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挂的旧式壁钟“哒哒”走了半圈, 密闭的空间落针可闻。

  顾昭开口时,还是和他平日里一样水波不惊。

  “先起来再说,你无需这样自责。”他还是这样要求。

  “虞洛,”他念到这个名字时顿了一下, 似乎有些不习惯, “虞洛被帝国方面带走, 属于你不能预料的变故。你应该羞愧的, 是你处理事情的动作太慢, 效率太低。如果不是你对帝国太子太过轻视,你就会调动更多的资源参与这次行动。这些年我不在你身边教导你,你还是太骄傲了。”

  顾一源站在顾昭的书桌旁边乖乖听训,他知道顾昭不是那种喜欢借贬低小辈来抬高自己的人, 顾昭如此评价,是因为自己只值得这些评价。

  比如采集虞洛的基因信息时,他手下的人遭到了来自Omega信息协会, 尤其是元老迟意浓的阻拦,当时他就不应该放任手下的人和协会那边来回扯皮, 而是应该派人秘密潜入进去先把东西拿到手再说。

  “二叔,我怀疑虞洛的失踪和迟意浓有关系。他的亲妹妹是帝国太子的外婆,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本以为他这一百多年来为联邦做出了那么多贡献, 心里一定忠于联邦。谁知道他居然帮太子绑架联邦民众, 而且绑架的还是顾晚, 要不要派人整治这个老家伙?”

  “问我?你怕是已经派人去做了吧。”顾昭斜睨他一眼。

  顾一源顿了顿:“我只是想向二叔汇报一下。”

  他确实已经派人去找迟意浓的不痛快了, 只是这个老乌龟精得很,躲在他安保严密的家中不出来, 要出来也是去演讲, 研讨会等公众场合, 简直让人无从下手。

  顾昭长叹:“当初想想怀孕的时候,还是迟老先生跟在她身边照顾。可以说最盼望阿晚平安出生的人,除了我和想想,就是他了。也不知他知不知道,如今他谋算的人,就是那个他曾经倾注百般心血照顾的孩子。”

  顾一源那个时候才七岁,记得叔母身边确实总跟着一个和蔼的老爷爷,叔母让自己叫他迟爷爷。迟爷爷总是千叮咛万嘱咐,让叔母注意这个注意那个,联邦的未来就在她肚子里的这个宝宝身上了。

  当时的顾一源很不屑,虽然他也很期待表弟或者表妹的诞生,一定超级可爱,这样他以后就有小跟屁虫了。但是联邦的未来全靠一个小宝宝?他才不信。

  后来叔母听闻二叔遇险的消息,要去战场追随二叔。迟爷爷极力阻止没有成功,伤心又愤怒地走了。

  再后来,顾一源基本上没有在现实生活中看到过他。

  “那我们就这样放过迟意浓吗?”顾一源不甘心,“如果没有这个老头从中横插一脚,说不定现在顾晚已经和二叔你们一家人团聚了。”

  顾昭:“放过他,当然不可能。他有他的侄孙要照顾,我就没有我的孩子心疼吗?不过,迟意浓活到这个年纪,已经看淡了自己的生死,就算你真的能抓到他折磨他,他也不会在乎。何况,迟意浓毕竟为医学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如果不是这件事,我一直都很敬重他。”

  “二叔的意思是,打击他的痛点?”顾一源有些明白了。

  “你之前抓住的那个太子分.身,不是还吊着一口气吗?让他们这对爷孙两见见面吧。”顾昭冷峻下达命令。

  顾一源眼神坚定,“我知道怎么做了。”

  “还有,营救虞洛,也就是顾晚的事,立刻提上日程。”

  “是,元帅。”

  顾昭走到窗户边,透了一口气。想了想,从抽屉里拿出一根烟点燃。

  曾经的顾昭烟酒不沾,但位于星际裂缝里荒星的那十几年,还是改变了他。在那枯燥无味,生活艰难的日子里,顾昭一边养伤一边照顾沉睡的虞诗想。缺少了妻子精神梳理的他,本就受到重创的精神海,更是每日都处在崩溃的边缘,只有烟草可以暂时麻痹他的神经,让他获得暂时的喘息。

  顾一源静静看着叔父沉郁的身影。

  他小时候其实是二叔和叔母带大的,小时候的二叔话也不多,但身上总有一股锐意,绝对不像现在这样,身上有一种山一样海一样厚重而悲苦的气息。

  偶尔顾一源会觉得这种气息很熟悉,是他有时会在记录片中看到的,受伤的野兽,弃世的猎人。

  但是,不管顾昭变成了什么样,顾一源还是很尊敬他。顾昭在他心里,比那个不着调的,让人厌恶的亲生父亲顾翰,更像是他的父亲。

  二叔,你放心,我一定会把顾晚平安带到你和叔母面前的。

  顾一源在心底暗暗发誓。

  .

  “你们不要再折磨他了,给他个痛快吧。我已经告诉你们那孩子就在迷宫里了,但是迷宫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你们不是不知道希利亚的传闻的,就连帝国的人,也不知道他具体在哪里。”视频通讯里的迟意浓语调悲切。

  老人家把头撇向一边,不去看视频里那几团分离的不成型的肉块,浑浊的泪水从他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之前迟先生不还说仿真人不算人吗?怎么现在又大发慈悲了。”顾一源笑着说,他的轻松在十九的悲惨下显得很残忍,“如果说那位太子殿下对于仿真人的研究中,迟先生没有出力的话,我是不太相信的。”

  “我,我当初帮他的时候,从没有想过这一天。”迟意浓声音颤抖,“那孩子天生是个怪物,我只是想,如果他能有一些分.身,帮他行走在阳光下面,他会不会变得快乐一些。可谁知道……”

  迟意浓说不下去的话,顾一源帮他说完。

  “谁知道,那些分.身,只是他用来谋权夺利的工具。他们继承了他的一部分能力,有了他们,什么样阴私卑鄙的事情,你那位好侄孙,都有可以信任的人去做了。还有什么比完全忠于自己的分身更好的工具可用?”

  “有了他们,太子殿下也就有了更强的行动能力。他甚至利用分身杀了他的所有兄弟姐妹,毒傻了他的亲生父亲,成为帝国的无冕之王……承认吧,你以为的弱小可怜的侄孙,其实是个杀人魔精神病,而你一直在助纣为虐。”

  迟意浓反驳:“他是意清最后的血脉了,我怎么可能放任他不管,任由帝国那些人全部都欺侮他?他只是想反抗而已!”

  迟意清是他最小的妹妹,当年在帝国和联邦一起抵抗星际其他种族的蜜月期,被联邦当做礼物送给帝国的王子做王妃。

  即使星际交通如此发达,迟意清在客死异乡之前,也从来没有获得过回来的权利。

  “那你怎么解释这次的事件,你帮他劫走了顾昭元帅唯一的孩子。虞洛难道也欺侮过他吗?被他这样的怪物绑架,虞洛不知道要遭受什么痛苦!”

  顾一源的声音掷地有声,像无情的审判者,字字句句戳在迟意浓的身上。迟意浓救了一辈子的人,做了一辈子好事,为了侄孙的快乐,却伤害了自己十八年前曾经无微不至保护过的宝宝,他痛苦得喘不过气,身边的医疗机器人连忙给他灌下一堆药片。

  迟意浓缓了过来才说:“他答应过我,不会伤害虞洛。希利亚这个孩子,我相信他,是不会骗我的。但是你说的对,这件事情是我做错了,我太自私,只顾着希利亚不顾其他人。我会尽力弥补。”

  “虞洛……”一阵奇怪的声音插入了两人的谈话,是那几团不明肉块中的一团,十九的发声器官勉强还能发出声音,但是听起来不成调,像是恶鬼的呼唤。

  “虞洛……”十九像是只会说这两个字,一直重复的念着。

  迟意浓不知道代号19和虞洛具体有什么关系,但有一点他知道,是19先认识的虞洛,并且拒绝了把虞洛带给希利亚的命令。希利亚这才找到自己帮忙,让自己把虞洛送到他那里陪伴他一年。

  对于代号19,迟意浓感情复杂。

  理智上他知道19只是个仿真人,根本不算真正的人;感情上19从基因到意识都是由本体塑造的,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他的侄孙,可自己却帮助希利亚抢走了19先认识的朋友……

  “虞洛……”

  也许不仅是朋友。

  “19,你不要强撑了,虞洛不会有事的,你还是走吧。”迟意浓不忍地说。

  也许是听到了“虞洛不会有事的”,十九停下了呼唤。

  顾一源也有些感慨:“你还有意识的话,能不能透露一下迷宫的坐标,毕竟你只是原身的弃子。到这个时候你还喊他名字,虞洛他,对你应该很重要吧。”

  大家都在等他的回复,然而十九像是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过了一会,他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喊了那个重复了很多遍的名字。

  “虞洛……”

  “遇见你,很好……”

  声音破碎不可闻,很快消弭在空气中。

  .

  迷宫。

  “好痛!”虞洛忽然捂住左耳,惊呼一声。一直以来没有动静的黑色耳钉,烫的他耳垂红肿。

  也是同时,虞洛似乎听到了一阵奇怪的电流声,很短促的滋滋乱响,明明没有任何意义,虞洛却不知为何,觉得这呓语一样的怪响,是有人在对他说话。

  虞洛又耐心等了一会,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从耳钉中传过来了。

  受不了高温灼热,虞洛把耳钉取了下来,静静放在手心。

  明明这枚菱形的黑色耳钉,还是和以前一样闪耀而美丽,虞洛却总觉得,它像是失去了从前的色泽。

  一种失落的感觉袭击了他的胸膛,快要把他掏空。

  似乎那个人把这枚耳钉给他之后,他们只通过一次话,那次十九对他说,“我没事,我会打给你。”

  他骗人。

  “喂,你怎么突然不说话?”

  美丽的金发少年凑过来,好奇地观察着手心的耳钉。

  虞洛没理他。

  翡兰迪不服气,“不就一枚破耳钉吗,你不喜欢这个的话我送你新的,这个扔了。”

  翡兰迪拿走了虞洛掌心的耳钉,扔到了床底。

  虞洛静静地看着,没有动。

  翡兰迪本来还以为他要生气,没想到他居然没冲自己发火,有些奇怪地转身。

  翡兰迪忽然有些慌张。

  “喂,你怎么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