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帝是两日后驾崩的,宫变才过去没多久,群臣的心尚悬着,南边真正的战报刚递到郁祐手上。
首战告捷,主帅施巧计,破连舟,深入敌腹,重创匪军。可趁胜追击之时,突起海雾,谢诏与大队失散了。
“启禀殿下,海雾散去之后我军将余下海匪一网打尽,可主帅却不见了踪影。据交战敌船上的船工所说,是……是负伤落入海中。”
“多久了。”
“算是今日,已是第七日。”
独自一人身陷敌军之中,负伤跳海。七日还未寻到,出事的不是主帅,军队早就启程回都了。这时候尸首都要被鱼给吃干净了。
郁祐有些恍惚,他想过自己的死,想过郁暄的死,想过周帝的死,却独独没有想过谢诏会死。
活了两世,他以为自己早就看淡了离别生死。
“殿下您……没事吧。”
郁祐瞧不见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下去吧。”
遵照礼制,国丧二十七日,新君方可即位。东宫那里忙得不可开交,没人顾得上豫亲王接连两日告了假。
小德静候在远处,看郁祐坐在那株光秃秃的梨花树下一坐便是一个时辰,也不敢上前惊扰。
自从谢小将军出事的消息传来,他家殿下便像是丢了魂儿,不哭不闹,旁人遇上听闻此事还要唏嘘感慨痛心疾首一番,他倒是没什么哀色,一切如常。可瞧久了就会发现,那平静的神色之下是失魂落魄与梦寝不忘。
殿下从前不喜欢那支白玉簪子,装在锦盒里头,也不去管。这几日倒是时常拿出来抚弄,却也不见他戴。
郁暄临刑前夜,郁祐去了昭狱大牢。昭狱阴森诡谲如旧,从深处传出的惨叫声、呜咽声都分外熟悉。只不过今世,站在牢房外都是他。
他待得并不久,说完了想说的便走了。第二日行刑时,郁祐没去,听闻那场面极为惨烈,郁暄疯了一般不肯就刑,满嘴胡言乱语。
在郁祐浑浑噩噩了半月后,南边又传来了消息。信送到豫王府时,已是深夜。小德迷迷糊糊被袁管家叫醒,一听是军中来信,蓦的就清醒了。
“殿下!殿下!”小德推开房门,郁祐还在案前批文,见他骤然闯入愣了一下。
“殿下,是谢二公子的信,战报已经送入宫中了,外头都在传呢,谢小将军还活着!好像是被打渔的人家救了,虽然受了些伤,但人找回来了。”
郁祐手中狼毫一凝,墨滴到了纸上,泅开一片。
他拆了信,瞧着落款,确实是谢昀。大概是说,战况顺利,不日便将回尹都。又说寻回了谢诏,伤势并无大碍,叫他不要忧心。又顺带着提了几句宫变的事。
旁的郁祐没怎么瞧进去,只有“景安无恙”四个字映在了眼中。
这便是最好了。
郁祐连夜去了谢府,拜访谢老将军。短短几日,这位铁血将军苍老了许多,连背脊都比从前佝偻了些。他也才收到消息,板正肃然的脸上难得有了喜色。
“见过殿下。”
“老将军折煞郁祐了。”
两人在前厅沏了壶茶,相对而坐。
“夜里收到二公子的信,便想着来看望老将军。深夜叨扰,是本王思虑不周,望老将军不要见怪。”
谢老将军点了点头,而后给他倒了茶,“正好,老夫也有些事想同殿下讲,一直为寻着机会。”
郁祐抬头,仔细听着。
“老夫……要同殿下配个不是。”他说着便要起身行拜礼,被郁祐搀住了。
“老将军何出此言。”
“不瞒殿下,先前,老夫对殿下颇有偏见。以至殿下来商讨设计捉拿逆贼一事时,老夫信不过殿下,若非有陛下圣谕,老夫不会发兵。”
郁祐倒也不在意,自嘲地轻笑了下,“这怪不得老将军,说实话,皇兄命本王辅政时,满朝文武没有几个是服气的。都是从前纨绔浪荡埋下的祸根,不怨旁人。”
谢老将军摇头,“老夫年岁虽大,却还没老眼昏花。除却那些蜚短流长,老夫看得出殿下不是贪恋酒色之人。只是因……”
“只是因为谢小将军,”郁祐替他说了,“您厌恶我纠缠谢诏。”
“是老夫狭隘了。”
郁祐垂了眼,似是淡然地道:“您放心,那都是年少时不懂事,给谢小将军添了许多麻烦,今后不会了。”
老将军眉心一皱,“听殿下的意思,是早就放下了?”
郁祐有些茫然。
只听谢老将军沉沉地叹了一声,无奈道:“可那不肖的混账却是放不下。”
“殿下可知,他临行前对老夫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郁祐敛息屏气,心上一颤。
“他说,若是他得胜归来,叫老夫成全你们。”
“……”
郁祐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什么。
“老夫当时还在气头上,没给他好脸色。等战报传来,说他重伤坠海之时,老夫才然回想起,他们的娘亲离世时拉着老夫的手说,不求三个孩儿建功立业,只愿他们平安喜乐。”
“诏儿与昀儿的大哥,十九岁便战死在了边陲。自那之后,不论盛夏寒冬,他们都剑不离身,枪不离手。白日练,夜里练,尤其是诏儿,那么大点的娃娃硬是练得满手泡。老夫也心疼啊,可再心疼也得逼着他们练。只要战乱未平,谢家儿郎总要上沙场的,若是老夫哪日去了,便没有什么人护着他们了。”
郁祐听得心头一酸,心想着谢诏那有些沉闷的性子怕也是被捂出来的。明明是鲜衣怒马的少年儿郎,偏偏收起了轻狂,不敢放纵。规规矩矩地成了众人眼中的谢三公子。
“可老夫忘了,”老将军深沉的眸光里浮现出哀色,“他们出生之时,老夫在长生灯上所书的是岁岁长安,终年喜乐。”
“我想,二公子和三公子并没有怪老将军,夫人也是一样的。您将他们教养得很好。”
老将军一笑,威严的面孔透出几分慈祥来,“是么”。
郁祐轻点了下头。
“老夫这几日想了许多,人生在世,世事难料,凡事能随心遂意便已是圆满了。诏儿大了,由不得老夫再拘着,他心上有了想护着的人,谁都管不了。”
“殿下,老夫越矩地问一句,若无旁人插手,殿下可愿与他在一处?”
郁祐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谢府出来的,谢老将军点一席话将他问得晕头转向。什么都想不起,什么都顾不上。
如今一切都变了,他与谢诏……又当如何呢?
郁祐摩挲着细腻的白玉簪子,想起谢诏同他讲过的话,谢诏的怀抱,谢诏的亲吻。
谢诏说要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郁祐知道自己没放下,可放不放得下是一回事,能不能在一处又是另一回事。
如此过了半月,终于等到了南征的军队回尹都。郁祐天没亮就醒了,看着桌上的白玉簪子,戴了又摘,摘了又戴。出门时天已经亮了。
晴空正好,没有一丝浮絮,天光渐露。
城门前,豫亲王殿下率领众臣迎接戎行归来的将士。郁祐站在最前面,他着白金朝服,头戴玉冠,丰姿奇秀,神韵独超,给人高贵清华之感。
“殿下,来了。”小德难耐兴奋,低声急道。
郁祐远望去,群马扬起尘土,同离行的那日一样。他莫名地紧张,广袖中的手紧攥着,眼看军队越来越近。
他紧紧盯住了马上那人。
是谢诏,他好好地回来了。
郁祐不自觉上前了两步,他瞧得太过入神,以至于没注意到谢诏身后还跟着一辆马车。
“拜见豫亲王殿下。”谢诏和谢昀翻身下马,朝着郁祐行礼。
“二位将军请起。”郁祐上前扶礼,与谢诏四目相对的刹那后者挪开了目光,不着痕迹地避开了郁祐的手。
郁祐愣了一下,才慢慢收回了手。
谢诏这是……在躲他?
一旁地谢昀皱着眉低了头,欲言又止道样子。
“二位将军辛苦了,先回府歇息吧,兵卒就由李将军领回南北大营。”
“多谢殿下。”谢诏一板一眼地揖礼,丝毫没有要同郁祐多说一句的意思。转身走向那辆马车。
谢昀瞧不下去了,压低了声儿有些不忍地道:“景安他坠海后被渔家救起,我们寻到他时他还昏迷着,醒来后忘记了一些事情。大夫说,应该是在海里头磕碰到了脑袋,过些日子兴许会记起来。”
以后看着他从马车上扶下一名女子,身形娇小,模样清秀俏丽。
“救他的便是那位渔家姑娘,她父母出海捕鱼时都叫海匪杀害了。是她一直照顾着景安,把家里的粮食都拿去换了药。景安见她无依无靠便将她也带来了。”
“小心。”谢诏伸出手借她搭靠。
小渔女朝他笑了下,目光盈盈,很是天真浪漫。
“谢谢阿诏哥哥。”
郁祐像是被定在了原地,迈不动脚,也挪不开目光。他确实是没想到这般的场景。
谢诏将他忘了。
郁祐有些后悔今日戴了那支白玉簪子,太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