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天缘定君>第 29 章

金以恒颤颤巍巍靠着丹陛坐直了,听见漠狄旖兰这四个字,头痛隐隐,两境接壤群山处兵锋袭来,中原危急,终于还是有这一天了。

“是野利荣坚,还是野利蒙尘?”赵孞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死寂,战事已开,他反而更加镇静,沉声问道,亦是在思索。

雷霆卫还有要事须禀告,再次叩首,“野利蒙尘继位漠狄之主,宣称要报野利荣坚当年剑伤之仇,倾尽漠狄所有人马向中原一战!”

当年金爰君宣战漠狄旖兰,野利荣坚亲征抵御,被尔朱菱用纯钧剑挑伤,金爰君战场旧伤复发,战事休止,两方撤兵,而后中原与漠狄只在边境时有冲突,大体维持了多年和平,而今野利蒙尘重振人马,高举战旗,强势进攻,大战再次爆发。


金以恒忽然头痛剧烈,抱住了头蜷缩身体逼自己强忍,咬破下唇的血与嘴角的血迹混合在一起,尝到了浓厚的腥味。

赵元旭抬眉瞄了一眼赵孞,正想抬步走回桌前,重新坐上披花殿中的高位,殿外再度传来雷霆卫的禀告。

“南疆焚花义军大举进攻平江!”

“若黎族反叛,发檄文称全族进攻高渝!”

一时之间,四境都是战火,中原面临倒悬累卵的巨大危机,自政权创立以来从未有过。

这些毫无疑问俱是野利蒙尘布置的战局,各路各方直捣逍遥京。他在妙京辰极宫,信手推散了天下沙盘,照心意重塑了山川疆域。

赵元旭僵立在丹陛上,脑中空白,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脸色难堪得望向赵孞。

赵孞目光投向沉沉思索的凤华尹,一向行事稳重的扶风之主连礼见都略过了。听见了微弱的□□声才发现身后的金以恒冷汗淋漓,没有见过他少时“良辰”发作的样子,单看这幅狼狈的模样,还以为是方才与赵元旭打斗中吃了亏,赵孞正想安慰,又见金以恒脸色稍有恢复便站了起来,抹过脸颊旁的汗水,冷眼旁观赵元旭,复杂的眼神也扫过了自己。

“叔父,”赵元旭声音不稳,称呼后长吁了一口气才道,“我中原有难,还请叔父主持大局。”他说完来到了赵孞面前,行了一个觐见长辈的礼节。

凤华尹与金以恒依旧无言。

越是此等大事,实则决策毋需考虑太多,敌方来犯,自当全力抵挡尽数剿灭,最紧要的是如何调兵抵御强敌,赵元旭也是在请教赵孞破敌策略,尤其是两大门派之主公然挑衅的内乱时期,内忧外患下如何才能守卫这疆土。

赵孞扶住了赵元旭的双肩,坚定铿锵道,“尊上,中原是我赵氏疆土,也是百姓疆土,漠狄野利氏战事一开,生灵涂炭万人枉死。我等守卫家国,守护百姓,是天下最为坚贞忠义之事,以正义之师对抗野利氏的不仁不义,不论此战或长或短,必定会胜!”

赵元旭几乎落泪,突来的战事令他一瞬间成长,忽然明白了这权力下沉重的责任,不过终究不肯轻易示弱在人前,他压抑了哽咽,“叔父,中原人马都由你统辖,我想亲自上阵杀敌!”

金以恒在他们互诉衷肠声中,环顾凌乱的披花殿,孤身叩开华盖宫在突如其来的战事下,俨然成为了可笑举动,听信了赵元旭散布的假话,错信了赵孞遇害,此刻他们就在面前重又血缘情深君臣相佑……

那自己抛开一切不利后果,来到华盖宫为的是什么?挑明了逆臣身份,坐实了不忠言行,而后什么都没有了,等待自己的或是下狱圈禁或是自裁谢罪……

手腕传来温暖触感,凤华尹正探查他的灵力,是看破不说的默契。金以恒嘴角一扬,冲他勉强一笑,从扶风白羽登仙阁外跳下山崖,阔别多日,终于又见到了挚友。有阿尹,也算不枉此生,可我不值得你如此对待,傻瓜阿尹。

“……野利蒙尘,”金以恒这才回神听赵孞道,“他蓄谋已久有备而来,我中原绝非软弱无能,誓要叫其有来无还!三大门派与高渝旧地,都有人马驻守,逍遥京也有戍军和雷霆卫誓死守卫!”

赵孞眼神投来,凝视金以恒也审视凤华尹,再没有一点如沐春风的兰芝风采,是深谙权术,犀利诡谲的昭王,与世上百姓间流传的一样。

“好!”赵元旭知道闯了大祸,面对赵孞心虚又难过,决定一心听从叔父共渡难关死战到底,大不了城破时一死殉国,他胡乱想着,眼神躲闪间又瞥见金以恒整理衣襟袍袖,将缠在手臂上断裂的金链子扔在地上。

今日风起不停,吹动了地上花瓣,落在凤华尹和金以恒的脚边,两只云鹤扑腾了翅膀穿过华盖宫的禁制从飞进大殿,分别落在赵孞和赵元旭手中,凤华尹认出了这是平江乘龙派传信,一定是尔朱颀送来的急信。

如雷霆卫刚才所报一致,消隐多日的焚花义军突然大举进攻南部疆土,平江乘龙派人马早有防备,在尔朱颀镇守下多路出击抵御,目前战事僵持暂无胜负。

焚花义军此时添乱,多半就是漠狄许诺重利撺掇的,否则这帮乌合之众肯定是等中原与漠狄哪方有了败绩,才会落井下石混水摸鱼,否则怎会在战争之初就匆忙冒进?金以恒也曾派金山儿带重金去南部群山贿赂过这帮贼寇匪首,一旦自己从燕齐兵发逍遥京,他们也会在进攻中原虚张声势牵制玄尊的兵力,可惜如今成事的不是自己,而是野利蒙尘……

兜兜转转蹉跎了多年……今日经历太过起伏,金以恒觉得心情烦乱,不知道自己那点人马藏在南疆如何了,金窝儿又如何了。

“金盟主!”赵孞的称呼打断了金以恒的胡思乱想,他领着赵元旭走到面前,“尊上冒进,他近日所做是我的过失。”

中原的昭王何曾向谁说过自己有失,何曾数落过玄尊的错处。

金以恒眉头拧蹙,牙关紧咬。

赵孞目光如炬,“如今大敌当前,我们父辈浴血得来的疆土,你守不守?你我都是玄尊臣子,你的血为谁而流?”

赵孞句句指向金爰君——两人本就是同父所生。

纵使你做了中原主人,难道会任凭外敌染指你的江山?

赵孞眼中投来无声的质问,不用话语,同样能够直捣金以恒内心。

往日里“结好”的外敌正率军而来,将自己的盘算,那些可笑的一厢情愿碾成渺小的尘埃。

那些在花前月下谋划的血腥揽权之事,终不过是自以为是。

金以恒低头,一手按住了两侧额角,努力得想甩掉脑海中消极烦躁的情绪,人人都称呼自己“金城主”,“金盟主”,这个姓氏原本不是自己的,自己原来姓甚名谁呢?剥去了最初的身份,想象着要从赵元旭那里把失去的都讨回来。讨回来之后呢?到头来都是一样的,持剑杀向漠狄旖兰,刺向野利蒙尘。

这个名字不能想起,一旦提及就是剜心敲骨之痛,远比被赵元旭一掌击中胸口更痛。

金以恒力尽所能平复气息,将胸中浊气吐尽,昂首,“昭王殿下!”他比赵孞更加郑重,行了一个浅礼,扬声回复,“我受命出征死不旋踵!然而战场形势万变,请允许我全权统兵,危急时不报逍遥京!”

赵孞眉心一动,赵元旭向昭王投去疑惑目光,金盟主难道是想夺了兵权,他会不会领军背敌而杀向逍遥京?

赵孞没有理会赵元旭,金以恒眼角花钿使他目光凄然,他目睹过那道伤痕,擦拭伤口血迹,缠上白纱,将小念心送离华盖宫,分别后再见时,伤疤被金城主掩盖在金玉宝石下再不示人。伤怀不忍的情感只在面上显示了一瞬,赵孞又披上了沉着到冰凉不近人情的气势,“令金以恒为前锋,驰援扶风抵御漠狄先锋大军,凤华尹向高渝进发镇压若黎,尔朱颀镇守平江剿杀焚花义军,再令尔朱颀调部分平江人马增援逍遥京北部五座城池,护佑都城安危,尊上坐镇中央,静候各方佳音!”

赵孞说完捡起了金以恒的佩剑,剑刃锋利,不配剑鞘,他双手递还给金以恒。

这是金爰君的佩剑,再次接过它就是接下了守卫家国的重任,还有诸多未尽的含义无暇顾及。

金以恒盯着剑身,伸出右手,起先是缓慢的,随后一把夺过剑柄,重配在腰间。

赵孞帮他理顺了领口挂襟和腰带上串联的珍珠,叮咛嘱咐统统略去,如同家常闲聊般只添一句话,“我在这里等你凯旋。”

“金盟主,”赵元旭在赵孞身旁,终于有了勇气,他取出随身携带的小玉玺,“这是玄尊玺印,签发召令,中原没有不从的。战场凶险,敌人强大,你带着,应对一切难预料的情况吧。”

金以恒没有接过。

赵元旭以为他猜度自己用意不纯,想要解释却又难以说清,只得直白地表述道,“我没有想过要杀你,真的。我只是……”

我羡慕你的恣意洒脱,你太好看了,太耀眼了,我想每天都见到你。

“如果你是我哥哥多好,这样你也可以在宫中……”我也不是玄尊了。

赵元旭的话不及心中澎湃之意十分之一,局势危急,他对未来迷惘不解,以前有昭王,如今又有了金以恒,有了他们两个即使明天烽火烧到了华盖宫,也没什么好怕的。

金以恒听后百感交集,唯独那份恨意的情感被赵元旭最后两句话搅得浑浊粘腻,再不能清晰明辨。他什么都不知道,被赵孞瞒得死死的,自己也是,什么都没有告诉他,这算不算一直在欺负小孩子……金以恒自我揶揄本能一笑,赵元旭本以为这是嘲弄,凝视着他的脸又觉得这个笑从没有见过,落寞而虚弱,幻美不似凡人。

赵元旭拉起金以恒的手,将玺印塞到他手中。年少时见到他,就渴求期待他陪伴自己游遍中原,他在前面跑,牵手带着自己,中原的山川江河所有的美景都从身旁流过,不知道今生还能否实现这个愿望?赵元旭捧在掌心的手冰冰冷冷,自己这短暂的牵手时间根本温暖不了。


“凤教主,”赵孞转向凤华尹,“你和金盟主出征在即,高渝那处也授你便宜行事之权,以退敌为要,无需事事报来逍遥京。”赵孞不追究他今日闯宫行为,也不过问之前擅离扶风等诸事,与金以恒一起委以重任,寓意再明显不过。

自高渝霓盛阳覆灭,金以恒和凤华尹做为门派之主继位后镇守一方,虽有名衔,却没有统领兵马的权力,要凭逍遥京召命才能调动兵卒。只有尔朱颀因镇守南疆阻击焚花义军身负重任,又继承了尔朱菱的平江乘龙派,才有特封的统兵权力,可自主调遣平江人马。赵孞此番破了旧制,赋予他们二人全辖兵权,用心良苦。

打退漠狄旖兰最是紧要,大敌当前,疆土沦陷,全民皆战,中原门派之主岂能龟缩不进。

金以恒战意已决,凤华尹接下了赵孞出征的号令,“属下遵命。”


出了华盖宫,在十里徘徊暂居一夜,明日就要踏上征程,整装待发的人马已集结在都城外围,那是金以恒二度奉命前往高渝诛杀霓承岳时,抽调回逍遥京的燕齐明霞派人马,如今又重归统辖。

金以恒拉着凤华尹围在烤炉边吃着炭火烤肉,轻歌曼舞娇花摇曳的十里徘徊此刻只招待他两人,中央空落落的回字形庭院里,升腾的不是熏香而是炊烟,火焰噼啪爆裂声不时响起,金以恒捣鼓着手中的竹签,将烤熟的美味递给身边人,“阿尹不应该来逍遥京的。”

凤华尹奔波一路确实饿了,嚼完了烤肉,这模样让以为他不食人间烟火的尔朱颀看了一定瞠目。“公子,中原遍地都找不到你,逍遥京谣言昭王遇害,我担心目的在于引出你,所以我一定会来,一定会救你,如果你有什么不测,这中原我也会替守下去。”

金以恒啃了一口红薯,哽在喉间。

“我这些时日暂居平江,不在扶风,被漠狄乘机进攻,责任有我。”凤华尹的脸被火焰照着,显得莹玉柔和。

想来尔朱颀知会过昭王和玄尊凤华尹在平江的下落,否则燕齐和扶风两大门派无人镇守,中原表面上怎么会如此安静。野利蒙尘一定知道此种形势,此时进攻未必没有投石问路,以战事打探中原实力的意思,只是没有了扶风之主亲临,战事推进太多顺利,将逍遥京陷于危难。

血战将开,逍遥京里人心惶惶,街道上没有了熙攘笙箫,慑于玄尊决一死战的命令和戍卫军的严守,所有人不得随意进出入城才勉强镇住了半数城中百姓都想出逃的慌乱举动,无人的十里徘徊非常寂静,只有凤华尹关切的声音,“公子,你灵力没有恢复,率军对抗漠狄旖兰,要千万小心。”

金以恒靠着火焰,捂热了身体,火苗在他眼中跳动,金珀色的眼眸如同星辰,“阿尹,明日出征,有一件事你能不能答应我?”

“公子请说。”

“这肉都快烤焦了,先吃,吃完了再说。”金以恒把肥肉多的烤串都给了凤华尹,笑嘻嘻的妄想能喂胖凤教主,才能把胸口的伤掩盖过去。


天色微明,大地仍笼罩混沌之色,金以恒与凤华尹在朦胧晦暗的城下分别,踏上各自的征途。此战胜负难测,各自命运亦无从知晓,两人无需多言,互赠一句保重便分别。

只是,不同于赵孞的部署,金以恒率领的人马赶去的不是扶风而是高渝!

凤华尹以符纸做载,飞回自己原本的驻地扶风,他北向眺望,平原地势缓起聚成连绵纵横的山脉,广阔的锁兰山抵挡不住漠狄旖兰的侵略。“阿尹,你知道纯钧剑吗?”凤华尹回想金以恒昨夜的话,“那是金爰君的佩剑,之前我诛灭霓承岳时,能觉察到它就在高渝山崖下,我要去找出纯钧剑,增进灵力。首战,请阿尹去扶风抵御漠狄前锋,我去高渝攻打侧路。”白羽登仙阁已在脚下,凤华尹回到扶风点齐人马奔赴战场。


金以恒在高渝边界的驿站里落脚休息,他觉得肋骨抽痛,而头痛更甚,良辰发作越发频繁,不知道何时流尽一身鲜血,他放逐了思绪,胡乱想着。

人马已按照自己的命令前往瑾晖琼楼驻扎,与漠狄旖兰随时交锋,他违背了赵孞命令,执意再来高渝并不是为了纯钧剑,是为了……

“什么人?”门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金以恒警觉道。

“盟主,”门被推开,一道身影闪了进来,声音委屈,“是我。”

金以恒手中剑不收,仔细审视才看清灰头土脸乔装成普通军士的人是金山儿。

“是小山儿啊。”金山儿收起了心铭剑,靠着软垫放松了坐姿,可语气不善,“你不好好呆在南疆藏好,来这里做什么?不听我的话语了?”

金山儿头发蓬乱,身上衣服不见原本颜色,整个人像个小乞丐,一看就知道是一路追着来的,他听了金以恒明着是责问实际是关心的话,“盟主,现在南疆乱成一团,不仅那些不怕死的进攻平江乘龙派,各路山头上的也自相残杀,实在不是个掩藏的好地方。”

金以恒吃惊,“你不是见过焚花义军的贼首么?他最斤斤计较利害,怎么会任由手下胡来骑到他头上?”

金山儿喝光了一壶水,冒烟的嗓子才舒服了些,“有说他被手下给杀了,又有说修炼时走火入魔死了,反正就是不见了,焚花义军没了领头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南疆那里天天打打杀杀的,活生生人间炼狱。”

金山儿又吃了几块糕点,“我和金窝儿听说了玄尊任命你为先锋,发兵扶风和高渝的消息,就立刻带人马离开南疆来寻你,反正现在四境都在调兵,我们一路都号称奉燕齐金盟主的命令,各地也没有阻拦。金窝儿他在拂夜通晓城守着,我一路赶,从逍遥京一直追到了这里。盟主,你到了逍遥京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啊?昭王是不是没有死?是不是他们用这个理由把你骗去好逼你出征?漠狄旖兰一向挑衅怎么现在大举进攻?这是个机会,我们有兵有权了,可以杀回逍遥京夺了玄尊位置再把漠狄人赶回老巢,这样盟主就是挽救中原的英雄,百姓一定拥戴你对不对?”

金以恒听得他一长串发问,颓然道,“你问我那么多,我可回答不动,我累了。”

“啊,”金山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卯足了力气追赶了多天才到了这里,想来主人肯定也是风尘仆仆火速行军,并没有片刻歇息,“那我帮你揉揉,头还疼吗?”

“先去洗洗。”金以恒嫌弃得挥挥手,“像从泥土里钻出来的,还有再去吃点东西,别揉到一半没力气了。”

“好,谨遵盟主吩咐!”金山儿想哭又想笑,连忙去了后院。

待他收拾得人模人样再回来时,金以恒正靠在床头闭目养神,似乎睡着了,听见了脚步声才半睁眼,“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不去扶风找我?”

金山儿乖巧得扶着金以恒躺下,在头部垫了几个软枕,手指蓄力,按住太阳穴,抚平了血脉不畅,“扶风是凤教主的地盘,还需要盟主打下来么,当然是趁机把高渝搞到手,等漠狄旖兰退兵了,玄尊手下的人马元气大伤,到时和燕齐一西一东夹击逍遥京。”

“哈哈哈,”金以恒一想到漠狄旖兰是谁统兵,头痛更厉害,嘴上装作无事,“小山儿居然还能有此等本事,谋划得不错。”

“可不是我说的,”金山儿帮金以恒把长发理顺,铺在枕头上,“是盟主你说过的,和成大事有关的话我都记着呢。”

“啊,原来我也记得……”金以恒没由来的哼了一句。

“得了若黎,届时从锁兰山挥师南下,以前锋牵制扶风漱玉的力量,若黎助力进攻高渝,你从燕齐发兵,东西两方夹击逍遥京,杀了玄尊,你说可好,金盟主?”

“好得很!”

若黎鬼苦城中,金以恒被野利蒙尘圈在怀里,压得死死的。四唇相抵间,混合了彼此的味道,犹不忘“闲聊”天下大事。黑夜里没有灯火,在金以恒看来,野利蒙尘的眼睛闪烁着光芒,是暗夜里唯一璀璨的星辰,引领了一条荆棘血腥毫无未来可言的道路,也是自己的唯一的路,视作憧憬放在心头。

漠狄旖兰果然如你所说的一样,几路进军而来啊。什么为了纯钧剑所以来高渝,都是骗阿尹的。漠狄旖兰进攻虚实交错,攻伐扶风是假,取得高渝进而攻伐逍遥京是真,我当然要来高渝赴约了,对不对啊?珹王殿下,不,是漠狄之主,野利蒙尘?

金以恒胡乱得抓起将金山儿的手将它贴在胸口,他人温热的触感终于减轻了肋骨处的伤痛,他思维渐沉实在支撑不了,昏睡了过去。


锁兰山脚下小镇嘉庐

漠狄之主为进攻中原紧推战线,将起居处理政事之地从妙京搬到这里,当年野利荣坚为了抵御金爰君亲征,曾在这里落脚整编人马,如今野利蒙尘也在小镇执掌百年未有过的大战。

镇上各处要道被逐鹰派严密把手,中央官署更是布置得精美堂皇,虽不能与倚云府和辰极宫相比,也算一座考究的小行宫。

野利蒙尘身在官署中央卧室,他闭眼盘腿而坐,呼吸几不可闻,石莫潇带来重要的军情上报,连唤了两声“主上”,也不见他有任何动静。

野利蒙尘安若玉像,纹丝不动,待白日过去,石莫潇再次踏入室内,他身形仍旧不动分毫,似深睡又像昏迷,难道是在修炼灵力招术,不能打扰?石莫潇疑惑不解,但不管何时军情为上,已得报两道紧急军情,他不敢再耽搁,“主上?”他单膝跪地,再次行礼,“高渝传来最新战况,金以恒率领人马数万对战若黎而来!今日正在瑾晖琼楼废墟上激烈交锋!”

野利蒙尘还是未有反应。

黄昏已至,夕阳西沉,橙黄光线在地上撒出大片金黄颜色,野利蒙尘的大氅掉落在地,金线织成的神兽纹折射了刺目的光泽,而他的脸隐在阴暗处,显出阴郁绝情的意味,那双紧抿的双唇白得像纸。“主上!”石莫潇发现了异样,连声称呼,“主上,金以恒他……”

野利蒙尘睁开了眼睛,他从梦魇深渊里苏醒过来,野利氏的修炼之法灵力至强,但逃不过梦魇折磨,坠落在意识心海底,经历目睹心中最恐惧的事。

那个梦境太长了,添虹派落玉山庄的大火熊熊燃烧,自己置身火海中,身体每一寸都被吞噬干净,而后在逐鹰派的地牢中,那些被处死的人复活而生,围绕着被钉在枷锁上的自己,伸出血肉剥落白骨裸露的手,一点点撕开自己的皮肉生啖吃尽,再后来就是金以恒,说着荒诞难懂的话,流出血泪,赤足从百步之外奔跑而来将要投到自己怀中,那个瞬间他看清了金以恒额头眼角血流不止。

梦魇戛然而止,野利蒙尘凭借内心坚定从惶遽狰狞的虚幻中挣脱出来。

“金以恒他怎么了?” 他呼吸恢复,血流周身,捡回了身体温度,抹去鬓发旁的冷汗,转头将脑海中残留的梦境碎片挥去,声音平稳如常得问道。

石莫潇担忧狂跳的心终于按了回去,看着野利蒙尘站起,“金以恒率领人马数万奔赴高渝,对战若黎而来!今日瑾晖琼楼废墟上一战胜负还未分出。”

“金以恒……”野利蒙尘看向窗外,夕阳最后一缕余光没入地面,梦魇太深,他自觉脚步虚浮,这种脱离掌控不知何时降临的幻境折磨令自己恼恨却无法避免,这是野利氏的独享,与坐拥漠狄旖兰一样,世间只有自己一人。

与脸上血色一并恢复的还有傲人气势,野利蒙尘来到沙盘前,中原各处重镇要塞都被标出,逍遥京那一处被插上了漠狄旖兰的首纹旗,与标记妙京一样。

扶风未得,高渝未得,大战开启了数日,除了逐鹰派全部人马越过锁兰山夺了几座城池,漠狄并无实质胜利,而赵孞改变了守势,派凤华尹金以恒全力抵挡,大有决一死战不惜两军覆没的代价。

战事胶着,野利蒙尘也在思索进攻良策,“金以恒,”梦境与脑海中的人是同一人,“他两次三番进攻高渝,阮清泠率领的若黎众人未必是他对手。”

“主上,在逍遥京茉茵楼的人传来消息,”石莫潇低头,没有看出野利蒙尘精神不济,“昭王令金以恒进军的是扶风,并非高渝。”

“哦?”野利蒙尘挑眉,室外鼓声大作,又有诸多门派人马远调到此,等候出击的命令。室内灯火齐亮,把他一身锗红照得炫亮,金色发冠和肩上绶带衬托了无人敢直视的贵气,“是临阵换将?还是?”野利蒙尘摈弃了梦魇中狼狈落魄的金以恒,浮现眼前的是美貌夺目埋身在一床丝绸锦被中的金盟主,露出肩膀展颜一笑情意无限,眼角那片火焰兰花钿栩栩如生,飘入心海激起涟漪不散,“是金盟主赴约而来。”

“啊?”石莫潇不解疑惑出声,这才反应过来失仪,“主上,还有一事……”他欲言又止。

“说!”

“按您命令搜寻不断,固守山那里,还是没有什么发现。”石莫潇一口气说完不带停顿。

野利蒙尘眼神凛冽,杀意浮现,“琢珊派已灭,但本君一直怀疑有不知身份的人利用这些罪不可赦的余孽,暗地里做着不为人知的勾当。”

石莫潇不解,忽而醍醐灌顶般,兴奋道,“主上攻打中原,离开妙京,故意留空北部防守,是不是也有引诱这些余孽露出行迹好全部除掉?”他年幼起就跟随效命野利蒙尘,是最为得力的心腹,才敢猜测其行事用意。

野利蒙尘默认,目光移到沙盘上漠狄北部,那里山川众多沙漠沟壑,“行迹是其次,本君在意的是它们到底意欲何为!”

不过,本君眼下最在意的还是他,因为他关乎中原战局。


“诶,没想到你人小干活力气还挺大啊。”米小珞一大早在自家酒楼后院,看见了正在挑水的董无香,一根扁担架在纤弱的肩膀上,两只水桶装满井水走向大水缸。

董无香正是月前饥寒交迫,祈求米小珞收留的那个流浪少年,在燕齐终于寻得了一处吃穿不愁的寄居处。

“啊?”他心思全在干活,没有料到身后有人,脚步一顿,两桶水撒出大半,他连忙收了扁担捏在手里,红了脸窘迫道,“世道太乱了,能有掌柜收留,当然是要好好干活报答的。”他声音越说越低,低头不敢看人。

米小珞心地善良,见他羞馁自己也连带染上窘意,“不,不用你报答,你帮我干活,我出工钱都是应该的。”

董无香红了一张脸,弱声弱气道,“现在外面都在打仗,我有吃的睡的,还能有银两,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掌柜。”

“打仗?”米小珞这才发现他一直在提起战乱,“哪里打仗啊?这燕齐有金盟主镇守,一直都是太太平平的呢。”

“掌柜不知道啊?”董无香搅着自己手指,“我都听从逍遥京来的客人说,咱们和漠什么的人开战了,金盟主带了很多的人去打那些人,他们说金盟主打不过,到时候说不定咱们这里要被漠什么的人都占了……”

“胡说!”米小珞声量拔高,打断了董无香,听到说金主不好,比骂自己还难受,米小珞容不得半句。打仗?怎么又要打仗了?漠狄攻打中原?真的是金主去对战漠狄吗?自己平民一个,这些家国大事什么都不知道,金主他音讯全无,好久都没有回来了,不知道他在哪里在干什么……米小珞光顾胡思乱想,脸上表情越来越凝重,脚步在原地来回打转,突然间他有了一个强烈的念想,立刻冲出院子,奔出酒楼,速度太快惹门口伙计连连称奇,掌柜火烧眉毛了?

拂夜通晓城依旧明霞花环绕,亭台楼阁华美无垠,米小珞手里捏着禁制钥匙,念了数次咒语,城门禁闭,无人开启,整座城空洞静默。

他进不去了。

笑话,金主把自家咒语和禁制换了,需要告诉自己吗?不需要,因为自己于他什么身份都没有,米小珞呆呆得看着高大连绵的殿宇屋舍,他想就此离开,可脚底像灌了重铅,迈不动步子,离开了就再没有理由回来了,和金主短暂的过往如同春天里的一阵风,吹过了觉得温暖,而后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没有留下。

今天一走就再没有理由回来了,米小珞抹了抹不争气的眼泪,停留了好久仍没有离去,要不要去敲门问问?说不定金主真的在呢?或者问问他的下属们,金主去哪里了?

算了,还是不要了。米小珞伤心悲哀,却有了选择,他憧憬和金以恒一起吃逛燕齐,惧怕某天醒来再沦为流浪孤儿,如今不好也不坏,怎么还能贪心不足呢?眼泪怎么都抹不干净,糊了一脸,他转身离开,越是舍不得灿若明霞花的金主,越是要默默离开,烟花之美璀璨让人牢记不忘是因为只绽放一瞬便不在。

失魂落魄晃回酒楼,道路上行人神色匆匆,寻不到平日里的半分笙箫繁华,真的又要打仗了?

“掌柜,你回来了啊。”董无香守在门口四下张望,看见了米小珞连忙迎了上去,脸上都是焦急与难过,十分可怜,“我刚刚是不是说错话惹你生气了?你怎么罚我都行,就是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眼泪被风吹干,脸上皴皴的,笑起来扯着有些疼,米小珞听完这声哀求,“不回来还能去哪里。”安慰他人也安慰自己,“不走,哪里都不走了。”

“掌柜掌柜,城里贴告示了,”门口伙计见米小珞飞速离开后又慢悠悠地回来,赶忙将城中顶顶重要的大事说给他听,“中原和漠狄旖兰开战了,大军正在高渝决战,我们燕齐被命令多出钱财和人马送往都城,随时听候玄尊命令派去和漠狄对战。”

米小珞木讷得听完了,内心仿佛被彻骨的冷风吹成了坚冰,冷得四肢麻木冰凉忘了取暖,“高渝?高渝又要打仗了……”杀人无数惨叫不断,大火吞噬掉千万人蝼蚁一样的性命。

“有没有说是谁领着中原大军?”米小珞既希望是心中想的那个人,如此好歹也算知道了他的消息,又希望不是他,他手中已沾满了高渝人的血。

“告示上说了是……燕齐明霞之主,中原联盟之主金以恒。”答话的是董无香。

由他人来提这个名字令米小珞的心被狠狠得抽中,“无香?”他转过头来,仔仔细细上下打量着弱小的少年,“你不是流浪孤儿不识字的吗?你连漠狄这个两个字都说不全,怎么能看懂告示上那么长的一串名头?”

“啊?”伙计没听明白,一脸茫然。

董无香眼神脸色皆无变化,依旧唯唯诺诺得看向米小珞,而后者的眼睛已经失了焦距,茫然无神不能自主。

“掌柜,我解释给你听,我们,”董无香宛如哀求,“我们去你卧室说,好不好?”

米小珞木然点头,跨过门槛进了酒店,董无香还不忘知会伙计,“小春哥,掌柜他心地最好了,我去劝一劝,一会儿就来继续挑水。”

“哦,哦,那你去吧,我帮你去挑水。”小春也是个好心肠。

“不,不用,你得守着门口别耽误了招待客人。”董无香边往楼上走边不忘嘱咐,说话的神情让人怜悯。

楼上尽头房门一关,米小珞乖乖坐在桌前,不动也不说话,董无香旁若无人翻了桌上两页游记又扔了回去,耐心十足善诱道,“掌柜,你出入拂夜通晓城,和金以恒关系一定不一般,跟我说说他吧。”

“好。”米小珞顺从点头,任由驱使。董无香摇了摇米小珞的手臂,“他不好好守着燕齐,动我焚花义军的心思,妄图让我为他出力攻打中原?真是太可笑了。”他语气还是那副柔弱习惯,配上对金以恒的嘲弄显得十分诡异,“不过呢,就是他来‘求’我了,我才知道原来中原还有这么多可供我来玩乐的事。星象因他而有异动,天下将有剧变呢。这可是我等了百年的机会。”

米小珞被他“摄魂夺命”术操纵了意识,就是一具听话的傀儡,听闻这些话毫无反应,董无香生得我见犹怜,一双眼睛尤其大而明亮,他饶有兴趣得琢磨着米小珞,“你一个小小的平民居然还有金以恒的禁制钥匙,真是太让我这种衣食都缺的人眼红呢。”他跟踪米小珞已久,对其行踪了如指掌。

“跟我说说,你是怎么认识他的,他平日都去哪里?干什么?”董无香装模作样得帮米小珞倒了一杯茶水,眼里噙着泪水,温言说道,“掌柜,你可要好好跟我说,我都等了好久了,求求你,好不好?”

“摄魂夺命”术无人能抵抗,米小珞将所有经历合盘托出毫无遗漏,听得董无香连连点头,“掌柜慢慢说,我都听着呢,金以恒哪里是对你好?他这叫无聊找你逗乐。”

掌柜你可真是观察细致,中秋夜你的金主脸色不好,指尖滴血?当年两颗‘良辰’都给了霓盛阳那个臭伯伯,他竟然给金以恒喂了一颗?那金以恒真是不一般。

董无香听得兴趣盎然频频点头,宛如学童听教书先生传授一样满脸认真,末了,他拉起了米小珞的手,意识和命脉都掌控在手里,董无香闭上眼睛,须臾后又甩开这只手,“算了!杀了你也没什么意思,刚刚一个时辰内的事,掌柜都忘了吧,我不要工钱了,我也去高渝会会金以恒,还有老对手逐鹰派!什么漠狄之主?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异姓人也配?哼!”

米小珞仍旧呆呆得坐着,待一柱香过后,意识才慢慢转为清明,视线里木质小屋收拾得朴素整洁,这是他自己建的家,微风从窗外吹入,街上脚步声吆喝声侧耳都能听到,后院里炊烟飘来食物的香味,厨房里叮叮当当忙活不停,这是之前做梦都想拥有的平凡而知足的生活,现在触手可及已经实现,米小珞强做欢笑,自言自语,“金主,这是不是就是你想对我说的,好好做个普通人活下去……”你是为了守护我们这些人过普通的日子所以才去战场打退那些坏人的吧?

“掌柜的?无香呢?”小春在二楼正擦着地,看见米小珞出了卧室忙不迭关心得问道。

“他说他攒够了钱,回家乡去找亲人,今天就走了。”米小珞回答得顺溜,都是董无香的招术起了作用。

“啊?现在和漠狄旖兰打战,他那个样子要去哪里?别又被人欺负了,可怜见的。”小春很是舍不得他离开。

“他说是……”是哪里呢?明明听他说了,就是没有记住,米小珞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下了楼梯,走到酒楼门口,站了好久。各色行人从眼前经过,每天时光流转,就像人们各个看着前方走路,没有人会倒行,过去的再也不能找回。

天空中两只雄鹰飞向远方,消失在西面,他望着灰蒙蒙的天幕,许愿一人以及他率领的千万人早日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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