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的天气并不好。
灰色的霾里有一些细碎的冰雹，落在窗户上变成拖沓的水渍，颇有海城冬日惯有湿冷的作派。
目量集团园区里安排了苹果派发，送了一大盒到春雨工作室。
没有单独的行政，李泉音自觉地开始分发工作，把最后两个用大红色绒布装着的苹果放到季姜寰的桌上。
季姜寰拨开在室内异常茂盛的盆栽叶片，有点嫌弃地说：“这个感觉还不如齐齐的。”
“齐齐的苹果也不是天天有啊。”李泉音指了指二楼，“路总的你给他拿上去。”
季姜寰愣了：“凭什么？”
“诶，你离得近嘛！”李泉音像是哄孩子，“陈助理的我已经给他了。”
“……干嘛让我给啊。”季姜寰小声说，眼神停在两个大小均匀的苹果上，“我也不想上去。”
李泉音露出一个有些微妙但友善的笑：“人人都喜欢我们小季。”
季姜寰快速地捕捉到了这句话的重点，有点别扭：“谁都不喜欢他。”
李泉音笑了笑，放弃和他继续争辩，坐回了工位上。
季姜寰有点烦，电脑屏幕上的数据面板让人发晕，他打开和路勉的聊天框：“老板。”
“怎么了？”流畅的反问。
“……”季姜寰挠了挠头，露出一种英勇就义的神情：“吃不吃苹果？”
对话框里的正在输入停顿了几秒，路勉又反问：“又是齐齐果业寄的？”
“不是，公司发的。”季姜寰说完，觉得自己的回答有些生硬，又补充：“圣诞节的。”
对话框平静下来，路勉没有回复。
某种忐忑的心境袭了上来，季姜寰有点焦躁地扯了一把发财树的叶子，犹犹豫豫地打下：“圣诞节快乐。”
“好。”噔一声，对面的消息同时跳了出来。
季姜寰不自觉皱起的眉头松了，很轻地用脚跟蹂躏了一会地板，像是下定决心站起来，胡乱抓了个苹果往楼上走。
往二层的楼梯是近年很新潮的工业风，做旧的金属踏板微微反光，季姜寰在有些模糊的地面上看见了自己发红的耳朵。
心脏和脚步默契地停顿了一下，季姜寰低下头，用手揉了揉耳朵。
一阵只属于冬季的轻微钝痛感传来，宛如神秘的信号，让有些僵硬的四肢都活络起来。
那颗和办公室格格不入的苹果在绒布袋里待到了下班时间。
路勉处理工作上的内容有惯常的节奏，不紧不慢地做完所有事，才打开了米娅通过陈何园给他送来的纸质资料。
目量总部给春雨工作室配的新人和美加大相径庭，很幼稚，不难猜出米娅这些日子在总部混得不错。
米娅很委婉地表达了美加在内部已经放弃的事实，又发了私人消息，想问出路勉在过去的两三个月里给到春雨小菜篮的资源倾斜究竟是哪些。
路勉面不改色地点开她的消息，没有作出任何回复，又关上了微信。
员工资料里按照路勉接手时候“产品组可用”的建议，去掉了和季姜寰职能相近的人，在架构上也保留了季姜寰和叶俊重的职位。
纸质资料很厚，与留存在电子系统里的信息不同，有实实在在的重量。
路勉翻了几页，把工作用的眼镜摘了下来。
他没有特别好的时机，也没有特别好的计划，跟季姜寰开诚布公地讨论这个问题。
办公室门恰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掐断了路勉没有进度的思索。
“路总。”陈何园用很稳定的语气汇报，“之前和滨海的项目书修改好了，我线上传给你？”
路勉嗯了一声，没什么情绪。
陈何园在平板上点了几下，工作框里弹出了一个新文件。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带了些犹豫：“路总。”
路勉抬头看他，没说话。
“昨天，李泉音找我了。”陈何园平静地解释：“应该是搬来园区的问题，她听说了春雨工作室要换血的事情，来跟我确认了。”
路勉下意识皱起眉，眼神变了一些。
“不过我否认了。”陈何园立刻说，“我只和她说了目前还没有消息，她也没有再追问。”
“……”路勉有点无奈地看他，“知道了。”
“嗯，路总，还有其他事吗？”陈何园的脸色还是绷着，立在原地没动。
路勉移开目光，看向屏幕，顺手拿起放在一旁的眼镜。
“没什么事你先下班吧。”路勉的语气听不出好坏。
陈何园把手里的平板换了个位置，迟疑着没动。
“早点下班。”路勉戴好眼镜，犹豫了两秒，忽然说：“圣诞快乐。”
“……好的，路总。”陈何园有点恍惚，条形反射般回答。
季姜寰还没追完本周更新的动画片，路勉已经穿好了外套，若无其事地站在楼梯口。
他穿了和大衣很合称的皮鞋，橡胶底碰在地面上发出轻响。
这个声响穿透了季姜寰的耳麦，变成清晰的下班信号。
季姜寰顿了顿，风卷云残地收拾完桌面，像等上学一样跑到他面前。
路勉敏感地捕捉着身后的脚步声，控制着自己和季姜寰不远不近的距离，从春雨工作室往停车场走。
天色刚灰，园区里的人赶着下班庆祝，人来人往。
路勉在海城分部的名气不小，短短的路程里惹了大波注目，季姜寰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尴尬，又把围巾绕了一圈，努力藏好自己的脸。
路勉似乎习以为常，面不改色地上车，像往常一样很利落地打开空调。
暖烘烘的气流驱散了余下的尴尬，季姜寰摘了围巾，目不斜视地看前方。
“你饿吗？”路勉忽然问。
季姜寰呆了呆，啊了一声。
“去吃饭吧。”路勉不等他再说话，熟稔地替他决定。
季姜寰又啊。
“你想吃什么？”路勉像是没听见，又问。
平安夜当天人流惊人，等到车子开到商圈，只剩下几家从外观看起来就又贵又难吃的餐厅。
路勉停了车，很固执地又问他想吃什么。
季姜寰察觉到他的奇怪，勉为其难地选了一家评分极低的广东菜。
“你点。”路勉把菜单推到他面前，语气带了点别扭。
“……”季姜寰盯了他几秒，很迟钝地理解到他带着点讨好的动作：“老板，你干嘛？”
路勉摸了下鼻子，欲盖弥彰：“你点菜。”
季姜寰狐疑地看他，胡乱地在热销页面上点了几下。
没过五分钟，一坛子带着海鲜味的咸粥被端上来，立在路勉和他的面前。
季姜寰抬起眼睛，路勉一贯平直的嘴角被藏在砂锅背后。
餐厅的灯光温馨而通透，把空气里不知名的颗粒照得很清楚，粒子以一种异于常规的速度上下浮动，如同季姜寰现在的心情。
他把汤匙丢开，有点忍不住：“老板，你到底要干嘛？”
“……”路勉硬着头皮看他，很久没说话。
在路勉的生活秩序里，几乎没有人情世故的线索，仅有的认知来自于他的直接上司，有求于人先吃饭，有愧于心也要吃饭。
他很不熟练地找到了和季姜寰商量的机会，先发制人：“我有个事和你说。”
季姜寰紧张地盯着他：“你们要选美加了？”他还是很习惯把目量和春雨小菜篮区别开来，是你们和我们的关系。
“不是。”路勉的表情沉了沉。
一种让人窒息的气息涌了上来，季姜寰脸上的表情空了。
“是别的事。”路勉斟酌了一番，还是直接开口：“过完年后，春雨工作室的成员要换成目量总部的人。”
季姜寰看着他，没开口。
“但是你和叶俊重会留下。”路勉说得不算快，让他看起来有点艰难，“春雨小菜篮的负责人会换成我。”
季姜寰的表情变得有点茫然，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
“虽然负责人是我。”路勉吸了口气，抛出了他认为算是好的条件：“但是只要你还在春雨工作室，就拥有决定权。”
餐厅里人不多，周遭安静得有些诡异。
路勉等了一会，没有从季姜寰的脸上找到一点波澜。
他认为让季姜寰拥有现在的春雨小菜篮是件无法拒绝的好事，足够抵消要替换其他员工的坏。
“你是在通知我。”季姜寰语气很淡，用陈述句的方式和路勉确认。
路勉喉咙动了动，不作回答。
“你可以直接通知我，不用吃饭。”季姜寰面无表情地说完，一边嘴角往下撇：“好难吃的店。”
“季姜寰。”路勉突然对这些隐蔽的、别扭的愤怒无师自通了，压低了声音喊他：“你之前想让大家跟着它上线，现在它上线了，所有人的简历里都有这个案例，它上线多少天了？”
季姜寰眼睛眨也不眨，很直接地看他。
“它已经不是小元科技的小菜篮了，背后是目量，他现在很值钱。”路勉缓了缓，用一种很理性的语调说：“现在我是他的负责人，你想要做什么，都可以。”
季姜寰的眼神有点飘忽，越过高高的、滚圆的砂锅看见路勉抿着的嘴角。
“它还是春雨小菜篮。”路勉不安地强调，像是在牌局中出了最后一个筹码的人。
季姜寰没有被打动，脸色变得冷了些，眼神有点沉，安静地看着路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