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若垂放在桌案上的手微微蜷起,涩声道:“不辛苦,能再见到师尊,弟子们怎么都不辛苦。”

  “为师都看在眼里,何来的不辛苦?”何霖放下卷宗,下意识抬手想摸摸寒若的头,突然又想起来自己如今已经不再是女儿身,于是只搭在桌案的卷宗上。

  “你们三个当师兄师姐的这些年是忙坏了,你倒也狠心,什么事不是从头开始的,怎么能不犯错?你早些让必饿接触这些,也能早些分摊出去一些。”

  寒若苦笑一声,有些无奈:“弟子也想,师弟犯错教就是了。但是您一走,我们怎么都哄不住他,天天动不动就掉眼泪,卷宗看着看着也开始掉眼泪,最后还是要弟子来,还得哄着他……弟子见不得那场面,干脆就不让他来了。”

  何霖垂眸看着桌案,嗓音暗了几分:“这么能哭?”

  寒若似乎又回想起了那个画面,忍不住揉了揉额角:“师弟浑浑噩噩了两三年,我们实在是没办法,最初那几年,都不敢在他面前提您。”

  寒若叹了口气:“师弟以往还嚎着哭,那段时日就一个人安安静静发着呆哭,我们倒宁愿他闹腾一通……后来好了些,大师兄就带他出去走走,日常处理一些请愿都拉着他,慢慢才正常起来。”

  何霖敛着眉眼,沉默了一会儿,叹息道:“对不起啊,让你们扛了这么久。”

  寒若手下一顿,眼眶忽地酸涩起来。这些事情本就是她应该做的,她也从来不觉得有什么辛苦,一切事务处理起来早已驾轻就熟,没有什么扛不扛一说,可偏偏内心突然就翻涌出许多委屈,让她差点没忍住就要落下泪来。

  她暗暗吸了口气,嗓音干哑:“弟子分内之事。”

  何霖看到这个唯一的女徒儿面色微凝,顿了顿,笑道:“为师不知哪儿来的好福气,收了你们几个好徒弟,替为师分担这么多破烂事。晚点让伍武做些好吃的,醉袖危栏还有几壶好酒,为师今日就忍痛都拿出来,犒劳犒劳为师的好徒弟们。”

  说着何霖一脸痛心疾首,似乎极其不忍。

  寒若看向他,想笑,转念又担忧道:“可大师兄的伤……”

  何霖冷笑一声:“他馋着。”

  寒若终于笑出声:“大师兄真委屈。”

  “两码事。”何霖收回放在卷宗上的手,“来日补给他。”

  “你别忙了,给为师腾个地儿,为师想看看落秋舍的近况,等你师兄们回来记得和你二师兄说一声,晚膳就在小厨房用。”

  寒若道:“师尊想了解,弟子和您说来的更快,这些事情弟子来就好。”

  何霖不由她再说,摆摆手就走到了桌案后:“为师今日兴致来了,你还能偷得一会懒,晚点可就别想了。”

  寒若自知拗不过自己师尊,也不再扭捏:“劳师尊费心,弟子告辞。”

  都是些不大不小的事情,批注按照何霖以往的习惯也就只有“可”或“不可”。何霖与寒若的字迹不同,他并未批注,只看过后按类分开放好。

  苍下巅扩收弟子门生,落秋舍也增加了一些人数,寒若在后线处理大小事,伍武就是负责落实的,好在何霖早就安排了其他人分级管理,只要增加的人不是翻倍往上,都是小事。

  最近出去历练的弟子增多,各方传回来的信件也多,才让寒若日日被埋在这桌案后起不得身。

  何霖处理这些一向简洁快速,右手边未处理的卷宗信件越来越少,左手边分类放好的越堆越高,饶是如此,等到有人在偏厅门边叫他时,还是有十几个信件尚未拆开。

  “师尊。”何必饿几步就走到了桌案前,“该用午膳了。”

  通常喊他用膳的都是扶暮雨,或者就干脆直接提了食盒来。何霖又拆了一个信件,头也没抬:“怎么是你?你大师兄呢?”

  何必饿呆了一下,语气有些不自然:“大师兄还在掌门师叔的议事厅。”

  “……”何霖手下一顿,抬头眯起眼睛,“你这假话未免太不顺畅。”

  何必饿只和他对视一瞬,就偏头移开了目光,挠挠后脑勺道:“我哪有。”

  何霖不言,快速扫完手中的信件拍在了左侧的一摞上,起身就走。

  何必饿迅速跟上,刚踏出议事厅就觉得不对劲:“师尊,小厨房在这边。”

  “谁说要去小厨房了?”何霖脚步不停,嗓音微寒,“你大师兄带伤折腾这么几日,今日议事是避不开不得不去,你掌门师叔会如此没有分寸,到现在还留你大师兄在那儿?你拿为师当傻子哄?”

  何必饿心底一惊,哑口无言,忐忑不安地跟在何霖身后。

  走到半路何霖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大师兄现在如何?”

  “……”何必饿张了张嘴,无言。

  何霖一张脸瞬间拉下去,加快了脚步。

  乌泱院的大门“哐”地打开,伍武端着药汤还未进门,见到来人一愣:“师尊?”

  何霖没什么好脾气地应了一声,径直走向伍武身侧的屋子。

  推开门,扶暮雨坐倚在床榻边看书,听见声响抬头看过来,略微讶异:“师尊怎么来了?”

  何霖皱着眉站在门边看了片刻,见人面色无异放心了些,随即不悦道:“没事找事来了。”

  扶暮雨嗓音带笑,温声道:“师尊既来了,坐坐再走吧。”

  何霖有些僵硬地“嗯”了一声,抬脚进门坐在了桌边。

  伍武端着药跟在后面,姗姗来迟的何必饿躲在伍武身后也溜了进来。

  扶暮雨接过汤药一饮而尽,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又将空碗递给了伍武,起身就要走向何霖,被伍武拦住:“大师兄今日还未上药,我给你上了药再走。”

  扶暮雨和声道:“不碍事,晚点也无妨。”

  何霖冷冷开口:“何必饿吞吞吐吐不敢说你怎么样了,现在刚喝了药又不愿上药,是我在这里有什么见不得的么?”

  扶暮雨微怔,道:“没有什么见不得的,弟子不敢让师尊久等。”

  何霖有些烦躁:“我来本就没什么事,有什么等不等的。”

  扶暮雨垂眸,笑道:“好,那弟子先上药。”

  伍武见扶暮雨答应,将空碗放在了桌上去拿药,刚拿了小药罐,却忽地叫道:“糟了,小厨房还煨着汤,我一时着急给忘了。”

  坐在床边已经准备脱衣的扶暮雨抬头刚想说些什么,伍武已经几步跨到何霖身前将药塞进了何霖手中:“劳烦师尊帮大师兄上下药,弟子实在愚笨,怕是罐子都要烧透了。”

  说完也没在意何霖什么表情,火急火燎就出了门,门后早已战战兢兢的何必饿看着匆忙到一点目光也不施舍给他的二师兄,简直快要哭出来,转头就对上了何霖森寒的眼神,浑身一抖打了个寒战:“……师尊。”

  何霖将药放在桌上,正欲开口,外头又传来伍武的声音:“必饿,帮师兄拿一下漏下的药碗!”

  何霖:“……”

  何必饿如蒙大赦,远远“哎”了一声,快手快脚拿了碗就跑。

  人都走了,何霖怒骂出声:“一个两个大喊大叫的,成何体统。”

  扶暮雨轻笑出声,道:“师尊放在那吧,弟子晚些时候自己来。”

  何霖没有好脸色,连着他一起骂:“必饿敢瞒着我,不是你授意的?欺瞒师长,没有规矩。”

  嘴上骂着,何霖还是走过去关了门,又倒了杯温水走向床边:“你们如今胆子越发大了,我的话都是耳旁风,不用听不用记更不会做,逞强胡来倒是无师自通,是几年没气着我了,干脆一朝让我气个够是吗?”

  瓷杯被抬在扶暮雨身前,何霖语气冰冷:“喝水。”

  扶暮雨被说的还没缓过神,面上一呆:“弟子不渴。”

  何霖垂眼看他:“不是不喜欢药味儿?”

  扶暮雨怔了一下,眼底有暖色晕染,接过瓷杯饮下,轻声道:“多谢师尊。”

  何霖鼻间哼了一声,拿过杯子又走向桌边:“衣服脱了,为师帮你上药。”

  扶暮雨顺从脱下,一阵窸窸窣窣,等何霖放下杯子拿了药转身,就见扶暮雨侧坐在床边,发丝被拢在身前,外衫半褪搭在手肘。青年尚未脱下中衣,何霖却脚步一顿,又很快恢复,抬脚走了过去。

  何霖打开了药罐坐在扶暮雨身后,等了半天,不见人有动作,有些不耐地问道:“你不脱下我怎么上药?”

  扶暮雨似乎刚反应过来,低低应了一声才解了中衣的衣带,何霖伸手拉了一下,白净柔滑的中衣顺着青年的肩头滑下,两个人都僵了。

  何霖看着纵横错乱爬满整个背部的面目狰狞的伤痕,瞳孔微缩,一直被压抑着的疼痛似乎也跟着眼前的伤痕一起暴露出来,霎时疼的他面色发白。

  低头沾了药在手上,他的指尖微颤,轻柔地擦过那些伤痕,何霖头皮发麻地看着眼前几乎没有一处好皮的背部,只觉得头脑发昏,以至于没有发现手下的人也僵硬的很。

  沾了药膏的指尖有冰蓝流淌,尽管知道鞭罚的伤不是灵力能修复的,何霖依旧徒劳地做着无用功。

  扶暮雨不声不响,低垂着头,右手在床榻上压着,骨节发白。

  两个人在沉寂中上完了药,扶暮雨拉上衣服,去系衣带,冷不防听见一句“疼吗?”

  扶暮雨动作微凝,摇了摇头:“不疼。”

  何霖道:“你不疼,为师还心疼呢。扶暮雨,你这样让为师怎么放心得下?”

  扶暮雨整理着上衣的手慢了下来,轻声道:“弟子倒宁愿师尊永远放心不下。”

  何霖刚想斥责,话语却堵在嘴边,迟迟说不出口。

  怎么放得下心呢?他热切地盼着每个弟子能够走的更远、站的更高、看的更广阔,却唯独希望这个人能够留下来。可是他不能,扶暮雨和他不同,他没有那么多追求,更没有什么大格局,那个愿意“己渡众生”的孩子是他无意间拾起的坠落的月亮,从始至终不属于他。

  这个人是他只能缄之于心的私欲,是他极力克制着不拉入凡尘的明月。他只恨不能日日夜夜看着、护着,要他如何放得下心。

  “师尊。”

  何霖抬眼,正对上转过身的扶暮雨的视线,青年目光灼灼:“您会永远牵挂着弟子,是不是?”

  何霖握着药罐的指尖蜷起,他移开了视线,嗓音轻缓:“是。”

  扶暮雨轻声笑了起来:“这就够了。”

  何霖下意识问道:“什么够了?”

  扶暮雨道:“师尊心里有弟子,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