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依旧是贺知洲做司机,裴纭坐在副驾驶,紧紧攥着黑色文件夹,脑袋别向窗外。
“接下来的几天有什么安排吗?” 贺知洲和他聊闲话。
裴纭想了想说:“倒没什么安排,带珩珩到处逛逛,见见当年的故人。”
言语间丝毫没有归国的打算。纵使早就知道裴纭国外有了稳定的工作、新的家庭,不可能再回到家乡常住,但闻言贺知洲仍然眼神一黯,有些失落。
两条直线相交错开后就失去了再次相遇的可能。
贺知洲点点头:“趁孩子年纪还小,多走走看看也是好的,等他长大就没时间了。”
成年后的子女有了独立的思想,自由的人格,社会关系和责任缠身,陪伴父母的时间也因此缩短,连一家人共同出门旅游都成了奢侈。
“说得也是。” 裴纭大抵是想起裴珩的某些趣事,露出温暖的笑:“有时会苦恼他太过幼小,有时也会暗自希冀,他能这样黏我的时间再长一些。”
贺知洲侧头,恰好撞上他的笑,嘴角挂着两个酒窝,似乎盛下了一切和快乐美好有关的物事。
三年前的裴纭很少在他面前笑得这么开心。他大多时候的相处都是惴惴不安、如履薄冰的,不怎么对他说自己的实际感受,连约会都有些拘束局促。
贺知洲突然想,如果他能一直这么笑着,也挺好的。
车子驶近居民楼,裴纭道:“就停这吧,里面不好停车。”
贺知洲应是,依言靠边停了车。
裴纭下车,隔着车窗玻璃朝他挥手告别。
“你先回去吧,我等会在老师那儿坐一会。” 裴纭说,因为带着裴珩不方便,他出发前托老师许临曳照顾孩子。
贺知洲点头:“好。” 嘴上应好,但他没有立刻走,双手搭在方向盘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背影。
那背影慢悠悠往远处晃荡去,愈来愈远,愈来愈小。
过了半晌,贺知洲看到裴纭的背影突然顿住,脑袋别向斜前方,不再动了。
贺知洲眯起眼,按耐住下车的欲望,探到放杂物的小屉里取出一包烟和打火机,牙齿咬住软头,虚拢着火光点燃。
这些年他抽烟的频率比当年凶了些,烦心或是踌躇时点一根烟成了习惯。
前些年他不怎么抽烟,觉得烟味催得他昏昏欲睡,后来才咂摸出尼古丁的好——不是令人昏昏欲睡,而是飘飘欲仙,仿佛在烟雾缭绕中能暂时忘却一切忧扰。
一根烟燃尽,裴纭还怔愣在原地。
贺知洲摁熄烟头,打开最大功率的车内排气按钮,打开车门下车,远远喊他。
裴纭没回头。
贺知洲便又叫:“纭纭。”
这次裴纭回头了。
*
他起先以为是自己幻听,大脑又出些故障,调回多年前的记忆。裴纭转过身来瞥见贺知洲认真看着他的身影时,才意识到对方确实叫了自己的昵称。
这个称呼太熟悉,如影随形地缠绕着他们的三年婚姻,有段时间,裴纭甚至比自己的本名还要耳熟这个昵称。
裴纭转过头,贺知洲却不说话了。
为了打破胶着的沉默,裴纭轻咳一声,气息不稳地说:“我先上去了,你也快去忙自己的事吧,这些天麻烦你了。”
“你怎么了?” 贺知洲径自问道,黑沉的瞳孔直直映出裴纭的惊惶神色。
裴纭故作平静,却让隐隐一丝狐疑露了马脚。
“刚刚看到了什么?” 贺知洲闲聊似的问他,语气温和,好像他只是随口一问,并不在乎问题的答案。
“没什么。” 裴纭收敛神思,笑得勉强:“刚刚看错了人,真的不用管我了,我先上去接珩珩了。”
裴纭想糊弄过去,贺知洲却不依不饶,往日他作风知进退识大体,与现在大相径庭:“和我说吧,或许我能帮你。”
“我说了不用。” 裴纭冷了脸,懒得再虚以委蛇,“贺知洲,我不知道你受了什么刺激,但请不要再做这些引人误会的事可以吗?我们早就没关系了,你把我当陌生人看就好,我也已经不是你的责任了。”
陌生人,一个擦肩而过,却不会引起任何一方驻足顿首的陌生人。
贺知洲之前的行径不算过线,裴纭一番话却是要彻底撇清关系,毫不留情面。
他是抱着撕破脸的目的说的。
拖泥带水倒不如快刀斩乱麻,过去那些情思早该在三年前断干净,曾有过肉体纠缠、法律认定的两个人,再次相遇时不可能风平浪静。
他们之间是暗波汹涌的海平面,哪怕是经验丰富的舵手,稍有不慎也会葬身海底。
裴纭早就挣出这片婚姻的泥潭了,贺知洲不爱他,他更没必要自作多情跳回去。
“我知道。” 贺知洲缓声道,并没有因为裴纭一席话脸红生气:“我们早就断的干干净净,只是我仍然有义务照顾你——起码在这段时间,我必须尽到招待之谊。”
“......抱歉,刚刚失态了。” 冲脑的热血慢慢退去,裴纭低下头冷静一会,长呼口气,说:“总之我没看到什么,只是停下来看看老师家附近的景物。真的不聊了,我和珩珩约好了这个时间要来接他,没守时他估计又要闹。”
面对旧日情人的询问,他依然选择逃。
至小到大,无数的惨痛教训磨去了裴纭直面困难的勇气,逃避虽可耻但有用,他又逃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