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诏一点点凑近,两人的气息越贴越近,在他快要碰上时,鞋底传来湿意。猛然回头,那四方口中的湖水竟然溢了出来,迅速地浸满了地面,大有上涨的势头。
糟了。
湖水漫到了郁祐的屁股下,睡得正香的豫王殿下胯下一凉,倏尔睁了眼,发现在自己还被谢诏搂在怀里。再一看那快要浸没脚踝的水,一颗心被丢进了湖里,凉得彻底。他是被谢诏一把拽起来的。
“陈袖他,是不是……”
“或许人已经救出来了,只是机关也动了。”
谢诏难得对郁祐宽慰道:“别慌”。
如果说方才的湖水还能叫漫延,那么现下这奔涌而出架势只能用漫灌来形容了。小小的四方口,好像随时都会被冲破。
用不着半炷香,整间密室都会被填满,连只老鼠都活不下去。
唯一的生路便是顺着那四方口游出去,可看这架势连靠近都难。
郁祐看向谢诏,他的惊慌没有表现在脸上,只能从那紧闭的唇线瞧出几分端倪。
“咱们还得出去吗?”
“……试一试。”
其实郁祐心里明白这不大可能这机关本就是为了困死闯入者,又怎么可能叫他们轻易地回去。
“要不你先出去吧?我在这儿憋一会儿,你出去了再带人来救我。”
以谢诏的身手,说不定还能出去。带着他这么个拖油瓶,怕是难。
“等水填满了出去会容易些,届时千万抓住我的腰身。”谢诏根本没理会他的提议,拔出了藏在靴里的短刀,因为方才涌入的湖水中裹挟了不少黑影,像是嗅到了血腥味儿,朝着他们扑来。
谢诏把郁祐往后一挡,短刀凌空,利落地将两尾食人鱼劈开了。
“……”郁祐倒吸了一口凉气,贴着墙,睁大眼睛注视着水里的黑影,忽然大喊一声:“小心脚下。”
谢诏拧眉,痛苦在他脸上转瞬即逝,紧接着匕首刺入水中,血在水中晕开。
过了这么许久,又泡了水,他们身上的药粉气味早就散去。加之受了上,那些食人鱼闻见气味便像是疯了一般。
“药粉,快。”
其实不待他说,郁祐救哆哆嗦嗦翻出了拿一小包的药粉。虽然不大够,但两个人分一分抹在要害处,至少能多活一会儿。
“在这儿。”
谢诏一把夺过,将药粉悉数倒入手中。正当郁祐愕然地想着“这斯是要独吞,也太不仗义了”的时候,谢诏先是扯住了他的手腕,然后把药粉全抹在了他身上。
“……你疯啦!”郁祐明白过来,心中愤然盖过惊讶。谢诏这一副“我不要命了,护着你”的架势,让他惶然无措。他可赔不起这谢三公子的性命。
湖水已经漫过了胸口,郁祐被冲得站不稳脚,在水中晃荡。谢诏一面拉着他,一面要对付水里的食人鱼,很是吃力。
“谢诏,你走吧。”
那人不理他,他只好又大声了些:“我说你走啊,我用不着你救,等你出去了就说是豫王殿下是自个儿从容就义,以身筹国。”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谢景安!”
他用力扯了扯紧紧握着他的那只手,“我说……让你不要管我了。”
为什么要管我呢?明明推开我的人是你,希望我消失的人也是你。可三番五次救我的人还是你。郁祐简直要被这个人气死了,谢景安这个煞星,就是老天爷故意降下来克他的。
谢诏微微侧过头,却没有看他,手中的力道不减反增。
“你与其在这说胡话,不如小心脚下的东西,别让我分心。”
湖水没到了脖颈处,谢诏都不得不仰着脖子,回头看郁祐,已经吃了几口水了,垫着脚往上蹿。
“喂!谢景安你,你做什么啊,放我下来。”
只一霎时的功夫,谢诏将短刀衔在嘴里,俯身没入水中,钻到郁祐身下,将他整个人扛在了肩上。
郁祐要被他弄疯了,眼看着鱼群围过来,啃咬谢诏的腿,那刀子就是再锋利,这么多鱼也砍不过来。他也不敢乱动,情急之下,只能将身上沾了药粉的衣裳脱下,裹到谢诏身上。
“穿好。”
“你要是被鱼啃没了,谁带着我出去。”
湖水还在不断地涌入,水面上漂着食人鱼的残肢,将水都染红了。以至于分不清是不是谢诏的腿在流血。
没有人回答他,郁祐低头一看,水已经快要没过谢诏的脑袋了。
他慌忙地想要下来,可下面的人将他拽得死死地。
“谢景安!谢景安你放我下来,谢诏,混蛋!你听到没啊。”
他知道谢诏很厉害,可再厉害也是人,是会被憋死的。
但很快他也说不处话了,水快将整个密室都填满了,水面离顶只有两三寸的距离。墙面被打磨得很光滑,无处可依扶。郁祐吸了口气,潜入水中,谢诏这才松开他。转而将他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胯间,示意郁祐抓住。
血雾在水中弥漫,郁祐甚至看不清他脸,但能感觉到那只手的力道。
密室被彻底填满了,几乎时在片刻间,谢诏趁着暗流平息,奋力向出口游去。
可不出所料,方才他们上来的四方小口,竟一点点合上了。
短刀堪堪嵌入机关的缝隙,谢诏咬紧后牙,发了狠似地撬,石门没有松动的迹象。
郁祐水性不好,方才勉强吸入腹中的一口气已然不大够用了。胸腔憋闷,冰冷刺骨的湖水让他有种钝痛的错觉。好像要被什么东西拉扯撕碎了。
未曾溺过水的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那种濒死挣扎却毫无用处,气息从体内一点点被抽离,凉意浸透身体的感觉。
郁祐死过一次,他还曾嗤笑过杀人不过头点地,那一刀下去,什么都结果了。如今想来,那样的死法真是痛快。
这一回他看清谢诏的脸了,那是痛苦的、愤怒的、向死而生的……鲜活的。
没想到,这辈子会和他死在一块儿。
郁祐闭上了眼,他撑不住了,想要放任湖水灌入他的口鼻。
但手腕上一紧,他被扯了过去。落入一个怀抱,准确地说是钳制,谢诏像是看出了他的意图,眼里似有愤然哀恸闪过。而后,他的后颈被握住了,他被迫与谢诏唇舌相接。
谢诏在给他渡气。
这是郁祐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的,这不是一个吻,没有任何缠绵旖旎,也非情到深处不能自已。但郁祐从种感受到了一些别的什么东西。
为什么呢?罢了,罢了,他不想再计较了。从前的恩也好,怨也好,一并消弭了吧。
郁祐本想着再睁眼会是阴曹地府,他也算熟门熟路,说不定黄泉路上还能何谢诏结个伴去投胎。
结果眼前飘过一青面獠牙的小鬼,瞧见他便破口大骂,郁祐同他理论,他说什么也肯带郁祐走。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听不懂的话,就消失了。
郁祐正琢磨他讲什么呢,耳边的声音却变成了十分熟悉的呜咽。
“殿下啊,天可怜见,我们殿下这都遭的什么罪啊……呜呜,殿下,你要是去了,小德一个人怎么办啊……”
“行了行了,没死也被你哭死了。”
“殿下当然……当然不会有事,你这淫贼休要咒我们殿下!都怪你,若是你动作快些,殿下也不至于吃这么多苦。”
“你当这玄真八卦阵图很好破吗?就是我师傅他老人家亲自来也要花上两三个时辰,我这已是够快了。你瞧瞧,我这胳膊大腿还有伤呢……”
“咳,咳……”
“殿下!”小德蝴蝶似的扑棱到了床边,“殿下你还难不难受啊?快,叫大夫。”
郁祐缓了会儿,大口呼吸着空气,惊叹于自己生命力的顽强。回想起湖中的情景,一把抓住了小德的手,“……谢诏呢?”
小德面露哀怆,有些凄凄然地道:“殿下.......谢小将军他,兵卒下去只捞到了殿下。”
郁祐霎时恍惚起来。
“后来,那淫贼下水将小将军捞了回来。大夫说他伤得可重了,那腿要是不好好静养,兴许就废了。”
“......”郁祐赏了他两个糖炒老栗。
“小德啊,你若再这么说话,回府就扫马粪去吧,一日八回。”
小德捂着额头,眼泪汪汪,“殿下,可疼了。“
郁祐支起身子,望向一旁的陈袖,见他安然无恙松了口气:“人抓住了吗?”
陈袖朝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殿下放心,一切都按照计划行事。密室里的男童都救出来了,一共四百八十二人,已经交由府衙门领去了。殿下安排的那个死士也成功挟持住了冷清秋,里应外合太子殿下带兵围剿了冷府。现下那冷清秋就关在州府大牢里,只是嘴还硬得很,什么都不肯说。”
“人抓住了便好,后边儿可以慢慢审。”
郁祐沉默了片刻,想了想道:“谢诏在何处,本王去看看他。”
怎么着谢诏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了,于情于理都该去瞧一眼不是?
房门被小心地推开又合上,大夫还在屋里,见到郁祐便要起身。后者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他免礼。
榻上的人一动不动地躺着,唇色比郁祐还要苍白,没穿衣裳,身上裹着纱布,盖了层薄被。这是郁祐头一回见到这般虚弱的谢诏。
他晓得战场刀光剑影,血肉横飞,这点儿伤对他来说或许不算什么。可瞧着他双目紧闭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