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从道:“谋杀命官一案,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庄继北一怔,“谋杀?”他咬紧牙关,手撑在冰凉地面,勉强坐直,“就算是,也是误杀。”


“这么说你承认是你杀的了?”


“我……”庄继北察觉自己说错了,之前他可都是矢口否认的,心中一慌,竟不知如何再解释。


“你为何要杀他们?”


“我没杀。”


“是因为私下结怨吗?又或者是利益纠葛?”


“我说了我没杀!”


“庄继北。”温从轻轻促眼,寒光划过,直叫人心底瘆得慌,“你觉得你能撑得住几道严刑?”


庄继北一愣,沉声道:“你想对我动刑?”


“是又如何?”温从起身,负手而立,“你谋杀官员,是受了谁的指示?你的父亲?还是宫里的贤妃娘娘?”


“温从!!”庄继北怒吼一声,“我自己做的事,和我家里人没有关系!!”


“所以你又承认了是你杀的人?”


庄继北一愣。


他没想到自己能第二次被绕进去,


他又一次反驳:“我没有。我所说的我做的事儿,只是打人。”


“不错,你觉得你是打了人,却不知道你手下轻重,将人误杀死。你是早有准备以此理由开脱自己谋杀罪名还是……”


“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啊?!”庄继北一拳砸到墙上,“我说了,我没有谋杀,你听懂了吗?实在不行你来上刑,老子要是能认一句我是你孙子!”


温从盯着庄继北,“庄继北,明日的刑部会审,你就要这样去应对吗?”


他进了牢里,一把将人抵在墙上,几乎是憎恨的口气,“蠢到家了。庄继北,你真是蠢到家了,我这辈子做的最大的错误就是遇见你这个蠢货!”从牙缝中挤出的几个字,几乎满是憎恶,“有能耐逛花楼有本事招暗娼,你真是个厉害的。”


庄继北摇头道:“我没有逛花楼!我……”


话到一半,他又堪堪忍住,低下了头。


他怎么好意思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去说自己去柳南风只是为了让你看见,只是想看看你对我是什么态度,只是想看你会不会为了我发疯。


如今这么说了,温从可能更会觉得自己是个世间少有的大蠢货,都不用温从觉得了,他自己都这么觉得。


他也没办法说自己没有招暗娼,说自己只是碰巧闯入想要杯水喝?


这理由,他都不信。


温从深吸一口气,扣住庄继北的脖子,语气阴凉,“从现在开始,你最好听清楚我的每一句话!”


温从声音逐渐低沉,“会审时,不论旁人怎么问你,一口咬定人不是你杀的,若问你是否是受人指使,就说你前几月一直在边关又或者皇上身边,无从见他人。若是提及误杀二字,便要求仵作再次验尸。若是他们要严刑拷打,你便直言要面圣。切记,你说的话越少,对你越有利。”


庄继北片刻失神。


温从狠狠地勒紧了他的脖子,忍声怒喝:“听见了吗?”


庄继北呆呆地点了下头,茫然地问:“所以你不是来提审我的……”


温从松开了他,背过身去,“庄继北,你真是能做到让我一次次刮目相看,此事过后,我们不必再相见。”


庄继北刚要开口,温从眼睛发红,满是血丝,语气冷硬:“别害了你家里人,如今又要扯上我。”而后,挥袖冷漠离去。


温从原是不用走这一趟的,因为这件事归属刑部负责,和他八竿子打不到的关系。


能为庄继北来说这些话,已经做到了常人不可做到的地步。


毕竟如今人人都在躲着这件案子,生怕招惹是非,损及自身。


况且朝堂纷争,从来是听得见看不见。


刻意造势,要求惩处庄继北的人多是与庄家不睦,政敌一辈。不过如今还是保守党居多,不开口不参与不帮忙。


最初,庄继北也以为温从是那样,不会插手此事,可当温从真的连夜来给他嘱托的时候,他就知道,温从是在乎自己的。


次日,会审。


刑部尚书亲自坐镇,其下数位官员,都是脸生的,没见过几面的。


温从随祁王殿下也在。


庄继北也没想到,阵仗会这么大,这么多人来审问自己。


案令肃然:“庄继北,你可认他人指认你杀害李、唐二位命官一事。”


庄继北牢记温从的话,当场否决:“不认。”


案令又道:“人证物证皆在,况且你也承认是你自己重伤了他们,导致其重伤而亡……”


“我只承认我伤了他们,但伤不死他们,他们的死和我没关系。”


“若非你所杀,那他们因何而死?”


庄继北一脸莫名其妙:“这你问我做什么?不是需要你们去查的吗?”


满堂侧目,心道,这小子这会儿了还这么放肆吗?


庄继北心中长叹,得,又说错话了,但这已经是他最好的语气了,放在平日不客气的时候,他应该会回一句:“这种问题问我,那要你们是吃闲饭的吗??”


案令又道:“庶子猖狂!我再问你,你所伤人,是何人指使?!”


从杀人,到伤人。一个字的转变就已是千差万别。


逃过了杀人这个环节,如今又到了指使的这一步,幸而温从已经给他透题了,他装样子,想了想回答道:“我之前一直和皇上在一起。皇上那段日子给我了一个闲职,在宫中巡防。”


案令眯眼:“你若在宫中久留,是否和贤妃娘娘时常见面?”


庄继北:“那你要问皇上了,皇上基本天天在娘娘宫中,我若是和娘娘见面,那就能和皇上见面。”不知为何,他说完这话后,隐隐察觉到站在那边的温从似乎脸色微微沉了下。


还不待庄继北赶紧思考是不是自己那段话说错了什么,只见案令下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如此,你便是承认你与贤妃娘娘时常见面?”


一句话,将他堵到了死角。


庄继北正要回话,谁知温从却先一步抢了话,似有似无的淡笑:“大人慎言,外男入后宫可都是经过备案的,更有女官相记录,大人如此推断,可是将皇家颜面于不顾了。”


庄继北松了口气。


众人没想到温从会突然插入,不禁看了过去,连坐下的祁王都几分讶然地瞧了下,祁王接话道:“若是没有确凿证据,还是不要牵扯宫中了。”


案令拱手应是。


审问继续进行,庄继北一直在否认,他也在想,难道就这样一直否认下去就行了?那岂非一直没有结论了。


直到一个时辰后,突然有人押着几个女子上来,那几个女子明显是受了一遍刑罚的,浑身惨不忍睹,刑部尚书的目光移到了祁王身上,很快又落在了温从身上,当温从和他对视的那一刻,刑部尚书不禁摇头一笑。


庄家这个小子倒是好福分,之前便听说自打前几日庄继北出了事,朝中上下,除却庄大人亲信一派,便是这位温氏一直暗中操控相助,否则今日哪里是刑部会审,只怕刑部已经要将证据交上,迫于舆论压力,不处死也流放了。


满堂之人,这会儿想的已经不是庄继北犯了什么罪,而是各有心思,探究温氏的态度。


虽说温氏只是门客,可这位门客能堂而皇之的和所有二品以上官员站在这里,身份地位足可以见,待来日祁王殿下登基,温氏的地位只会更高。


眼见温氏要保人,他们就算不卖庄大人一个面子,也要将人情送到温氏那边。


故而刑部尚书率先开口:“他们是何人?”


温氏道:“京中巡防于半月前由祁王府接管,这几个女子我们已经盯了很久,没想到因为她们又生出诸多事端。”


庄继北认出来了,这就是那几个拿花瓶砸人的人,也是真正给了致命一击杀了人的人。


庄继北也不知哪根筋错了,看着她们受刑以后的样子,竟有了几分圣人心态。


之后的会审他就没太听了,耳朵里嗡嗡的,那些人,几言几语就替他把罪名澄清了,加之温从‘巧言善辩’,就算那些女子不认,他也能用话将人逼到认。


当那些人签下认罪书的那一刻,庄继北知道,一切结束了。


一日后,他被人带出了大牢。


刑部尚书亲自带他出来回到庄府的。


马车里,庄继北问了一个问题:“那几个女子怎么办呢?”


刑部尚书道:“依法论处。”


“可她们也是受害者,若非那些禽兽……”


刑部尚书凝视着他,“可她们杀了人。从没有以感情度量法律的道理。”


庄继北低了低头。


“况且,你为她们考虑,她们却未必为你分忧解难,别把多余的怜悯给了不该给的人。”


这句话庄继北一直都没听懂,也是很久很久以后,才碰巧得知,原来在外造势宣称官宦子弟持凶伤人,蛊惑民心,激起民愤,试图让罪名坐实在他身上的那批人,正是她们。


庄继北经此一难,养病就养了小半月时间。


概不见客,只在家中沉抑。


中间进了次宫,见到了皇上,也见到了长姐。


长姐于三月前小产,身子消瘦了一大半,这次他进牢狱的事情,皇上也是让人瞒着她的,一律不许走漏风声。


庄继北也懂事,只挑高兴事儿给她说,哄得长姐开心些了才离开。


和皇上见面,皇上也没训斥他,只是问了句:“如今在京城,有了难处,还有人拉你一把,若是离开了京城,四处孤立无援,可就没那么简单了。你还要离京吗?”


庄继北道:“离京。”


没有这件事,他或许还会恋恋不舍,可有了这件事后,他离京的决心是一天比一天重了。


他不想让自己活得那么狼狈,他要靠自己闯出一片天地,他要靠自己在京中立足,而非他人作保。


他也不想让温从觉得他是个废人。


皇上说:“明日宣旨,你还有一天的回旋余地。”


庄继北笑了笑,叩谢圣恩,离开了皇宫。


另一边。


南郊别院。


温从兴致一直不大高,连见了祁王殿下都是不带笑的。


此刻,两人的气氛也并不融洽。


祁王淡淡道:“你对那个庄继北倒是格外关注。”


温从心情烦躁,本无意应付祁王,可转念,他也不想因为自己的态度导致祁王盯上了庄继北,那没必要。


于是道:“答谢他家旧年恩情罢了。”


祁王侧目:“真的吗?”


温从嗤笑:“不然呢,那样一个人,只会惹是生非,我躲还来不及。”


“我以为你很中意他,也以为你很喜欢他。”祁王微微一笑,“不过我又觉得以你的脾性,你应该不太能看得上他那样的人,一个会去招暗娼的人。”


温从脸色沉了沉,宽袖下的手握成了拳头。


那一刻,他只有一个念头。


好脏。


庄继北好脏,连带着他们日日的相处也变得好脏。


面对祁王的试探,他不再隐藏,不仅仅是对祁王说,也是对自己说:“我待他,只是因为他的身份,别无二意。如若有朝一日庄大人退位,庄继北之死之活,我亦不再关心。”他站直,面对着祁王,“您口中的喜欢,更是从来也无,只有利用,绝无真心。”


“只有利用,绝无真心……”


站在院门口的庄继北喃喃重复,连日困顿了他那么久的问题,似乎在这一刻得到了回复。


良久,他默然轻笑,“也挺好。”


也挺好。


得到了答案,了无牵挂。


庄继北离京的那天是个好日头。


紫气东来,艳阳高照。


太监尖锐的嗓音,宣读圣旨,他在下叩首谢恩,即刻赴任。


伴着一地红色枫叶,微风拂袖,从容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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