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奥斯瓦尔德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哥谭大学。

  那时候他还是菲什·穆尼的打伞小弟,而她也还只是大学讲师助手。

  哥谭大学,历史学系。那天她在讲台上展示一段历史材料,穿着条黑色的长裙。

  这些奥斯瓦尔德都记得很清楚,每一处都很清楚。

  但是,很可惜,那天菲什要进去带走一个人。只是为了讨债,顶多打断条腿什么的。

  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不过是哥谭黑帮漫长发展过程中毫不起眼的一点而已。

  但只有她是不同的。

  “你们凭什么带走我的学生。”

  她站在门口,拦住了一群打手。

  菲什斜眼瞥她,招了招手——

  单纯到可怜的、无知的助手小姐。

  奥斯瓦尔德这样想着。

  她被人一拳打倒在地。

  但这不是结束。

  当然,如果这就是结束的话,奥斯瓦尔德也没有必要记住她了。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爬起来,从斜刺里冲过来撂倒了菲什——她很聪明知道制服老大的道理——钢笔尖抵在她喉咙的位置。

  气氛凝固。

  然后,她打了一个电话。

  没人听懂她说了什么,她是亚裔,貌似是中国人。她说的中文字正腔圆,语气里有一种疏离淡漠的命令感。

  过了一会,法尔科内阁下给菲什打电话,让她回去。

  “就这么——”

  “——永远都别。”法尔科内阁下的语气冷下来。

  “都别招惹殷和她的学生。就这样,菲什。”

  走之前,奥斯瓦尔德多看了那女人一眼。

  黑发黑眼,一双柔圆而尾尖上挑的眼睛,细直的眉形,还有因余怒未消而下撇的嘴角。

  典型的亚裔长相,又多了些刻薄、难以相处的气质。

  但又似乎不止这样。

  可他没有想太多,菲什今天碰了钉子,尽快把她安抚下来才是要紧事。

  【二】

  奥斯瓦尔德第二次见到她是半个月之后。

  那时他假死脱身后重回哥谭,在马罗尼的饭馆里打工。谋划着更大的目标。

  那天他帮忙递盘子,那桌又正好是她和她的一个亚裔学生。

  也许是人种的差异,奥斯瓦尔德不大能记得住那些匆匆一瞥的亚裔长相。可她不一样,也许是那双眼尾上挑的黑眼睛,也许是那股与生俱来的冷漠疏离气质。

  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他把餐盘放到桌子上,她看了他一眼,眉头一挑,又很快落下。

  除了那个挑眉的动作,她几乎没什么表情的变化。

  奥斯瓦尔德不知道她有没有认出自己。但如果有,那她就不能留——

  “谢谢。”

  她把小费放在他手里。

  “周日快乐。”

  她笑的时候只有嘴角扬起,眼神未变。

  那不是真心的笑意,奥斯瓦尔德很清楚,但他不会和钱过不去。虽然没多少,但现在毕竟……

  穷。

  【三】

  杀不杀她,这还是个问题。

  奥斯瓦尔德在厨房里刷着盘子,透过那小小的玻璃窗偷窥她的一举一动。

  她点了意面,还有蘑菇浓汤。她的亚裔学生和她差不多,总之……

  她们用的是筷子。

  用筷子夹起意面——说到底也就是面条——并不是什么难事。

  相反的,这很正常。

  可在意大利餐馆里用筷子吃饭,这实在引人注目。

  奥斯瓦尔德这样告诉自己。

  这就是自己一直观察她的原因。

  终于,她和学生走出了餐馆。奥斯瓦尔德立刻跟了上去——他总要弄明白这个女人对他是否存在威胁。

  一个能和法尔科内搭上关系,敢威胁菲什,现在还很可能认出自己的人……

  他不能功亏一篑。

  他放下手里的盘子,和旁边的人请了假,一路尾随。

  他看见她把学生送上了计程车,他看见她站在十字路口停了好一会。

  她没有搭车,而是步行。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跟的太紧了,或者是自己那条跛了点的腿走路声音实在特别,她听出来了。

  奥斯瓦尔德只是紧张的握着手里的小刀,一直到她走进一间公寓,关上门——

  他猛地冲出来想把刀抵在她脖子上,但却被她回身一扯摁在了门上。

  公寓的门关紧,奥斯瓦尔德贴在门上,手臂被她反剪在身后,刀落在地上。

  “你真的是杀人熟练工么?”

  她的英语口音平直到近乎毫无感情。

  “跟踪我……为什么?”

  奥斯瓦尔德奋力挣扎了几下,可这个和他相同身高却身材纤细的女人,此时力气居然大的吓人。

  “你不说,我就把你交给菲什·穆尼——”

  奥斯瓦尔德整个人一僵。

  “哇哦。”她笑了起来。“那你为什么跟踪我呢?”

  沉默。

  她叹了口气,从包里扯出手铐来,把奥斯瓦尔德扣在了椅子上。

  她说了几句中文,然后就当做他不存在一样,开始整理历史资料。

  一大摞的厚重文献,还有比头还要大的硬皮书。她把那些一口气抱起,奥斯瓦尔德几乎看不见她的存在。

  “女士,我觉得这应该是个误会……”

  他顿了顿,开始想办法让自己脱离这个困境。

  “我并不是想杀你——”

  “啊我知道了。”

  她突然灵光一现似的。

  “你现在不在穆尼身边,反而在马罗尼的餐馆里工作……你是怕我认出来你所以杀人灭口是吗?”

  她把那些书扔到桌子上,俯身看向他。

  “那你大可不必担心,因为我是哥谭最遵纪守法的住户。不多事,不惹事。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最后一句你说的中文。”

  “啊抱歉。”她眨了眨眼睛。“忘了。”

  然后又灵光一现似的。

  还是一句中文。

  她走进厨房,渐渐传出饭菜的香气。

  所以……不把我放了吗。

  奥斯瓦尔德懊恼的叹了口气。

  “女士——”

  面前突然摆上了碗筷。

  是一碗热气腾腾的中式清汤素面,最上面还缀着点葱花。

  再抬头时,那女人已经捧着另一副碗筷在桌子对面吃起来了。

  “右手我没给你锁紧,你甩一甩就开了。我家里就只有筷子……你将就一下?吃完了你就走吧,就当咱们没见过。”

  她说这话的时候甚至没有看他,语气平常的就好像在说今天天气真不错一样。

  但是那一天的奥斯瓦尔德没有吃那碗面。

  而后来这样的对坐却成了常态。

  可即使一张餐桌上对坐成了他们见面时的平常,奥斯瓦尔德每次回想起这一天时,还会遗憾于对那碗面和那个人过分戒备。

  可她说。

  奥斯瓦尔德,防人之心不可无。

  不。

  他想。

  其实我还是可以信任你的。

  放下谨慎和一切戒备,放下所有的小心翼翼和全部的胆战心惊。

  一碗清汤素面,一张木制餐桌。

  还有沉默对坐的两人。

  这大概就是阴暗哥谭里,除却母亲的怀抱,他所能找到的唯一净土。

  【四】

  “这位女士,请允许我冒昧的提出邀请。”

  她再一次和学生在马罗尼餐馆里吃饭,并且结账的时候,奥斯瓦尔德出现在她面前。

  他换上了合适的西装,领结是类似于燕尾的红色衬边,看起来很别致。

  他还拄了根文明棍,但配上他那一瘸一拐的步子,与其说绅士,不如说滑稽更恰当些。

  她眨了眨眼睛,示意学生先离开。

  “邀请?”

  “是的。”奥斯瓦尔德笑了笑。

  “对于上次的冒昧到访我深表歉意,所以这次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共进晚餐的机会来——”

  “看来你并没有把我那天的话听进去。”

  她话锋一转。

  “好吧,我同意了。但你可要想好你需为此付出的代价……别轻视任何一个人,先生。记住这一点。”

  或许我们彼此吸引的点就在于,我们都是弱者。

  后来的奥斯瓦尔德这样对她说。

  “弱者?”

  她反问。

  “是别人眼里的弱者,但不是自身本就为弱者。他们歧视我是亚裔,他们嘲笑你的外表。但这不代表我们就真的是弱者。奥斯瓦尔德,你还是喝口茶冷静冷静再和我搞什么煽情吧。”

  嗯……她的脾气不大好。

  可她说的没错。

  我们都是别人眼里的弱者,自己以外没有人知道我们有多强大。

  除了彼此。

  后来的奥斯瓦尔德看着后来的她,餐桌两端寂静无声。

  只要在,哪怕沉默也是好的。

  那天的晚餐进行的不怎么样。

  她几乎没怎么吃东西,对于奥斯瓦尔德的话题也都是答而不迎。

  就像一块油盐不进的石头。

  这个词是后来他从她那学来的。

  “我有点想那个三明治餐车老板了,虽然不算很好吃,可他就在从我公寓去哥谭大学的路上。”

  她突然提起这件事,然后看向他。

  “你当时要是没杀了他多好。”

  奥斯瓦尔德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

  “什么……”

  “没什么。”她摆摆手。“从前我不好管闲事,现在和以后也不会。奥斯瓦尔德,我并不是什么可以研究或者利用的东西,我不过是哥谭大学历史学系的一名……哦,对了,恭喜你升职成为经理。我也从讲师助手变成了正式讲师。”

  “好吧。”

  他整理了下自己的表情,换成合适的笑容。

  “恭喜你,Miss……”

  “殷瑢玉……算了你们都没法念这个名字。”她垂下眼睛。

  “殷,或者玉。不过我的同事都叫我玉,只有学生才叫我殷小姐。呃,你们叫这个姓氏总是怪怪的。”

  “……玉?”

  那是奥斯瓦尔德第一次叫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