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混沌,若有若无的雪在下半夜扬了起来。
路勉跟着气氛喝了一点酒,全身干燥得和楚州潮湿的冬夜没有半点关系,卧室里的四件套似乎才换洗,洗涤剂的清香烘得他有点心烦。
在床上翻了几次身,路勉决定下楼喝杯水。
正对着院子的壁灯被打开,一个人影靠着墙,手边还逗着狗。
路勉没戴眼镜,看不太清,直到对方开口喊他。
路勤的语气有点诧异:“你怎么起来了?”
“……喝水。”路勉从昏暗带来的忐忑中挣脱,有点嫌弃地看着他:“你大半夜在这里吓人?”
路勤愣了愣,压低声音:“有点睡不着。”
路勉下了楼,直接往冰箱的位置走。
“大齐又老叫,我来管管他。”路勤说完,狠狠地揉了一把大黄狗的脑袋。
大齐呜了一声,窝在墙边不动了。
“诶。”路勤侧了个身,朝着路勉的方向站着,“路勉,你过来。”
路勉弯腰翻出来个玻璃杯,给自己倒了杯和室外温度差不多的矿泉水,有点疑惑地看向他。
“聊两句。”路勤抱着手看他,态度很好。
“聊什么?”路勉喝完一整杯水,感觉燥热的感觉褪去一些。
“好不容易回来。”路勤说得很诚恳,“谈谈心嘛。”
路勉很轻地笑了声,凭感觉走到沙发边,给自己挑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来。
“感觉你这半年变化很大。”路勤很有哥哥样地开了个头,语气很深沉。
路勉不咸不淡地看他,“一年没见。”
路勤撇嘴:“好好好,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虐待你,怎么总不回来。”
路勉换了个姿势,很放松地靠着沙发,一如往常地反驳:“比较忙。”
路勤没什么掩饰地切了声,顿了顿才问:“那你这次为什么回来?就是来找小季的?”
路勉没开口,不否认。
“老天爷。”路勤的好奇心翻腾起来,凑近了几步,坐在路勉对面的沙发上:“到底因为什么事情?你别是真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吧?才这么追过来。”
“你猜。”路勉没什么表情地说。
“我这真猜不出来。”路勤做了个很夸张的表情,“我哪能懂你啊?说真的,你和他说话的那个样子,我都没见过,怎么说呢……我也不懂你这个工作吧,但是你是这么谨慎的人,也不能出什么事,我寻思……”
“我也不知道。”
路勉无声地松了口气,忽然打断他。
“啥?”路勤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
“我说,我也不知道。”路勉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忽然说了实话,“我也不知道回家来找他干嘛。”
路勤就着壁灯盯了他半天,最后说:“……哦。”
路勉垂着眼睛,看着面前糊成一片的玻璃杯。
“诶,路勉,你知道男人什么时候会长大吗?”路勤忍不住,问了个很俗套的问题。
路勉看他一眼,没打算回答。
“就是一个男的,他结婚生子的时候,忽然就被抬起来了,被抬到一个成年的位置。”路勤在空中比划了两下,“完了他就变成大人了。”
“但是吧,你不一样。”路勤比划完,继续解释:“我弟太聪明了,十六岁就上大学,咵一下,就给架上去了。人都是二十好几被抬起来,你十六岁就被抬起来了。”
路勉抬起眼皮,看着他,没说话。
“所以那时候起,你就不像小时候了,不爱和我们说这些了。”路勤最后总结。
“哦。”路勉敷衍他。
“但是!”路勤的语调又高起来,像是个快落地的乒乓球被拉起来,“就你回家找小季这个事,让我感觉,他哐一声又把你从高的地方给摔回去了,又变成十六岁,不知道也说不知道了,是吧?”
路勉被他一惊一乍的拟声词弄得很烦躁,又坐了一会,没忍住站了起来:“我睡了。”
路勤对他的反应有点意外,眼神如同在看外星人。
“你也早点睡。”路勉头也没回,丢下最后一句话,往楼上跑了。
季姜寰没有休完既定的假,蹭着路勉的车回海城了。
礼拜天的傍晚,空气里弥漫着霾的味道,高速公路往远处看是白茫茫一片。
路勉在高速上开车也是一如既往的专注,像是个没有情绪的机器人,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有细碎的雪粒砸在车窗上,季姜寰抬起头看天,望见青灰色的空中攒满了绵密的雪花,模糊了有些落索的苍穹。
“季姜寰。”路勉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动了动,叫他的名字。
季姜寰其实不太习惯被人喊全名,总让他想起读书时候被老师点名,或是父亲板着脸教育自己的时候。
但是路勉好像又不太一样。
季姜寰想了一会,没能想出来路勉能喊的其他称呼。
“干嘛?”季姜寰隔了一会才回答,偷偷看了眼驾驶座上的人。
方向盘上的手松了一些,又握紧,路勉好像斟酌了一番,才说:“让你一起去青岛,你知道是要干什么吗?”
季姜寰有点懵,呆了几秒才说:“工作?”
路勉看了他一眼,表情没变:“不然?”
“额……”季姜寰语塞,有点搞不懂路勉的意思。
“滨海集团。”路勉耐心地丢给他关键词,“上次跟你提过的冰箱。”
季姜寰恍然大悟,眼睛里带了点不确定的期待。
“这个算是一个新项目。”路勉有点迟疑,但语气很肯定:“我会尽力推下去。”
“好的。”季姜寰立刻回答。
路勉顿了顿,看他一眼。
季姜寰也在看他,正好对上路勉没什么情绪的眼神,抿着嘴不说话了。
路勉有种古怪的、特殊的能力,聊起工作的时候总能让人产生绝对的信任,他甚至觉得,路勉甚至不需要被追问,就能很轻松的掌控全局。
路勉没再说话,又看了看他。
季姜寰觉得这种对视有些微妙得过头,把脸转向了车窗外。
视野里是草绿色的交通护栏,正匀速地、规律地往后倒退,季姜寰聚精会神地看了半分钟,觉得头晕目眩。
“这个项目我想让你和李泉音负责。”车子里只安静了一会,路勉说:“加上叶俊重。”
季姜寰花了一些时间,隐约捕捉到了路勉的意图,隔了一会才说:“好的。”
“我会尽力推。”路勉又重复了一次,不知怎么回事,季姜寰从这句话里听出了点很飘忽的紧张和忐忑。
“我会尽力的。”季姜寰的语气很真诚,“他们也会努力的。”
路勉很轻地嗯了一声,右手的手指动了动。
导航的播报声适时地响了起来,提示车主应该在下个分叉口右拐,此分叉口距离海城市区还有十五公里。
道路尽头的余晖彻底散尽,只剩下浓重得让人看不清的墨黑色。
季姜寰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头瞥见自己扔在副驾驶的半罐饮料,是某种带气泡的饮料,遇到弧度很大的拐弯,会在幽暗的角落里咕咚响几声。
他意识到了一件事,或者是一种状态,路勉现在可能有些为难。
这像是一种永远不会出现在他面前的困难,可能路勉碰到了各种各样的跌绊,不断经历了摇摆和决断,才化成了一句尽力,轻巧地推到他面前。
季姜寰想完这些,转过头去看着路勉,眼睛里有一些很难形容的情绪。
他大概能猜到做一些事的困难,按照小元科技还没解散的时候,刘维元碰到了恶心事,第一时间就会在微信群里骂娘,把客户或者合作方往上八代的亲戚拉出来鞭尸,等情绪平复了之后,再进行下一步工作。
但他想不出路勉会怎么样,就像他想不出路勉不叫他全名的样子。
季姜寰目光炯炯地看了路勉五公里路,直到车子驶出高速,路勉才说:“一直盯着我干嘛?”
“没事。”季姜寰移开脸,扯着怀里背包的带子。
路勉瞥了眼,看见季姜寰从背包带子薅到背包上的徽章,手指极不安分。
出了高速路口,黑色的SUV就堵在了进城的高架上,被光晕裹着的红色车尾灯饶了好几圈,沿着高架起起伏伏。
季姜寰在副驾驶上摸了半天,忍不住掏出手机。
他偷偷看了眼路勉,微微侧过身,把手机屏幕转成一个对方完全看不到的角度。
季姜寰手起手落,飞快地把李泉音和叶俊重拉了个三个人的小群,手指落在修改群名那栏上,迟迟没有落下去。
叶俊重先有了动静,在群里丢了个问号。
季姜寰陷入了某种介于顿悟和猜测间的兴奋,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复。
过了两分钟,李泉音也在群里问:“怎么了?又拉了一个群。”
叶俊重:“不会是要被开除了吧?”
“不是!”季姜寰赶紧解释,有点无奈,又有点不知道从何说起,想了半天,学着路勉的样子,在群里问:“你们过年回家吗?”
“?”叶俊重有点莫名其妙,“不回家干嘛呢?”
季姜寰愣了,竭力想了一会,没头没脑地说:“今年不能回家了!”
“???”
季姜寰皱着眉毛想了想,才打字:“今年过年需要加班诶,要不让你们最近请个假吧,就当过年了。”
叶俊重沉默了半分钟,有点震撼:“小季,你什么时候变奋斗b了?”
季姜寰顾左右而言他:“是很有意义的新项目!”
叶俊重有点无语:“你这么说,就显得我有点儿肤浅庸俗了。”
前方仿佛已经凝固的车辆队伍终于动了起来,尾灯一晃一晃地往前流动。
路勉听见旁边垂着头的人不轻不重地啧了声,遍侧过头看过去,夜晚的车窗玻璃清晰地倒映着季姜寰的手机屏幕,屏幕上是微信聊天的界面,正锲而不舍地刷着一列新年好的表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