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中剩余的茶水被撞的洒了一些出来,何霖浑然未觉,只拧着眉看着扶暮雨。

  两人又陷入诡异的沉寂中,直到扶暮雨先起身捉了他的手,速度快到像是生怕何霖躲开,但动作又是轻柔的。

  微凉的指尖带着温润的灵力抚过何霖手背发红的地方,扶暮雨道:“师尊变了许多,以往这个时候,师尊该叫疼躺下了。”

  何霖早在他倾身靠近的时候就僵住了,青年的气息萦绕在四周,混着晨间的清新,让何霖很是不自在,顿时忘了自己还在生气,在扶暮雨力道微松时他直接抽回手,偏过头凉凉道:“为师这叫稳重。”

  扶暮雨似乎是笑了一声,轻到心乱如麻的何霖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桌椅响动,他听见扶暮雨道:“师弟还等着食盒,弟子告退。”

  何霖此刻巴不得他赶紧走:“嗯。”

  目送着青年远去,何霖坐在桌边,想起刚刚怔忡间看到扶暮雨长睫半垂,目光专注而柔和地聚集在自己的手上,神色是一片安宁。

  他抬手揉揉额心,怀疑自己刚刚有些过于严厉了。本来就准备今天和他们好好说说的,结果还是没忍住,大清早就跟人发火。

  时辰尚早,何霖自我怀疑了一会儿,决定开始静心修炼,他已经卡在筑基后期太久,迟迟不能步入金丹期,和之前修炼的速度对比一下,确实不正常。

  刚沉下心思没一会儿,门扉就被扣响,何必饿在外面道:“师尊。”

  何霖睁眼,应道:“进来。”

  门被推开,只有何必饿一人,何霖问:“辰时还未到,有什么事么?”

  何必饿答道:“其他三派来人了,师兄师姐他们被叫去议事了,我来喊师尊去看看。”

  何霖起身下榻,走向衣柜,随口问着:“他们来这么早?”

  何必饿哀叹一声:“堕沌山的封印松动后,三大派时不时就会有人过来看看,想来他们是早就在的,约好了今日一起来,早些晚些也都没什么差别。”

  “嗯,你先出去,为师换套装束。”

  何霖换好衣服拉开门时,何必饿呆了一呆:“师尊,为何换成弟子服?”

  何霖看他一眼:“不引人注目。”

  何必饿“噢”了一声:“大师兄还真是懂您。”

  何霖“嗯”了一声。他不得不承认扶暮雨确实考虑的很细致,昨日随手拿衣服时还没注意到,早上想着自己惯常穿的白衣与苍下巅格格不入的,还打算嘱咐扶暮雨再找两套弟子服来穿穿,结果一打开衣柜发现已经有了。

  何霖想,倘若扶暮雨再粗心一些、再调皮一些、再烦躁一些,或许他也不会在一件件堆叠成海的小事中沉溺。

  仔细回想起来,何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动的心思,只能勉强分辨,在扶暮雨幼时,他至少还是真的有在一心一意好好当师父。

  扶暮雨拜师第二年的夏末秋初,顾九乘找到正在练箭的一对师徒,何玲在自己院子里设了几个箭靶,师徒有一人不想去校场时就直接在醉袖危栏练,当然通常不想去的那个人是何玲。

  顾九乘刚踏进内院,就见何玲五指一扣拉开长弓,三箭齐发破空而去,箭箭十环。

  扶暮雨站在何玲身后,乖巧转身拘礼:“掌门师叔。”

  顾九乘点头:“嗯。”

  “自己练会儿。”何玲放下弓揉揉扶暮雨的头顶,笑吟吟朝顾九乘走去,“东风都过了,怎么还把师兄你吹我这儿来了?”

  顾九乘像是何玲曾经见过的所有长辈一样,看向扶暮雨问道:“暮雨想不想要个师弟或者师妹?”

  扶暮雨答:“师尊想收暮雨便想要。”

  何玲看着顾九乘满意的神色眼神微荡,很快恢复:“师兄这是又要帮我物色弟子?”

  倒也不是第一次了,他最初收徒时这个掌门师兄就想让他多收几个,他以没有经验回绝了,前一年弟子测验中有几个出色的,顾九乘也问过他要不要再多收几个,那时他已经将扶暮雨教导的不错,但还是拒绝了。

  顾九乘道:“是啊,去年你说是暮雨这孩子自己争气,再收一个也不一定有这样好的运气,担心带不好。我看今年报名的孩子有几个很是不错,想着总能挑一两个资质好的,暮雨这孩子也好有个伴。”

  何玲回头看向乖乖站在原地的扶暮雨:“你先自己练着,为师和你师叔走走。”

  扶暮雨应了,拿起小弓自己练起来。

  何玲与顾九乘走到廊桥上远远看着孩童独自认真练习。

  何霖记不太清那天具体和顾九乘聊了些什么,只记得他最后决定再考虑几日。

  当晚,半大孩童再次深夜溜进醉袖危栏,何玲早已睡下,扶暮雨也不吵,他知道何玲喜欢喝酒,内院奇花异草中有一块不大不小的黑石,下面埋了何玲各地买来的好酒。

  扶暮雨小心翼翼搬开石头,他没喝过酒,分辨不出来哪个更好,随便拿了两坛,又将黑石严丝合缝搬回去放好,全程没有发出什么声响。

  可他刚拎着两坛酒转身,就见内室门边靠着一个身姿纤细曼妙的女子,见他转身,语气淡淡还带了一丝没睡醒的慵懒:“胆子大了,敢来偷为师的酒了。”

  那晚扶暮雨并未如愿喝上酒,何玲说:“你这个年纪大半夜不睡、过早饮酒,会长不高的。”

  扶暮雨坐在院中常青树下的石凳上,低声“哦”了一声。

  何玲懒散地支着下颌,另一只手压在酒坛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眉眼带笑看着孩童:“不想让为师再收徒?”

  扶暮雨诚实点头。

  “巧了,为师也不想,不若你帮为师想个点子回绝了你掌门师叔?”

  扶暮雨看向他:“师尊不想再收徒?”

  何玲道:“是啊,这不是有你就够了。”

  月光皎洁,小院的奇花异草散发着清淡迷人的香气。

  扶暮雨认真沉思良久,一张小脸紧紧皱着,最后泄气答道:“掌门师叔是弟子长辈,弟子不能欺瞒与他。师尊对不起,弟子想不到。”

  何玲拖着长音“啊”了一声:“那可如何是好,你掌门师叔劝过为师多次,也是为了苍下巅好,为师也不好再推辞。”

  扶暮雨眉头皱成“川”字,越是着急越没有点子:“可是收徒本应全凭师尊意愿,掌门师叔竟然这样逼迫您吗?师尊若是真的不想再收徒,明日弟子去和掌门师叔理论一番。”

  说到后面,扶暮雨一脸大义凛然,一双看向何玲的清澈瞳孔中满是决绝。

  何玲笑出声,揉了揉扶暮雨的脑袋:“不用,为师不想收,谁也别想给你塞一个师弟师妹进来。”

  何玲回绝了顾九乘的建议,但是答应了去看招收弟子当天的比试。

  到了那天,何玲没有去长老席,而是牵着扶暮雨在下面观望台随意挑了个坐席看,流程是老一套:测灵根天赋后分批次,比身手反应灵敏度和思维敏捷程度,层层选拔,最后评出排名。

  何玲本就无心收徒,看的昏昏欲睡,反倒是扶暮雨看的很认真,时不时跟何玲分析一下他看好的孩子的优缺点。

  何玲半眯着眸子懒懒应付着。

  最后三甲已出,何玲终于解放了,拉着扶暮雨就走。却在半道遇上了几个新弟子在争执,小孩子之间有点小摩擦正常,只是争吵又没打起来,也没有集体霸凌。

  何玲本想直接离开,谁知一个身形稍壮小男孩踉踉跄跄退了几步直接撞进扶暮雨怀里,或者说是扶暮雨迎上去主动被撞的。

  何玲伸手在扶暮雨背后撑了一下,等两人站稳了才放手。她不是很想管,但是显然,扶暮雨很想了解一下。

  几个小孩转身见到了何玲,都是一惊,绯红衣裙的美人,在苍下巅只有一个。

  于是一个个还未系统学过礼节的孩子行着不那么规范的礼:“三长老好。”

  何玲“嗯”了一声,又道:“你们随意,我只是经过。”

  说罢何玲就想走,但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三长老,您可不可以帮我们评评理?”

  何玲看过去,是刚刚那个撞进扶暮雨怀中的小男孩,看着憨憨的,言语间还有些怯懦,对上何玲的视线后更是无措,低着头揉捏着衣角,惴惴不安地等着何玲的回答。

  这群孩子刚从校场下来,还没领取制服,因为需要比武,所有孩子穿着爽利,但衣料和配饰的细节还是不一样的,凭借穿戴很容易辨别家世如何。何玲一眼扫过,个个衣物精致圆头圆脑,一看都是家底不错的。

  何玲来了一丝兴趣,蹲下身看着这群小家伙道:“评什么理?”

  见他愿意参与,小男孩精神抖擞,声音掷地有声:“面好吃还是米好吃。”

  何玲:“……”

  扶暮雨偏了偏头,站回何玲身边。

  想进苍下巅的孩子来自五湖四海,何玲清楚,北方以面食为主,南方偏爱稻米,饮食习惯取决于地貌天气,但时间久了,渐渐也就成为了一方水土的习性,改不了戒不掉。

  这群孩子分为两拨认真地维护自己的偏好,执著地为自己的家乡习性描金。

  何玲蓦地笑出声:“这我可评不了理,因为我也不知道。”

  一群孩子瞪大了眼,满脸不可置信。

  何玲道:“苍下巅的伙食米面皆有,味道嘛,我觉得都不错,不若你们都去品尝一番,再来辩论怎么样?”

  一群孩子中响起一道清冽的女童声:“我倒觉得米面都好,我自小长在山南,虽从未了解品尝过北水的面食,但刚刚从他们口中得知面食竟然也有如此多的花样,想来也是很不错的,只是我吃米惯了,一时间不能接受顿顿吃面罢了。同理,他们也只是一时间不能接受。”

  那女孩道:“麦子稻米皆为天地所生,万物同等,它们也不例外。我们会讨论哪个更好吃,只是因为我们有各自的偏好而已。”

  何玲道:“你说的很有道理,我赞同。”

  何玲说赞同,一群孩子又仔细想了想,觉得甚是有理,马上约好了晚膳一起去膳堂都尝尝,跟何玲和扶暮雨道别后有说有笑结伴离开。

  何玲起身,牵起扶暮雨,却见孩童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群远去的孩子。

  “怎么了?”

  扶暮雨道:“弟子突然知道掌门师叔为何想要师尊再收徒了。”

  “为何?”

  “师尊这样好,掌门师叔想让师尊为苍下巅培养几个好弟子,也是无可厚非。”

  何玲眼底带上一层浅薄笑意,牵着他往回走:“那你想要师弟师妹吗?”

  扶暮雨步伐轻快:“弟子觉得,也没什么不好,像今日那些弟子一般,有人一同论道学习也是很好的。”

  何玲失笑:“你变卦的倒是很快。”

  过了两日,何玲牵了两个孩子站到扶暮雨身前,女孩清清冷冷男孩呆呆愣愣。

  何玲道:“这是你们的大师兄,扶暮雨。”

  两个孩子乖巧叫:“大师兄。”

  扶暮雨又惊又喜:“师尊新收的弟子吗?”

  何玲挑眉:“不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