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系沉默了一会儿，道：“弱水鞭。”
他的声音低沉，仔细分辨还是能听出尾音的声线在发抖。
何霖怔了一下，道：“弱水鞭不是早已失踪了吗？何时现世的？”
潘系冷笑一声，道：“失踪就会有人找到，更何况是弱水鞭这种东西。”
弱水鞭传说是魔王取龙骨于冥界弱水河下淬炼而成，可抽死灵、剥人魂，当初魔王手持弱水鞭，骨鞭须臾几丈长，直抽的人间修士苦不堪言，修为低的当场魂飞魄散，修为高的也不过挣扎几息。
魔王踏人间，狱火万里燃。那一场几乎端了人界所有门派和散修，但弱水鞭极其消耗魔力，最后是四大派当世掌门在魔王魔力还未恢复时耗尽灵力献祭自身合力封住。自那以后人间修仙门派一落千丈，当时的掌门最高修为可达化神期，而现在最高不过金丹后期。
何霖倒是对弱水鞭的威力有所了解，但毕竟没见过这玩意儿，何玲的记忆里也没有，他曾经还以为其实弱水鞭早已同魔王一道被封印了，没想到十几年前这东西就现世了，或许还要更早。
潘系道：“这件事我查了十余年，一直不得真相。直到我坐上这掌门之位，翻看秘辛才知道，恶事上位者做，自有人藏。”
说到这里，他眉目间流露出一丝憎恶之色，语气嘲讽：“弱水鞭十几年前，出现在许有生手里，被我……师尊发现。”
何霖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语气中的懊悔，问道：“潘掌门的师尊？可……”
潘系苦笑：“可世人皆说我早已被师尊赶出师门是吗？是啊，现在我称一声‘师尊’，也无人信我们师徒情深，只当是我豁达大度。”
中年人伤感起来没有氛围可言，何霖没有答话，看他的神情，很明显事实并非如此。
在潘系极力压抑着情绪的叙述中，何霖大致了解了事件的原貌。
柳曾一生都是舍己为人、匡扶大义的正人君子，自然见不得许有生妄图私藏弱水鞭的行为，当即就要求他告知四派，并择日封印那魔王法器。许有生好言好语威逼利诱都劝不动人，最后只能答应，并让柳曾带人前去封印。
哪知等柳曾带着徒弟和弟子门生前去后发现，等到的不是所谓早已商量好的其他三派，而是许有生手下的弱水鞭。他们手中等待封印的是足以以假乱真的赝品。
柳曾收有五徒，那天只有前几天和他闹脾气负气走出的三徒弟躲过了那场劫难。柳曾最后拼尽全力护住的只有大徒弟袁清纱，其他徒弟的魂魄都被抽碎，袁清纱靠着修为勉强撑住，但也是摇摇欲坠，柳曾耗尽修为替袁清纱稳住即将离体的魂魄，又将那些碎魂拼凑完整，最后得到的也只是三个哭嚎悲鸣的死魂和一个昏迷不醒的大徒弟。
柳曾知道，许有生不会放过他们，他传音于至交好友——苍下巅前掌门方哲，方哲赶至想带走他们，可柳曾还惦记着另一个徒儿，最终方哲只带走了袁清纱。
柳曾回到浮海若生，趁着许有生还未赶回宣布三徒弟潘系顽劣不堪、不尊师长，着逐出师门，又自请除名后离开了浮海若生，可他伤势太重，还未来得及再看一眼昏迷不醒的大徒弟便被发现倒在了苍下巅的山门外。
所以他也并不知晓，方哲带袁清纱返回时遇到了许有生，为护袁清纱方哲亦被弱水鞭所伤，虽然稳住了伤势，但依旧伤到了根本，最后早早仙逝。
潘系道：“你师尊为救我师姐而伤，我虽不知你为何会忘记这些事情，但这件事终归是我们欠你的。”
何霖不是真的何玲，但是也很无语：“潘掌门把我关押在这里时，可不像是觉得欠了我的模样。”
潘系虽然有些窘迫，但依旧从容：“你毕竟占的是我师姐的孩子的身体，若你真是夺舍，我可以先杀你再以死谢罪都行，但绝不能放过你。”
何霖蹙眉，都活了几十年的中年人了，怎么感觉比自己还真性情？他在暴露身份时听到潘系说要关押他，但总觉得潘系看向他的目光极其复杂，想不到其中居然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所以袁夫人是因为亲眼目睹了门派后的肮脏和师弟师妹的永不入轮回，才决定不带张烦胜修炼的？”
潘系没有回答，何霖也不追问，换了个问题：“潘掌门特意来告知我这些事情，是打算放了我吗？”
潘系平稳道：“我不能放了你，祥运峰还在。”
何霖明白，又问道：“潘掌门既然查到了这些，应该不打算放过许有生吧？弱水鞭现在何处？”
潘系道：“正是因为不清楚弱水鞭现在何处，我才不能轻举妄动。”
何霖了然，现在根本就是什么都知道但什么都做不了的无力。干脆席地而坐，不再言语，忽觉锁灵环有些松动，诧异抬头。
潘系：“审判在三日后，你安心等着吧。”
潘系刚转身，何霖就叫住了他：“潘掌门，我还想知道，这些事情……顾掌门清楚吗？”
潘系身形一顿，道：“我想是清楚的。”
何霖清楚，依照何玲那个脾气，如果知道了自己师尊是谁所伤，是不可能咽的下这口气的，而顾九乘一定明白，去了也是送死，在实力不够强大到有足够的胜算以前，什么都是徒劳的。
估计是顾九乘拦住了想要寻仇的何玲，最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师父因此仙逝，何玲自此和顾九乘的关系进入冰点。也能解释的清何玲为何一心扑在修炼上，直至走火入魔都不罢休。
何霖越想越心惊，顾九乘在这种情况下第一时间就知道了他不是何玲，居然还能忍他那么久，看顾九乘提起何玲时的状态，显然是对那个师妹心怀愧疚的。到底是什么让自己活了这么久？真的就是全靠命大？
何霖甩了甩头，不再想这些问题，现在最要紧的还是审判怎么办，现在能知道的就是潘系至少不会拿他怎么样了。
何霖微微挣扎了一下，锁灵环被潘系松了不少，但灵力还是无法使用。
后面几日潘系和肖初没有再来，何霖再次看见他们时人已经在审判现场了。在场的只有祥运峰、浮海若生和定旋门的人，苍下巅看来是因为他被连累的很惨。
何霖身上扣着锁灵环被押至一圆台上，四周坐满了修士，他正对面的高台上方坐着三派掌门，此刻均是一脸严峻地盯着他。
正是午时，高悬苍穹的太阳不算炽热，但很耀眼。何霖有一种自己是那即将被斩首的十恶不赦的罪人的错觉。
何霖身前站着身穿曳地金袍、面带金制神佛面具的所谓公判者，上来第一句话是：“何霖，夺舍是上古邪术，你是哪里得来的？”
何霖上半身被扣着锁灵环，从中延伸出四条锁链扣在圆台四方的玉雕圆柱上，以此限制他的行动。
闻言何霖抬眼，语气嘲讽：“我说过，我没有夺舍。”
公判者语气平静，如机械般没有感情平铺直述道：“你这具身体是张烦胜的。”
“是。”
“你是何霖，不是张烦胜。”
“是。”
“你承认夺舍。”
“不认。”
审判公场坐满了人，却是一片死寂，所有人冷冷地看着圆台上的两个人，听着他们一言一语，不予置评。
“为何不认？”
“我不是。”
“如何证明？”
何霖淡淡地看着那张在阳光下金光闪闪的神佛面具，反问道：“你如何证明？”
公判者陷入沉默。
围观的众人终于有了动静，而高台上三个掌门依旧稳如泰山。一阵低声耳语后，忽地一处传来一道声音：“弱水鞭。”
所有人沉默下来，何霖也怔了一下，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但是太远了，人太多，他也分不清是谁说出的这句话。
弱水鞭抽死灵剥人魂。若是活人，便会灵魂震荡几欲脱体；若是死灵，便不会出现与身体分离的现象。夺舍之人通常是已死之人，归属死灵。
何霖长久的无言，不说他已经死了两次，确定以及肯定就是死灵，就算他不是，一个活人被弱水鞭抽一下，即便修为撑住没有魂魄离体，那也是个肉焦骨腐、魂魄震荡、寿元大减的下场。
这种办法测夺舍，就没想过让人活。
众人短暂地沉寂了一下，又开始窃窃私语起来。这时公判者维持着那个不动如山的口吻道：“弱水鞭不知所踪，此法作废。”
何霖看向高台上的许有生，青衣老者面容沉静，捋着花白的胡须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看着一切。目光一转，潘系面色从容，而何霖却清楚地看见橙衣袖袍之下有布料被紧紧抓住时才会出现的褶皱。另一边童献同样沉着地坐着。
公判者的声音再次响起：“何霖，你如何自证并非夺舍？”
何霖站的笔直，看向公判者，眼底逐渐浮现笑意，言语散漫：“三大门派审我，却要一个魔物问我话，要我自证，也是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