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这样和杨周雪消磨了一天的时光。
她在棋盘上落下了黑子,不等我想出对策,便道:“别下了。”
我疑惑地看向她。
杨周雪的表情很平静,就好像被步步紧逼到绝境的不是她而是我:“你不累吗?”
我摇摇头,还在想该下哪里,我们俩都心知肚明她即将满盘皆输的结局,只不过她不肯承认,而我又不开口,于是对着棋盘相对无言。
“谢明月,”杨周雪这回叫我名字的语气多了点仓皇,“别下了。”
于是我和她对视。
杨周雪的表情和她第一次听我弹琴时一样,过分平静中带着浪潮一样波涛汹涌的疯狂,她不主动展现出来,我就当自己没看到。
“那你把棋收起来吧。”
杨周雪一边将棋盘上的黑子一颗颗地拣起来收进盒子里,一边道:“倘若哪天你和其他人对弈,没必要这么锋芒毕露。”
我没反应过来:“什么锋芒毕露?”
“崭露头角只会招来嫉妒和厌恶,你不会不明白,”杨周雪像是努力把话说得熨帖又温和一样,她轻声细语道,“琴棋书画没有你学不会又学不好的,在我面前卖弄自然没什么,如果被其他人记在了心里……”
我打断了她的话:“我还没有学画。”
杨周雪的动作一僵。
我继续道:“也没有人会要求我在大庭广众之下写字弹琴作画下棋,你不用这么担心。”
杨周雪勉力朝我笑笑,可我只觉得这个笑容太假,就像生搬硬套地画在脸上了一样。
“那你便当我什么都没说吧。”沉默良久后,杨周雪这么说。
我没什么想说的,于是耸耸肩表示自己知道了。
对于杨周雪而言,我在她苦学多年的琴棋书画上展露出来的天分是否给了她威胁呢?
每当我想到杨周雪会嫉妒我这件事时,我一边在心里觉得好笑,一边又不得不承认杨周雪偶尔看过来的眼神的确是艳羡的。
于是我有些无法免俗地顺着杨周雪的角度去思考,如果我们俩没有交换身份,凭借我从杨夫人和杨旻身上继承下来的才华和天赋,又是否会让他们寄予在杨周雪身上的厚望能够实现得更加轻而易举呢?
也许会,也许不会,毕竟我也说不准自己在琴棋书画这四个方面的天赋究竟是跟谢氏待久后的耳濡目染还是被迫接受了杨夫人的天赋传承。
我见杨周雪收拾着棋盘,便继续拿起书看了起来,周围只有棋子相互碰撞发出的声音。
杨周雪不说话。
时间一点点地流逝,当我揉了揉看字都感觉模糊的眼睛,放下书时,发现杨周雪伏在另一边的桌上,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她将一边脸枕在胳膊上,另一边脸则暴露在摇曳的烛光里,燃烧太久而不太明亮的光能够将她脸上的细节照得纤毫毕现。我从她依旧紧皱的眉挪到微微抿住的嘴上,有点惊讶地发现自己总是不由自主地被杨周雪的睡颜吸引。
她的睡颜收敛了锋芒和尖刺,整个人都看上去柔软了起来,只需要一眼就能够让我心软。
这是我异父异母的妹妹,我想,我为什么会盯着她呢?
我轻轻拍了拍杨周雪的肩膀,大夏的冬天过于难熬,不下雪也冷,夜里寒气重,哪怕开了地暖也容易生病,我不想再看到杨周雪发烧,不想再为她熬药,更不想听到照玉用嘲讽的语气在背后对我议论纷纷。
“要睡就去床上睡。”
杨周雪睁开了眼睛,一副没睡醒的模样,我将她拉起来,她就顺势靠在我的肩膀上,任由我无奈地将她整个人扶起来,放倒在床上。
杨周雪将自己缩成一团,拉紧了被子,我正准备继续看书时突然想起来,杨夫人真的一整天都没有来。
她不爱我,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她对杨周雪的利用里是否藏着爱,却又让我找不到答案。
她养了杨周雪十七年,只不过是为了让她成为将军府最尖锐的矛和最坚实的盾;可杨夫人和杨周雪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应该以“母女”相称的两个人。
我的目光落在了那只老虎娃娃上,透过它,我似乎看到幼年的杨周雪,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喜好埋葬在最深处的地方。
这种想法让我有一瞬间心慌意乱起来,干脆蜷起手指,恶狠狠地掐进了皮肉里。
我想,关我什么事。
第二天杨周雪没有发烧,坐上去宫里学堂的马车时,我注意到她一脸疲惫,也许是昨天晚上没有睡好的缘故。
到了学堂里,其他人对我的态度依旧不冷不热,看到杨周雪时反而都凑了上去。
就连总是有眼高于顶的纳兰都没有继续下五子棋,跑过去问候杨周雪。
也许我应该嫉妒、怨恨,明面上或者暗地里指责杨周雪,可事实却是我眼不见心不烦地低下了头,将这件事隔离在我的世界之外。
直到九公主走了进来。
她微微扬着下巴往我这边看,我触碰到她的目光后就匆忙移开了眼。
谁知道娇纵跋扈的九公主要做什么呢?我不在意,只想老老实实地在最后面待着。
夫子来得比平日里要晚一些,大多数姑娘乐得清闲,都在聊天,杨周雪接过九公主递过去的书,随手翻了翻,又还了回去。
“阿雪,”九公主突然提高的声音,我也下意识地看了过去,只见九公主问道,“我找父皇要了一点人参,放在阿容那里了,晚上你离宫的时候带走吧?”
“多谢公主好意,”杨周雪不看我,在学堂里时,如果不是必要情况,她总是不看我,我也已经习惯了,没有放在心上,“人参这种东西价高又难得,我又不是多么难养的身子,就算了吧。”
九公主大概就等着杨周雪这句话,话音刚落,她便笑出了声:“阿雪说得对。”
杨周雪没想到她接话这么快,一怔之下抬头去看站起来的九公主:“你……”
九公主就看向了我,说出口的话格外难听:“毕竟我想要二两人参还得求爷爷告奶奶,父皇肯不肯拿给我都另说,如果给了你,放在行春居里,被不识货的人糟蹋了,那岂不是更可惜?你说呢,谢明月?”
她刻意在“不识货”这三个字上强调了一遍,神色是明晃晃的挑衅,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其他人哄笑起来。
我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却有点好奇杨周雪是什么反应,
理所应当的,杨周雪在所有人第一时间都在哄堂大笑时扭过了头,她不看我,也不看其他人,只是对九公主说:“公主,夫子来了。”
她连一句“别闹了”都不说。
九公主忙坐了下来,其他人也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一瞬间的安静就好像刚才九公主给我的难堪如同过江之鲫,多而随意,并不留下多少深刻的痕迹。
夫子翻开书后,又开始重复几乎要讲烂了的陈词滥调,杨周雪没什么兴趣,我看到她捏着笔的手长长久久地停在原地,大概是在发呆。
杨周雪真的能够考取功名吗?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她要将大把大把的时间用在这上面,甚至在翻看着书页时窗外的雪停了又下,下了又停。
这个时候我又在想自己的未来。
杨夫人说要为我找一门好亲事,那我呢?
我的后半辈子就困在相夫教子的后院中,一生都只能看到飞扬的檐角和那一小片天空。
我也不甘心,我知道。
夫子正在引经据典,而杨周雪早就开始奋笔疾书,一旁的九公主正在发呆,她时不时地看向杨周雪,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我想起了太子,也想到阿容。
我一直没有和杨周雪深入交流过那只老虎娃娃是怎么从阿容手中出现,又被他还回了杨周雪手里。
我总觉得京城像一只张大了嘴的怪兽,我身处其中,能够轻而易举地被它吞噬。
阿容含糊不清的那段时间里,江南总督府里究竟发生过什么,我尚且不知,可他嘴里温暖湿润的江南烟雨,又长久地停留在我的记忆里。
如果有可能,我还是想弄明白阿容是怎么知道那只老虎娃娃是被杨周雪扔掉的,他将它以我之手交付给杨周雪,又是为了什么?
我在迷雾之中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够依靠自己一人。
夫子讲完课就走了,九公主也忘了一开始有关于人参的话题,她拉过杨周雪就开始絮絮叨叨个没完,可我记得原先她都是跟在夫子后面离开学堂的。
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听到杨周雪来了一句“我不需要什么”才知道九公主是在询问杨周雪想要什么生辰礼。
一想到属于我的生辰都成了杨周雪的我就心烦意乱,险些将砚台打翻在地上。
是杨周雪出现在我面前,问我准不准备吃饭。
我不提她的生辰,按照杨周雪的性子也不可能在我面前有意为我添堵,于是这件事被我们俩默契地忽略过去。
“你……”
我想说什么,杨周雪动作很轻地摆摆手,我这才发现九公主站在学堂门口,俯身不知道在跟谁说话。
我没在意,直到一个声音带着恨意响了起来:“贱人!”
是在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