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起居室桌上, 一灯如豆。
郝玫静静坐在一边,犹如一座雕塑。
她回忆着方才梦中混乱的一幕又一幕,有儿时以为早已经忘却的记忆, 也有出嫁后没放在心上的场景,连贯在一起, 却让她的大脑越来越冷静。
此时甚至可以说, 是她这段时间以来, 心中最为平静的时刻。
自从得知了自家二女儿莫琅当年走失的真相,自从得知了郝家的劣迹斑斑, 自从得知了弟弟一家的罪恶行径, 甚至是郝家家族的由来, 她的心情,从不信到崩溃, 再到绝望悲恸, 如今已经再无一滴泪可以流。
一场大梦, 一场人生。
“阿仁你要记住,郝家终将由你来继承。你的姐姐,愚蠢天真,毫无根骨和悟性, 唯一的用处,就是她还算美丽的皮囊。”
这是她十六还是十七岁时, 在父亲的书房外无意中听到的。当时弟弟脸上对父亲所言的不赞同, 让她心中微暖。
“阿仁你要记住, 为了郝家的未来,你要善于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 你姐夫家中颇有权势,必要时, 可以多走走你姐姐的路子。”
这是她刚出嫁没多久一次回娘家时,在父亲的书房外无意中听到的。当时弟弟脸上对父亲所言的不屑与对自己的自信傲气,让她心中安慰,甚至回家后对丈夫也提了几句弟弟的好话。
“阿仁你要记住,做人不可太坚持原则,一些不必要的清高,根本比不上我们郝家的传承!”
那一次,弟弟和父亲爆发了激烈的冲突,是她刚好回娘家的第二晚,隔日,她回到自己家中,将这事告诉了丈夫,丈夫脸上第一次有了些对她尚且年幼的弟弟的欣赏之色。
“阿仁你要记住,郝家……”
“阿仁……郝家……”
一次又一次的巧合、意外,让她在心里勾勒了一个幻想中的弟弟。
这两人明明都是“高手”,自己一个从未习武的女子站在门外,他们又怎会不知?
以如今眼光去看待,那时候两人的演技堪称拙劣,却把当年的自己,骗得死心塌地,一心相信爱重这个唯一的弟弟。
唯有一次——郝玫想起了梦中最后出现的片段,突然惊起。
“阿仁你要记住,这座地宫,是我们郝家最后退路,中心宫室下的那间暗房,即便是我,也未能进入。祖训有言,那里存放了郝家传承之根本,只有能解开机关进入其中将之取得的郝家子孙,才能真正继承郝家,并发扬光大。阿仁你是我们郝家自祖先之后世代以来最有资质孩子,为父希望你能成为我们郝家的光复之人!”
“另外,这中心宫室旁,也有我们祖辈遗留下的机关,一旦宫室遭到外人入侵,你可借此对敌,若敌人强大,亦可与对方玉石俱焚!你要记住,那里有……”
郝玫确信,这不是她“意外”听到的东西。
那是她父亲去世前,她惊闻噩耗匆匆赶回娘家,冲到父亲卧室门外,却不想听到了这样一段话。
想来当时屋里两人,一个气息虚弱,一个情绪动荡,都没能第一时间发现她。可即便如此,在她敲门进入的时候,这两人一瞬间刺向她的目光,依然让人心底发凉。
只是她的父亲,之后也没有掩饰对她这个女儿的不喜,而她的好弟弟,却立刻换了一张嘴脸,让当时心中悲伤的她,没有多想罢了。
真是将她骗得彻底!
父亲那一句“愚蠢天真”的评语,竟是半点没错。
郝玫想笑,却再牵不起嘴角,想哭,却再流不出泪水。
她只觉周遭越发冰冷,如坠入无底深渊。
直到柔和的灯光,突然倾泻而下,照亮了整间屋室。
“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还是睡不着吗?”丈夫苍老却依然温柔的声音,伴随着他牵起她的手掌里烫到心底的温度,一下子把她拉回了人间。
是了,她不是早已经想明白了么!郝家,算什么家呢?郝家那一起子败类,又算什么亲人呢?
身边这个人,还有他们的子孙们,才是她的家人,才是她心中所爱!
“来来来,老头子陪陪你,都和你说了多少遍啦,别多想啦!老太婆年纪都一把了,放宽宽心——!不然皱纹又该多啦——哎呦!”
郝玫狠揍了一下嘴欠的丈夫,打断了这老不正经,却是立刻正了脸色,道:“你之前说小洛他们在追捕阿,不,郝仁?追到哪儿了?”
“好像是地下哪里吧,具体他们去的急也没跟我多说,不过你也别太担心,郝仁他如今已是穷途末路,小洛他们,肯定会把他抓回来的。”莫老心中其实也是非常气恨,万万没想到,在他眼里没多大本事,却也可以勉强提携一下妻弟,最终竟是这样一个志大才疏却又心狠手辣的人,逃亡不成,居然还想抓他女儿一家,简直岂有此理!
不过为了不让最近总是情绪激动的老伴儿再激动起来,他可不敢实话实说,只能含糊其辞,想着要怎么把话题转移一下。
却不料他话音刚落,郝玫竟是惊跳起来,牢牢抓住了他的手,道:“快,快!我要跟小洛通电话!我有事要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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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舒接到自家外婆辗转打到容闫手机上的电话时,正心急火燎地往他推算出来的地宫中心位置赶。
季泽孤身深入险地,通了几条消息后就再没了音讯,洛舒实在无法说服自己放心留在原地等待。
前世失去爱人的恐惧让他心中焦灼。
越是等待,越是急躁,越是害怕。
于是,还不等武管委和洛承门后援赶到,他便无法克制地拉着容闫跑路了。
不过在挂断外婆郝玫的来电后,洛舒倒反而镇定了一些。
未知才让人恐惧,如今郝玫告诉了他关于地宫最重要的信息,他的思考能力总算再次上线。
深呼一口气,洛舒告诉自己冷静。
“什么情况?”容闫看洛舒眼神清明了不少,心里也安定了些,便开口询问。
“我也没想到,首都郊外的地下深层,居然有一条可以连通到几百公里外大海的地下暗河。”
“啊!姓郝的还是要逃?”容闫听到这忍不住惊呼一声,联通大海?那郝仁他们该不会是打算往那里逃吧?难不成还能顺河而下逃去大海??
洛舒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作为一个对暗河这种特殊地理环境也同样一知半解的人,他方才听到外婆所言的第一反应也是如此,但之后才明白,这条暗河并非是逃亡用生路,而是杀敌用的死路!
想到当初的好友老赫竟能把终生心血建立在这样环境里,如此精巧,还有这样地势,估计真是费尽心思,把老婆本都掏出来了。
可惜,最终却便宜了恩将仇报、背主反噬的恶人。
“那条暗河通往深海,据说是往地下越走越深,即便是能潜水,郝仁也无法从那里逃走。”
“哦,那就好……”
“但那河里有郝家秘密喂养了好几代鲨鱼。 ”
“什么——?!”不等容闫松口气,竟是被洛舒再放出来的消息惊得喊破了音,“河里怎么会有鲨鱼?!”
“噤声!”洛舒只觉耳膜被刺了刺,刚刚理顺了点的思路又被打断,“我也不清楚河里怎么会有鲨鱼,但想来外婆特意来说,不会有错。之前我总觉得这座地宫虽然机关精巧,路线复杂,却少了点压轴的东西,不是老……不是建造者一贯的风格,现在才都能对上了。”
“你知道这地宫的建造者?”
“嗯,以前研究这方面时候看到过。 ”洛舒回答得心不在焉,就着手机地图和方才自己画下的简图,重新开始推算起来。
见状,容闫大气都不敢出,也不敢再去打扰。
见识过洛舒的“简笔画”,对于他的才能有了新的认知,他如今已经彻底对这“小孩”的能力服气了。
容易摔跤练武半吊子又如何呢?光凭这脑子,就足够珍贵了!
“可惜不清楚这条暗河的详细走势,只能推算大略……”洛舒喃喃道,“整座地宫,其实就是建立在这条暗河之上,并与之相互依傍,而外婆所说的中心宫室之下可以借由暗河毁去的暗室,更应该是直接深入河中的。”
郝家人一直无法进入暗室,连中心宫室都很难去,想来也是当年老赫留了一手的缘故。
而那里所谓的传承的根本——或许是老赫留下的什么资料——洛舒立刻就想到了他、老米还有老赫,当年在边关过冬时,双方歇战,闲来无事,便一时兴起,编纂了几本小册子,里面有不少关于他们对于机关建造、对于武学修习、还有各方各面的见解看法学识等等。
当时编写的有些乱,可没来得及整理,战事又起,且格外惨烈,他们便将这几本小册子给忘了。
没想到老赫竟是还把它们收了起来,想来当时hi准备拿回去重新理顺的。
可惜,后来就没有了后来。
等老赫回家奔丧后再归来战场不久,便去世了,什么话都没能留下。
“那这条暗河有什么用?”容闫的问话打断了洛舒的回忆,也让洛舒更加凝重了脸色。
“这座地宫的中心有一个生死开关,机关一旦打开,可以让暗河水倒灌进整座地宫,包括河里的那些鲨鱼。而郝仁知道唯一的逃生路线。 ”
“……”听上去有点凶残了,敌人被淹死甚至被鲨鱼分食,而后自己顺顺利利甚至镇定从容地逃离,这郝家竟能世代隐藏住这样一座地宫,倒也真是,挺厉害了。
可惜,都没厉害在正道上。
歪门邪道,恶贯满盈,终不会有好结果。
洛舒现在已经知道了暗河的存在,又怎么会让郝仁轻易达到目的。
先给不知能不能收到讯号的季泽发了条消息,洛舒抬头就看到,容闫已经把车停在了目的地。
这座地宫的方位,洛舒基本已经掌握,自然也清楚那条从地宫中心直上地面的逃生路线所在,结合线上地图,轻轻一搜,方位早知道!
想来郝仁若是知道自以为隐秘生路,早就被人看破,表情一定会很精彩。
这是一间看似有些老旧的乡下民居,据说房子主人在城里有地方住,就租给人做了酱油作坊,酱油出厂的会后做做同村的小生意,平日里就一两个工人照看,半夜里更是没有人在的。
洛舒让容闫去把车停到远一些的地方再过来,便独自下了车,走到这座房子的院门口。
细细聆听了一会儿,毫无响动。
“我们怎么进去?”不一会儿容闫走了过来,看看这为了防盗被建造得格外高耸的院墙,有点发愁。
这太高了吧,武林高手也过不了啊。
洛舒对容闫的忧愁毫无所觉,随手掏出一根他用来当暗器的钢针,道:“撬锁啊。”
容闫吃了一惊。
洛舒在他的认识里一直都是个乖娃娃,对武学理论精通,对内力修习擅长也就算了,还精通机关术数,如今怎么居然还会撬锁???
这三观一晚上刷新几次,感觉心好累。
洛舒可不知道老青年容闫丰富内心活动,只一会儿,酱油厂大门便被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凌晨时分,院子里的一个个大缸只能看出黑漆漆的轮廓,隔着院子的几座瓦房的轮廓,与周围不时摇曳的树木一同,更如同张开了大口的怪物,在黑暗中显得尤为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