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周雪漂亮的脸上显露出极为担忧的神色,她低声道了声“是”便不愿再出声。
杨夫人借着这个话题又多说了两句,见杨周雪神色始终是恹恹,只当是我也在这里,她不方便多说什么的缘故,便道:“谢明月,你还有什么事吗?”
我微微一愣,抬起头迎上杨夫人探寻又渴望的神色,她的意思太过明确,以至于杨周雪都皱着眉看过去——她却恍若未觉,只是盯着我。
我心里泛起了苦涩。
明明早就不抱希望了,但是被这样太过明显的排外,其实还是格外难受。
杨周雪道:“母亲。”
她加重了语气。
杨夫人可以说是执着地盯着我。
于是我顺着她的意思站起来:“我有些乏了,先回行春居了——就辛苦你陪母亲聊天了。”
“不辛苦。”杨周雪直勾勾地望着我,似乎想用无声的眼神挽留我。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暗道何必再在这里待下去自取其辱,便将她留在原地,自己出去了。
贮禾见我出来,便道:“大小姐是要去行春居吗?”
我点点头,见她作势要跟上来,忙道:“我认得路,你在这里候着吧,母亲可离不开你。”
贮禾嘴角的笑让人捉摸不透,她指了指两个站得笔直的小丫鬟:“翠桃和碧竹两个都在呢,这两个又是机灵性子,奴婢不在宜园时,夫人有事吩咐她们去做就行。”
我无奈:“那你跟着我干嘛呢?”
翠桃和碧竹听贮禾喊她们的名字,转身对我行了礼:“问大小姐安。”
我挥挥手示意他们起来。
贮禾向前一步:“大小姐不想看看华风院修缮的如何了么?”
我一愣。
贮禾不提,我都要忘记我还有这么一个院子了。
她见我露出犹豫的表情,神色略微松动,便是明白了:“奴婢有空,能带大小姐去看看。”
我便跟着她去了。
也是在路上,我看着偶尔来去的几个婢女和小厮身上的新衣服,还有几个面生的脸庞,突然就不那么期待华风院了。
华风院修缮的位置离行春居要远的多,位置也更偏一些,高墙上斑斑驳驳,堆积的雪早已失去了一开始的洁白。
贮禾将我带到华风院门口,我站在还不曾上漆的门前往里面张望,因为到了春节,所以雇来修缮房屋的都在结了工钱后遣散回家。我看到已经初见雏形的房间,青瓦低檐,零零散散的木材堆积在地上,没人打理而落了层很薄的雪,将化未化的模样。不知什么时候搬运过来的假山屹立在角落里,我眼尖地瞥见上面的雪已经凝成了冰,落在上面的枯枝张扬地伸出枝丫。
“这便是大小姐要住的华风院了,”贮禾道,我没回头,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神色,只听出她的语气带着点轻松快意,“可还喜欢?”
我点点头。
可我一想到在这里就很难和杨周雪见面、甚至可能因此渐行渐远,突然又觉得没那么喜欢了。
真是奇怪。
贮禾将我带过来,好像真的只是让我看一眼华风院一样。
我想不明白贮禾为什么这么好心,她不是一贯不喜欢我吗?
但是我知道从贮禾嘴里也问不出答案。
我回到行春居的时候,杨周雪还没有回来,我不知道杨夫人要将她在宜园留多久,横竖在行春居里也没什么事做,我干脆自己跟自己博弈起来。
杨周雪教过我几次,我虽说不算很擅长,却也颇有些得心应手。
我将黑子下到最旁边的地方,正想着下一步白子该放在哪里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黑子下错地方了。”
我一回头,杨周雪站在我身后,嘴角一勾,朝我笑了起来。
她走路轻手轻脚的,我又沉迷于棋局没有注意,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我匆匆将白子放回去,把黑子放在她指出的那个地方后,便问道:“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没多久,见你自己跟自己下棋,看着有意思,我便看了一会儿。”杨周雪道,她在一旁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我看着她捧着茶轻轻喝了一口,不知是不是因为茶水滚烫,她又将杯子放了下来。
“你直接回的行春居?”
“不是,”我实话实说,“挺奇怪的,贮禾问我想不想去华风院,我被她说动了,便去看了一眼。
我想问杨周雪是不是同样认为贮禾的举动奇怪,一抬头却看到杨周雪的眼睛里弥漫上了笑意,怎么看都格外欢喜的模样。
“你笑什么?”我只觉得她的态度莫名其妙,“你很想我搬过去住?”
杨周雪脸上的笑容就淡了下去。
她看着我,我亦看着她,只听她道:“若是你这一辈子都只住在行春居,不出门也不跟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有来往……若是能这样就好了。”
“痴心妄想。”我冷笑一声。
杨周雪蓦地收了声,大概也发现自己说出口的话太傻了,她便道:“你走了后,母亲问我对北陵太子快马加鞭进京有什么看法。”
她没等我回答,先道:“她觉得我兴致不高是因为你在场呢,但其实我只是厌倦了在春节的时候还要去推敲不同的人的一举一动的感觉。”
“我知道。”
杨周雪的眼睛微微一亮,她看向我,神色极为明亮:“你知道我是这么想的?”
我心想你之前还在我面前抱怨过,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可杨周雪的神情就好像我的一句无心之言让她多么高兴一样,我就哽了哽,只是点头。
“我猜北陵太子这么早过来,不是跟被太子抓住的北陵奸细有关系,就是想早些过来商议纳贡一事。”
“皇上会降低纳贡的要求吗?”
”怎么可能。”杨周雪要端起了杯子,喝了口茶,她道,“只有要求北陵纳贡的数量多、质量高,才能让北陵没有余钱去招募士兵训练军队,也就没钱发更多的军饷,这样才能保证北陵的军力比不上大夏,也就无法为了土地和钱财去侵犯大夏的疆土。”
她沉吟了一会儿,又道:“所幸皇上将长公主嫁到东泽和亲,东泽有长公主坐镇,又和大夏有通商贸易,就不怕北陵与东泽联手了。”
东泽和北陵是两个极端。
东泽虽带着个“东”,却位于大夏的南端,那里沙漠广布,冬季不下雪,夏时少雨,闷而热的风从沙漠的这头吹到了那头,沙丘和戈壁是最常见的景色。我曾听夫子说过,东泽的东边有一大片绿洲,这边是“东泽”之名的来源。
可是我想到远嫁东泽的长公主,她所见到的人、所接触的食物、所见识的风景、所拥有的地域都和大夏截然不同,而她在沙漠上最高的宫殿里远眺大夏,看到的究竟是记忆里的家乡,还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楼?
杨周雪没让我陷入思考太久,她伸手碰了一下我的手背:“你在想什么呢?”
“想长公主。”
“你又没跟她见过面,有什么好想的。”
她这话一说,我突然来了兴趣:“那你见过长公主吗?”
杨周雪犹豫了一下:“见过。”
她见我一脸好奇,便告诉我:“长公主生的和九公主不像。我只记得她端坐在座位上,很温柔地对着我笑了笑,倒是颇有些端庄大气的模样,也许就是这个原因,才让皇上选择要她和亲东泽吧。”
“今年春节,东泽会派使者来大夏吗?”
“会。”杨周雪点头,她又道,“只不过东泽京城离那片绿洲最近,又不太习惯大夏的气候,因此纵使十二月出发,到大夏也要有一段时日。”
东泽对大夏的威胁远远不及北陵,因此我也只是听杨周雪这么一说,并没有将其放在心上。
杨周雪凝视着我,突然问道:“你喜欢华风院吗?”
我想了一下,没有摇头亦没有点头,而是道:“我想象不出来自己一个人住在那里会是什么感受。”
杨周雪笑道:“怎么会是你一个人?贮禾跟我说,翠桃和碧竹都是你的。”
我想到那两个看到我就行礼的小丫鬟,又看到杨周雪嘴角的笑容,不知怎么的,本就不太多的兴趣已经褪的七七八八了,我道:“在我还没搬到华风院之前,那两个小丫鬟还称不上是我的。”
杨周雪不知是从我的嘴气里听出了什么,她殷切地道:“你是不是舍不得丢下我一个人住在行春居?”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可能在和杨周雪相处的这十来天里,我已经习惯了身边有她的存在,她是我名义上的妹妹,可当我窥见她内心一角时,又觉得我和她所追求的并非南辕北辙,而是殊途同归。
杨周雪还在看我,我刚刚明白过来的认知让我后知后觉地感觉不好意思起来。
于是我偏过头,佯装镇定地去拿了杯茶,喝了一口:“你想的还挺好。”
杨周雪古怪地看着我:“谢明月?”
“嗯?”
她不知是在忍笑还是在生气,抿直了嘴,可眼睛落在了我掌心的杯子上:“这是我的杯子——茶我都没喝两口呢。”
我看了一眼手里的杯子,再看看终于憋不住、笑起来的杨周雪,一下就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