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临渊【完结番外】>第72章 人生信条

  这世上,有人生来,注定就是不同的。

  这世界就是弱肉强食的猎场,而玉临渊生来是最低等的存在。谁都可以在她身上咬一口,撕下一块血肉,或许还要踩一脚,然后餍足又得意地离去。

  她在黑暗中舔舐伤口,冷眼旁观,默默地去学会该如何承受,如何蓄力,如何反击。

  世界并非善意,也并非恶意,她只是恰好生为最低等的卑弱生灵。她承受着被欺凌碾压的生活,渴望着成为强大的存在,去为所欲为,凌虐践踏一切。

  她的出生,并不是个好兆头。

  那天下着很大的雨,乌云密布,暴雨倾盆,在呱呱坠地后,接生的产婆告诉生下她的绝色名妓,她赌输了。

  “是个女孩,林家不缺女儿,只缺儿子,真是晦气。”

  这是接生婆在看清名妓后惨白而后悔的脸色后,悄悄说出的一句埋怨。这个曾经名动一方的绝色名妓如今已容颜老去,年华不复,所以趁着她尚能生育,孤注一掷,放手一搏,怀上了当地富裕一方的林家家主的种。

  可惜了,等到出生,才发现是个女孩。为了飞上枝头变凤凰,这个风流场的名妓以高龄之身冒险生育,身材走了样,结果却又输在生了个女儿。

  历来只听带回私生子,何曾听闻找寻私生女?

  从此之后,名妓再不能借着风韵犹存的美貌对恩客挑挑拣拣,只能接那些自己以前看都不会看的平常客,她的心中充满了恨意,立刻吩咐把这个孽种丢出去喂狗。

  她刚出生,就被扔进后面的狗圈。这里驯养了一条名贵的白毛犬,是达官贵人们最喜欢观赏把玩的品种。

  裹着一身血腥气的婴孩丢进去,再乖顺的名犬也知道这是它的口粮。

  但这条名犬刚生下了一窝崽,它没有吃掉玉临渊,而是把她叼回去,当做了自己的孩子,跟一圈小狗崽们一起喂养抚育。

  她没有感受过任何来自人的温暖。

  她在狗圈里跟着这条类似于她母亲一样的名犬一起生活,吃着喂狗的残羹冷炙,有时候还有鲜血淋漓的动物血肉,喝着雨水,直到四岁的时候,才有人在抓狗的时候,发现了她。

  抚养她的名犬年纪太大,苍老衰弱,开始掉毛,他们抓住它,要杀了它吃肉。

  在发现她之后,他们对了对玉临渊的年纪,发现是这个名妓生下了这个孩子,将她押着送回了金玉富丽华美的花楼上。

  这个名妓刚接完客,衣衫不整地躺在床榻上,看见她之后,顺手抄起一杯滚烫的开水,迎面泼在她的头上。

  “下贱种,你是来讨债的吧?”

  她伸出手臂下意识去挡,手臂上皮开肉绽,一大片被烫得绯红的水泡。她被狗抚育着长大,话也不会说,种种行径都不像人,哭起来的时候像极了一条茍延残喘的病狗。

  疼痛中她的哭声取悦了这个名妓,她面露厌恶却又十分愉悦地说道:“像条狗一样,留着还可以解个闷。”

  老鸨看出来她是个美人胚子,即使年纪还小,营养不良,瘦弱又单薄,但以后长大了必然会成为花楼里的招牌。

  她提醒这年华不复的名妓,得留着这孩子一条命,日后好靠她长大了接客做摇钱树,为她年老之后赚上一份优渥的生活。

  所以对她的折磨,常常都会避开她的脸。在这个作为生母的带头欺凌和折辱下,她很快就成为了整个青楼里人人可欺的出气筒。

  名妓递给她一碗饭,让她吃下去。

  饭里搀着会使人咽喉肿痛的毒树刺,她吃下去之后,一路火烧火燎地烫进胃里,痛得说不出话,名妓看着她冷汗涔涔的脸,充满恶意地拍着手,好似观赏她的痛苦就是她对自身困境唯一的发泄。

  她怨毒又快活地说道:“林家那个贱东西不让我过门,我就在这里折磨流着他血的贱种,让他也不好过!”

  诸如种种,数不胜数。

  除去在狗圈里呆着的四年,她在这里过了充满了折磨的六年,她躲躲藏藏,不会说话,像个哑巴一样,总是浑身带着伤,除了一张脸尚且能瞧一瞧,浑身再找不出一块好。

  期间,跟她一起长大的小狗成为了青楼里又备受大家宠爱的名犬,但到了年纪后,它再次像它的母亲一样,被人绑在后院院子里杀死。

  她挤在来这里看热闹的人群里。

  花楼里的姑娘们没见过这种血腥场面,像是看什么稀奇似得围在那里,狗在哀求,狗在哀嚎,狗在朝人群不解地摇尾巴。

  玉临渊站在人群里,她跟那条狗一样不解,她想问为什么所有人都这样无动于衷,眼睁睁地看着曾经十分受宠爱的小狗被绑在椅子上即将被杀死,却没有丝毫动容。

  但她许久没说过话,言辞生涩,声音太小,被淹没在叽叽喳喳的热闹喧闹声中,没有任何人听到她,没有任何人回答她。

  有个姑娘摇着扇子,发出高高在上的怜悯声:“真可怜,下辈子投胎转生做个人就好了,这世上弱肉强食,谁让你偏偏是条狗呢?”

  谁让你生来是条狗呢?

  这个世界是弱肉强食的。

  强者欺凌,杀死,蹂躏弱者,是理所当然的。

  在她十岁后,林家家主派人接回了她和那个名妓。

  她被带回林家,没见过她传闻中的父亲,没过上临行前所有姑娘们都朝她既是嫉恨又是不甘地称之为“从烂泥里翻身后清白享福”的生活,只见到两个神色厌恶的粗布仆役,一间漆黑的房间,一个粗糙的铁笼子,一枚抽血的针管。

  她朝为她戴上镣铐的陌生仆役问,能不能不要把她关在笼子里,她可以很听话地被人抽血,她只想看看外面的风景,有在太阳下走一走的自由。

  她生在这世间,拥有的已经少之又少,为何又要夺走这所剩无几的自由。

  那个仆役根本没回答她,尽管她已经小声地询问过两遍,人微言轻,莫过于此。

  他将冰冷的镣铐粗暴地戴在她的手脚上,戴在她的脖子上,将她锁起来,像是一条听话还要被拴上链条的狗,像是案板上任由人宰割的鱼肉。

  另一个仆役在旁边看着,忽然之间,他走上来,莫名其妙地伸手,重重打了她一耳光。

  其实她挨过不少耳光,这一下根本无关痛痒。但这一下似乎在某种程度上打醒了她,她被打偏过脸,转回头来,露出了震惊而茫然的目光,看着这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为什么要给她一个耳光呢?

  ——明明无冤无仇,无缘无故。

  正在给她戴镣铐的仆役被这一耳光的声响所惊,也转过头,有些弄不明白地看向他,问他道:“你打她做什么?”

  那个给了她一耳光的仆役收回手,无所谓地说道:“今天心情不好,打了就打了呗,反正打了她也没什么。”

  给她戴镣铐的仆役一时间找不出任何反驳的话,甚至没有反驳的理由,他套好镣铐,哦了一声,说道:“下次打的时候你先知会一声,吓我一跳呢。”

  ——他可以随时给她一耳光,不需要任何理由,不用付出任何代价,所以何乐而不为呢?

  只是因为他强,只是因为她弱,因为他没有镣铐加身,而她是无力反击的阶下囚。

  原来强者可以随心所欲。弱者注定要承受,注定要受到摧残和折磨。

  没有人教过她要如何为人处世,是无数件这样带着恶意却又随性而为的小事,一点一滴教会了她该如何与这个世界相处。

  在她过去的十五年里,无论何时何地,她从未体会过一分人所带来的温暖。强者践踏蹂躏,弱者逆来顺受,这是这个世界唯一教会她的法则,这是她唯一的行动准则。

  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江山如画,水光天色,她曾经小心翼翼在书中用指腹描绘过的美景和风光,变成了脑海里被遗忘的词汇,都在那四年的黑暗中渐渐褪去。

  为了怕她绝食,怕她自尽,他们甚至给她喂了神志不清的药,让她像个真正的狗一样浑浑噩噩不自知。

  要逼疯一个人,只需要让她置身黑暗,再给她一面小小的窗口,一日复一日地看着那扇巴掌大的窗。

  但她没疯,她只是过于清醒。

  折磨和痛苦是否就是生活的全部,爱与恨又有什么区别。她并不恨林家的人,也不恨那一个巴掌,这只是生活中的一部分,这只是他们在言传身教,一天天,一点一滴教会她存活之道。

  世界教她的法则就是如此,谁让她脆弱卑渺至此,只能逆来顺受,比她强的人可以肆意凌辱她,折磨她。

  因为只是他想,因为即使对她犯下罪行,给予她伤痛,也没什么。

  没有体会过任何的善,她只承受了世界的恶。

  在她尚未明白什么是享受幸福的时候,她已经先学会了忍受痛苦。

  在她这十五年里,她只是专注地,认真的,好奇地去学会,去观察,去理解这个世界的生存方式。

  她有无比强烈的生存意志,弱肉强食,她认可,明白,学会,并且深深地烙印在脑海里。

  好像世上所有的折磨都是为她量身定制,所有的非难都只叫她学会一个道理。

  成为强者,然后随心所欲,无论是践踏他人也好,凌虐弱者也好,毁灭世间一切也好,都是合理的,正确的,理所当然的。

  但凡她失去的,她要加倍,加倍,加倍地从世间众生那里掠夺回来。

  ——在林百尺来到这狭窄沉闷的黑暗房间里的时候,她窥见了他背后的天光。

  她蛰伏了好久好久,终于等到这药再不能彻底使她失去神智。

  拔掉牙齿算什么?

  奄奄一息算什么?

  她给那个从未见过面的父亲换了四年的血,她在给林百尺当狗的时候,就已经悄无声息地记下了所有房舍的路径。

  毕竟林百尺是那么的喜欢炫耀她这生得美貌动人的新宠名犬,总要牵着她在所有路径上向人显摆她的存在。

  被拔掉牙齿那天夜里,她特意装作呕血的样子,去放松别人的警惕。如她所想,没有人给她上镣铐,他们怕她死了,再找不到可以给林家家主换药的活血库。

  在傍晚时分,她潜出去,把所有能找到的毒药都全都倒进了井水里,关起门来,然后在柴火堆放了一把大火。

  没有人伤害过她的性命,她所经历的一切,只是承受了在世人看来,不过是些恶劣的捉弄和行为,单拎出来说,没有哪一件事,值得以性命去作赔。

  打她一个耳光的人从没想过会因为一个耳光丢掉性命,泼她开水的名妓也没想过会因为这一杯开水而死。

  只是这数不清的恶劣行为,却组成了她完整的人生。她是罪孽的泥沼中用鲜血浇灌后开出来的致命花朵,妖冶而剧毒。

  弱肉强食,而她有了毒药,有了火把,佯装乖巧的狗就会立刻露出属于狼的森森獠牙,迫不及待地咬开兔子的脖颈,品尝血肉的滋味。

  做完这些,她拍了拍手,没有回头,迎着晨曦破晓的天穹,走向了未知的人生。

  第一次见到元浅月的时候,是在入门大殿上。

  她超凡脱俗,纤细挺拔,站在白玉石阶上,温婉端庄的脸上是不染红尘的飘渺神情,嘴角含着一分戏虐和散漫,漫不经心地撞进玉临渊的视线里。

  这是玉临渊此生第一次与一个高高在上的圣人对视。

  端凝柔美的元浅月高居神坛,她冰清玉洁,她远离红尘纷争,站在这高高冰冷的白玉石殿前,俯瞰自己这污泥肮脏中爬出来的卑贱蝼蚁,只一眼就立刻挪开了目光。

  在目光交汇的那一剎那,玉临渊的心填满了愤怒和渴望,血液沸腾起来,连灵魂都发出了尖啸。

  凭什么她要那样高高在上,凭什么她可以清冷高傲,凭什么她可以干干净净。

  她在深渊之下的黑暗中蛰伏,凝望,仰视,贪婪,渴求。

  等待着那合适的时间,等待着攀爬上深渊,将这圣人拉入黑暗之中,叫她与自己永世在罪孽中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