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依依不舍同何霖告别,何霖拉着伍武好一顿嘱咐,又塞了一小罐药后才放人走。

  竹舍只剩下何必饿与何霖,何必饿尽忠职守,时时刻刻跟着何霖,生怕他掉一根寒毛。

  晚间到时间歇息了,何必饿还逗留在何霖房间不肯离开。

  何霖抬眼,淡声问道:“怎么,是打算和为师睡一起?”

  何必饿一个激灵,连连摆手:“弟子不敢。”

  何霖有心逗他:“这有什么不敢的,你这一脸不舍的模样,要不你打个地铺睡为师房间?”

  何必饿眉心一跳,想起来今天院门处的那一幕,分明也没什么异常,幼时师尊还是个女子时都会抱了他们哄,怎么变成男子了他竟会觉得怪异?一定是还不够习惯!

  “弟子不敢叨扰师尊,那……弟子退下了。”

  何霖看着何必饿万分窘迫的模样,笑了一声:“去吧。”

  何必饿刚要转身,何霖又喊住了他:“鞭罚,还疼吗?”

  何必饿的眼眶瞬间酸涩,道:“不疼了,好全了。”

  何霖笑道:“那便好,歇息去吧。”

  何必饿又不走了,三步并作两步跨到何霖身前,蹲下身抓住何霖衣袖,有些哽咽:“师尊,绮梦那次,弟子是不是伤到师尊了。”

  何霖揉揉他的发顶,温声道:“没有。倒是为师不好,你本不会被困的。”

  何必饿垂下脑袋摇了摇:“可那次师尊确实无缘无故昏睡了好久。弟子那时看着您因为我在床上昏睡,又忍不住想着,若也是因为我,害得师尊神识尽散,那我便是万死难辞其咎,我……”

  何霖打断了他:“怎么都是因为你了?这么喜欢给自己揽活儿?”

  何必饿揪紧了手中的布料:“若不是我,掌门师叔不会伤您;若不是我,您也不会入绮梦伤神识。是弟子太笨了,总是做不好。”

  “因果皆不在你,你莫要想太多。”何霖倒是不知道这家伙惦记这么多事,不解释清楚估计这孩子能纠结死,“有的事情为师现在不能与你说,但可以告诉你的是:其一,你师叔那一掌本就是为师早该受的,与你无关,且你师叔那一掌帮了为师大忙。其二,入绮梦乃是因缘际会的结果,不是你的过错。”

  何霖拍了拍何必饿给他衣服都抓皱了的爪子:“没有绮梦也不会遇到你师叔,所以算下来,也是你帮了为师的大忙。为师还没谢你呢。”

  何必饿本是恍恍惚惚地听着,一听最后一句猛地摇了摇头,对上何霖的视线道:“真的吗?”

  何霖点头:“所以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去睡吧,到时辰了。顺手帮为师熄了桌上烛火。”

  何必饿应了,其实还想再问些什么,但想到不能打扰师尊休息,还是起身恋恋不舍地离开。

  屋里陷入黑暗,何霖的脸色也猛地白了,他下意识就咬住了唇瓣。

  何必饿已经关上了门,何霖一掌撑在床榻边,浑身冷汗涔涔,似乎在承受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但强忍着没有发出一声痛呼。

  下一刻,房门又被打开,何必饿探头进来,认真道:“师尊,您有事就喊我,我睡觉不沉的。”

  何霖一颗心在房门打开时咯噔一下,他已经痛的上气不接下气,就差伏在榻上了。

  何必饿半晌没听到回应,背后是偏厅的暗淡烛火,屋内黑漆漆一片,他看不清屋内什么情形,只依稀能辨别出床榻上一袭白衣的人脊背微微弯曲,疑惑道:“师尊?”

  何霖手指骨节都抓的泛白,低吸一口气,勉强从牙缝中逼出一个字:“嗯。”

  何必饿晃晃脑袋,嘻嘻笑道:“我还以为您没听见呢,那弟子就去歇息了,师尊好梦。”

  门边身影迟迟没动,何霖眉头皱起,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好梦。”

  何必饿心满意足笑了声,带上门熄了偏厅的烛火离开。

  几乎在脚步声离开偏厅的一瞬间,何霖就倒伏在榻上,冷汗浸湿衣衫,额头与颈间青筋暴起,也还是咬着牙一声不吭。

  暮雨。

  这种疼不比□□上的,似乎每一鞭都是抽在神经上、抽进魂魄里。何霖根本不知道鞭子长什么样,又是如何落下的,可是眼前仿佛能看见那个清冷的青年挺直腰背不声不响跪在蒲团上,咬牙承受着一鞭又一鞭。

  苍下巅的夜晚总是寂静的,大多弟子门生都已睡下,只有少数夜间轮值的弟子偶尔走过空旷的石阶。

  没有人知道三长老的大弟子为什么去领罚,也无人敢在行罚时去围观,此刻祠堂的戒罚厅中除去行罚和受罚的人,只有伍武和寒若在一旁站着。

  行罚的是二长老的弟子南无离,南无离并不知晓何玲离世的事实,只知道何玲向来护短。这掌罚这么久,突然间短短半年不到就罚了三长老的两个弟子,南无离真是欲哭无泪,当初何必饿回来受罚时他去求着师尊别让自己上,师尊怎么说的?

  “做错了事受罚是应当的,就是三长老现在出关也护不住他,你且放心打。你掌门师叔给你兜着。”

  南无离:“为何不是师尊您兜着?”

  南放躺倒在躺椅上,眼神飘忽:“那丫头难缠,我不跟她一般见识。”

  这一次,居然是扶暮雨。

  南无离接到消息时都懵了,扶暮雨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师弟,从小乖巧努力,向来循规蹈矩从不逾矩,三长老闭关后把师弟师妹安排的妥帖稳当,这几年经手的大事小事细枝末节都处理的一丝不苟。南无离觉得就是自己犯禁了他都不能犯。他揉揉眼睛,又仔细看了看鞭罚书…………百罚?!

  南无离面无表情进了水韵阁,朱文扁竹鞭罚书拍在南放的桌案上:“师尊,弟子觉得一定是判错了。”

  南放正在练字,被这清脆一拍吓一跳,瞥了一眼越发胆大的徒弟,没有什么威严地斥了一句“没规没矩”,将桌上的东西拿起来看了一眼。鞭罚书不写缘由,只标谁人几罚,南放看了许久。

  桌案烛泪滑落,南放定定心神:“你且等为师片刻,为师去问问掌门。”

  穿过斑驳树影,南放捏着一小片竹牌站在无望殿下,听着顾九乘一字一言有种云游天外的不真实感:“禁术?”

  顾九乘在卷宗堆积如山的桌案后抬头看向呆滞的南放,冷哼一声:“说他师尊教的好吧,禁术都告诉他了;说教的不好吧,回来主动就来领罚……罢了,让无离别心慈手软,每一鞭打实在了,也让他涨涨教训。”

  南放脸色不是很好看:“可终究也是没有用上,百罚,暮雨那孩子还小,受不住的。这几个孩子要是出点事,我们怎么跟师妹交代?”

  顾九乘嗓音淡漠:“有错当罚,不论是谁,不可徇私。”

  于是现在就是这么个局面,南无离握着罚鞭长柄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直到已经将长发揽至胸前跪了许久的扶暮雨疑惑抬头:“师兄?”

  南无离应了一声,扶暮雨笑道:“师兄快罚罢,已经是耽误师兄歇息了。”

  南无离看着到了这个时候依旧眉眼含笑的青年,深吸一口气,道:“得罪。”闭着眼就是一道斜长残影下去,扶暮雨脸色一白,咬牙忍住了。

  何必饿上次受罚是三罚,依照他那个修为挨罚后还能吱哇乱叫喊疼,而扶暮雨才将将挨到十鞭就觉得脑中不甚清明起来。

  寒若眼都红了,却也知道了大师兄是碰了禁术,拦不得。紧了紧早已握起的拳头,转身出门站在了戒罚厅外。

  伍武看着扶暮雨逐渐茫然迷离的眼神开始焦急起来,想开口又不敢,只能握紧了手中的药罐一动不动。

  南无离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停了手,道:“师弟?你身上不会还有其他伤吧?若是……”

  背上衣衫已经支离破碎血红一片,浑身筋脉都在微微战栗。扶暮雨摇了摇头,调动了灵力驱散脑中一片迷蒙,让自己保持清醒:“没有,师兄尽管罚便是。”说罢将发丝挽起部分咬在口中,不再言语。

  南无离神色凝重地看了扶暮雨一眼,继续行罚,每一鞭子下去都是衣衫破裂声伴随着血珠飞溅,几十鞭下去,扶暮雨背后已经看不出外衫原本颜色。

  伍武最终还是看不下去,闭了闭眼转身出去背对着也站在了门外。

  寒若盯着空中一轮明月,月光皎洁,冷艳的美人儿嗓音柔和:“大师兄受罚也是高兴的吧。”

  伍武一向木讷,没反应过来:“什么?”

  寒若扭头看了他一眼,那份柔和被冲淡了几分:“我说,大师兄甘之如饴。”

  伍武才反应过来,抓了两把头发,赞同道:“嗯。”

  这么多年对于这个反应迟钝的师兄,寒若已经学会了放弃挣扎,无力道:“我去煎药,待会儿送去乌泱院。”

  何霖没有被罚过,只知道苍下巅的罚鞭不是普通的鞭子。一罚就能让人入骨深髓疼痛一个月,百罚,那怎么是人能承受得住的?他是何玲时真的学了不少偏门术法,如今能派上用场的倒也不少。

  背上的疼痛逐渐侵入骨髓,四肢百骸都在跟着疼。何霖总算知道什么叫疼到神识涣散灵脉不得动,但还是努力地让自己保持清醒,喉咙嘶哑地咕哝着。

  ……34……40、41……49。

  何霖紧绷的身体颓然松懈,整个人脱力变成一滩趴在床上,那一瞬间,他竟然很想哭。术法不能转移伤口,他不敢想扶暮雨现在怎么样,怕是背部已经血肉模糊没有一块能看的地方了。

  可是有哪里不对劲,因睡咒……不该起效这么晚。

  因睡咒,是何霖研究了好久的新的小咒术,是将昏睡咒画在因果符上,因果符通常用法是为调查一些事情,以果寻因,但何霖改了以后就是以施咒之人的心中所想作为因,导致昏睡的果。

  他本是借着喝茶悄悄给扶暮雨喝了符水,他看着人喝完,想要一切悄无声息,就要等人昏睡后才行,结果没想到那傻子在咒术之下还能硬生生撑这么久。

  何霖面色惨白,苦笑一声,徒弟终究是大了,小把戏骗不过去了。不知道那人需要多久才能养好一身伤。

  是真的很疼,身上疼,心也疼。何霖分不清自己是困倦还是晕眩,迷迷糊糊趴床上就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