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劝回去罢?陛下这会子恐怕只想静养, 哪位都不愿见。”
不知是谁低低地道了句。
英帝性子向来不算温和,如今又出了这样大事, 更加显得暴躁,身边内侍根本不敢随意近身。
如今这紧要关头,来的是其他几位皇子也就罢了,偏偏是这位不算受宠的五殿下。
若惹恼了陛下,一时又要迁怒他们。
只是他们三言两语轻声议论间,白眠雪已经跨进了内殿,身后一道玄色影子不紧不慢跟着。
竟是北逸王。
太监们纷纷行礼, 再无一人敢提将人劝回去的话。
白眠雪与殿外等着的大臣们没有什么话说,通传了一声便进了英帝寝殿。
殿内没有点灯,虽是白日,但重重帷幔垂下来,遮去了大部分日光。
白眠雪一进来就觉得周围格外昏暗阴沉, 便蹙眉唤了一声,“父皇。”
英帝本是半闭着眼睛靠在枕上,闻言掀起眼皮, 看着来人,嗓音沙哑地不悦道,“这般垂头丧气做什么……朕还没有咽气呢。”
一语未完,已经连连咳嗽得停不下来。
显见得是他久病未愈,又和这次误服的毒药相撞, 病得愈发不堪。
“父皇不要动气。”
白眠雪乍见英帝疾言厉色, 忍不住张望了身后的谢枕溪一眼。
那人的眼神却平静如水,不由得就叫他定了神。
他仍恢复往日的乖巧模样, 垂着眼轻轻道,
“……儿臣刚刚听说宫中竟然这样轻易就混进来了刺客, 着实危险。”
“儿臣思来想去,恰巧北逸王前日机缘巧合得了一枚滋养身体的灵药,今日特来献给父皇。”
他从谢枕溪手里捧过一只锦匣。
英帝咳嗽了半日方止,挥了挥手命人上来收下东西,想说什么,半晌只哑着嗓子叹了一句,
“倒是你还有心,一枚药而已,也记挂着朕。”
这些天白景云一直代他批阅奏折,还要兼顾朝中千头万绪的小事,忙得不可开交;
白起州自打出宫立了府就如离了弦的箭,三日里有两日往军中跑,最近直接住在了营里。
白宴归手里事务虽没有那么多,但性子阴郁慵懒,好与京中贵公子冶游,索性更是见不着人。
一时间除了白眠雪,竟是哪位殿下也没能抽开身来瞧他。
英帝歪在榻上,定定看了白眠雪片刻,方才颇有些不悦地闭目道,“若是朕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竟是只有你一人在身旁。”
这句话落地,屋内的气氛不由得渐渐冷了下来。
白眠雪一怔,还没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就听见原本只是静静立在一旁听着的谢枕溪出声解劝,
“陛下天子之尊,福泽深厚,定能遇难呈祥。”
“几位殿下年轻有为,也是我大衍百姓福气。您现下当好好养病,如何却作平头百姓之言。”
……
英帝没有开口,但原本冷凝的气氛渐渐舒缓了下来。
小太监又端上药来,白眠雪乖巧地接过那只精致小巧的药碗。
他抬头看了看英帝,眼眸清澈像某种温顺的小动物。
英帝眼风扫过自己的小儿子,示意他将药放下,随即目光又转向谢枕溪。
却见惯来目中无人的北逸王此时静静立在自己榻前,风姿飘逸经年累月不曾变过分毫。
唯独眼神却一直落在白眠雪身上。
他忽然就若有所思地笑了笑,看着他们二人道,
“嗯,北逸王说得好。朕久病,身子不适,精力愈发大不如前了,也爱想东想西起来……”
“不过说来你二人关系近来倒是要好?”
说来当年他与太后各自都曾想将谢氏一族拉拢到自己一边,以做屏障。
谁知谢枕溪只是弹琴饮酒,全然不理政事,一副只愿做个风流闲散王爷的样子,让他们碰了几回软钉子,最后只得作罢。
谁知如今却肯亲自陪着白眠雪来献药。
更不要论前日他听底下人暗报,因揭发江楼贪墨一案,北逸王和五殿下在山上同乘遇刺。
……
白眠雪本来乖乖听着,猝不及防被英帝把话题拐过来,他呆了呆,眨眨眼睛,错开英帝意味深长的视线。
自家父皇每每问话时,眼眸都暗沉沉的,仿佛有许多他看不甚清的东西。
他紧张时就会忍不住掐自己,小指已经凹陷出一道深深的印痕,他自己却压根没有发现,只顾着搜肠刮肚,
“回父皇,儿臣与谢……不,北逸王,平日里意气相投,一见如故,嗯……所以更加亲厚些……”
身后的谢枕溪好像悄悄轻笑了一声。
白眠雪更结巴了。
英帝难得没有发火,只是静了片刻,反倒轻声哼了一声,
“怕什么?朕又没说你结党。”
大衍皇子与大臣们交往过密、结党营私素来是重罪。
只是眼下英帝好像并未想到那里去。
谢枕溪忽然轻咳了一声。
待白眠雪看向他,方才淡然开口,“臣素日承蒙五殿下不弃,愿与臣交好,臣深感厚爱,竟无以为报。”
他含笑道,“如今五殿下初来辅政,偶尔有些事务与臣商讨,臣不敢自居身份,只是以至交好友的身份相论,因此近来格外亲厚些。”
英帝似乎在思索什么,顺手将早已冷了一半的药汁端起来缓缓饮下。
谢枕溪见他垂下了视线,状似不经意地轻轻碰了碰白眠雪的手背。
看着很像是随手的一个动作,白眠雪却奇异般地放松了下来,缓缓松开了被自己一直攥紧的手指。
英帝服了药,反倒半晌无话,直到白眠雪觉得他是不是看出了什么时,才缓缓道,
“朕往日没有给你专门安排太傅,想来朝中许多道理自然少有人教你。你性子和软,被人哄两句就容易轻信别人……长久总要吃亏。”
白眠雪蓦地想起那日祝凤清背着同僚来求自己,隐约疑心英帝知道了此事,又摸不清他是怎么知道的,又恍惚觉得他说得并不是这件事。
“北逸王年轻,性子却刚毅果决,如有拿不准的事,你可以请教他。”
英帝一边说,一边重重地咳了几声,直到喘息声定,白眠雪才听清他说什么——
“既如此,你二人往来自不妨事。不用怕那些言官。”
白眠雪怔了,还不等他想明白英帝的意思,旁边的谢狐狸轻轻拽了一下他的衣角,他便懵懵地跟着下跪谢恩。
手掌压在沉甸甸的青砖上时,他才反应过来英帝许诺了什么,下意识地睁大了眼睛抬头去望,却只看到床帐垂下的明黄色的层层叠叠流苏。
大衍的帝王何曾许诺过自己的皇子可以结交权臣。
自古而来帝王家君臣父子的关系都是颇有些微妙,再英明的帝王对自己的儿子拉拢结交自己的臣子也多是畏惧又厌恶,时常敲打打压都是司空见惯的手段。
如今英帝却肯亲口下旨让自己和大衍首屈一指的世家大族的掌权人多加往来。
从无先例。
白眠雪有些想不明白,但隐约察觉出英帝今日待自己与先前似乎格外不同。
他提着一口气,下意识地偏头看了看谢枕溪,茫然不解的目光与那个人相撞的一瞬,他忽然就莫名地放下了心。
谢枕溪看起来还是镇定自若。
虽然跪着,但态度好像只是皇帝赐了一碗甜羹。
没关系。
白眠雪看着他微微勾起的唇角,也学着淡定下来,在心里安慰自己。
好也罢,坏也罢,可能一直都有这样一个镇定自若的身影在身后扶着他往前走。
示意他不必惊慌。
昏暗的内室里,他们都跪着,两道影子也随着主人挨挨挤挤最后重叠在一处。
谢枕溪眯起眼,像一只狡黠通透的狐狸,
“臣谢陛下抬爱。臣虽驽钝,必当尽心尽力待五殿下。”
他说话时语气淡然沉稳,就连沉吟时也好似有一种并不刻意的,别人听不出来的意味,
“……一定日夜替五殿下分忧。”
跪在帝王侧,这一字一句分明挑不出毛病来。
但与他目光撞上的一刹,小殿下却悄悄红了耳朵尖尖。
只好转过了脑袋。
……
床榻上的帝王并无察觉,只是点了点头。
“朕累了。”
“朕打算待这件事查出首尾,便出宫休养一段时日了。日日与那些老油条周旋,朕已觉得厌了。”
谢枕溪点点头,眉目也舒展开来,“江南、洛水的行宫初春正是好时节,有杨柳,桃花,金鱼。陛下为大衍殚精竭虑三十多年,不曾去过行宫几次,如今也合该顾念着自己的身子。”
英帝闭上眼点点头,
“朕何尝不想出游……你们且出去罢。待日落时范无径审出结果,再来报我。”
白眠雪和谢枕溪起身应是,临告辞时谢枕溪顿了顿,
“臣来时恰巧见到范大人,问他,说自己已审出些许眉目,只是有一重要人犯需往宫外去捉。若去时,只怕时间不够,恐误了陛下的时限。若不去时,又缺那人口供。”
“已审出眉目,他又如何不来报朕知晓?”英帝低低地重复了一遍,顿了片刻,冷声道,
“也罢,既如此,你便去说予他,朕已知道了,如今格外再与他宽限三日。三日后必要结果。”
“那臣先替范大人谢过陛下。”
虽然病重,但真正发怒时他仍是那个杀伐果断的帝王,
“既然敢明目张胆刺杀朕,便要做好九族伏诛的准备。朕如今又便宜他们多苟活几日了。”
-
英帝亲许五殿下可与权臣随意往来的口谕既出,立时在极短的时间内插了翅膀似的传遍了阖宫内外。
如一颗石子坠入宁静湖面,毫不意外地惊起一片喧嚣。
加之英帝遇刺一事,阖宫上下无不战战兢兢,噤若寒蝉。
如今猛然得了这个谈资,自然不肯放过,一时间暗中百般流言议论纷纷——
“陛下从未许过哪位殿下这样权利,恐怕陛下是想要改立太子了。”
“陛下如此抬举五殿下,许是还存了敲打敲打其他几位殿下的心思?”
“说不定,还要替当年的贵妃娘娘翻案……”
“听说五殿下温柔和善,若我能跟了这样主子,倒实在是不错,再不用提心吊胆。”
“五殿下素来不爱铺张排场,至今身边都没几个伺候的人,你倒是想得美。”
……
一些惯会看形势的墙头草甚至已经睁大眼睛准备倒戈。
甚至连日里登门五殿下府邸的官员都比往日多了一倍。
只是悉数被白眠雪以身体不好为由挡了回去。
令他们心中更加忐忑不安。
摸不清这位素来被皇帝冷落至极,如今却一朝风水轮流转,成为陛下跟前的红人的五殿下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