换上了灰色大衣。

  这灰色大衣,是天启皇帝赐来的,当陛下给信王赐下这个的时候,众说纷纭。

  大家认为,可能是因为朱由检有许多的前科,所以陛下早就视他为眼中钉,不但将他打发来了辽东,而故意赐此衣,是表示朕将你视做是灰衣的牲口,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勤勤恳恳地做个老农吧。

  第五百八十六章 列祖列宗显灵啦

  当然,朱由检不在乎这些。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这等厚重的棉质大衣十分暖和。

  而且穿戴也方便。

  头上再戴着一顶暖帽,在这冰天雪地的辽东,总算不至冻僵了。

  今日,朱由检起得格外的早。

  因为那黑麦已经成熟。

  不过……前几日疯狂的鹅毛大雪,天气骤冷,一方面这时候不适合收割。

  另一方面,大家也希望看一看,这黑麦能否抵御眼下这天气。

  此时的辽东,已成了白茫茫的世界。

  尤其到了夜间,温度可以骤降到人出去小解,都可能冻住小解的工具。

  朱由检的房里,有专门的煤炉。

  没办法,木炭在这个地方是奢侈品。

  起初他是烧炭的,可看其他的农户,纷纷都用上了煤炉子,将煤炉子改造之后,不担心这煤炉的浓烟让室内的人窒息,最后,朱由检也不愿和其他人有什么区别。

  他裹了大衣起来。

  一旁和着大衣睡着的王承恩听到了动静,忙是拢着袖子起来,道:“殿下,您怎么起来了?外头的天……还黑着呢。”

  “时候不早了。”朱由检振奋精神,低头给自己穿了靴子。

  穿靴子这等事,若是以往的朱由检,是决计不会自己穿的。

  从前的他,是被人伺候惯了的。

  不过在这里,他慢慢地开始掌握了穿靴子的技巧,已经非常轻松熟练。

  此时,他心里很急切。

  昨夜的大雪极大,北风呼呼的,也不知情况如何,若是那黑麦承受不住……这地里的庄稼可就全部糟蹋了。

  这是秋收的季节。

  可辽东根本不存在秋收。

  在这里,他们不只开辟了黑麦田,还有其他的麦田,以及稻田,甚至是红薯,也都试种过。

  可义州卫更靠极北之地,此处又是一个风口上,气候更为恶劣,绝大多数的庄稼,有的连秧苗都育不出来。

  就算插上了秧的,也都在中途夭折。

  这一年多的时间,对朱由检而言,黑麦就是他一切的希望。

  每一日起来,他都是提心吊胆,生怕一夜之间,黑麦被寒霜和大雪给压垮。

  王承恩倒是没有多劝了,他是知道这位殿下的。

  这殿下有许多的毛病,比如他固执,比如他总带有一些空想。

  可也有许多好的一面,那便是他不在乎自己是天潢贵胄,在归德的时候,他曾真的穿旧衣,真的让妻子周氏给自己缝补衣衫,真的尽量节俭,少吃食物,他宁可糟蹋自己,也希望朝着自己认定的希望去迈进。

  如今……那个梦已破碎了。

  张静一给了他一个新的希望,他不再希望做一个圣明的人,却希望自己可以和神农一样,做好眼下的一件事。

  为了达到这个目标,他蹲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足足一年多,从不抱怨,每日都和粪肥,以及作物打交道,有时也学农人一样,蹲在田埂上攀谈,去田里照看庄稼的时候,也和其他人一样,只带着一壶热水,捂在身上,而后带上几个蒸饼,要吃的时候,蒸饼都结了冻,牙咬不开,而那时,捂在身子里的水便取出来,这时候水还有一些温热,便就一口温水,再慢慢地咬一口蒸饼,慢慢地含在嘴里化了,最后再吞咽下去。

  王承恩很关心那些庄稼,倒不是他真的在乎那些黑乎乎的玩意。

  而是他很清楚,殿下又认真了一次,相信了他所相信的人,倘若这一次再发现此路不通,依着殿下这一根筋的性子,只怕整个人都要崩溃了不可。

  别人怎么看待殿下,和王承恩没有关系。

  可能张静一视他为工具。

  可能陛下心里也隐隐觉得这个兄弟曾有过不可告人的野心,因而表面殷勤,内心疏远。

  可能当初支持他的士人,现在却视殿下为叛徒。

  可王承恩却只有一个念头,他实在不忍心殿下的苦心再荒废了。

  这一边,朱由检深吸了一口气。

  他有些紧张。

  “昨夜北风很大吧?”

  “是啊,呼呼的响,仿佛屋顶都要掀翻了。”

  “外头的雪有几尺厚了?”

  王承恩不确定地道:“这……奴婢去看看。”

  “罢了,直接去庄稼地里看看吧。”朱由检道:“百闻不如一见,这里真是恶劣啊,中秋未至,已比京城要寒冷不知多少了。”

  王承恩道:“殿下,其实辽东其他地方,气象也没有这样糟糕,是殿下非要选一处气候最糟糕的地方……”

  朱由检笑了:“你懂个什么,越是糟糕的地方,才越需试种,得了解这黑麦的习性。若是这里都能种活,能有收获,那么这辽东,便没有什么地方不能种植了。”

  “殿下真的相信……”

  朱由检道:“我来时不信,不过信张静一。”

  说罢,他打起精神:“好啦,出发了。”

  外头的马圈里有马,几个侍卫在隔壁住着,一见殿下这里亮了灯,他们便连忙起来,也裹了厚重的大衣。

  这大衣是天启皇帝赐给朱由检大衣之后,朱由检觉得暖和,便让人去锦州城采购的,听说现在在辽东很风行这等衣衫。

  众人纷纷上马,马蹄深入进了两寸厚的积雪里。

  朱由检口里呵着白气,这几乎是他来辽东最寒冷的一天。

  骑马往试验田而去。

  远远的,早有许多农人到了。

  其中一个嚎哭道:“殿下……殿下……”

  朱由检一听到哭声,随即抬头看着那老农,转瞬之间,他觉得自己的心脏有些麻痹。

  这是一种窒息的感觉。

  莫非……麦子……冻死了……

  在他看来,这些麦子,就如他的孩子一般。

  是他与张静一的结晶。

  朱由检只觉得头一沉,这些日子辛劳无比,每日睡眠也是不足,他身子本就有些糟糕了。

  此时情急之下,几乎要一头栽下马去。

  只见那人跌跌撞撞地踩着积雪,略带艰难地走到了朱由检的面前,继续哽咽道:“殿下……殿下……麦子……还活着,还活着,没死,一夜之间,似乎还有长势,已是成熟了。”

  “什么……”朱由检飞身下马,踩着积雪,大惊失色地一把揪住他,惊叫道:“你说什么?”

  “已经熟了……”

  朱由检便什么也没再说了,他继续跌跌撞撞地,好几次摔倒在雪里,却只朝着那试验田狂奔。

  最终,到了田埂处,他一下子疲惫地摔倒,可眼睛却瞥向那田垄里的麦子。

  麦子的枝叶,似已凝结了霜,那麦穗,似乎也隐有积雪覆盖。

  可这一根根麦穗,却依旧顽强地撑着,像岗哨里的士卒一般,百折不挠。

  朱由检深吸一口气,上前观察一二,而后取了一穗,剥了一颗,接着小心翼翼的剥了麦皮,才搁进嘴里咀嚼。

  而后他站了起来,正色道:“收割,今日收割,先收割这一亩!”

  “是。”

  农人们打起了精神,纷纷去取镰刀。

  而后,一个个人下地,将麦穗割下。

  这黑乎乎的麦穗,瞬间堆砌得老高。

  收割之后,却是不能急着脱粒的,需风干一阵子,等这麦穗和麦粒彻底失去了水份,而后才能轻松地进行脱粒。

  不过朱由检此时却顾不得这许多,而是让人先进行脱粒,将这麦粒一个个地用箩筐装了。

  此后,再让人加紧去壳。

  这是新麦,当下……又请人去碾成粉末,且看看口感。

  一通忙碌下来,他已挥汗如雨。

  过一会儿,便有人匆匆而来道:“殿下,这一亩地,折算下来,能收两百七十斤。”

  两百七十斤……

  在京城附近,一般的麦子,能收三百斤。

  这已算是不少的收成了。

  而这里……居然能收两百七十斤……可这地方……如此的恶劣啊……

  若是再送去辽东其他较为肥沃的地方耕种……那岂不是可以更多?

  这辽东……也可和河北、河南一般……种上这样的麦子?

  朱由检禁不住眺望着眼前这广袤的土地,这一望无际的土地已是被无数的大雪覆盖。

  他激动起来,随即深吸一口气,才道:“要试一试口感,赶紧的……赶紧去烘干,不要等到晾晒了,烘干之后,要制成面团,孤……孤要试一试……能不能吃。”

  是啊……虽然这玩意长得和普通麦子差不多,可毕竟它长的比较黑。

  黑色卖相并不好。

  可是能不能吃,才是最重要的问题。

  这边,早有人开始动手了。

  到了正午的时候,终于……一个黑色的蒸饼,就送到了朱由检的面前。

  朱由检不由得苦笑道:“别人都吃白面,孤却是第一个吃黑面的人。”

  当然,白面其实并不是当真雪白,其实是泛黄的,只是白面的说法,是针对当下的其他杂粮而言,在寻常百姓心目之中,白面乃是食物的王者,是鄙视链中最高端的存在。

  而眼下,看着这黑布隆冬的黑面……朱由检却没有犹豫,趁热,一口咬了下去。

  口感……似乎和白面有些分别。

  但是……它真是麦子的味道。

  是细粮……

  这一刻……朱由检突然泪流满面,口里忍不住道:“列祖列宗仙灵啦。”

  第五百八十七章 大喜

  朱由检此时口里还衔着这黑乎乎的蒸饼,却已嚎啕大哭。

  在这鬼地方呆了一年多,而如今……终于有了成果。

  不只如此,对于朱由检而言,这黑麦的种植成果,足以让天下任何的功劳在此面前都黯然失色。

  什么赫赫战功,什么实行仁政。

  什么三皇五帝之治,亦或者什么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这天底下,还有什么比让这天下突然多出接近两三成的肥沃耕地,有更大的功德?

  十年之内,这辽东万里的疆土,便可开辟无数的麦田,耕地的数目,只怕可以和整个江南区域相比。

  可怕的是……这里还是一马平川,没有数不清的高山和河流水网。

  这是一下子增加了多少耕地啊!

  更可怕的是,这黑麦生命力极顽强,这就意味着,不需要过多的精耕细作,即可产粮。

  而且,现在关中和河南等地,甚至在未来……还可以尝试将这些粮……往大漠深处,甚至是极北之地尝试种植。

  一旦……一旦连那儿……都可耕种……这又意味着什么?

  朱由检潸然泪下,一面流泪,一面吃着这黑乎乎的蒸饼。

  这是他这辈子,吃下的最好的食物。

  而后……

  农人们纷纷来了。

  一个又一个的好消息传来。

  隔壁几处的试验田,也可以收割了。

  虽然面对这风雪,而且这天寒地冻,可是黑麦几乎没有受太大的影响。

  不只如此,隔壁有一处试验田,虽还未开始收割,但是亩产量,可能比此处更好。

  甚至还有人,将黑麦的麦秆尝试着拿去给马圈和牛圈里的牛马吃。

  效果不错,至少牛马吃了,而且吃得颇为香甜。

  这就意味着……土地不只可以耕种产量,甚至它的秆子和叶子,还可以喂养牲口。

  朱由检忙不迭地记下,立即道:“快,要快,立即让人……修书……去给京城报喜,这奏疏的开头,要用大喜的字眼,哈哈……我大明……百年之内,再无粮荒了。”

  此时的朱由检,喜气洋洋,他交代过之后,却又皱眉起来:“不成……这粮食要火速地推广开来,要在辽东……开荒,不能耽误了,关内这些年,情势已急转如下,到处都是饿殍和流民,多耽误一年,就少产许多的粮食,若是上奏,朝廷还需派钦差来核实,这一来一去,小半年的功夫也就过去!”

  “来人,来人,备马,备马……孤王要亲入京城,给陛下献上这张兄弟的喜麦,孤王要亲自向朝廷诸公讲解,争取讨得圣旨来,立即着手推广,现在……一刻也耽误不得了,还有……这些粮……可不要吃了,先挑麦种,来年咱们还得育苗,还得推广,留下的劣质麦种,才可拿来黏成面粉……噢,给我预备十斤黑麦……来人……随我入京。”

  王承恩一听,早已吓了一跳,忙道:“殿下……现在?”

  “就是现在……”朱由检斩钉截铁地正色道。

  “不如明日清早……”

  “清早赶不及了。”

  “可现在大雪……”

  “孤王熬得住。”

  王承恩苦笑,他有种种理由阻拦朱由检。

  可朱由检却只需一个理由非要立即动身不可。

  时不待我,多耽误一刻,都可能来不及明年开始的春耕,必须事先在辽东各处,提早进行垦荒!

  虽然距离春耕还有数月的时间,可毕竟这里距离京城遥远,再加上还有许多事,需要提早做好准备,一日都耽误不得了。

  王承恩道:“奴婢陪殿下动身吧。”

  “你去也是累赘,孤王要快马加鞭,片刻也耽误不得,选几个身强体壮,熬受得了苦的。”朱由检不容置疑地道:“路上只带三日的干粮,三日之内,要抵宁远,在那里歇歇脚之后,就可补充干粮,继续出发。一切从简,带着黑麦,还有孤王这些日子记录的簿子即可。”

  他不容任何人拒绝,半个时辰之后,居然直接骑上了马,承载着希望,而后……策马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王承恩站在原地,不禁唏嘘……

  只是……对于王承恩而言,这也是足够令他欣慰的。

  他明显地感觉到……信王殿下……又活过来了。

  自打在归德发现被人背叛,发现周王妃自缢而死,信王这三年来,沮丧至极,再不复当初一般的锐气。

  可如今,这一股勃勃生机,却似乎重新回到了信王的身上。

  “这确实是祖宗显灵啊!”

  风雪之中,王承恩的眼角,也禁不住湿润,他举袖擦了擦,再要抬眸张望的时候,那一队策马之人,早已在风雪之中销声匿迹。

  ……

  锦衣卫已开始改革。

  原本有一万七千人,张静一直接将大汉将军从锦衣卫剥离,如此,便只剩下了一万三千人。

  而后再通过考试,将四五千年纪太大,已无法复习之人排除在外,给了他们一个引退的待遇,虽然每月还付给他们一半的薪俸,可对张静一而言,还是赚了的。

  毕竟,让不合适的人在不合适的岗位,制造的麻烦,绝不是这点银子这么简单。

  考试之后,不少人录取,其实这考试的难度,比正常报考的人要低不少,真要努力复习,几乎都能中。

  毕竟卫中的人……大多家境都不错,此前就有识字的基础。

  不过在备考的过程,通过不少的备考资料,背诵得多了,许多人也开始对这个世界,有了新的认知。

  什么天文地理,什么作小文章,还有简单的算术,以及一些简单的杂学知识,虽当时只是靠死记硬背下来,可毕竟……在脑海中留下了一个印记。

  紧接着,便开始有人轮替去军校的第三特别行动教导队学习。

  往往这种学习是三个月,第一个月是基本的新生员操练,每日所学的,便是最基础的新兵操练。

  打熬体力,纪律分明,乃是基础中的基础,最重要的……还可学习到注意衣冠,以及培养耐力。

  这一个月,乃是重中之中,若是连这一个月都熬不过去,那么就不算是自己人了。

  当然,这种新兵的训练,某种程度,也是在培养一种叫共同记忆的东西。

  大家虽来自不同的千户所和百户所,有着不同的职位,祖籍也各有不同。

  可毕竟一起吃一起睡过,也一起熬过苦,一起有泪有过欢笑。

  此时……某种精神上的纽带也就慢慢连接起来,彼此之间,便多了一层维护这个群体的自觉意识。

  而这个纽带,就成了他们共同的恩师张静一。

  此后的两个月,便是专业的操练了,大家开始分流,刺探的缇骑,会进入缇骑班,专门有人教授他们学习各种刺探的技巧,不只如此,也开始教授他们学习各种武器,尤其是短枪……短枪乃是近身最好的武器,这对于刺探甚至是暗杀,都有巨大的好处。

  除此之外,还有负责卫戍以及缉捕、巡视的校尉,校尉的职责更简单,他们是锦衣卫的重要保障。

  当然,也有不少人,在当初考试以及新兵操练的时候,发掘出了不同的才能,有的进入纪律培训班,专门负责未来的督查之责。

  也有人精通文墨,则送去培训案情的分析。

  张静一为了培训,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也花费了许多的心思。

  他有时亲自前去授课,讲解的多是近来新县千户所的一些案例,或者是和人讨论案情。

  这锦衣卫上下……包括了南北镇抚司,人员几乎精简了一大半,起初大家都有抱怨,不过很快,这种抱怨开始慢慢的消减,大家这才意识到,这张都督对别人很狠,可只要乖乖听从他的命令,那么他绝不会故意为难你,而且办事也公正。

  若是你能入学,尤其是熬过了第一个的新兵操练之后,他就几乎将你视为自己人了。

  以至于一个校尉需要娶妻,因为早就选好了吉日,不得更改,所以前去告两日假,张静一竟亲自批示,让人送去大礼。

  堂堂辽东郡王,亲自命人送来礼物,这对于这样的人家而言,绝对是可以吹嘘半辈子的事。

  再加上操练的时候,心无旁骛,渐渐的,大家开始对张静一死心塌地起来。

  张静一忙碌的脚不沾地的时候,这朝中却已乱成了一锅粥。

  果然……出事了。

  内阁诸学士,以及六部尚书,一同请见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随即不但召见了他们觐见,而且还将张静一也叫了来。

  这一次天启皇帝没有在西苑召诸大臣,而是现在了紫禁城的暖阁。

  此时天寒地冻,便连天启皇帝也觉得懒洋洋的。

  诸臣给他行礼,而后天启皇帝看向张静一:“南京锦衣卫,可有什么奏报传来?”

  张静一奇怪的道:“陛下想要什么奏报?臣近来在整饬锦衣卫……”

  天启皇帝便看向魏忠贤:“魏伴伴,东厂那儿呢?”

  魏忠贤忙道:“陛下想要南京哪方面的奏报?”

  天启皇帝不耐烦的磕了磕案牍,道:“关于魏国公和南京六部。”

  第五百八十八章 名王入京

  魏忠贤道:“东厂这边,查探到南京诸官……还算安份。”

  东厂的消息来源有两个。

  一个是锦衣卫,他们有节制锦衣卫的权力,而且讯息可以互享。

  不过魏忠贤也不是省油的灯,另一处情报来源,则源于天下各处的镇守太监。

  这些镇守太监,都是魏忠贤派出去的,自是以魏忠贤马首是瞻。

  魏忠贤说还算安分。

  可天启皇帝却是不以为然,道:“看看这些人都在说什么,朕竟不知,这魏国公和南京六部竟敢忤逆朕的旨意,专门为江南诸绅说话了。”

  说着,天启皇帝丢了一摞奏疏出来,却是内阁刚刚送来的。

  魏忠贤还没看,自然不知情。

  这倒不是天启皇帝撇开了魏忠贤,而是现在四处都是灾荒,流寇又闹的厉害,因而,所有关于赈济和纾解灾情的奏疏,天启皇帝都要求第一时间送到他的手上。

  外头虽然都传闻,天启皇帝万事不理,政出魏忠贤。

  可实际上,天启皇帝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

  此时,他显得很是愤怒,气咻咻地道:“为了纾解粮食的危机,朕已严令,让江南来年想尽办法,多植粮食作物,能种稻的种稻,能种植红薯的种植红薯!”

  “可是这魏国公等人却是上奏,说什么江南百姓,已是苦不堪言,若是轻易改换为粮地,势必引发群情激愤,又说此奏一出,江南的丝价和桑价暴涨,要争取为江南的百姓请命,希望朝廷不要逼之过甚。”

  天启皇帝的愤怒是有道理的,这魏国公和南京六部,到底是大明的魏国公还是南京六部?又还是江南的南京六部和魏国公?

  倒是李国道:“陛下,魏国公等人不顾大局,自是不妥,不过毕竟是为民请命……”

  “为民情命?”张静一在旁冷笑道:“这是什么为民请命?江南的情况,我不敢说了解,却也知道,这江南的田产,十之七八,都在士绅的手里头!想当初,徐阶的子弟,在区区一个松江府,徐阶的族人就占据了二十四万亩土地,真是骇人听闻。这江南,入朝为官者诸多,他们的子弟……在江南又有多少田产呢?每日都是为民、为民,我倒想知道,这到底是为民,还是为了自己?这世上总是要讲理的,总不成好处这些人都占了,却连大义的名分也要占去吧?”

  “嘉靖年间的时候,我大明总还有一个海瑞敢去清查。可到如今呢?江南官场,上至南京守备魏国公,至南京六部,至各省巡抚、布政使司、知府、知县,有谁清查?如今陛下要纾解灾情,这是内阁这边一致都赞同的,天下的土地只有这么多,他们将粮田改为桑麻地,地固然是他们自己的,可这些人终究还是受了国恩吧,真要饿死了真正的百姓,他们能有什么好?一群鼠目寸光之辈,成日只看眼前之利,平日里却还袖手清谈,奢谈什么治国平天下,现在只让他们纾解一些朝廷的困难,这一个个‘徐阶’们,便个个叫苦了?陛下,此事……该狠狠整饬才好。”

  李国没想到,自己被张静一这样的武夫一通大义凛然地骂得狗血淋头。

  只是张静一左一口徐阶,右一口徐阶,却又令他无奈。

  徐阶曾是嘉靖朝的首辅内阁大学士,至少在当下,他的名声还是不错的,毕竟他斗垮了大名鼎鼎的奸臣严嵩。

  不过……徐家放纵族中子弟,到处侵占田地的事,也是确有其事,就是海瑞查出来的,占有的土地之多,令人咋舌。

  李国便苦笑道:“其实……江南土地,也未必尽为士绅所有。”

  张静一毫不犹豫地道:“不为士绅所有,那么是尽为百姓所有吗?同样一块地,士绅所有,他们几乎可以想尽办法摆脱赋税。若为百姓所有,则不但要承受沉重的赋税,而且还要扶徭役!”

  “我来问你,这两百年来,百姓们的土地,能坚持几代?几代之后,尽为不需缴纳税赋的士绅了,又何来什么未必尽为士绅所有?李大学士这话,难道不觉得荒谬吗?”

  李国一时无言,索性便不吭声了,他知道自己此时吵不过张静一的。

  听了张静一的一番话后,天启皇帝显然更气恼了,恶狠狠地道:“看来……是要彻查了,该命人亲去南京,狠狠申饬一番。”

  说罢,天启皇帝依旧余怒未消,又恶狠狠地道:“你们真以为……真饿死了百姓,你们便可脱身?那流寇到现在……还没敢说杀来京城,夺了朕的位置呢!他们现在杀的便是你们这些无良的官绅,尔等破家灭族就在眼前,竟还只看眼前之利!好嘛,朕倒要看,谁先死!”

  他放了狠话,目光冷凌。

  张静一心里却想,陛下这话,还真错了。最先死的,还未必是这些官绅,那闯王若杀进去,只怕第一个派去迎闯王的,就是这些官绅,而后火速将自己的钱粮献出来,最先死的……可能姓朱。

  当然,这话是不能戳破的。

  只是此时的天启皇帝,显然已经大怒了,南京六部不顺从,倒也罢了,可魏国公乃大明勋臣,是代表了皇家守卫南京皇陵和守备南京的,说穿了,这魏国公在南京日久,显然和某些人开始沆瀣一气了。

  别人可以上这样的奏疏,也可以为民请命,唯独他魏国公不成。

  此时,天启皇帝冷着脸,呵斥道:“今日就议至此……作罢吧。”

  黄立极等人称是,这黄立极道:“陛下放心,臣一定再督促南京那边,立即推广改桑为粮的举措。”

  天启皇帝抿着唇,只点点头。

  李国也只好道:“臣妄言,请陛下恕罪。”

  众人退出了暖阁,这大学士们都各怀心事。

  其实阉党打击了东林之后,朝廷的许多重要权柄,都掌握在了北方士人手里,北方和南方的经济情况不同,因而两京六部之间多有一些争执。

  南京那些当初斗争失败的大臣,既然都被北京六部的人斗垮了,自然也就阳奉阴违的居多。

  当然,大家都是读书人,本质上的利益还是一致的,都怕出太大的乱子。

  尤其是黄立极以及孙承宗。

  而李国,和黄、孙虽同为北直隶人,却也有不同,李国其实已经隐隐感觉到,在内阁之中,黄立极的地位稳固,而孙承宗入阁,作为帝师,未来有极大可能继任宰辅,哪怕是刘鸿训,虽然资历最浅,却也颇有直名。

  这让李国的内心颇为焦虑,他倒真未必愿意和南方那些人搅和一起,却也知道……内阁大学士都需有根基,而他的根基……显然是不牢靠的。

  今日被张静一痛骂了一通,而且当着君臣的面,让他大失颜面,不过他也没有过多反驳,只是旁若无人一般,继续当值办公。

  ……

  朱由检一路入关,几乎没有停歇,他带来的几个护卫,中途已有两个掉队,不是他们身体比朱由检差,而是实在熬不住了。

  偏偏朱由检这个人一根筋,即使身体已是极度疲累,可他依旧坚持日夜奔行,片刻也不肯耽误,以至于抵达京畿之后,身边只剩下了一个护卫。

  即便那护卫,坐下的马也倒下,口里吐着白沫。

  这个时候,这护卫便劝说朱由检:“殿下,歇一歇吧,吃饱睡足了,换了马,再进京去。”

  朱由检眼下乌青,一脸憔悴,却道:“一年苦功,尚且熬的过去,这最后一程,如何熬不过去?孤王的马比你的好,这京城就在眼前,我先行一步,放心,这里已是京畿之地,绝无隐患。”

  于是,舍弃了这最后一个护卫,继续朝着京城奔驰。

  事实上,这一路疲惫交加,朱由检其实全凭自的意志撑着,谁晓得到了傍晚的时候,马儿失蹄,他整个人摔下了马来,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人要起来,却终于承受不住,最后昏迷了过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被人搭在了一个骡马上,身子随着骡马起伏。

  他强撑着张开了眼,才发现这里竟是一个进京的商队,于是他忙张口:“人来,人来……”

  却有一个赶着骡马的汉子道:“哈哈,不必谢我,见你倒在路边,昏迷不醒,这才捡了你这条命,怎么,身子好些了吗?”

  朱由检只裹着浑身脏臭的大衣,迷迷糊糊的,猛地想起什么来:“我的粮袋,我的粮袋呢?”

  这汉子便笑道:“放心,我等都是老实本分的人,怎会夺你的东西?你的包袱,都在后车好好地放着呢。好啦,你还是好好地歇一歇吧。”

  朱由检只觉得浑身无力,摸了摸额头,觉得额头有些滚烫,这些日子日夜兼程,那一摔,便让身子一下子垮了。

  他有气无力地苦笑:“我的马……”

  这便汉子连忙道:“这可别冤枉人,我们见到你时,可没见到你的马,想来……是那马自行跑了吧。”

  第五百八十九章 万全之策

  朱由检这才缓了口气,粮食还在便好。

  这是一个冗长的车队,装载着货物。

  朱由检尝试着想要下骡马,那赶车之人道:“马上就要到京城了,你应该也是要进京的吧?我瞧你虚弱,不妨我载你一程。”

  这黑粗的大汉说着咧嘴,露出了一口黄牙,不过显得朴实和友善。

  朱由检想了想,便点点头,这一路颠簸,他觉得自己的骨头要散架了。

  于是忍不住询问:“你们是从哪里来的人马?”

  “南京。”

  “南京……”一听南京,朱由检感觉很亲切。

  太祖高皇帝的陵墓还在那里呢,这南直隶,乃是龙兴之地。

  于是他又询问道:“你们做的是什么买卖?”

  “天大的买卖。”这车夫觑见自己有些掉队,便催促骡马快行。

  朱由检苦笑。

  这车夫道:“其实到底做什么买卖,俺也不懂,俺就是一个赶大车的,从南京征来,而后进京,不过随行的管事,叫俺们谨言慎行,说是要规矩,也就是他们看俺老实,才带俺来的。”

  朱由检瞧了那车夫一眼,还真是一个老实人。

  随即,朱由检便见这一车车毡布包裹的货物,似乎很沉重,足足十几辆大车,车轮碾过官道,官道上立即有两道很深的车轮印记,可见这货物沉重。

  于是朱由检道:“你们运送的可是瓷器?”

  “瓷器?”这人摇摇头:“瓷器不值钱,俺们的管事说啦,瓷器算个屁。”

  这话令朱由检大惊,瓷器还不值钱?这得运的是什么?

  只见车夫道:“都说了,这都是极值钱的东西……”

  说着,他压低了声音:“是送进京里,给老爷们的碳敬,你难道没瞧见,这要入冬了吗?一入冬,老爷们总要烧炭是不是?可不能将他们冻着了。”

  这车夫煞有介事的样子,很为京城里的人担心的模样,他似乎只理解这碳敬的字面意思。

  朱由检现在也算是懂一些‘事’了,一听这个,立即明白了,便轻皱眉头道:“还需特意从南京运来?”

  “说是值钱得很,还说……今年得多送,这还只是南京这边呢,江浙那边……就更厚重了。反正都是管事说的,他絮絮叨叨,说是今年得加倍,说是遇到了事……”

  朱由检好奇道:“遇到了什么事?”

  “这就不得而知了,只听管事的骂朝廷害民,咱们南京的诸官,为民请命……”

  朱由检一头雾水。

  等入城的时候,其他的车马,都需盘查,门丁个个凶神恶煞,甚至拦下有的车马,将里头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

  倒是这个车队虽然车多,门丁要上前,而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居然只轻松地上前,和对方低语几句,这门丁便堆笑,朝他作揖,接着退了开去,直接放行,也不盘查随行的人员和货物。

  此时,朱由检又累又饿,竟又睡了过去,等他再起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似乎在某处宅邸的柴院里。

  这里早有许多人,都在忙着装卸货物。

  朱由检下了骡马,那车夫便道:“方才不好吵闹你,咱们这地方到啦,俺跟管事求了情,准你在这儿歇歇脚,饿了饿?”

  朱由检打量着四周,这里……院墙很高,显然是非富即贵的所在,可偏偏这院墙的一角,却是污浊不堪,显然这是下人们待的地方。

  不过不远处应该是库房,卸载的货物,便由人力,纷纷往库房搬去。

  一会儿后,便有这宅邸主人的管事带着几个家丁来,他们打着灯笼,灯笼上写着李府的字样。

  管事与车队的主事对接,二人倒是没有什么避讳,像是早就熟识一般,彼此作揖,都是堆笑。

  李家的管事道:“辛苦,辛苦啦,这么远的路,还要麻烦你亲自走动。”

  车队的主事便道:“这是该当的,我家老爷素来仰慕李公,李公居于庙堂,却心系百姓,这些年来,没少为咱们江南百万生灵说话,因而老爷虽在南京,却每日念着李公,这一次……搜罗了一些玩意,也请李公不要嫌弃。”

  这李家的管事哈哈一笑,道:“好说,好说,我家老爷也一直挂念着江南那边,心系百姓嘛。来,这里的事,就让伙计们去忙吧,咱们不妨去小堂喝口茶水。”

  这主事便道:“客气。”

  彼此又谦让了一会儿,便匆匆而去。

  而这里则继续忙碌。

  朱由检只觉得这里诡异,此时只想赶紧出去。

  不过,他心里有些好奇,便问那车夫道:“这……不是送礼吗?怎么说的……竟好像……”

  车夫忙道:“嘘,小声点,是碳敬,话不可乱说。”

  朱由检便问:“你从前也经常来京城……送礼?”

  “俺可不经常来,这是肥差,不过六七年前也干过,只是……都不是送京城的,这做老爷的在京城为官,谁往京城里送啊!都是去他家乡里送!”

  “不过听闻现在不同了,现在的老爷,听说许多都是北直隶的人,本身家就在京城,没法儿……所以现在大家也不似从前那般大张旗鼓,大多都还要遮掩一些,这可是天子脚下哩。”

  朱由检没有继续问,而是道:“我的包袱呢?”

  车夫去寻了,交给了朱由检。

  朱由检便朝他行了个礼道:“后会有期,多谢。”

  车夫道:“你要走?”

  “是,我有急事要办。”

  “这天都黑了,你若出去,可有歇脚的地方?”

  “有的。”

  车夫想了想,从身上摸了几个铜钱,塞给朱由检,才道:“你也别在俺面前装了,你这一身衣衫,还有这模样,分明是落了难,不然怎么会倒在路边?人在外头,都会碰到难处,俺不是一个有什么大本事的人,幸好俺这一趟油水足,这三十多个钱,你别嫌弃,分成两瓣来花,总也能坚持几日。”

  朱由检当然不肯要。

  车夫却拼了命地要给,二人磨蹭了好一会儿,朱由检见许多人朝这角落看来,便还是将钱收了,禁不住眼眶一红,朝他点点头道:“我去了。”

  说着,背着行囊便要走。

  才刚刚出了这里,前头是个月洞。

  谁料这个时候,那李家的管事又带着人折返回来,一见到有人从这里出来,月下细细一瞧,却见是个落魄之人,他大怒,上前扬手便给朱由检一个耳光,大喝道:“大胆,这里是你可以出入的吗?狗一样的东西,要出入,走你的狗门。”

  朱由检差点一巴掌给打昏了过去。

  一时羞怒无比,这李家管事则继续咒骂:“没规矩的狗东西……”

  倒是有一个家丁好心,扯着朱由检往另一头走,原来这地方,有前后两处门,一头是通往李家的侧堂,一头则是对外的,所谓的狗门,其实就是小门,是下人们出入的地方。

  朱由检跌跌撞撞,狼狈无比。

  另一边,却是那李家的管事匆匆地到这边拿了一个账目,而后匆匆赶去了李家的中堂。

  此时是拂晓之时,李家内外亮了一些灯火,管事笑嘻嘻地将账目送给此邸的主人李国。

  而李国则已穿戴妥当,他是内阁大学士,卯时三刻就要去内阁里点卯办公。

  李国没有看账目,只是轻描淡写地道:“入账就是了,不必给老夫看……”

  管事十分恭敬地道:“是。”

  李国随即动身,出了中门,而那管事则小心翼翼地作陪,一直送到中门这儿,而此时,早有轿子在此候着了。

  这轿子并非是八抬大轿,而是寻常的小轿子,李国平素里,为人很简朴,不尚铺张浪费,这是人所共知的事。

  此时,他缓缓地坐进了轿子里,想了想,突然道:“李福……要好生款待一下,也好显得我们待客有道。”

  “是,老爷放心,小人早就预备好了。”

  李国显得很满意,看了一眼这管事,很是欣赏地道:“李福啊,这些年,你尽心竭力,让老夫少操了许多心。你的儿子,现在如何?”

  “还在读书,不过……”

  还不等他说完,李国便笑了笑道:“老夫过一些日子,让他进国子监吧,就算没有功名,至少也可落个监生之名。”

  这李福骤然之间,受宠若惊,立即道:“多谢老爷。”

  说着,他感激涕零地跪下,三叩。

  那头,李国的轿子却已起了。

  这等御人的手段,李国自然再熟悉不过了,人家好好的办事,就得给人家甜头。

  只是此时,他坐在摇晃的轿子里,却想着心事。近来陛下催促改桑为粮过紧,自己夹在中间,倒是两头为难啊。

  想的恍惚出了神,他随手掀开了一边的轿帘子,想看看拂晓的京城街巷。

  这时,却见街道上,一个裹着旧大衣的人正背着包袱,极是狼狈地在街上行走着,他似乎还捂着自己的脸,此时是最寒冷的时候,身子被缩成了一团。

  李国此时眯着眼,似乎觉得扫了兴,便放下了轿帘子。

  “看来……今日得想一个万全之策了。”他喃喃念着。

  第五百九十章 信王觐见

  一大清早。

  天启皇帝便动了身,前往勤政殿。

  近来京城已经有些不太平起来。

  流言四起。

  都说江南已经开始缺粮。

  大灾之下,这种流言是最可怕的,毕竟,一旦有了风吹草动,百姓们会抢购粮食,而商贾会惜售。

  当然,眼下倒是不担心,一方面朝廷还有储备,另一方面,当初张静一就曾打击过一批。

  只是江南官场与京城官场的争执,却是愈演愈烈。

  涉及到了利益,两边都信奉仁义道德的大臣们便已开始隔空对骂了。

  天启皇帝对此,格外的恼火,因而今儿一早,命百官来勤政殿觐见。

  之所以不选择廷议,而选择在西苑,其实也是有着不想扩大化的心思,现在流言已经够多了,若是朝廷再正儿八经的召开廷议讨论这个问题,势必会引发巨大的恐慌。

  那么索性就在这西苑,大家关起门来,议一议此事。

  百官各怀心思,纷纷到了。

  张静一来的比较早,他先与黄立极等人打了招呼。

  黄立极的脸色很不好看,这一次倒不是张静一坑了他,而是……实在是心力交瘁。

  至于那李国,自然是与张静一形同陌路。

  等了一会儿,天启皇帝便到了,众臣行礼,纷纷道:“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点点头,开门见山道:“朕今日所议的,不是改桑为稻之事,而是朕明发旨意,江南那边,竟是抗旨不尊,这是有何图谋?”

  来的时候,魏忠贤已经和天启皇帝讨论过,认为宫中的态度应该强硬。

  因此,此言一出,百官面面相觑,许多人已经闻到了火药味了。

  此时,天启皇帝道:“黄卿家。”

  黄立极立即上前,道:“陛下。”

  天启皇帝道:“抗旨不尊,是何罪?”

  “诛族。”黄立极老老实实地回答。

  “那么现在有人敢如此呢?你是首辅大学士,应该怎么做?”

  “这……”黄立极一脸懵逼,他能说啥……

  “陛下……”此时,吏部侍郎张谦上前道:“国事可以讨论,何来议政就要诛族的呢?还请陛下宽大为怀,若是如此苛刻严厉,只怕江南更加离心离德。”

  天启皇帝瞪了他一眼。

  其实百官的态度,他早有预料了,所以并不觉得意外,于是他道:“朕的意思……是眼下流寇四起,这江南江北,都要为朝廷分忧!这些年来,朕难道还不够宽大吗?现在的问题,就如张卿所言,只见眼前小利。要知道,一旦缺粮,江南流民四起,关中的流寇亦是渡江,到时,生灵涂炭的便是江南的百姓,难道这点账,你们也算不明白吗?还是你们根本不愿意算明白?”

  天启皇帝此言一出,百官却又陷入了沉默。

  傻瓜都知道,这是得罪人的事,谁也不想做这出头鸟。

  过了一会,这时,有人终于站了出来,道:“臣以为陛下圣明,陛下的这番话,也令臣等醐醍灌顶。陛下爱民之心,臣等无不钦佩。只是……若是强迫士绅如此,实在太过了,臣倒有一个两全之策。”

  众人朝这人看去,正是内阁大学士李国。

  天启皇帝凝视着李国,皱眉道:“什么两全之策?”

  李国笑着道:“臣听闻,辽东郡王家业甚大,家里有无数的纹银,既然都是要为国分忧,那么不妨江南与张家一同承担,江南种稻,张家出钱,对这种植稻米的人家,进行补偿,如何?”

  此言一出,不少人不禁愣住了,而后细细地咀嚼着李国的话,随即忍俊不禁。

  这真是……

  如此一来,就等于是将张静一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了。

  不是要为国分忧吗?那就让张静一来为国分忧。

  张静一皱眉,没想到这李国居然耍弄到自己的头上,上一次自己和他发生争执,这一次这家伙是故意报复吧。

  不过人家是内阁大学士,他又怎么奈何得了?

  张静一便站出来道:“李公不妨把话说的更明白一点!”

  李国定了定神,便又道:“这天下的人,哪一个不心忧国家呢?不过郡王殿下最得圣恩,如今国家危难的时候,理应殿下做个表率,慷慨解囊,若是肯弥补江南士绅的损失,一方面,可以让江南士绅们心甘情愿的改种粮食,另一方面,也显得郡王殿下为国分忧,岂不是好?老夫折算过,若将江南一半的桑地,改为粮田,则需补贴纹银三千二百万两,这银子……”

  张静一听了,不禁大笑起来。

  其实这是话术陷阱。

  不就是说他张静一乃是第一宠臣,现在国家有难了,张家不出钱,却让那些江南无辜的士绅分忧……借此来维护江南士绅的利益吗?

  张静一却毫不犹豫地道:“我有这个银子,我也绝不肯给那些富得流油的江南士绅!有这银子,也该是纾解给那些遭灾的百姓!不过李公开了这个头,我倒也是认同的,眼下的流民实在太多,若是不安置,迟早要引发混乱!我张家银子是有的,还不少,不如如此……我张静一愿出五十万两纹银,递解国库,用以赈济灾民之用,我带了这个头……也希望其他人能够效仿,当然,并非是要你们出五十万两,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便是,如此一来,也是两全其美了。李公,你打算出多少?”

  天启皇帝一听,登时来了精神。

  真是人在殿中坐,钱从天上来啊!

  还有这样的好事!

  李国万万没想到……张静一竟真肯出钱!要知道,五十万两,对于一个家庭而言,绝不是小数目。

  他张静一肯出这笔银子,那么其他人呢?

  李国则是立即道:“老夫家贫,当初为官的时候,就已家道中落。此后入朝为官,每年的薪俸也是有限,家里不敢说揭不开锅了,却也谈不上宽裕,不似殿下这般阔气。老夫愿出纹银百两……”

  张静一眼里闪过一抹讥讽,却是冷笑道:“堂堂内阁大学士,只出纹银百两吗?这如何带的了好头?”

  李国定定神,便理直气壮地道:“我家并无封地,也不似张家这般做着各种大买卖,老夫家徒四壁,便是轿子,也是用了十几年,也舍不得换的。”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再去逼迫,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以至于,现在殿中一下子鸦雀无声,大家似乎都怕张静一找上自己捐钱。

  于是张静一低声咕哝道:“个个都是两袖清风,谁知道是不是呢?不晓得的人,还以为我大明的官,已是苦不堪言,比流民还惨了呢!”

  这话声音不大不小,却正好被耳尖的李国听见,李国皱眉,便大义凛然地道:“殿下,你这是骂谁呢?”

  天启皇帝此时已是大失所望,没想到这个法子,都没法从这百官的身上榨出一点油来!

  眼看局势开始朝向怪异的方向发展,天启皇帝只好斥责道:“好了,不必再说了,现在的问题是……天下四处都是灾荒,可我大明……却四处缺粮,没有粮食,是要饿死人的,人不肯饿死,就会成为流寇,难道这点道理,诸卿还不明白吗?”

  顿了顿,天启皇帝接着道:“这些年来……朕是忧心如焚,可你们呢?每日只知道吵闹,喋喋不休……你们吵闹了这么多年了,朕就问你们……粮……粮从何来?”

  百官又是一阵默然。

  其实只要不谈实质的问题,任何事都好谈的。

  天启皇帝此时冷冷地看向李国,道:“李卿乃是内阁大学士,你先来说,粮从何而来?”

  李国则是淡定地道:“从前国家还未礼崩乐坏的时候,每到了灾年,自有良善的士绅施粥,协助朝廷赈济百姓,因而大明两百年来,并没有出什么大乱子。饿死人的事是有的,可总不至今日这般,四处都是流寇。所以臣以为……眼下当务之急,是先结好士绅,让天下士绅知道,陛下愿以宽仁治世,如此一来,大家也就都肯效力了。”

  天启皇帝则是不以为然地道:“如此大灾,只靠他们所谓的施舍?”

  李国便又道:“陛下……这是臣的肺腑之词,臣虽为大臣,却也变不出粮来,这天下有谁能变出粮食来呢?不说其他,就算是辽东郡王……难道就能变出来吗?”

  李国此前,就因为衍圣公的事,对张静一极为不满,彼此的矛盾,几乎已经公开化。

  当然,李国今日故意摸张静一老虎屁股,其实也自有他的考量。

  只是……却在此时……

  突的,有宦官匆匆进来道:“禀陛下,宫外头……有一落魄之人……要进宫来,口称是信王殿下,禁卫们将他拦了,又请奴婢去辨认……此人……此人还真可能是信王殿下……”

  天启皇帝一愣,随即勃然大怒道:“什么叫真可能是?是便是,不是便不是!”

  这宦官哭笑不得地道:“非说奴婢眼拙,实在是……实在是……确实有些像,可……又有些不像……”

  第五百九十一章 国运兴隆

  这殿中众臣听的可疑。

  自称信王之人……像又不像信王……

  于是天启皇帝皱眉道:“将人请进来,朕亲自看看便知。”

  那宦官哪里还敢犹豫,匆忙去了。

  天启皇帝此时便没有了其他的心思。

  治国的事,真是千难万难。

  还不如干脆躲在幕后,继续效仿自己的皇祖父,在宫中操控政局,放厂卫去咬人呢!

  此时又想到信王,心里不禁狐疑,这信王难道不是在辽东吗?

  怎么会突然来京?

  当初要去辽东,是信王一意孤行要去的,天启皇帝拦不住。

  这一年多来,虽偶有书信,但都是只言片语。

  这么一个愚蠢的弟弟,天启皇帝也不知道该说点啥。

  毕竟天启皇帝一直觉得,自己是挺聪明的人,很精神的一个小伙子。

  偏偏自己的兄弟和自己性情迥异,而且……还容易被人糊弄。

  说是一点不担心,倒是假的。

  片刻之后,宦官便领着一个落魄的人来了。

  这人的脚步有些蹒跚。

  显然是太累了。

  天启皇帝一抬头,立即就认出了朱由检。

  其他人或许还只觉得模糊地认得一些,可毕竟是兄弟,只一个眼神,天启皇帝便大惊失色道:“信王何至如此?”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

  大家都打量着这落魄之人。

  这……是信王殿下?

  怎么瞧都不像啊?

  朱由检此时一见到天启皇帝,骤然之间,便无数的情感涌上心头,又是喜悦,又是激动,更掺杂着疲惫。

  于是热血上涌,身子摇摇晃晃,竟是当场昏厥了过去。

  一旁的宦官见他身子瘫下,倒是眼疾手快地将他搀扶住。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

  一路没怎么休息,就算吃喝,也在马上,这天寒地冻之中,日夜奔驰,全凭着一股血气在支撑着自己。

  现在……好不容易到了地方,这一股气便泄了,于是……虚弱的身子,终于没有承受住。

  天启皇帝见状,已是惊得从御椅上跳将起来,大呼道:“御医,御医……”

  百官纷纷围上去,议论纷纷。

  等大家当真辨认出这是信王的时候,也不禁唏嘘起来。

  这信王……怎么沦落成了乞丐一般?

  天启皇帝冲上前,又立即道:“张卿,张卿……你来……”

  张静一知道……这是天启皇帝让自己施救,便上前去,掐着朱由检的人中穴。

  一旁的大臣议论纷纷:“信王殿下,怎的这个样子……”

  “真是可怜……”有人低声嘀咕,一面嘀咕的时候,一面偷偷瞧瞧天启皇帝和张静一。

  很明显,这是话里有话,认为这是天启皇帝虐待自己的兄弟,而至于张静一,十有八九,就是帮凶。

  只是此时,天启皇帝顾不得这么许多了。

  好在……朱由检只是虚弱而已。

  张静一简单施救之后,他呼了一口气,终于幽幽醒转,而后红着眼睛道:“张……张……”

  睁眼的第一句话,竟不是奔着天启皇帝去的,而是朝着张静一。

  大家便纷纷看向张静一,眼神更加的古怪起来。

  看来……罪魁祸首是张静一了呢!

  说到此处,朱由检已是哽咽难言,眼泪哗啦啦的落下来。

  张静一倒是淡定,道:“殿下有话便说。”

  “还说什么?”李国脾气火暴地道:“若不是赶去了辽东受罪,何至如此……这还不是辽东郡王殿下的主意?”

  总算抓到了一个把柄。

  朝纲紊乱,竟至于此,这张静一……真是祸国第一奸贼。

  张静一压着火气,事实上,他见着朱由检是很惊喜的。

  这时,朱由检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道:“张兄弟……张兄弟……成……成了……”

  “成了……”

  张静一听到这话,顿时脑子嗡嗡的响,他看着朱由检,有些不可置信。

  张静一自是明白朱由检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毕竟只是试验品,事实上,张静一是做好了死磕的准备的,一年不成就十年,十年不成就二十年,十年之内成功,他便可以庆祝。

  此时,张静一激动地道:“真的成了?”

  朱由检猛地点头:“皇天保佑……真的成了……成啦……哈哈……”

  他的话,生涩难懂。

  百官们个个面面相觑。

  朱由检大笑,而后又拼命地咳嗽,他努力地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几分气力,居然挣脱了宦官,徐徐地站了起来,而后,朝着天启皇帝叩首:“臣弟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天启皇帝激动不已,立即上前搀扶他:“不必多礼,你回来,为何不提早说一声,出了什么事?辽东那儿……又出乱子了?”

  “陛下……”朱由检激动地道:“乱子虽没有出,却也是出了天大的事,此事……足以改变国运!”

  改变国运……

  天启皇帝诧异地道:“改变什么国运?”

  朱由检道:“臣弟奉旨,在张兄弟的指导之下,在义州卫屯田,这一年多来,引进了黑麦,臣弟在义州卫,开辟了田地千亩之多,今日……今日……终于有了收获……”

  义州卫……

  站在一旁的孙承宗一听,顿时眼皮子一跳,他当初可是督师辽东,辽东的天文地理,他俱都了然于胸。

  听到义州卫三个字,他第一个印象就是不毛之地,那个地方,虽是军事重镇,但是更靠北,七文更低,而且土质也不好,辽东其他地方,就算种不出粮,可至少还能长出野草,毕竟野草的生命力是最顽强的。

  可那义州卫,真是不毛之地,连野草都不茂盛……

  就那么个鬼地方……

  能种出粮来……那就真是有鬼了。

  于是孙承宗不确定地道:“殿下,您说的……是义州卫?”

  “对。”朱由检确定地道:“正是义州卫……这一点,陛下和张兄弟都知道的,连地方都是张兄弟选的,说是……既是试验田,当然也要有实验的意思在,若是去好地方,反而没办法进行观察……只有义州卫……最合适。”

  孙承宗听到此,已是失色。

  其他的大臣,隐隐也听出了一点什么,此时一个个侧耳倾听。

  孙承宗惊异地道:“那里……也能种粮?”

  “别的粮,秧苗下去,十有八九就死了,就算坚持下去的,也熬不了多久。可张兄弟的麦种不同,这麦种……简直就是天生该在辽东那地方种植的一般!哪怕冰天雪地里,也能耕种!”

  “辽东的夜里,有多寒冷,孙公是知道的。何况那义州卫,不但寒冷,而且风极大,就那么个地方……孤王在那……开辟出了数十亩麦田,这些麦子,几乎全部成活……全部成活了……”

  全部成活……

  且还在义州卫那个鬼地方?

  孙承宗像是在做梦一般。

  当初他在锦州一带,就曾提出过在辽东屯田的计划。

  可是这个计划……最终无疾而终。

  虽然开垦出了不少的田地,可是产量实在太少了,而且辽东的气候很极端,你可能忙碌了几个月,眼看着要收获了,突然一场大雪下来,或者一场霜冻,最后所有的功夫全部白费。

  颗粒无收。

  巨大的投入,微乎其微的产出,还有大量的风险。

  虽然说是屯了不少田,可辽东依旧还需朝廷源源不断的从关内供应粮食。

  那地方……说到底就是穷山恶水。

  至少……这是孙承宗的认知。

  而百官此时也都屏住呼吸,一个个凝视着朱由检,当然是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

  天启皇帝也懵了,就好像是在听天书一样。

  只有张静一,心儿狂跳,他猛地意识到……这一次,真正的成功了。

  成功意味着什么?

  只是改变国运吗?

  张家的家运,只怕也改变了。

  这就好像……你买了一大片的荒地,这荒郊野岭的地方……几乎一钱不值,结果突然有人告诉你,这里要大开发,要修地铁,要搬来政府……

  卧槽……

  这是一种……幸福来的太快,以至于张静一一时难以接受。

  不过……这个时候要淡定,要淡定……

  他低着自己的脑袋,几次想要窃喜,便将脑袋埋的更低。

  天启皇帝此时道:“义州卫……能种粮……能亩产多少斤?”

  “湿麦两百七十斤,若是晒干,去壳……臣弟可以保证,一百二十斤是绝对有的。”

  明朝一斤是十六两,所以古人们常说半斤八两,这意思不是说现代的半斤对现代的八两,而是古时候,半斤就是八两的意思。

  而每两三十七克,这里的一百二十斤,若是折算到后世,便接近一百五十斤了。

  一百五十斤,在北方……已算是比较肥沃的土地上才能种出来的粮产了。

  就算是排除掉信王朱由检悉心照料,施了不少肥料的缘故,至少……一百二十斤可能也是有的。

  此言一出,足以让百官哗然。

  “百二十斤?”孙承宗皱着眉:“这不可能……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义州卫尚且可以耕出这样的亩产,那岂不是已经接近了河南的麦产?这河南可是丰腴之地啊。”

  丰腴……是丰腴……

  张静一心里吐槽,可比起我大东北来……差得多了。

  第五百九十二章 千古奇功

  如此劣质的土地和气候。

  却还能有如此的收成。

  一方面,证明了辽东的土地有多肥沃。

  另一方面,也证明了这黑麦的产量,几乎不受其他气候的影响。

  又或者说……人家就适应那种环境。

  这才是真正可怕的地方。

  要知道,辽东那地方,除了风雪之外,几乎是没有什么大灾害的啊。

  而河南那地方则完全不同,虽是中原之地,可一条黄河过境,这黄河之水虽是文明的发源地,却也时常泛滥,或是改道,再加上持续的旱灾,旱灾之后继之而来的蝗灾,气候的聚变之后,表面上所谓的小冰河期只是地球的气温降低了几度,可引发的灾害,却是数不清的。

  倘若真能在义州卫那个地方,有此收获。

  这等于是直接凭空出现了十个河南大的地方,且和河南一样,都是平原地带。

  这还了得?一个辽东几乎养活全天下人了!

  孙承宗觉得匪夷所思,不相信。

  这实在是没办法相信。

  其余百官,也都哭笑不得地看着信王朱由检,这一次却不知这位傻王爷,又被谁骗了?

  天启皇帝则是深吸一口气,道:“百斤?能有百斤以上的亩产,还是义州卫那个地方?是那叫黑麦的东西?”

  “是,叫黑麦……此物最是耐寒和抗冻,这样的作物,从前真是闻所未闻,臣弟这一年多来,从育苗到插秧……每日都是胆战心惊,生恐它承受不住义州卫的严酷气候,可哪里想到,那百多亩的麦田,几乎全部存活了。”

  “陛下,这义州卫有多苦寒,大家都是知道的,义州卫能种,那么辽东便都能种植,不只如此,臣弟可以保证,若是在沈阳、锦州一带种植,产量还将更高……”朱由检说到了激动之处:“只要人力足够,辽东有的是土地,每年都可开垦出大量新田,臣弟这边,继续育苗,不出十年,朝廷就多一个河南,二十年,便可有三五个河南,百年之后,则天下粮产,辽东可占天下半数。”

  这朱由检说的天花乱坠,天启皇帝诧异无比。

  他忍不住道:“黑麦真能吃?”

  “能。”朱由检非常确定的口吻道:“口感不差的,和白面差不多。”

  说着,朱由检才想起了自己的包袱。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之中,他里三层外三层地打开包袱之后,一小袋的黑面便展露在大家的眼前。

  众人低头去看,这玩意,确实像是面粉,唯独……颜色有些深。

  “这便是黑面……陛下可以尝尝。”

  说着,朱由检率先拿手指深入面粉里,而后,放入口中吸吮,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天启皇帝则是看得头皮发麻,这还没煮熟呢……

  百官见朱由检的模样,这信王殿下……怎么越来越俗了……

  天启皇帝便咳嗽道:“来人,将这些黑面烹煮了,朕要亲自尝尝。”

  这个时候,天启皇帝已经开始意识到什么了。

  这可能是真的。

  此时,天启皇帝晕乎乎的。

  脚好像踩在棉花上一般。

  好像没有了什么意识,只是搓着手,但是却不吭声。

  毕竟……眼下的事,让他觉得不真实。

  这个时候高兴过了头,到时若是被现实打脸,可能就有点难看了。

  宦官早已取了黑面,跑去烹煮了。

  百官们一个个目瞪口呆,此时已经毫无规矩了,几乎所有人或喜,或忧,或疑虑。

  喜的是……天下可能真的不缺粮啦。

  忧的是……不缺粮……地价可能要暴跌了。

  还有粮价……

  此时的大明朝,土地的价格经过两百年的发展,已经涨到了最高位。

  而资产价格之所以暴涨,其实就是经过了长时间的土地兼并之后,绝大多数的土地都掌握在士绅手里,而且这些人几乎是只进不出。

  也就是说,若是市面上出现了一块土地,绝不是大家想象那般,我拿着钱去买就可以了。

  因为绝大多数时候……其实是抢。

  而绝大多数失去土地的人,没有土地,就意味着无法存活,因而不知多少人,可能攒了一辈子的钱,只希望能给子孙们留几亩地。

  在这种情况之下,土地的价值不断推高,也是理所当然。

  当然……现在暂时大家还顾不得这个。

  此时,所有人都在焦灼地等候着。

  那李国的脸色也很不好看,因为此时……张静一可能又要翻身了。

  几次催促。

  终于……

  有人用黑面制了蒸饼来。

  这一下子……所有人的眼睛都直勾勾地看着这热乎乎的蒸饼。

  远远的,似乎有一种粮食特有的香气。

  这香味,几乎和白面一般无二。

  魏忠贤亲自进献了一个黑乎乎的蒸饼送到了天启皇帝的面前。

  天启皇帝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一入口,天启皇帝就感觉到这蒸饼并不粗糙,和白面差不多的精细……

  “是细粮……”天启皇帝眼睛一亮,口里下意识地道。

  而后,他继续咀嚼起来,而后边道:“口感和白面还是有一些些不同,不过……相差不大,可以说各有千秋!”

  说着,天启皇帝便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吃着,吃着,眼眶便红了。

  此时,天启皇帝才又道:“这上天对我大明,如此苛刻,以至我大明四处都是灾荒,哀鸿一片,朕一直在想,难道我大明的气数尽了吗?可是……可是……朕是万万没有料想到啊……”

  口里的食物还未吞咽下去,鼓着腮帮子,天启皇帝继续道:“今日朕才知道……原来天命不是靠着上天的恩赐。”

  这话的意思是,如果老天一定要我死,我偏不死给你看。

  要活着!

  这些黑面带来的有七八斤。

  烹煮过之后,天启皇帝自然是吃不下的,于是分赐众臣。

  这百官一看,便纷纷涌上来,如恶狗扑食一般。

  倒不是他们真的犯了馋,实在是想尝一尝,这所谓的黑面……到底是什么玩意。

  当然……也有真正想奔着占便宜的,比如户部尚书李起元,他趁人不备,抓了几个蒸饼,将一半藏在袖里,随即才愉快地品尝起来。

  众人吃过之后,这时若是再不相信,那就真的是糊涂了。

  毕竟事实就在眼前。

  那孙承宗甚至喜极而泣,朝着天启皇帝行礼,无比触动地道:“陛下……此乃天赐的祥瑞啊。”

  什么是祥瑞,以往都是献上什么脖子比较长的‘麒麟’,或者某株稻子长的稻米格外的多。

  以至于这溜须拍马的祥瑞,已成了贬义词。

  可如今,说这黑面乃是祥瑞,真是一丁点也不过分。

  “信王殿下……竟能产出如此的黑麦,实乃千古奇功。”那户部尚书李起元也很是激动。

  傻子都明白,米面的价格未来肯定要跌,以后不愁没有米面吃了。

  甚至……若是往深里去想,辽东突然出现这么多的耕地,这就意味着,整个天下的耕地压力大大缓解,同时意味着,许多的土地,可以种植经济作物,那么丝绸和布匹的价格……是否也会下降呢?

  人活在世上,无非就是衣食住行而已。

  而在这个时代,衣食住行都是靠地里长出来的。

  要住,就需要土地。

  要吃,也靠地里长出庄稼。

  要衣服穿,那丝绸和棉布也靠土地里生长出来的棉花和桑树。

  至于行……说难听一点,那牲口不也需要吃草料吗?

  人是离不开土地的。

  而这黑麦,却直接将十倍河南布政使司大的地方,变废为宝,这是多可怕的事?

  孙承宗心里甚至想说,若是当初有黑麦,自己当初在辽东屯田,何至于如此的狼狈?

  孙承宗这般嘶哑的吼叫,一下子让百官也意识到了什么,此时,不少人纷纷感慨,确有不少人泪水不止。

  天启皇帝也大为感动,一时之间,竟是嘴唇嚅嗫,不知该说什么好。

  顿了好半晌,他才终于找到言语道:“大功……是大功啊……信王此举,不知拯救了多少的苍生百姓……诸卿成日将老百姓挂在嘴边,可对百信有何益呢?唯有朕弟……愿去那苦寒之地,一年多……实是辛苦,今日功成,这样的功劳,也只有大禹治水、神农尝百草,才可匹配,这才是有利于天下……”

  说罢,他看向信王朱由检,此时才发现,朱由检虽是身上邋遢,不过比从前明显强壮了不少,于是关切地道:“这一年多来,贤弟吃了不少苦吧?”

  朱由检道:“臣弟吃的是苦,可若当真叙功,臣弟这区区功劳,真不算什么。若是要论起来……臣弟不过是做了一个农人应该做的事而已。”

  他这话不是谦虚。

  此时,朱由检的心里满是感慨。

  而后他道:“这实在是多亏了辽东郡王,若非他对臣弟指导,提供了黑麦,随时关照着这黑麦的生长,臣弟纵是想要做一点事,只怕也毫无章法和头绪。”

  说到这里,他心悦诚服地接着道:“臣弟听说过,君子劳心,小人劳力。在这事上,臣弟是小人,辽东郡王才是君子。”

  第五百九十三章 宏图大业

  朱由检这个人,性情便是如此。

  他一辈子都在瞎琢磨弄点事,是个真正想搞事业的人。

  而且这个人虽是天潢贵胄,不但搞事的心情很迫切,而且还真肯去干。

  说实话,莫说是宗室里头,就是放眼全天下,还真没几个有朱由检这样勤恳肯干之人。

  当然……历史上,他走错了道。

  以至于,干的越多,死的越惨。

  归德那件事,给他留下了很深的阴影,不但相敬如宾的王妃死了,而且价值观直接动摇。

  张静一现在给他指出了一条明路,这已不是什么立不立功的问题了。

  他本身就是亲王,要这功劳有什么用?

  而是他找到了人生的意义。

  原来人可以这样的活着。

  若是从前的朱由检,陷入一团黑暗之中,那么……张静一就是光,于是朱由检豁然开朗,顿时明白了人生的真谛。

  因而,他的这一番话,可谓是推心置腹,绝没有半点虚情假意。

  此言一出,群臣默然。

  方才还有人讽刺张静一不肯为天下苍生做事呢!

  尤其是那李国,更是心里皱眉,如此一来,倒显得这张静一……居功至伟一般。

  他心里若是没有一点涟漪,怎么可能?

  天启皇帝才不管那些,他已是大喜,乐呵呵地道:“不错,种植黑麦,乃是张卿所倡议,张卿实是居功至伟,哈哈……不世之功,这是不世之功啊。”

  天启皇帝目光一转,看向张静一道:“张卿……你上前来。”

  张静一此时老一辈表演艺术家附体了。

  一副不敢承担如此大功的样子,上前道:“陛下,信王殿下,言之太过了,臣能有什么功劳啊,只是花费了一些气力,找到了一些黑麦的种子,又请了像信王殿下这般肯为陛下用命的人去辽东种植,臣这哪叫什么功劳?信王殿下……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哎呀,言过其实,言过其实啦。”

  天启皇帝乐道:“怎么没有功劳呢?这就是天大的功劳!人人都想增加粮产,只有张卿能寻到黑麦,这才叫作为国为民,上报国家,下安黎民!朕看……你都可以做周公了。”

  管仲乐毅算个鸟,只有周公才配得上这样的功绩。

  群臣一听,有人暗暗点头,单以此功绩,说是周公还真不过分。

  可也有人暗暗皱眉,尤其是李国,他算是和张静一彻底反目了,当然,不反目也不成。

  其实李国并不愚蠢,并非不知道张静一势大,而且得到了天启皇帝的绝对支持。

  可这也是他很聪明的地方,内阁之中,自己的资历和名望,都稍逊,若是论资排辈,这熬死了黄立极,还得熬死孙承宗,还有那刘鸿训,鬼知道……是不是也要熬死。

  可是……有一条捷径,却是可以走的。

  随着张静一推行新政,而内阁之中暂时没有了约束张静一的力量,可是……这天下……却有反对新政的巨大的群众基础。

  如此巨大的力量,内阁之中,哪一个大臣愿意站出来,站在张静一的对立面,便会迅速的得到无数大臣、士绅和士子的支持!

  这是何其巨大的力量,只要善用,便可让自己迅速在内阁之中脱颖而出,到了那时,想一想看自己的份量?

  如此一来,将来左右朝局,甚至直接取代黄立极,也未可知。

  哪怕退一步,将来也可以类似于司马光一样的形象,名垂千古,为人所传颂。

  这对于李国而言,是有着巨大吸引力的。

  此番,天启皇帝竟将张静一喻为周公,令李国心里暗暗不悦,周公可是孔夫子都要推崇的圣人,在儒家的地位,不比孔夫子要差。

  陛下推崇至此,这还不够明显的吗?

  只是……他没吭声。

  因为他非常清楚,这个时候若是多言,对他没有什么好处。

  张静一自然在这个时候开始谦让。

  天启皇帝此时满心惊奇地道:“张卿,这黑麦,你是如何得知世上竟有此神物的?”

  “因为从前我们的观念错了。”张静一斩钉截铁的道。

  “观念错了?”天启皇帝诧异的道。

  那朱由检更是开始津津有味地听起来。

  张静一点点头,接着道:“在从前,我们的观念是,我中原便是天下,周边虽有些许藩国,可这些都是天下的边边角角。哪怕是郑和下西洋,一路向西,至昆仑州,见识过天下广袤,我大明依旧还存此观念,所谓天下,无非九州而已。”

  “可是……天下当真只有这九州之地吗?我大明的物产,当真是无所不有吗?陛下,这天下太大太大,以至于连我大明,也不过是偏居于一隅之地,天下的人种也是多如牛毛,这普天之下的物产之丰,乃至于连我大明,也未必能有。那些对我大明而言,有巨大利益处的物产,我大明视而不见,闻所未闻。这样下去,怎么可以呢?”

  顿了一下,他继续道:“就说这黑麦,也是臣派人四处打探,这才得知的东西,陛下可知,此物的原产地,距离我大明有多远吗?”

  天启皇帝显然没什么耐心,便立马道:“你别卖关子!”

  张静一道:“有上万里之多,万里之外,也有一处地方,居于极寒之地,可那里……照样也有无数的人繁衍生息,他们依靠这黑麦进行耕种,将这黑麦,当做他们的食物,他们先是一个村落,继而养起了一个城镇,而后建立起一个个的国家。所以臣才以为,大明若要中兴,效仿那光武是不成的,而是应当着眼于四方之地,要令陛下的恩泽,真正远播至万里之外。同时,大量了解天下诸国,不但要知其国,还要了解各国的物产,从而使其为我大明所用。”

  “一个黑麦,便可解决我大明无数耕地的问题,那么其他的呢?不说其他,便说前些日子,臣从吕宋等地大量收购来的一物,此物名橡胶,有了这橡胶,却有了大用,臣为了囤积,花费了重金,到现在……陛下还没有报销……不,臣的意思是……若是将这橡胶,引种至两广、琼州等地,则使我大明又可受益无穷。”

  这番话,若是从前说出来,大家可能嗤之以鼻。

  可今日说出,却令人遐想。

  天启皇帝此时更是心驰神往,是啊,若是再有一个黑麦这般的东西,又不知可以解决多少问题了!

  于是天启皇帝道:“既如此,那么你以为该当如何?”

  张静一自也是早有一番考量,于是道:“成立探险队,向极北之地,或者一路向西,亦或者通过海路,至大洋彼岸,去了解天下各处的风土人情,这一点……臣以为可以交给锦衣卫来办,只是……要探险,非大智大勇之人不可,如若不然,谁能经受如此苦楚,因此,必须给与厚赐。”

  “那么此事便交你来办了。”显然,天启皇帝对张静一有着天然的信任感,他接着道:“朕不吝赏赐。”

  说着,他看向朱由检,终于是兄弟,见朱由检落魄如此,便感慨道:“信王受苦了,天潢贵胄,却如农人一般耕种,所谓身体力行,便是如此。信王此番也立大功,可想要什么赏赐?”

  朱由检则是一脸认真地道:“陛下,臣弟不要赏赐,只求一样东西!”

  天启皇帝道:“你但说无妨,朕什么都舍得给。”

  朱由检道:“就让臣弟继续留在辽东,推广黑麦,这黑麦的习性以及培植,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现在只知可以耕种,可是……如何将其推广开,能否通过不同的地质和气候,培育良种,以此增加产量,却是大问题,臣弟愿留辽东,毕一身之力,做好这些微之事。”

  说实话,只见过有人想要黄金和爵位的,但是似朱由检这样,拼了命想要去吃苦头的人,却是闻所未闻。

  天启皇帝一时无言,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

  他只好长叹一口气,道:“这件事,你需问张卿,张卿才是辽东郡王,镇守辽东,他若是接受准你去再说。”

  朱由检便看了张静一一眼。

  他对张静一的心态,此时心里只有钦佩,因而认真地道:“张兄弟意下如何呢?”

  张静一苦笑道:“若是殿下肯去,我是求之不得,只是辽东苦寒。”

  朱由检想也不想的就立马道:“正是因为苦寒,所以才需有人做表率,孤王打算在旅顺、锦州、沈阳、宁远、还有科尔沁置几处屯田所,各屯田三千亩,再带人去更北的地方!”

  “据闻建州女真、野人女真还有东海女真发源之地也甚是苦寒,尤其是东海女真,孤王听闻那里,几乎寸草不生,四季大雪,孤王想在那里也试一试。”

  张静一心里想,那地方……卧槽,这朱由检是疯了吗,再弄下去,只怕他要去白令海峡种黑麦了。

  不过……从前张静一见这朱由检,是真将他当傻子来看待的。

  毕竟,先入为主嘛!

  可现在,张静一却有些钦佩了。

  第五百九十四章 尸山血海

  张静一倒是一脸敬重的模样,对着朱由检道:“这天下,尤其是这庙堂之中,口里喊着为国为民的人多如牛毛。人人都拿先贤的话,来显露自己的风骨,便是一个区区小御史,张口闭口,也是什么天下苍生。可真如殿下这般,舍身而利国利民者,屈指可数,令人钦佩。殿下在辽东,但有什么所需,我无不供应。”

  朱由检便大喜道:“如此甚好。”

  二人一番对话,分明像是骂人。

  天启皇帝喜道:“无论如何,将来要去辽东,那便去辽东……今日朕弟回来,自要好好养一养,这几日,就在西苑吧,朕来作陪。”

  此时众臣纷纷道:“恭喜陛下。”

  那李国也道:“臣恭喜陛下,恭喜辽东郡王……”

  此言一出……却猛地让百官恍然。

  恭喜陛下,这可以理解。

  出了这么大的喜事,任何人都值得欢呼雀跃。

  可此时恭喜辽东郡王……

  一下子的,无数人开始眼热了起来。

  辽东的土地,还真是河南布政使司的十倍,若是再算上极北之地,算上其他不毛之地的话,恐怕这地域,更加广袤。

  此时的辽东,是没有边界的,张家坐镇辽东,原本大家以为,那是苦寒之地,千里没有人烟,其实不算什么,就当朝廷封了一个羁縻辽东的酋长就是了。

  可现在细细一思量,我的天啊!如此广袤的土地,却尽可为耕地,这价值……立即暴涨十倍百倍,这黑麦首先有利的,只怕未必是朝廷,而是他张家吧。

  李国一下子,点出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今时不同往日了。

  当初册封的时候,大家将张静一当做了当初的沐英,未来张家,便是云南的沐家。

  可现在……这何止是沐英啊,这分明是再造出一个江南哪。

  当然……那么大的地方,要开发出一个江南来,只怕没有一百年,也是无法做到的。

  可问题就在于,凭啥就给你张家呢!

  黄立极此时不禁皱眉,他很清楚,李国这是故意想搞乱的节奏。

  连孙承宗也察觉到了一丝异常。

  他们都错愕地看向李国。

  李国的表现,在他们看来是异常的。

  这个时候,委实没有必要。

  张静一的脸色,也开始变得不好看起来。

  此时气氛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尴尬。

  天启皇帝却好像没事人一般,笑了笑,道:“好好好,这确实是可喜可贺之事,朕与信王,已有许多日子不见,兄弟之间,也有许多话要说,诸卿告退吧。”

  众臣告退。

  张静一却被留了下来。

  天启皇帝听闻还有一些黑麦,便让膳房继续做了蒸饼送来,而后又寻了一些酒菜来,先让信王朱由检坐下,又赐张静一坐。

  随后,天启皇帝坐下,却吩咐魏忠贤道:“魏伴伴,你也坐下说话,今日乃家宴,没有旁人。”

  魏忠贤受宠若惊,却忙摇头:“奴婢站着就好了。”

  “坐下吧。”天启皇帝笑吟吟地道:“你若是站着,便是立皇帝了。”

  魏忠贤:“……”

  这话显然很有效果!

  于是再不敢犹豫,他嗖的一下,立即欠身在末位上坐下。

  天启皇帝便又笑道:“现在坐下了,便是九千岁。”

  魏忠贤苦笑道:“陛下,这都是外头人乱说的,奴婢怎么当的起。”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道:“是啊,皇帝至尊,所以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当初,朕在外头,有人想要立信王,他们怂恿信王称孤道寡。朕不见大臣的时候,他们又说魏伴伴几乎是皇帝了,因而称其为九千岁,这些个人哪……真是没一日安生的,不就是想让朕弄死魏伴伴吗?”

  魏忠贤长长舒了一口气:“陛下圣明,一下就猜测出了他们险恶的用心。”

  天启皇帝笑了,此时想起了什么,于是看向张静一道:“李国的话,你怎么想?”

  张静一想了想,才道:“要不算了,臣就不坐镇辽东了,给个旅顺即可。”

  天启皇帝不置可否。

  顿了顿,却是笑了笑道:“今日卿家一番话,真是令朕茅塞顿开,我大明这些人,为何成日什么事都要吵作一团?不说其他,就说那些体面的士绅吧,他们各自家里,都有多少土地,可即便家里有良田千顷,依旧还要为几亩地争的死去活来,这是为何?”

  “这是因为,他们将他们眼前的地,当做了他们的天下,别人多占他一分,他们便要吃亏一分,因而为了几亩水田,便要喊打喊杀,要诉讼,要激起械斗,要和人老死不相往来。天下之大,可他们名为读书人,是积善之家,实则……却是鼠目寸光,他们的眼,真如针尖一般。”

  天启皇帝顿了顿,接着道:“朕其实说穿了,就是最大的那个士绅。李国的话,其实就是要让朕,也像那些鼠目寸光的士绅一般,眼睛只有针尖那般的小,这个老狗,平日里看着老实,原来竟有这样的居心,他是什么东西,也敢离间你我君臣?”

  说着,天启皇帝面上略带几分怒意,又道:“朕赐张卿为辽东郡王,世镇辽东,这辽东……朝廷偏就不管了,朕也绝不改弦更张,这不是朕在置气,而是天下之大,朕既不能效仿那些小家子气的士绅一般,只看辽东这一隅之地,朕不稀罕做这事。而且……朕也相信,有张卿在,辽东定可如云南沐府一般,代我大明永镇辽东,使我大明永无北患。”

  “所以张卿,这些话,以后休要再提了,黑麦你有大功,在辽东屯田,推广黑麦,你张静一也要承担起这个干系。以后若是有什么流民,朕可是一股脑的往辽东丢了,你张家定要设法安置,可不要闹出什么乱子,如若不然,朕就不讲情面了。”

  皇帝这样说,其实也是希望他能坦然接受。

  张静一则是眼带感激,再没异义地道:“臣知道了。”

  皇帝对他好的真的没话说呀!

  没多久,黑面的蒸饼上了上来,又上了酒菜。

  酒过三巡,张静一有些醉了。

  今日天启皇帝的兴致格外的高昂,结果最先趴下。

  张静一喝了酒,要去小解,那朱由检却是追上来。

  这令张静一有些难为情,这家伙……有时候也挺烦人的。

  此时,朱由检道:“孤王入京的时候……遇到一事,思前想后,还是先和向张兄弟说才好。”

  张静一很是郁闷地道:“能不能等我小解完了再说?”

  说着……继续呲呲。

  朱由检站在一旁,也不避讳,羡慕的样子道:“张兄弟真是真性情,别人小解都去恭房,张兄弟在宫中,竟只寻一个墙根便扒裤头,可见张兄弟早已将俗事看淡了,所以才能如此洒脱。”

  张静一:“……”

  这种情况,如果说这样的话,张静一一般都认为这是讽刺。

  可朱由检直勾勾的站在一边,居然也开始对着墙角小解。

  而后抖了抖,愉快地拉上了裤带,道:“果然畅快极了,哈哈……”

  张静一觉得这家伙,十之八九……魔怔了……

  他只好收拾了自己的衣冠,道:“我是实在没憋住,这才如此,不是有意的,你可别四处和人去说。”

  “当然,当然。”朱由检点头,随即便将自己入京时的见闻说了。

  张静一则惊道:“李府,哪一个李府……这李府的主事,竟还敢殴打殿下?他们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朱由检则气呼呼地道:“我并非是想要挟私报复。只是这该死的冰敬碳敬,实在可恶,南京的人,送去十几车的大礼,这边那所谓的李公,却是坦然接受,还美其名曰……是碳敬,果然文臣皆可杀,这些人……没一个好东西,也幸好我不是天子,我若是做了皇帝,这满朝文臣,只怕孤王要杀尽不可。”

  张静一忙是道:“诶……殿下,话也不能这样说,总还有几个是好的,做人不可如此偏激。你还记得,那地方在何处吗?”

  朱由检刚喝了酒,有点晕乎乎,于是想了想,才大抵地描绘了那府邸附近的街巷。

  张静一则是记下了,接着很有义气地道:“无论如何,也要给殿下报仇。”

  “不是报仇的事,是这些人……如此明目张胆的贪赃枉法。”朱由检倒是急了,他现在眼里容不得沙子,便接着道:“这还了得?这碳敬从何而来,还不是民脂民膏?美其名曰是碳敬,实则是吃人血肉。”

  张静一点点头,道:“懂了,殿下嫉恶如仇……看来……陛下还是太心慈手软了,杀人抄家太少,以至于有人如此猖獗。”

  朱由检想了想,居然显得很认真的点了点头,道:“对,这两年,孤王也觉得皇兄过于宅心仁厚,若换做是孤王……”

  张静一:“……”

  唉……

  这是怎样的一个魔头啊。

  张静一禁不住不寒而栗,这要是现在的朱由检当真成了崇祯……只怕天下都要尸山血海了吧。

  这样看来,我张静一都已算是大善人了。

  第五百九十五章 双喜临门

  张静一吃过了酒,而后出宫。

  此时,天色已阴沉了。

  日渐昏暗,在宫里的时候,他还一副醉醺醺的样子,说也奇怪,一出宫,他便精神了。

  喝酒的真谛在于表演,表演是一门艺术,只要有老戏骨的功力,历经多少酒场,都可立于不败之地。

  反而像天启皇帝这等老实人,就不行了,往往是开头先装个逼,后半场便是装死。

  外头早有一队卫士在等候,张静一带着人,随即出发,至北镇抚司。

  北镇抚司里头,风气已经大改,所有人各司其职,一见到张静一来,文吏和在值当值的武官便立即想要来拜见。

  张静一挥挥手,此时他心里也满是喜悦,想到黑麦的成功,将给这天下带来的巨变,此时竟比任何时候都有成就感。

  于是在堂中坐定,随即便召了佥事刘一奇来。

  刘一奇很快就来了,恭顺地上前,行礼道:“都督……吃醉了酒吗?”

  张静一道:“先不说这些闲话,我只问你……”

  说着,张静一让人摊开京城的舆图,而后顺着那朱由检所描绘的方向点了点,便道:“这里,是哪几处人家?”

  刘一奇乖乖上前,他在京城数十年,确实很老道,只一看,便立马道:“此处?此处有几家府邸,一处是丰城侯……李承祚的府邸,不过……这是他家的旧宅……人早就搬去了新宅了,这里的宅子便早就荒废了下来。”

  顿了顿,又道:“还有一处,乃是右都御史赵……”

  还不等刘一奇说下去,张静一便摇摇头道:“只说姓李的。”

  “那么这里,就是当今内阁大学士李国的府邸了。”

  “李国?”张静一眼睛眯着,死死地盯着这府邸,眼中似有光芒在流转,口里继续道:“这府邸的规模不小呢!”

  刘一奇便道:“他当初家贫,早年的时候,家徒四壁,入朝为官之后,也是两袖清风,因此万历年间的时候,先皇帝见他清廉,便赐下了一座府邸……”

  “噢。”张静一点点头:“他很清廉吗?”

  刘一奇道:“这倒是实情,内阁之中,论起清廉自守,可能就是这位李公了。听闻他连轿夫,都是让远亲来做,若是雇其他人,价格太高,他这堂堂大学士,也用不起,还有他的轿子,连九品官的轿子都不如。他的府上,几乎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倒是有不少字画,不过都是一些官场上的朋友相互惠赠的,不算稀奇。”

  张静一皱眉起来,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于是道:“锦衣卫这儿呢,难道没有查过?”

  刘一奇苦笑道:“厂卫,厂卫,这厂卫难道不是鹰犬吗?陛下要查谁,咱们再查,若是没有吩咐,自个儿去查,这还了得,要是真查出来一点什么呢?”

  张静一:“……”

  张静一板起脸来:“这是什么话,厂卫的名声这样坏,就是这个缘故,成日混吃等死,你们到底干什么吃的,我们侦缉百官,就要有侦缉的样子。”

  刘一奇吓了一跳,连忙道:“是,是,卑下实在万死,不过,即便真的去查,可这李公的官声向来很好,而且看上去,确实很清廉,实在无可挑剔,要查,也得从官声不好的来查才是。”

  张静一道:“先查查他看,记住,不要打草惊蛇,我这不是打击报复,就是想知道,我大明朝第一大廉臣,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说着,张静一便阴恻恻地看着刘一奇:“你不会是和人有什么勾结,到时走漏什么消息吧?”

  刘一奇吓了一跳,如今他算是被张静一治的服服帖帖了,虽然现在还没轮到他进入军校里读书,还需等第三届培训班才去,可这时候,他哪里敢有什么小心思?

  于是匆忙跪下道:“都督明鉴哪,卑下就算是敢骗自己的亲爹,也不敢欺瞒都督啊。”

  张静一不喜欢他这样的作风。

  不过眼下,身边的佐官确实不多,可惜他家二哥邓健……还没有回来。

  于是张静一道:“这样便好,我这个人听其言观其行,倘若当真忠心耿耿,自然你我便是一家人,我张静一怎么对待自家弟兄的,你可以去打听打听。可若是敢有其他的心思,那就不是家人了。”

  “是,是。”

  既然把正经事吩咐好,张静一此时有些乏了,便打了个哈欠道:“好了,去办吧。”

  说罢,他便去了廨舍小憩。

  ……

  下值后,李国回府。

  内阁里头,因为辽东出了黑麦,黄立极几个,倒是喜气洋洋,连那刘鸿训也称赞张静一,立下了千古奇功。

  可李国还是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可是无论是不是滋味,很快他又开始高兴起来。

  回到了府邸,门房便道:“老爷,刘御史拜见。”

  这刘御史,叫刘晨,此人乃是李国的门生,平时就喜来李国的府邸走动。

  李国呢,对此人也颇为欣赏,因而算是他的心腹。

  李国便对门房点点头道:“小厅里见吧。”

  片刻之后,李国先至小厅端坐,而后呷了口茶。

  那刘晨便到了,刘晨朝李国深深作揖,口里道:“学生见过恩府。”

  李国笑着道:“好好好,不要多礼,子义,坐下说话便可。”

  这小厅里,很是朴实,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便是桌椅,也大多有许多年头的,上头的漆已是斑驳。

  此时,刘晨欠身坐下,略显忧心地道:“今日朝中……学生见那信王献上了黑麦之后……心里颇有担心,所以才特来见恩师,还请恩师解惑。”

  李国饶有兴趣地道:“黑麦?这黑麦是利国利民的宝物啊,今日献上,便是天大的喜事,又有什么担忧呢?”

  刘晨深深地看了李国一眼,才道:“可是……那张静一分明和恩师不和睦,现在这张静一又立此大功,他这辽东郡王,不但更得陛下的青睐,而且那辽东……将来便是塞外江南,这张家……岂不是双喜临门?”

  李国拿着茶盏呷了口茶,笑了笑道:“这些话,老夫不认同,老夫乃内阁大学士,个人荣辱,真不算什么,而是该放眼天下,若是能天下人得此黑麦之利,又有何不可呢?”

  刘晨听罢,脸微微一红,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国却早已是心如明镜。

  他很清楚……到了自己这样程度的人,但凡被人看出一点端倪,就会有人主动上门,希望能为自己分忧。

  有人看出自己和张静一不和睦,愿为自己做马前卒的人,自会主动上门。

  这其实没什么,毕竟像刘晨这样有志于平步青云的人,最喜欢干的事就是站队,做不了别人手里的枪,就是创造条件,也要做这杆枪。

  理由很简单,只有帮李国这样的人咬了人,才算是有了靠山,将来才有机会一飞冲天。

  见刘晨略带失望,李国倒是对此人颇有几分兴致,便道:“老夫知道你是担心老夫,害怕张静一这奸贼,将老夫害死了。可是……老夫实言相告吧,若是没有黑麦便罢,现在有了黑麦,这张静一……必死了。”

  “啊……”刘晨听罢,不禁大惊:“这是什么缘故?”

  李国淡淡道:“其一:辽东再非苦寒之地,陛下即便能容忍张家镇守,可是放心的下吗?就算今日放心,他日呢?没有黑麦,张静一便是云南沐家。有了黑麦,他张静一迟早要做曹操和董卓。”

  刘晨犹豫道:“只是,我见陛下与张……”

  李国摇摇头:“之所以是必死之局,是因为除此之外,还有第二点,一旦黑麦推广,张家占据了辽东,手中控制的田地是多少?这可是数千万上亿亩啊,甚至比之这些,还要更多!关内人多地少,这天下的士绅,还有那些大臣的家里头,为了得一块地,哪一个不是搜肠刮肚,日思夜想?现在放着这天大的肥肉就在眼前,谁甘心统统让张家得了去?他张静一除非请天下的士绅到他辽东,大家一同分一杯羹,如若不然,这么多人眼红,虎视眈眈。”

  “张家在辽东一天,大家便要眼红一日,更不可能从辽东谋得一块土地,长此以往,这些人肯干休吗?一个士绅,一个大臣,不算什么,可是千千万万个呢?这大象固然可畏,可是……千万只蚂蚁,也是可以咬死大象的。”

  刘晨听罢,恍然大悟道:“恩师高见。”

  “谈不上高见。”李国笑道:“其实不过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事,若是张家聪明一些,倒也好办。偏偏这张静一,最是贪婪,见利忘义,怎么肯跟人分一杯羹呢?所以,老夫才不担心……”

  刘晨听罢,立即道:“他张静一哪里及得上恩师这般淡泊名利?若是他及得上恩师的一成,又何至今日这般声名狼藉,遭人唾骂呢?”

  李国又笑了笑道:“名利于我只是浮云而已,君子在世,最珍贵的,是自己的名节,而非财货。”

  第五百九十六章 整死他

  刘晨听罢,骤然间肃然起敬。

  李国为官二十多年,两袖清风,人所共知。

  重要的是,他为人低调,极少与人发生争执,是属于虽出自北方,与魏忠贤乃是同乡,可即便是东林党,也绝对挑不出刺来的人物。

  此时,刘晨便作揖,感慨地道:“恩府乃高洁之士,却也要提防朝中有人要构陷恩府,学生还是有所担心,今日朝中,恩府愤而抨击那张静一……张静一睚眦必报,只恐加害。”

  李国笑了笑道:“此小事尔,不必担心,他张静一是个什么东西,敢动宰辅?”

  刘晨钦佩地看了李国一眼,随即为之感动起来,潸然泪下道:“学生能遇恩府,实是三生有幸,倘若恩府有事,学生定当赴汤蹈火。”

  “子义……”李国笑着道:“我素知你忠厚老实,你但管放心便是,留下来吃个饭吧。”

  刘晨便忙欣喜地点头道:“学生恭敬不如从命。”

  李国让人上饭菜来,不过两菜一羹,一个烧腊肉,另一个乃是清水豆腐,至于那羹汤,却是时下的蔬菜加了一个鸡蛋,李国吃的津津有味。

  刘晨却抬头看一眼李国,心里更是佩服,道:“恩师……前些日子,学生家里寄来了一些乡中的特产,过几日送来给恩府尝尝。”

  李国摆摆手,含笑道:“不必,不必啦。老夫知你的心思,是担心老夫吃这些饭菜,味同嚼蜡。可是你知不知道,现在天下都是流民,那些流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我为宰辅,每日能饱食,饭菜中有肉有蛋,又有什么不满足呢?”

  “这些饭菜,对百姓们而言,已是佳肴了,所谓无欲则刚,现在朝中有一些人,奢靡无度,为满足口腹之欲……罢……朝中之事,还是不必说了。”

  刘晨点点头,露出羞愧之色:“是。”

  吃过了饭,刘晨告辞,他从府中出来,想到恩府的高洁品行,心里不禁又感慨万千。

  门前,停了他的轿子,他上轿,方才有些疲惫,便在轿中打了个盹儿,也不知多久,醒来,才发现轿子已落下。

  他从轿里钻出来,却发现……这里黑乎乎的一片。

  呲呲……

  火石的声音响起。

  终于,一团火把烧起来。

  刘晨只觉得晃眼睛,吓了一跳,连忙道:“这是哪里?”

  一旁便听轿夫道:“老爷,小人们也没法子啊……”

  说罢,噗通跪下。

  刘晨慢慢地恢复了视觉,心里一惊,张眼看去,却发现自己在一处城外的破败城隍庙中。

  而在他的眼前,几个穿着鱼服的人正笑嘻嘻地看着他。

  刘晨立即大叫:“我乃……”

  “乃你娘的!”一个耳光直接拍下来。

  刘晨被打得七荤八素,二话不说,就跪倒在地:“学生刘晨,爷爷们饶命啊!”

  说罢,磕头如捣蒜。

  ……

  张静一此时大为头痛。

  他突然发现,下头这些锦衣卫,真是什么都敢干。

  连绑了御史去问话都敢。

  也幸好这御史是个怂货,炮嘴厉害,一碰到了硬茬,便瞬间怂了。

  看来往后这培训班里,还得加强一下职业道德方面的教育。

  一切以自己为标准。

  不过从各处汇总来的奏报来看。

  张静一却是糊涂了。

  这李国还真是大明朝少有的廉官。

  查了这么久,竟也没有丝毫的头绪。

  而至于信王殿下口称的从南京上京的人……也没见踪影。

  见鬼了吗?

  张静一一时百思不得其解。

  倒是此时,朱由检登门,却是拿着自己密密麻麻记事本,来请教问题的。

  他打算在辽东广设屯田所,当然,并不是以往那样,招募军户,请人去耕种黑麦。

  而是以提供秧苗和培育良种的性质,因而也需要大量的人力和畜力。

  除此之外……还希望在辽东尝试种植其他的作物,看看能否存活。

  否则辽东的作物过于单一,却也未必是好事。

  一见到张静一,先是彼此见礼。

  接着,朱由检便定定地看着张静一,甚是关切地道:“张兄弟……怎的愁眉不展?”

  张静一道:“我听了你的话,倒是将这府邸的人找到了。”

  “是谁?”

  “李国。”

  朱由检顿时愤恨不平起来,气呼呼地道:“堂堂内阁大学士,平日里高深莫测状,没想到暗地里男盗女娼,既如此,应该奏报皇兄,立即治罪。”

  张静一懊恼地道:“问题就出在这里,我派人监视,可一点头绪都没有。”

  朱由检皱眉道:“你的意思是,他做事过于隐蔽?”

  张静一无可奈何地道:“可能是隐蔽,也可能是……殿下记错了……”

  “不可能记错!”朱由检的表情很是笃定,而后正色道:“我记得一清二楚,他家里一定藏着无数的赃物,我瞧的清楚。”

  张静一点点头。

  朱由检则继续道:“若是内阁大学士,那么事情就更加严重了,宰辅尚且如此,收受人如此巨大的财富,难道只是单纯的碳敬?依孤王看……这李国一定给那些人办了不少事,都是贪赃枉法,残害百姓……”

  顿了一下,他又道:“张兄弟,我若是你……我就直接派人先搜抄了他的家,等这赃物搜出来,便无从抵赖了。”

  “殿下,不要冲动……”张静一苦笑道:“我们都是讲规矩的人,做任何事,都要有人证和物证,如若不然……那还有什么规矩呢?我们是依王法而行事,并非是我们锦衣卫便是王法。何况对方乃是内阁大学士,岂可说搜抄就搜抄?”

  朱由检不免意难平,不禁愤慨地道:“这些狗东西,贪赃枉法,残害百姓从来不讲规矩,偏要我们处处讲规矩,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大明……迟早要被他们掏空。”

  这朱由检愤愤不平的样子。

  其实也可以理解。

  这世上最难的就是,坏人是不需要遵守规则的,他们可以肆意地破坏规则。

  可你要对付他们,却必须得限定在规则之内,如此一来,等到你人证物证俱全的时候,黄花菜都已凉了。

  张静一泰然的模样,安慰朱由检道:“殿下,世情就是如此,哎……我想办法,再让人细细打探吧。”

  这时……却有人匆匆而来,道:“都督。”

  张静一看着那人道:“何事?”

  这人便道:“刚刚收到快报,佥事邓健已入关,说是要回京缴旨。”

  张静一闻言大喜:“他终于回来了!”

  “还有一事。”这人结结巴巴地接着道:“就在方才,东厂那边传来了消息,说是……说是有人弹劾……弹劾殿下。”

  张静一笑吟吟地道:“弹劾我什么?”

  弹劾?

  开玩笑,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左都督,还有辽东郡王,不遭人弹劾,那就真不好意思出门了。

  “弹劾都督至今未娶妻,是因为早年流连娼院,烂了裤裆。还有……说是……张家在辽东……与建奴还有马贼厮混一起……别有图谋。”

  张静一一愣。

  他皱眉起来。

  朱由检在旁,已经先行大怒起来,气咻咻地道:“这是何人……都是一派胡言!”

  张静一却觉得如芒在背。

  因为看上去,这只是最下三滥的污蔑。

  可细细去想,却发现这弹劾的可怕!

  须知张静一的身份十分特殊,如今已与公主定了婚姻,现在传出这些,表面上是打击张家,实则的意思却是说,公主若还是要下嫁,那就难免要遭天下人耻笑了。

  此外,又在辽东方面下手,这等栽赃构陷,最可怕之处就在于,你没办法自证清白。而眼下,辽东开发在即,无数人垂涎此地,谁不想进去分一杯羹呢?

  这就等于是让张静一陷入了群狼环伺的局面。

  “是何人上书?”

  “御史刘梦如。”

  张静一皱眉。

  “张顺特意从宫中传出了话,说这刘梦如,与李国是同乡。他让张都督务必要小心,这些弹劾,不是给陛下看的,陛下看了也不会相信。”

  “可这弹劾奏疏一送上去,则天下人便都知道了,朝廷若是严惩刘梦如,便会有人大造声势,说是张都督欲盖弥彰。可若是置之不理,则说张都督理亏。而且越是此等下三滥之事,传播越广。到时……便给了无数人的话柄……”

  张静一便问:“确定是李国在其背后吗?”

  “十之八九就是他……”

  张静一的脸已彻底地拉了下来。

  被人弹劾,他是可以接受的,不被人骂是庸才。

  但是用这种手法,就触犯张静一逆鳞了。

  张静一冷笑道:“这李学士……现在分明是想做反我张静一第一人啊,很好,好的很……今日就为信王殿下出这一口气。”

  朱由检诧异地道:“张兄弟要做什么?”

  张静一勾唇一笑,道:“魔高一丈,我道要高一里,他们玩阴的,那我便也不讲规矩和道义了,我整死他。”

  朱由检这时才知道,原来守不守住王法,还是有弹性的,这人的底线,就好像撑杆跳的杆子一样,可以忽高忽低。

  又学到了!

  第五百九十七章 抄家

  朱由检开始怀疑人生。

  分明方才说好了大家要讲规矩的。

  可是很快,整个北镇抚司便开始行动起来。

  佥事、千户、百户,汇聚一堂。

  而后,李国家的舆图摊开。

  此后,便是李国的社会关系,密密麻麻的,上头全是李国的师生以及同乡,还有彼此走得近的一些人物关系。

  紧接着……有人开始各抒己见。

  一下子,制定出了七八个计划。

  张静一拿着这些计划沉吟了片刻,最后点了第四个方案:“就它了。”

  说着,他的目光逡巡锦衣卫上下官校,道:“信王殿下认为李国可能不法,这李国乃是内阁大学士,事关重大,不可不察。只是……现在卫中并没有任何的证据。在丝毫没有罪证的情况之下,本都督以为,眼下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打探。我等入卫,早已将自己的性命都交给了皇上,今日,是该报效的时候了,通知下去,动手!”

  一声号令,众人应命而去。

  朱由检诧异道:“不必奏报陛下吗?”

  张静一道:“人家现在又没证据,奏报上去,挨一顿臭骂吗?”

  “那该怎么办?”

  “所以现在要找证据,无论如何,我相信信王殿下!”

  朱由检:“……”

  只见张静一接着道:“我现在就赌他李国不是东西,赌错了,一切责任,我统统来承担。赌对了,便可为殿下报仇!”

  朱由检心里想,孤王是不是该对他说一声谢谢?

  ……

  京城里……似乎风平浪静。

  李国照例去内阁当值。

  一切如李国所料一般。

  辽东黑麦,顿时令京城震动。

  张家发达了。

  而李国也骤然之间炙手可热。

  这其实可以理解。

  暂时来说,他就是旗帜一般的人物。

  要知道,反张在这天下是有广泛的群众基础的。

  多少大臣和士绅,对这位新晋的辽东郡王心怀不满呢!

  四处带着陛下抄家,还推行什么新政,不满是理所当然的。

  而这时,李国旗帜鲜明地站出来,立即让李国声名大噪。

  不少人偷偷投靠,这李国在内阁中的地位,也是急剧上升。

  当然,李国依旧保持着低调,他不急,现在需将反张的势力慢慢地整合在一起,如此……才可丰满自己的羽翼。

  这张家,某种程度而言,其实就是建奴人,而李国自比自己是李成梁。

  建奴在辽东肆虐,很可怕吗?

  当然很可怕,可越是害怕,朝廷和那些被建奴杀戮的辽东士绅,就越是需要寻求李成梁的保护。

  所以……反张的本质……其实未必是要张家当真死无葬身之地,而是让李国一跃成为百官之首。

  ……

  可也在京城的李府外头。

  一辆车马途径李府正门。

  这车马脏臭无比,似是粪车……

  于是沿途的百姓,纷纷离得远远的。

  赶车之人到了李家的门前,却好像是车坏了,就搁在李家门前便不肯走了。

  这一下子,李家便有人出来,喝道:“走开……走开……”

  他人还未靠近,那车夫却是转身便逃了。

  紧接着……粪车炸了。

  轰隆……

  好在是黑火药,不过似乎还有火油。

  于是乎,转瞬之间,火油带火,飞溅开来,甚至直接飞入了李家。

  这一下子……那门房吓得早已走不动道了,爆炸的威力不大,但是这四溅的火油,却迅速开始蔓延。

  再加上一股臭烘烘的味道……

  李家人听到了震动,一时之间不知发生什么事,却见自己的前院竟是冒起了浓烟。

  就在这时……附近街角的巷子里。

  千户王程带着百户刘文秀人等,乌压压的潜伏在这黑乎乎的巷里,一听到动静,王程吹了一声竹哨,而后大呼:“李公家起火啦,弟兄们,去救火啊……”

  一下子的……

  从无数大街小巷里,突然涌出来了数不清的校尉,个个鱼服,腰挎绣春刀。

  王程大呼:“抄家伙……给我……”

  见身边刘文秀要拔刀,王程恨不得给这家伙一个耳光,怒喝道:“不是让你抄刀,是抄灭火的家伙……走……切莫让李公的家眷受累,随我来!”

  哗啦啦……

  数不清的人将李家围了个水泄不通,有人直接冲进大门。

  其实这火势并不大,李家的人刚刚用脚踩灭了火,便见一群校尉冲杀进来。

  于是有人阻拦道:“你们是什么……”

  刘文秀无端挨了王程一顿骂,这时心里正窝着火呢!

  他直接抬腿就是狠狠踹了这阻拦之人一脚,口里道:“狗东西,瞎了眼睛吗?没看到是来救火的?弟兄们,快!将这上上下下,都给我救一救,我瞧这是有人要纵火,定是李公平日里刚正不阿,得罪了人,这纵火之人,说不定就在这儿,给我一间间房屋搜查,瞧一瞧有没有贼人,谁敢阻拦,那么十之八九,就是纵火犯无疑了,不需客气,砍翻了再说。”

  接着还骂骂咧咧:“狗一样的东西,堂堂内阁大学士的府邸,也是你们敢烧的?有我刘文秀在,决计不叫你们这群狗东西得逞。”

  于是校尉们立马四散开来,深入这李家的院落。

  李家人有点懵,好不容易反应过来,终于发出了咒骂和求救的声音。

  不过……这一点无伤大雅,大家都忙得很,没人理会他们。

  李家这边动静闹得这样的大,自然迅速传遍了京城,不少人都来看热闹,至于所谓的救火,许多人当然是不信的,虽然大家看到了一些火势,可这火还没窜起来,就无影无踪了。

  锦衣卫居然抄入李家了。

  这消息足以震动京城。

  这可是内阁大学士的府邸啊,这李国到底犯了什么罪?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人们奔走相告。

  ……

  内阁里……

  有人火速地来寻了李国,对他焦急地低声细语了几句。

  猛地,李国便豁然而起,然后面目狰狞。

  其他几个内阁大学士,似乎也听闻了一些,于是一个个脸色凝重地聚了来。

  “李公……”

  “这是张静一干的!”李国笃定地道,而且显然气得不轻,瞪着眼睛怒道:“这是要挖我李家的根啊!万万没想到,我不过与他有政见之争,他便如此……这大明是谁的天下?就因为仗着圣宠,便可以凌辱大臣吗?”

  李国恼怒地质问。

  黄立极拉着脸,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倒是孙承宗道:“老夫去劝……”

  “不必劝啦!”李国摆摆手,他这时居然还能沉得住气,道:“他张静一的这一套把戏,是想做什么?搜抄我李家,想要栽赃构陷吗?那好,那便让他们构陷好了,不过一死而已,我内阁大学士得罪他便死,你们呢?今日而始,我大明已亡了。”

  说着,他整了整衣冠,接着道:“都说祸不及家人,那姓张的卑鄙无耻,倘若想要针对老夫,那就冲着老夫来,诸公,不说了,老夫这便去见驾,求陛下赐老夫一死好了。”

  说着,他拂袖,抬脚往外走。

  面上则带着凛然正气。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其他几个内阁大学士怎么可能坐视不管呢?

  这是玩过火了。

  于是……

  大学士们便纷纷前去见驾。

  天启皇帝这时候正在勤政殿,刚刚见了李国等人,这李国怒不可遏,紧接着,便是吏部尚书求见,随后又是礼部、兵部、工部尚书求见。

  显然……事情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天启皇帝耐心地安慰着李国道:“李卿家,人家帮你救火,你何必多疑呢?”

  “谁家救火,是数百上千个锦衣卫冲进来的?敢问这是不是陛下的旨意?若是……臣无话可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李国一身正气地继续道:“可若是张静一自作主张,又如何呢?他这是想做什么?这是谋反,是叛逆!”

  群臣也都皱眉,锦衣卫这一次确实是过分了。

  随后……有宦官匆匆而来道:“禀陛下,五城兵马司派人去了李家,给锦衣卫赶走了。”

  “这是救火的样子吗?”李国笑得更冷,道:“既然如此,那么老夫无话可说了,让他张静一抄家吧,老夫行得正,坐得直,身无外物,只有一身正气而已,今日被奸贼所害,又有什么关系!”

  天启皇帝皱着眉,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于是看向了魏忠贤。魏忠贤也一副不知情的样子,天启皇帝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又过了片刻,又有宦官匆匆进来道:“陛下,一群大臣跑去李家了,他们和锦衣卫的人发生了争执,眼看着要打起来了。”

  “谁打赢了?”天启皇帝立马问。

  “奴婢不知道。”这宦官苦笑道:“不过肯定是锦衣卫……”

  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看着众人愤然的脸,只能道:“这件事……肯定有内情,只是朕也没想到,会闹的这样的大,既然如此……来人……速去李家,朕亲自去,且看看……到底是什么缘故!”

  于是众人都看向了李国,而李国依旧是铁着脸,不为所动的样子。

  第五百九十八章 巨贪

  厂卫和内阁产生了矛盾。

  这种事,非皇帝不得摆平了。

  天启皇帝觉得好奇。

  他无法理解,为啥张静一这样干。

  招这李国做什么?

  李国这个人,就是粪坑里的臭石头。

  有时候确实讨厌,可是这个家伙,无论是资历还是学问,还是品行,都无可指摘。

  一般遇到这种人,天启皇帝都是绕路走的。

  反正就是大家一起混呗。

  朕还年轻,熬死你。

  可张静一打破了这生态的平衡。

  于是乎……天启皇帝下旨,摆驾……

  浩浩荡荡的人马出宫。

  而在李家这里……锦衣卫指挥使佥事刘一奇已是急的如热锅蚂蚁一般。

  数百上千个校尉,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

  而后便展开了搜查。

  几乎要挖地三尺了。

  可是……

  他满头大汗。

  很明显,讯息有误。

  这李国……简直就是天大的好官啊。

  宅邸虽是不小,可这宅邸是先皇赐的。

  而至于其他的……

  里头的家具,几乎可以用破烂来形容。

  而且有些屋子,都来不及修缮,破破烂烂。

  莫说其他的,单说李学士的家人,他的妻子刘氏,穿的乃是布衣。

  而他的儿子,房里除了一捆捆的书之外,别无他物。

  说实话,刘一奇几乎都要流泪了。

  这么多年,总算看到这么一个大清官……

  不过很快,刘一奇就摆正了立场,做人一定要记得自己是站哪一边的,如若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他继续下令:“搜,给我搜,挖地三尺……再搜搜看!”

  现在问题很严重。

  贸然的闯了进来,可是却什么都没有搜着。

  这绝对不是小罪。

  哪怕有皇帝庇护,那李国……难道是省油的灯吗?他会善罢甘休?

  刘一奇匆匆去见张静一。

  张静一也在北镇抚司里焦急的等,而后道:“找到了什么?”

  “张都督……一无所获。”

  “怎么可能……”张静一一面说,一面看向朱由检。

  他怀疑朱由检要嘛就是内奸,要嘛就是个猪队友。

  朱由检也呆住了。

  “细细找过了吗?”

  “都找了,现在恨不得他们宅邸的墙壁都拆掉,可是……都是空空如也,这么多人寻了老半天,才三十多两银子,他的夫人,簪子都是柳木的,非金非银……”

  张静一一脸无语,难道……当真冤枉了人?

  “要不……”刘一奇小心翼翼的看了张静一一眼,而后低声道:“要不……一不做二不休……咱们……寻一些金银……”

  张静一的脸冷了下来,他怒视着刘一奇:“这是什么话,你叫我栽赃陷害?”

  “不敢。”刘一奇苦笑道:“只是担心……到时候不可收拾。”

  “不可收拾也不可如此。”张静一的道德底线这个时候居然又提高了,他正色道:“倘若果真清廉,我也无话可说,只怪自己有眼无珠。这干系,我承担着便是。可若是栽赃陷害,那便真是猪狗不如了。”

  刘一奇只好尴尬的道:“是,是,卑下万死。”

  张静一道:“继续搜吧,再搜搜看。”

  “是。”

  张静一随即看向朱由检。

  朱由检脸色羞红:“哎……孤王……孤王……”

  张静一还能说啥,只好拍拍肩膀:“没事,咱们一家人,真查不出来,算我倒霉。”

  不久之后,又有人来,道:“陛下出宫,往李家去了。还有……李家外头,围了许多人,外头有不少人在谣传,说咱们锦衣卫,想要栽赃陷害李家,不少的士民百姓,便聚的越来越多,又听说咱们这么多人进去,没有搜出什么金银……”

  “我知道了。”

  这下真的可能玩砸了。

  张静一觉得若是李家当真贪赃枉法,不可能家徒四壁。

  看来真是一个好官。

  若是如此……自己……

  张静一禁不住苦笑,眼下已经没办法推卸了,只好火速带着人,往李家去,前去见驾。

  靠近李家的时候,却发现这里已是人山人海。

  无数人议论不休。

  等到圣驾来了。

  士民百姓们便纷纷拜下。

  那天启皇帝坐着乘辇,远远闻到一股臭烘烘的味道。

  不过此时也顾不得许多,这里人太多了。

  没想到事儿闹的这样的大。

  天启皇帝到了门前落了车辇。

  外头便无数人拜下,纷纷道:“万岁。”

  天启皇帝笑了笑。

  接着人群之中有人道:“陛下……请陛下要为李公做主啊,李公两袖清风,乃是当世包拯,这样的好官,倘若都被谋害,我大明还有什么公道可言?”

  此言一出,居然不少人都纷纷跟着道:“请陛下明察秋毫。”

  这其实可以理解。

  百姓们还是很淳朴的。

  在他们的观念之中,若是李家这边,几乎没有抄出银子来,堂堂内阁大学士,竟是家徒四壁。

  这样的好官,到哪里去找?

  而偏偏李国这样的人,还要被锦衣卫冲进府去,一番搜抄,这是多大的侮辱啊。

  此时有人为李国求情,绝大多数的百姓,自然而然,出于本身的认知,纷纷应和。

  天启皇帝听到这番话,五味杂陈。

  有人似乎认出了天启皇帝身边的李国,便道:“李公……李公……”

  见有人呼唤自己,李国便也一副感动莫名的模样,潸然泪下道:“大家请回,请回吧,陛下乃是圣君,绝不会冤枉了老夫,尔等好意,老夫心领。老夫无才,不能辅佐陛下开创大业,也只勉强自守清廉而已,都去吧,去吧。”

  他这般一说,众人便更不肯去了,情绪是很容易感染的,听李国这番话,便知道李国一定受尽了委屈和屈辱。

  天启皇帝顿觉得自己没鼻子没脸,匆忙入府。

  这时,张静一带着几个人迎了上来,一脸尴尬,朝天启皇帝行礼:“陛下……”

  天启皇帝道:“这火救得如何。”

  “快好了,就快好了。”张静一羞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天启皇帝点点头:“难得你这样的热心……好吧,快预备叫人收队吧。”

  张静一道:“是。”

  于是,给左右一个眼神。

  众人会意,正待要传令。

  李国却突然道:“救火是假,搜抄是真,既然李家已经被抄了,张都督说走就走吗?”

  天启皇帝皱眉,却也无话可说。

  张静一道:“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老夫不要经过。”李国正气凛然道:“老夫忝为内阁大学士,你们尚敢如此,若是寻常百姓,岂不是你们想要栽赃陷害便可栽赃陷害?张静一……你便实说了吧,你在我家,搜了多少金银,为何不说呢?不就是想趁此机会,治老夫罪吗?呵……真是可笑,大丈夫敢做不敢当吗?”

  后头群臣,已是闻风而动。

  一群人七嘴八舌的道:“这太放肆了,这是救火?救火是这个样子?”

  “李公都说抄就抄,国法和纲纪何在?若是有罪,就将罪证摆上来。”

  李国随即……朝着天启皇帝拜下:“陛下,臣前些日子,确实得罪过张都督,但是臣万万没有想到,他竟要公报私仇,欲陷臣于死地……”

  说着,流下泪来:“臣这些年,兢兢业业,从不敢做贪赃枉法的事,臣对自己的子弟们说,我们李家家贫……之所以能有今日,靠的都是陛下的恩典。正因如此,所以李家所能夸耀的,该是李家上下的品行,而绝非是权位和财富。我李家的家风,便该如此。现如今……臣竟落到这样的结局,以至天下侧目,敢问陛下,锦衣卫擅自闯入臣府,该当何罪?陛下莫非当真相信这张静一救火的借口吗?可是陛下相信,这天下人不信,公道自在人心,恳请陛下……还给臣一个清白,也给臣一个公道。”

  说罢,泪如满面的叩首。

  众人听了,都露出了恻隐之心。

  现在……这随来的伴驾大臣们一个个同情李国。

  外头更不知招来了百姓,听闻李公这大学士,家里的金银才数十两,无不动容起来。

  天启皇帝骑虎难下,瞪了张静一一眼,却也知道,眼下还是赶紧脱身的好,于是道:“朕自会狠狠训斥张卿,你二人……就化干戈为玉帛吧……”

  “陛下,这不是私事,此乃公事,厂卫猖獗至此,难道就可以这样轻易脱身吗?”

  其余大臣也纷纷拜倒:“还请陛下明察秋毫。”

  “你待如何?”

  “张静一撤王爵,不得坐镇辽东……”李国趁热打铁。

  他此言一出,顿时引起了无数人的功名。

  辽东现在就是一个香饽饽,这番话恰好符合了不少的心愿。

  这辽东若是张家的,和百官没有任何的关系。

  可若不是张家的,而是朝廷在那里设州县,那么……这朝中百官,想要土地,还不是手到擒来。

  不少人怦然心动。

  “恳请陛下……圣裁……”

  ……

  这时……却有一个人,背着手,在这李家宅院里转悠。

  却是那佥事邓健,刚刚回到了京城,听说锦衣卫倾巢而出,因而也赶了来。

  他这里看看,那里走走。

  走到了一处地方的时候。

  邓健笑了。

  第五百九十九章 真相在此

  邓健这一路来,其实颇为疲倦。

  在辽东抄了这么多的家,说实话,其实就是和那些辽将们斗智斗勇的过程。

  虽然辽将们统统都死了。

  可要一点点挖掘出他们的财富,可不是苦力活。

  这很考验智商。

  因此,邓健这一趟回来,头上多了几丝白发,还好不多,不过他依旧还很健壮,除了眼里的气质和以往不同,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

  一到李家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许多东西。

  以至于许多人没有注意到他。

  甚至陛下来了,大家的注意力到了皇帝那里,而邓健却是置若罔闻。

  这宅邸走了一圈之后,邓健心里就有了数。

  而后,他不禁朝着陛下的方向走去。

  ……

  天启皇帝这边,已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了。

  现在的问题不是一个内阁大学士的事。

  而是眼前这个李国,确实称的上是两袖清风。

  即便是天启皇帝再如何胡闹,也知道一个内阁大学士还能如此清廉自守,有多么的珍贵。

  这样的人,你可以不喜欢他,但是你必须敬重他。

  更不要说,现在全天下的臣民都在看着自己。

  李国不肯罢休,他也无法敷衍过去。

  只是……李国要求撤掉张静一的王爵,并且撤掉张静一的藩镇……这一手确实很厉害。

  因为许多人的眼里已经开始放光了。

  若是所有的大臣都在,若是天下的士绅都在此,只怕都要为李国的话而拍手叫好。

  到时……只怕就是一场盛宴啊。

  只要朝廷派了地方官去,那么就可通过数不清的同乡、同年、同窗的关系,而后无数人涌去关外跑马圈地。

  那辽东如此广袤的土地,大家便可分食个干净。

  可千万不要小看这些人,平日里为了土地,哪怕是引水,乡下的士绅都可能发动宗族进行世代械斗的,杀人都敢,何况这利益乃是现在争夺的利益的百倍千倍呢。

  李国这叫四两拨千斤。

  表面上是他一人倡议,实则背后却站满了一群饿狼。

  张静一再权势滔天,在这千千万万个人面前,又算的了什么?

  何况今日抓住了张静一的把柄,李国也并没有要求天启皇帝处死张静一,他辽国公,依旧仍做辽国公便是,甚至……他愿意让张静一世镇旅顺,只要张家让出这巨大的利益即可。

  “陛下……”见天启皇帝不语,李国便红着眼睛道:“难道……到了这个地步,陛下还不惩戒吗?张静一欺臣太甚啊。臣这些年来,为陛下分忧,纵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臣年纪大了,这京城的木炭昂贵,臣舍不得烧炭,每到了冬日,旧疾就要复发,痛不欲生,臣的友人见状,欲送一些木炭,臣也不敢轻易去接受,就是唯恐受了人的恩惠。陛下可知这是为何吗?因为臣实在不愿,既受了国恩,还要受其他人的恩惠,以至公私不分。这些年来……臣的儿子……臣的妻子,都和臣过着清贫的生活,臣……臣……”

  说到这里,李国抽泣,嗓子已是嘶哑了:“臣对他们说,我知你们所结识的人,非富即贵,他们能享用的,乃是我们李家人的十倍和百倍,可是……臣依旧告诫他们,臣起于阡陌,受国恩浩大,断不可因为想要穿的暖和一些,吃的好一些,便失了臣节,倘若如此,那便猪狗不如了。他们倒也肯听话,为了臣……甘心家徒四壁,过着现在这样的日子,可是……可是……他们只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这般,竟还要受锦衣卫闯入臣的府邸,如此侵门踏户的侮辱。臣……臣到了今日,已是无话可说……陛下若是不答应惩罚张静一,我这为人臣的,怎敢胁迫陛下,只是……乞求陛下,准臣告老,臣年岁大了,心灰意冷……”

  他这番话,天启皇帝还未动容。

  不少大臣,已是眼眶红了。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若是不感动,那就真猪狗不如。

  而至于这宅邸外头,数不清的臣民百姓们,听到这些话,会怎样去想呢?

  天启皇帝禁不住看向张静一。

  却发现张静一此刻,也只好默然。

  说实话……他是可以选择栽赃的,也清楚一旦搞错了,可能引发的后果。

  还是大意了。

  没想到李国真是一个两袖清风的人,说实话……这样的人就算和他争执的再厉害,也不至构陷他,这是做人的底线。

  天启皇帝抿着嘴,依旧不松口。

  而李国只是嚎啕大哭。

  李家人似乎也有不少,统统跪在远处,也都哭做一团。

  “陛下……李公到了如今这个地步……难道陛下没有恻隐之心吗?”一旁,一个翰林学士抹着眼泪。

  又有一个御史,只是不断摇头:“这样的忠臣,若是都遭此不白之冤,那么我大明……可还有是非黑白?陛下……天下人都在看着陛下,请陛下三思啊……”

  这时……有人徐徐而来,咳嗽一声道:“对,陛下一定要三思。”

  众人瞧此人,却是穿着麒麟服的锦衣卫。

  这时候,锦衣卫们自觉地这一次失了手,连张静一都默不作声,此时谁还敢声张什么。

  谁料眼前这锦衣卫,居然疾步而来。

  天启皇帝抬头,错愕,看着眼前这人,这人便是化成灰,他也认得。

  不是邓健是谁?

  邓健道:“锦衣卫指挥使佥事邓健,见过陛下。”

  邓健……

  是那张静一的义兄弟……

  众人对此人有了印象。

  于是,有人冷笑起来。

  这是一丘之貉。

  天启皇帝此时没有惊喜,若是其他时候,他见着邓健,只怕要高兴的跳起来。

  此时却只好道:“邓卿如何回来了。”

  “臣回京复命。”

  “抄家的事,办妥了?”

  “大抵办妥,不过还在折算,折算的事,是文吏负责,臣搭不上手,又得北镇抚司相召,说这里缺乏人手,所以急忙赶回。”

  天启皇帝颔首:“邓卿方才说……请朕三思,这又是何意?”

  邓健自信满满,道:“卑下这样说,是因为觉得这宅邸有问题。”

  “有问题?”天启皇帝诧异。

  众臣看着邓健,大抵已明白,邓健这是来给他兄弟脱罪的。

  邓健眼角的余光瞥了张静一一眼,不过邓健这时给人的感觉,却是更为自信了。

  毕竟是在辽东独当一面的人。

  李国勃然大怒:“你们还要侮辱老夫吗?”

  “没有人侮辱你。”邓健淡淡道:“只是既然此事闹到了这个地步,那么何不一查到底呢?事情总要搞清楚,若是锦衣卫的过失,锦衣卫自当受罚,绝无怨言。”

  这家伙……

  张静一看着邓健……什么时候这么自信了。

  李国哑口无言。

  哑口了片刻,便大笑道:“好好好,查,倒要看看你们还要如何栽赃构陷。”

  天启皇帝则道:“邓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邓健道:“臣进这一处宅子的时候,就发现了许多的蹊跷,这宅子怎么说呢,哪里都好,就是缺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天启皇帝心里想,朕怎么看不出来。

  连张静一也狐疑了,不知道邓健是卖什么关子。

  邓健道:“烟火气!”

  “呵……”有人冷笑:“原来你这锦衣卫指挥使佥事……还专门给人看宅子的。”

  邓健大喝:“住口!”

  这人顿时一凛,刚想说什么。

  便听邓健道:“那些该死的赃官污吏的宅邸,我没有看一千,也看了几百座,他们怎么藏匿赃物的,难道我会不知?你不过是个读书出身的进士,一辈子都在庙堂里和案牍打交道,懂个什么,也敢来质疑我?”

  这番话,顿时让那人无言了。

  随即,邓健按着腰间的刀柄道:“这宅邸的格局,很奇怪,尤其是后宅。”

  “后宅怎么了?”

  “请陛下来看!”

  说罢,他一马当先。

  此时天启皇帝只好跟着他后头,而其他人自是拥簇着天启皇帝。

  李国只是冷冷一笑,也不说什么,也跟着过去。

  等到了后宅,这后宅里已是一片狼藉,女眷们则躲在一处厢房里瑟瑟发抖。

  李国又要哭。

  邓健道:“待会儿有你哭的时候。”

  说着,他道:“陛下……是否发现,这里有一堵墙。”

  他指着靠近李国厢房的一处院墙道。

  天启皇帝看那院墙,只点点头:“是,这又如何?”

  “陛下难道没有发现,此墙与隔壁的腹地互通吗?”

  “这又如何?”

  “还不只如此呢。”邓健道:“难道陛下没有发现,这墙乃是两处宅邸共用,可是……修筑的并不高吗?”

  天启皇帝还是有些不明白。

  邓健道:“京城里,因为地方局促,几个宅邸共同一堵墙的事,时有发生。不过正常的人家,毕竟牵涉到了自己家后宅的女眷,因而,正常的墙高是不成的,前院修这么高倒也罢了,而在后院……正常的人家,往往会加高,为的就是防止隔壁宅邸,有人翻过高墙来,惊扰了女眷。当然……并非是说,一定会发生这样的事,只是……人的心理其实就是如此,墙修的更高了,也就安心了。”

  天启皇帝打量着这一堵墙,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你的意思是……”

  “那么,卑下就大胆断言,其实这隔壁的宅邸……也是李家的,又或者是……李家借用别人的名义购置的,这两座宅邸,表面上是两个人家,实则却是一人所有……”

  此言一出,许多人不寒而栗。

  他们抬眼看着高墙,听邓健说的玄乎,却似乎也开始有些怀疑了。

  而李国面上虽是平静,可躲在袖里的手,却禁不住颤了颤,于是发出了大吼:“一派胡言,一派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