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年的脆弱只展现在田遥一个人的面前,在他哭过这一场之后,整个人像是把身上最沉的枷锁给卸了下来,整个人都松快不不少。
良叔在打理主院,他没有贸然过来打扰他们。
没一会儿,院子外面就有了嘈杂声,良叔这两年担惊受怕的日子过得太多,一时间还是有些没反应过来,这会儿面上都是警惕。
他走到门口,才发现来的都是从前郁家的家仆,在郁家遭难的时候,他们就被遣散了,有些回了村里种地,有些在城里做苦工,因为冯家人的关系,除了背叛郁家的人,其余心里念着他们家的,都没有过得很好。
听说了郁家沉冤得雪的事情,他们都迫不及待地赶了回来,郁年还在他们就有主心骨,说不定还能继续回来做工。
郁年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这会儿全都添上岁月的沧桑。
他们看着郁年,才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少爷……”
郁年已经不太习惯这样的称呼了,甚至见到他们都有些胆怯。
还是良叔开了口:“感谢大家还念着郁家,如今遇见已经洗脱了罪名,冯家也已经倒台,咱们以后,也能过咱们自己的好日子了。”
良叔这话,他们都看向郁年,郁年朝他们弯下了腰:“感谢大家这么多年对郁家的贡献不离不弃。”
至少在郁家遭难之后,他们家的人都没有落井下石,甚至良叔还说,有两个人是冒着风险,帮着他给爹娘收了尸。
郁年记得他们的恩情。
所以在思考了一会儿之后,郁年带着所有人,包了酒楼,为的就是跟他们做最后的告别。
先前因为错判被充公的家产实际并没有到衙门,而是全都进了冯家人的私库里,在案子结束之后,充公的家产全部兑换成了银票,这会儿都在田遥那里。
良叔不肯跟他们一起去云溪镇,他说他想守着郁家的老宅,他的根在这里。
所以郁年留了一个无亲无故的小厮,让他陪着良叔,拿出了一笔钱,让良叔分给那些因为郁家而过得不算太好的人家,算是郁年给他们的补偿。
一切都安顿打点好了之后,田遥跟郁年就要踏上回程的路了,走之前,两个人又去逛了一圈原仓府城,他们出门在外,总要给在云溪镇的好友带些特产回去的。
田遥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了跟沈桥一样的习惯,喜欢去逛调料的店,郁年都陪着他,只是这里跟西辛府的调料店也一样,没什么特殊的东西。
“以后要是能到处去走走,就能知道别的地方都还有什么新奇的东西了。”田遥从一家调料店里出来,有些遗憾地对郁年说。
“以后总有机会的,等孩子大了,把店交给他,咱们就到处去玩。”郁年跟在田遥的身后,重新走在原仓府的街道上,这会儿看到的东西跟从前看到的好像很不一样了。
从前他从不会去注意什么街上的调料店,不会刻意去看哪里又开了家什么新店会不会对旁边的店有什么影响。
而现在,怀着这样的心情重新去看一条街,会得到很多不一样的心得体会。
他们从调料店出来之后,又去了一些卖特产的地方,这会儿天气还不算太热,吃食也还能存放得住,所以田遥买了好多,打算回去跟沈桥和刘之分享。
他们没再去关注韩尚书到底走没走,郁年只知道他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就意味着他跟那个家族从来都不是一路人。
临走之前他们又约了周老还有良叔一起吃了顿便饭,主要还是想请周老多多照顾一下良叔,良叔的年纪其实比周老要小一些,但因为先前的变故,他整个人身上全是老态,看起来比周老年纪还大一些。
周老自是应了,说日后会常去跟良叔作伴,他现在也不去医馆坐诊,只是有疑难杂症的时候周宣才会向他请教,平日里也就是喝茶听曲儿,也没什么意思。
良叔也笑着说:“我也不打算请人来归置宅子了,我都自己来做,每天一点点的,总能做完的,少爷不用担心我。”
郁年点了点头,他其实还是更想良叔跟着他去云溪镇生活,但转念一想,不知道田遥是不是能习惯家里突然多一个陌生人,毕竟那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家,他总要考虑田遥的感受,所以在良叔说要留在家里的时候,他也没有过多的规劝。
“我这辈子的心愿算是了了。”良叔抹了一把眼泪,他作为郁家的家生子,从小就跟着郁家爹爹郁正宏一起长大,郁正宏念书,他就做书童;郁正宏远行,他也一路作陪。
他们游学到京城,他亲眼看着郁正宏带着一个姑娘私奔回了郁家。老爷夫人气得要命,打郁正宏的时候他也陪着,去拦老爷的鞭子,后来老爷无可奈何,给他们办了婚事,最后待韩樱也如亲生女儿,一家人也是和和美美。
后来老爷夫人去世,郁正宏做了郁家的当家人,他看着郁正宏从原先的少年变得老成,最后又帮着郁正宏教养少爷郁年长大。
他的一辈子都是在郁家过的,老了自然也想守在这里,他看着田遥,觉得少爷的夫郎很好很好,因为他看少爷的眼神,就是以前夫人看郁正宏的眼神是一样的。
周老知道他们还有话要说,吃完之后就告辞了。
良叔喝了点,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他拉着田遥的手,把他的手跟郁年的手叠在一起:“遥哥儿啊,老奴真是,无以为报,谢谢你把少爷照顾得这么好,谢谢你给他治腿。”
田遥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连连说他们都是一家人,不用这么客气。
良叔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其中夹杂着很多郁年小时候的趣事,田遥听得津津有味,过了很久,他们才结了账。
他们离开原仓府之前还有一间更重要的事情,就是要去寺里,把郁年爹娘的骨灰带回来,郁年的意思是,骨灰他们带回去槐岭村,就葬在田遥给他们立的衣冠冢那里,槐岭村山清水秀,那个坟墓的位置站在那里就能看见他们的家,郁年的小爹爹应该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把他们葬在那里,再合适不过了。
再在庙里请大师描金,做一对牌位,让良叔祭拜。
去庙里的路上,三个人都不太轻松,虽然是洗清了冤屈,但到底人都不在了,只有身后名而已。
当时良叔被看得紧,供奉他们都不敢去原仓府香火最旺盛的寺庙,而是一座只有几个小沙弥的破庙,良叔自己要一边乞讨,另外总想着要多给老爷和夫人攒点香火钱。
庙里的几个小沙弥都是瘦瘦小小的,在他们说明了来意之后就去了后面的祠堂把骨灰盒子取了出来。
郁年珍重地接了过来,那个盒子已经有些破旧了,当时的良叔应该也没有办法找到更好的盒子,但上面很干净,一看就是有被细心看顾。
郁年朝他们作揖,后面想了想,又让田遥捐了香火钱,想让他们把寺庙再好好修缮一下,一是感谢他们的照管,二也是为爹娘两个人积德。
回去的路上,田遥赶着马车,郁年抱着盒子跟良叔坐在一起,良叔从郁年的手里接了过来,轻轻地抚摸着盒子顶部,嘴里念叨着:“老爷和夫人,终于能够安息了,我也放心了。”
“良叔,日后有机会,你也来槐岭村住上一段时间吧?”田遥赶着车,又回头跟他们说话,“那山上的野味可多了,我能上山打猎,我还有一手好厨艺呢,还有郁年现在也会做饭啦。”
良叔惊讶了一下:“遥哥儿还会打猎啊?这可不多见。”他又去看郁年的手,“少爷也学会做饭了?”
郁年在旁边笑着:“遥哥儿会的可多了,我会做饭也都是遥哥儿教的。”
良叔垂下眼睛,他自然也能知道,郁年也受了很多苦。
郁年似乎是知道良叔在想什么,他才笑着说:“良叔,我真的没有受什么苦,那个时候冯喆的人把我带到遥哥儿他们那里,我们那会儿就成亲了,成亲之后遥哥儿就处处照顾我,你看,我的腿能好也全都是遥哥儿的功劳,比起你们受的罪,我过的日子已经算是很好了。”
田遥只是沉默着,郁年那个时候过得好吗?也不算好吧,毕竟自己那个时候那么穷,生活也没办法给郁年开得很好,那时候的苦难,没有放过他们任何一个人而已。
好像意识到气氛有些沉重,田遥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说:“等这次回去我就把房子拓宽一些,给您也修一间房,到时候如果我有孩子了,您还得来给我们看孩子呢,我们家中也没有长辈了,我自己可不会带孩子。”
“而且我跟郁年开着店,我俩啥也不懂,当时开店的时候连给客人准备小吃都不知道,您不来看着点放心啊?”
良叔这才惊讶:“怎么会这个都想不到呢?少爷您也不是没看过开店啊?”
郁年只是笑:“那时候忙起来,就全都忘了。”
“我们家里又没个大人的,要不是村长及时来了,我们可能连客人都得罪光了呢。”田遥见良叔喜欢听他说这些,“您跟着爹,一定见识很多的,有什么也能提点我们一下嘛。”
良叔看着田遥,知道他这是帮着郁年在劝自己,但他也能明白自己的身份:“好好,等我打理完家里的老宅,我一定来看看。”
“那就这么说定了啊。”田遥看了一眼郁年,有些自豪地挺起胸。
他们把良叔送回了郁宅,良叔已经在宅子的侧门里搭了一间屋子,这会儿他就住在这里,郁年本想让他住后面的院子里,他却说现在能有这样的住处就已经很好了。
他珍重地把郁年爹娘的牌位摆在了香案上,又上了一炷香,才觉得自己的这颗心是终于踏实了下来。
终于都过去了,终于不用再胆战心惊,不用再背负着罪名。
往后的每一天,都可以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