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暮雨的视线移到桌面上:“……嗯。”说罢挥手在宅子周围布了个结界。

  何霖奇道:“这是作甚?”

  扶暮雨垂眸,长睫如翼:“防人叨扰。”

  “哦。”何霖一手一坛各放在这两人面前,又殷勤地开了酒封:“我就不给你们倒了,自己来吧。让我看看你们能喝多少。”

  他当然知道这两个人的酒量几何,连酒品他都一清二楚。师徒五人,酒量最好的是何玲跟寒若,一想起来何霖都忍不住想笑。他这具身体酒量也很不错,虽比不上何玲跟寒若千杯不醉,但喝倒另外三个也是不在话下。

  何必饿算是他们三中最强的,能喝一坛还算清醒,一坛以后就是摸不着北。醉了也看不清人脸色了,寒若脸色黑的能滴墨他也不怕了,非要搂着何玲思维跳跃地絮絮叨叨,说到委屈的事情就哇哇大哭,然后哭完睡觉。

  伍武半坛之上一坛以内就不太清醒了,酒品一如他的性子一般,醉了就睡,直接且沉稳。

  而扶暮雨就更有意思了,半坛不到就开始飘,每次喝醉了都格外乖巧惹人疼。心里话恨不能一股脑都说出来,不过得问,问一句答三四句,丝毫不带含糊的,最关键的是只有他醉后完全不记得发生过什么。

  何霖的小心思在自己眼中那是昭然若揭,但是面前这两人没有一点防备,这就让他更开心了。他当时买了三坛酒,足够把这两个喝的不省人事了。

  何霖啃着鸡腿喝着汤,时不时举杯邀请两人喝一杯。

  “这一杯祝暮雨平安顺遂,生辰吉乐。”

  “这一杯敬你们的救命之恩,何霖没齿难忘。”

  何必饿道:“但阿霖你也救了我们,这就不算了吧。”

  何霖摇头:“一码归一码,那就我敬你们各一杯,你们各敬我一杯。”

  “这我敬他,你不喝?”

  “这一杯敬暮雨供我吃穿用度不计回报,何霖铭记于心。”

  “哎,必饿一起喝一杯啊。”

  “这一杯敬必饿亲自下厨养我肠胃,何霖感恩戴德。”

  何必饿的嘴角抽了抽,扶暮雨不等何霖提醒,从善如流又一杯下肚。

  又是喝汤又是喝水,人的胃是很奇怪的,自己喜欢的东西装再多也觉得还有余地,不甚喜欢的就只有那么大位置,装满就腾不出更多了。没一会何霖就觉得自己要喝不下去了,而这两人酒坛的酒位也没下去多少。

  何霖袖袍一翻:“拿杯子喝忒没意思,我去拿几个酒碗来。”

  何必饿:“……可是你喝的又不是酒。”

  何霖置若罔闻,不稍片刻便拿了三个棕瓷酒碗回来,贴心地将扶暮雨与何必饿的酒杯都收了起来:“用这个。”

  何必饿哭笑不得:“我酒品不好,阿霖你……”

  何霖毫不在意摆摆手,瞎话信口拈来:“你们师兄弟二人既说好了要喝完这三坛,我相信你们酒量也不至于只到这儿。”

  你们都到不了这儿。

  话落又给两人各倒一碗,先给他们一颗定心丸:“酒品再差的我都见过,你就是真的醉了、丢人了,我也不会说出去的,你放心。”

  扶暮雨摇摇头,又纵容地笑了笑:“也罢,话都说了,又是给我补的生辰。必饿,你我就争取喝完吧,别让阿霖得了好偷偷喝。”

  何霖的喜悦简直要掩藏不住:“我可不是那种人。”

  月光下枯枝寒鸦萧瑟,灯火中三两人影推杯换盏相谈甚欢。

  杯碗坛筷起落间师兄弟两已经逐渐撑不住了,扶暮雨大半坛酒消失,连带着他的神智也渐渐消散。

  何必饿尚且清醒,但也是从脖颈红到了头顶,一手托腮支在桌上,白日里熠熠生辉的眼睛迷蒙地看着对面脸颊微红闭目养神的大师兄,悠悠道:“好几年没见大师兄喝醉过了,多久了?”

  何霖取了一边的大氅给扶暮雨披上。

  那边少年正低头认真掰扯着手指头,片刻后恍然大悟:“五年。师尊闭关后就没见过大师兄喝醉的样子了。”

  何霖胸口微堵,面上微微一笑,坐下又举起自己厚着脸皮留下的杯子:“你大师兄喝醉就这样子?来,我们继续。”

  何必饿举起酒碗与他碰杯,仰头喝到一滴不剩,道:“那还能有什么样子?大师兄二师兄的酒品都好,只有我不好。”

  何霖点头表示赞同,又好奇道:“你大师兄喝醉了就只坐着养神?”

  何必饿夹起一颗花生塞嘴里:“对啊,大师兄酒量不好,但酒后也就只会养养神睡一觉。”

  何霖又给何必饿满上一碗。心下讶异:嗯?不会只有他以前暗搓搓问过扶暮雨一些事情吧?这群孩子都这么乖巧,不会跟酒醉的人套话?

  仔细一想,好像也是。寒若性子孤傲做不出来这种事,伍武那么正直老实更不会了,何必饿即便调皮但总归也是尊长的,估计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去套话,应该还会拦着别人套话。而且扶暮雨平时也就只和师父师兄妹在一起的时候喝点酒,其他时候总会担心喝酒误事,是不会喝的。

  何霖老脸一红,居然只有自己恬不知耻干了一遍又一遍坏事!座下徒弟一个赛一个的正人君子,只有他这个师父坏心眼子多得很……真是……枉为人师。可心底又悄悄泛起丝丝涟漪,像是突然发现手中的糖果是世上仅有的孩子,带着一丝窃喜。

  虽然心里暗暗惭愧,但依旧挡不住他继续干坏事的心思:“必饿,你大师兄那剩下的小半坛也归你了啊,来来来,再来一碗。”

  何必饿一坛子酒终于被何霖千方百计劝了进去,迷迷糊糊应着:“嗯……大师兄喝不完,身为师弟我得帮他喝……喝!”

  这孩子有义气。

  一桌三人,只有何霖还是清醒的。何必饿抱着最后半坛酒,伏在桌上,嘟嘟囔囔:“阿霖……谢谢你。”

  即便知道他已经听不清了,何霖还是轻声答道:“不用谢。”

  “你好像……很……了解我和大师兄。”

  “救命恩人的习性自然该多上心些。”

  何必饿放开酒坛,晃晃悠悠起身,何霖刚抬手虚扶了他一下,就被人扑进怀中拦腰搂住,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这是喝醉了必须找个人抱是吗?

  何必饿醉后话题思维总是跳跃的很快:“阿霖……你没醉。”

  “嗯,我没醉。”

  “我……想二师兄……师姐了。”

  何霖叹一声,伸手搂住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背:“明日就能回去了。”

  “苍下巅的柿子……很好吃。”

  何霖承认自己馋了:“是吗?”

  “我这次不哭。”

  “……那你很乖。”

  何必饿真的没哭,也没说什么委屈的事情,没一会就趴在何霖怀中睡了过去。

  何霖给人扶回房间脱了外衫和靴子,又盖上棉被。看着何必饿安然的睡颜,突然间那股想干坏事的小心思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抬手揉揉额角,回到餐桌前见扶暮雨还在闭目养神,也不知有没有睡着。桌上的酒还有半坛,何霖伸手去拿,一只冰凉苍白的手却覆了上来:“伤未好全,不可饮酒。”

  何霖失笑:“我不喝。”

  扶暮雨醉后的表情很好辨认,现在明显满脸不信,夺过酒坛,自己给自己又倒了几碗咕咚咕咚都喝了。

  何霖眉眼都柔和起来,坐在他旁边:“喝不下就不喝了。”

  扶暮雨抬眼看他,眼中一片朦胧,嗓音比平时软了几分:“很久没喝了,这次多喝点。”说罢又是一碗入口。

  何霖就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喝,偶尔伸手帮他拉一下滑落的大氅。

  酒坛空了,何霖心思一动,拉过扶暮雨关节青白的双手:“冷不冷?”

  扶暮雨怔愣片刻,点了点头:“冷。”

  一阵酸涩顿时从心底蔓延至全身。他想起来了,那枚玉佩里的一丝灵力,大概在他前世死后也跟着消散了。

  何霖给扶暮雨的双手放在掌心搓了搓,又伸手从他腰间拉过那枚玉松柏,失去了灵力滋养的暖玉效用大打折扣,何霖摩挲着玉佩的纹路,骂道:“傻不傻?”不会自己注进去一些灵力?

  冰蓝自指尖流进白玉中,扶暮雨不声不响看着他,但分不清他在做什么:“阿霖?”

  “嗯?”

  “我不傻。”

  “……”何霖放下玉佩,掌心的十指冰凉,让他舍不得放开,但眼波流转间还是将那双手放回去,重新帮人拢紧了大氅。

  “你才傻。”

  “???”何霖瞪向坐着也比他高出一些的青年,“你再说一句?”

  扶暮雨没有丝毫畏惧:“下次别冲在前面了,我有人疼的,你没有。”

  “……”扎心了兄弟。

  扶暮雨很自豪:“我师尊很疼我的,见不得我受伤受委屈。”

  又是一刀。

  何霖沉默一瞬,道:“是,他舍不得。”

  扶暮雨猛地伸手扶住他的肩,何霖猝不及防对上他迷茫又带着探究的眼神:“张府那一晚,我看到你,像是看到了师尊。”

  何霖瞳孔一缩。

  “师尊也曾和我说‘不怕,我来了。’可能你们说这一句的时候太相像了,所以那一瞬间我很安心。”

  “我刚拜师第二年,有一次和师尊赌气,自己偷偷下山要去游历。师尊很早就告诫过我不要去混妖山,我就偏要去。结果被一只藤妖困在深山老林的山洞中动弹不得,那时候我还没有仙剑,修为也不够,根本就无力反抗。我的灵力被那藤妖吞噬,人也昏昏欲睡,却看到师尊提剑向我走来,砍了我身上的藤蔓,抱着我说‘不怕,为师来了。’”扶暮雨说着小时候的糗事,神色却是一片温和。

  扶暮雨笑道:“其实师尊有时候脾气很差的。我走之前和师尊大吵一架,本以为不会有人再管我,我就要死在那里了。”

  何霖:“……”他脾气很差?

  “不过不会了,我不会轻易死去,我不能死。”青年的神色很坚定,可眼中一片迷茫。他知道自己必须要活着,也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可他要怎么才能好好活着?他已经很尽力了,为什么时光还是这么难捱?

  何霖听着难受,看着更难受,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

  “阿霖……谢谢你,我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安心过了。”扶暮雨醉后说话也很连贯,从不打结,这一句却是断断续续。

  何霖垂下眼帘,将扶暮雨的手拿下来放进大氅中:“不用谢。”这句话他今晚已经说了两遍了。

  扶暮雨也不反抗,又垂头不语。

  何霖轻声问道:“为何会不安心?”

  “为何?”扶暮雨偏头看着他,俊美的脸庞清冷又乖顺的模样让何霖心中发痒,忍不住想伸手揉揉他的发顶,却被一句话僵在半空,“不敢。”

  何霖愣住,收回了手:“什么不敢?”

  扶暮雨皱起眉头,认真道:“不敢安心。师尊不在,但师弟师妹们还在,苍下巅还在,很多人都在。”

  “我得替师尊护好他们。我没有师尊好,我害怕做不好这些事情。师尊在的时候没有这么多事情的,师尊总会处理的很好,我们总被师尊护在身后。”

  何霖眉头一跳,很是惭愧。是吗?那时候分明很多事都是让几个徒弟去干,他能不动就不动啊。是什么让扶暮雨产生这种错觉?

  他想起何必饿说的“大师兄极少饮酒”,扶暮雨虽然酒量不好,但他其实很喜欢喝酒,以前经常在醉袖危栏挖了何玲埋在内院的酒拉着何玲一起喝。顿了顿,何霖问道:“所以你不喝酒是因为不敢?”

  “嗯。我酒量不好,我若醉了,万一师弟师妹有什么不测怎么办?”

  何霖又沉默,这种可能性能有多大?可是这个青年不敢赌,他害怕。何霖想伸手抱抱他,却也是不敢。何霖自己也分不清楚,这是师父对徒弟的心疼,还是他对扶暮雨的心疼。

  “我会不会很差劲?”

  心跳很乱,带着胸口上方的伤口又开始疼的厉害了,何霖缓声道:“不会,你做的很好,比你的师尊都要好。”

  扶暮雨摇头:“不对。是我成长的太慢,我想和师尊并肩、想超过师尊,可是这么多年,我还是做不到。”

  烛火下的影子跟着他一起摇晃,何霖感觉自己的一颗心也被一只手抓着跟着一起晃啊晃:“不必对自己如此严苛。”

  “阿霖,你真的很像她。”扶暮雨一直盯着他,静默几息换了话题,自顾自地说起来,“可是像她的人好多,长的像的、性格像的、做事像的、喜好像的……太多了。我见过太多,都不是她,你也不是。”

  何霖垂眸,视线不甚清明,含笑问道:“你之前说的那位故人就是你师尊?”

  扶暮雨唇角弯起,清澈如水的眸中在昏黄的暖光中、在何霖看不到的上方,尽是温柔缱绻:“是。”

  他的嗓音太过柔和,柔和到何霖恍惚觉得里面裹住了无尽的珍重疼惜。须臾,又笑着摇了摇头,自己心思不纯,连带着听人说话的语气都不对劲了起来。怕不是幻想的要疯魔了。

  “她很好,太好了,没有人比她更好。”醉的迷糊的扶暮雨没有什么更好的形容词,只不住地重复着“好”。

  何霖心底一片柔软,欺骗性地压下杂乱的情绪,起身笑道:“知道啦。你该去休息了。”

  扶暮雨不动,何霖拉他,却被猛地反扯了一把。他没有防备,登时撞进扶暮雨怀中,胸口磕在他的肩膀处,疼痛让他浑身一颤,忍不住哼了一声。

  扶暮雨也僵住了,忙扶起他:“我弄疼你了?”

  香醇的酒香混着清冷的雪松味刺激的何霖阵阵晕眩,他脸色煞白,还是出言安慰道:“不疼,你穿的厚,还有大氅的绒毛挡着呢。”

  扶暮雨却闷闷不乐起来,有些懊恼:“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想和你多待一会。”

  何霖又是好笑又是心疼。笑他总在醉酒之后纯真无比,一点小心思无限放大然后落实;疼他多年苦苦支撑从未安心,一点小心思压在心底不见天日。指腹滑过那清冷舒朗的眉眼,抚平青年皱起的眉头,何霖低声又郑重道:“是该师父说对不起。”

  “对不起,扶暮雨。”是师父对不起你们,让你们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