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霖从镇上取经回去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夏季的天说变就变,正午时还艳阳高照,现下已是大雨倾盆。
何霖并未带伞,只得先在一家茶楼避雨,街上早已空无一人,躲雨的躲雨,回家的回家。天色渐暗,何霖打定主意,酉时过这雨还未停的话他就直接走。因着心里那点自尊心作祟,他并未带多余的银钱,买了几本菜谱后就所剩无几了,也不能再买把伞。此时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一盏茶一杯一杯下肚,茶楼中避雨的、喝茶的人也都渐渐散去。
下雨了,天色比以往更加昏暗,雨势并未为他有所改变。何霖转了转手下茶杯,起身下楼。找了茶楼小二要了几张油纸,将菜谱仔细包了,揣进怀里。一头扎进雨中。
出了镇上,路上也就没人了。何霖不紧不慢地在雨中走着,发丝贴着衣衫、衣衫贴着皮肤,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一丝灵力。
进入山间,摸黑顺着山路向上,何霖被雨水打的几乎睁不开眼,一步一步越走越慢,最后站定。大雨瓢泼中,他一手托起冰蓝灵力,周身的雨水落势陡缓,渐渐凝成寒冰、定格在空中。
扶暮雨提灯撑伞走近,就见静止的水滴状寒冰中白衣少年神色怔愣、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一小方狼狈的安宁与这动荡的天地间格格不入。
“阿霖。”
何霖瞳孔逐渐聚焦,看清眼前人后手中灵力一松,寒冰尽数落地,大雨即将再次打在头顶前,一把油纸伞遮在了他上方。
何霖有些茫然:“你怎么来了?”
扶暮雨看着浑身湿透、衣摆尽是泥泞的少年,十分无奈:“本打算去接你,谁知你就这么回来了。”
何霖微微晃神,笑道:“想着天色晚了,再不回来该让你们担心了。”
扶暮雨将灯笼放进他的手心,灯笼外罩了一层灵力,防止被雨水打灭。扶暮雨腾出了一只手扶住他的肩,何霖顿觉周身一暖,衣物发丝被灵力烘干。温热的指尖划过他的脸颊耳畔,将他凌乱的发丝别在耳后。何霖一颗平静的心忽然泛起波澜。
淡淡的斥责声从头顶传来:“看你,像只落汤鸡。下次在镇上等着也别这样冒雨回来了。”说完扶暮雨又拿过灯笼,语气放缓:“走罢。”
何霖压下心中悸动,在伞下嘻嘻笑:“没关系的,我现在的体质可不比之前,淋场雨怕什么。”
闻言,扶暮雨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
何霖一噎,一定是天太黑灯笼不够亮堂,不然他怎么会觉得那眼神很像是想要敲他脑门的感觉?
两人一高一矮一蓝一白走在山野间,何霖问扶暮雨:“暮雨,你为何要对我这么好?”
“相聚即是有缘,朋友之间,应该的。”
何霖沉默。
他分明早知道答案的。
片刻,又听见很轻的一句“阿霖,你与我一位故人很相似。”
何霖知道不该再问,但就是控制不住一颗胡乱跳动的心:“什么样的故人?”
扶暮雨唇角弯起:“阿霖放心,你始终是你,我知晓。”
何霖心下涩然,嘴上不饶:“我当然只是我,无人替代。”
“自然,这世间无人可以替代他人。阿霖也是独一无二的。”
两人回到屋舍时何必饿还没回去,屋里一片漆黑。何霖借着灯笼的光点了蜡烛,问道:“必饿带伞了吗?”
扶暮雨吹了灯笼放在角落,又去收伞:“没有。”
不等何霖再问,扶暮雨走向厨房:“放心,他淋不着雨。倒是你,得先用热水沐浴了。”
何霖急忙跟上,知道他是要去烧热水:“我自己来吧。”
扶暮雨添了水架了柴才让他看着火,转身又去揉面。
何霖惊奇:“你会揉面?”
“不会。”扶暮雨答的很从容,“但总不能不吃。”
何霖沐浴完顶着散落一头半干半湿的乌发出来时,扶暮雨正定定地盯着一锅白汤蹙眉。何霖上前拿汤勺搅和了一下,淡定道:“要不把菜谱给你看看?”
扶暮雨撩开何霖垂在灶台的发丝:“吃干粮吧。”
于是等何必饿风尘仆仆赶回来时,等待他的只有又干又硬的饼子和一壶热水。何霖不带一丝脸红地将菜谱递给他、捧杀他:“我与暮雨实在是没有你这个天赋。”
何必饿又惊又喜,双手接过,谦虚道:“比不得二师兄。”
扶暮雨从内室出来,顺口问道:“‘噬梦’解决了吗?”
何必饿立刻垂头丧气起来:“没有。”
何霖状似不经意问道:“这么厉害吗?你都拿不下?”
“倒不是它有多厉害,是我无能。”
何霖要无语了,好歹是他教出来的徒弟,就这么没志气?忍住了想揍人的心思:“你干什么了就说自己无能?”
扶暮雨坐下道:“尚未尽全力而为就说无能,那是逃避。”
何霖忍不住加了一句:“是懦夫。”
何必饿憋屈的脸都红了,但是又没话反驳,低声道:“倒是有个法子,但是需要大师兄帮忙才行,可若是让大师兄帮忙了,岂非不是我的历练了?”
何霖笑道:“为何不是?难道说你只负责想办法,剩下的都要暮雨去干?”
何必饿抬头反驳:“当然不是。”
扶暮雨温声道:“怎么帮?”
何必饿立刻跨了一步坐下,跟两人详细说了自己的计划。何霖蹙眉听完,道:“是个好办法,但是也有很大的风险。”
扶暮雨微微点头赞同,清澈如水的眼眸也敛起了笑意:“必饿,你要想清楚,编织一个美梦引它入套固然可行。但‘噬梦’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你想套住它,你编织的梦就要足够真实才行,可太过美好又真实的梦境,很容易让你自己也沉溺其中,万一……”
万一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区别,或者甘愿沉溺其中,就是和噬梦共沉沦。
“这个你放心好了大师兄,我自己造出的梦境我还能分不清不成?到时候你只需要帮我在梦境外层封上锁魔咒就好。”
尽管担心,但是扶暮雨还是应允了。毕竟是他的历练,历练又怎么会没有一丝风险呢?
何霖其实不太放心,还是向扶暮雨要了位置,这日早早去镇上卖了抓的野兔山鸡。
餐馆后厨的伙计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小兄弟,点一下钱够数吗?”
何霖回神,不好意思地笑笑,接过伙计手中的银钱快速点了数目,放进钱袋往怀里一揣:“够的够的。”
伙计也笑:“够的就好,小兄弟抓的山鸡野兔都活蹦乱跳的,若是还有,还来我们家啊。”
何霖点头:“那我再抓了活的一定来。我这就先回去了。”
伙计摆手:“等你再来。”
七日前他来镇上取经,问了好些菜农怎么种菜,然后得知是自己肥料洒的太多又没有隔一段时间,把种子都给烧死了。何霖蹲在菜农边,老老实实记笔记,准备回去大干一场。一抬头见到隔壁餐馆的后门那有人在买卖野兔山鸡,灵光乍现,他也可以抓啊!
于是何霖放弃了种菜改为抓山鸡野兔卖钱,对于修仙者来说这简直就是不值一提。那两人不能经常来镇上抛头露面,他又无所谓。隔两天来一次镇上,还能买些东西回去。何霖尝到了甜头,这可比他上上辈子天天苦逼地兼职和实习赚的容易。
何霖出了丰脉镇就加快了脚步。
噬梦是在镇外西边闻霞村出现的,月前先是村里小孩子接连噩梦缠身,夜夜哭闹的家家户户都睡不好,后来也有成人开始只做噩梦,村长才让人去科井请个仙人来查查,就被扶暮雨给看到了。
何霖赶到闻霞村时两人已经准备好了。之前那噬梦见过何必饿,所以他还特意换了个打扮,一身粗麻布衣,一头墨发随意用布条束起,还故意散落一些显得凌乱不堪,最让何霖忍不住的是那张脸。原本一眼看去俊朗阳光的面容,硬生生被他自己用红泥灶灰糊了满脸,活像个孩童胡乱捏出来的泥娃娃,看不出个人样。
何霖努力压制想要飞舞的眼角眉梢问道:“你这样会不会显得太刻意了些?”
何必饿不以为然:“你不懂,那‘噬梦’除了贪吃只会跑,只要一眼看过去不是我、又有美梦引诱,它走不动道的。”
何霖挑眉:“你造的什么梦?还花了七日的功夫。”
修真界有一个术法叫“绮梦”。修仙者以灵力绘制画卷,抽出自己的一丝意念入画可让画中情景动起来,如真似幻,是为“绮梦”。让“绮梦”在睡梦中入神识其实是很危险的,大多数人不会选择这么做,因为如果自己造出来的梦境太美容易使人沉沦,在情景发展到画卷结尾前不主动抽身离开,就会困在这个编造的梦中,再也走不出来。
何必饿狡黠眨眼:“一个很美的梦,但……秘密。”
何霖翻个白眼:“秘密就秘密呗,我是怕你真沉在里面不舍得出来了。”
何必饿坐上床:“不会的,我在末尾设计了个物件来提醒我。”
这是让村民找的一间空房,除了一张床没别的东西了,何必饿是假装过路人借宿在此睡一觉。何霖和扶暮雨在噬梦入梦之前要先躲起来。
何霖倚在枝繁叶茂的老树上,问扶暮雨:“真没事吗?”
扶暮雨盘腿坐在他旁边,闻言掀开眼帘,长睫如翼,神色淡然:“不用担心,看着时间就好。”
夜莺嘶鸣,微风吹的树叶簌簌作响,已是子时了。
还没等到噬梦,何霖躺在树上已经开始犯困起来,心想着作息规律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他打个哈欠对扶暮雨道:“暮雨,我先眯一会,有事喊我。”
“好。”
月光倾泻而下,透过层层叠叠的枝丫缝隙细碎地落在何霖身上,沉睡中的白衣少年眉头轻蹙,长睫微颤,朦胧的有几分不真切。
扶暮雨静静看了片刻,移开目光。
几缕魔气划过,飘进老树对面的房中,是循着美梦的香味找来的噬梦。
一刻钟后,确定噬梦已经入梦,扶暮雨轻飘飘地掠下树,无声无息进入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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