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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

  去森下老师研讨会的一天前,光在棋圣战碰上芦原。

  光VS芦原那天,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那天,佐为也到了日本棋院。佐为今天没有约任何人对局,因此着装简约,一袭白堇色狩衣飘逸出尘。夏日晴灿的阳光为他拂落一身清雅烂漫。

  佐为的本意是想陪伴光对局,像院生时期那般守在光身边,陪光度过这艰辛的一战,但是事与愿违。棋院的工作人员才不会放过佐为。

  佐为一到日本棋院会馆,刚推开玻璃门,就被天野先生、古濑村、棋院理事和两位常务理事围住,他们热情地请佐为去会议室谈话。还有几名挂吊牌的记者看到佐为,也蜂拥上前。

  佐为变成围棋界的明星了!光在旁边感叹地看着。

  和光并肩站在一起,佐为俊美的面容上露出局促的表情。没有在棋盘前对局的时候,佐为就不那么有高手的骇人气势了。

  此刻的佐为更像个一夜成名的青年,千年来寂寂无名的纯白幽魂,惯于隐藏在他人背后,始终对落在身上的热切注目感到不适。

  但那样的局促和不适只持续了短短几分钟,佐为很快恢复平常优雅的举止。他从容地向人们行礼。

  反而是旁边的光紧张得不得了,兀自握紧了折扇。

  “sai老师,您难得来我们东京棋院会馆,请一定要来和我们商议加入日本棋院的事!”棋院理事朝佐为鞠躬,用的惊喜万分的语气,显然没想到sai今天会出现在棋院。

  “佐为还有很多机会来棋院的,他还要陪我度过整个棋圣战和后面的王座战呢。”光插口道。

  但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佐为身上,没有人听见光在说什么。

  光不仅被无视,还被挤到一边去了,光郁闷地站在角落,将手里的折扇一开一合。这时和谷、伊角、本田都走上前来,和光搭话。

  “哈哈,怎么啦,看你一副委屈小狗的表情。”和谷咧嘴笑道,又提醒道,“明天记得去森下老师的研讨会!”边说边揉乱光金色的刘海。

  “你才委屈小狗呢!”光猛地拍掉和谷揉自己刘海的手,保证道,“我和佐为会去研讨会的。”

  “藤原老师今天怎么会来?”伊角和本田都看着佐为。

  “他来看我的棋赛,没想到被欧吉桑包围了。”光一指棋院理事,翻个白眼。

  佐为就在这时发话了:

  “各位,我来到棋院是想看小光下棋的,要商议的事情能否等小光结束棋局再说?”

  佐为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到光身上,正巧绪方、亮和今天光的对手芦原也走进棋院。

  芦原先生一听说佐为要来观局,顿时满脸严峻,仿佛眼前握紧折扇的光是即将要拔剑出鞘的武士。

  光平常不在意众人的眼光,但今天不知怎地,光受不了被其他棋士当靶子一样盯着,棋圣战给他的压力太大了。

  按捺住心跳的声音,光想了想说:“佐为,要不然你去和理事他们讨论吧。我晚点再复盘给你看也行。”

  那么多棋院的老师和新闻社的职员在这里,人多口杂,心思各异。反正他和佐为朝夕相处,自己的棋局可以随时复盘给佐为看。光是这么考虑的。

  但佐为着实感到困扰了。他今天来到棋院只希望陪光下棋,虽然这么说很任性但佐为确实不想理会别的事。不过光这样说,佐为也尊重光的意思,对其他人说:“好吧,我跟各位去商议。”

  棋院理事欣喜万分,做“请”的姿势。众人和新闻社的职员都跟在佐为旁边进会议室。

  ##

  对局室里,比赛还没开始,记谱的人员已经进来,穿墨绿色西装的芦原在对局室里正襟危坐。

  一扫平日老实敦厚的模样,芦原的脸上显现出严肃。越到跨圈层的时候,空气就越是透不过气来——这是日本头衔战的特色。

  还有十分钟棋局才开始。光决定去走廊透透气,买瓶茶饮,等到铃声响时走进去。

  出去后,在窗边,看到一幅奇异的画面。亮和绪方分别站在走廊两侧。窗外的天空是灰的,绪方在对着窗户抽烟,一点一点猩红色的烟卷明灭,灰白的烟雾弥漫在空气中,掩映着外面的高楼,有说不出的压抑。

  亮跟他说了一句什么后就走开了,走向走廊尽头的自动贩售机。

  光直觉亮和绪方之间的气氛不对的样子,他朝亮走过去,亮在自动贩售机按下“乌龙茶”的按键。

  光在后面看到亮映在贩售机玻璃上的脸,碧色的眼眸锋利明亮。不用说,绪方绝对跟亮说了挑衅的话,才让亮的气势变这样。

  光意识到,这段时间,紧张的不止是他,亮也是,他们都畏惧被高手斩于马下,下次到同一圈层都不知要等多少年。头衔战的竞争就是这么令人窒息。

  “塔矢,你怎么也来棋院,你今天不是没对局,要去岛津家教课吗?”光故作轻松地问。聊天可以帮助光缓解压力。

  “岛津君不舒服取消了,绪方先生和安太善约下棋,安太善也临时有事爽约,我们就一起来看你和芦原先生的棋局了。”亮说。

  投下硬币后,两瓶乌龙茶应声而落,亮弯腰取出来,把其中一瓶递给光:“请你的。”

  光不妨亮这么大方,居然会请自己喝茶,还说是来看自己和芦原下棋,心情顿时变好了。

  一口乌龙茶下肚,光感到一股暖流在身体里涌动。

  光笑道:“谢啦!也谢谢你前些天传给我和佐为的资料。”

  “那么,藤原先生决定要当棋院的名誉九段了吗?”亮在意地问。

  “还没有,我们打算去请教森下老师。”光说,“我们想问多几个人的意见。”

  ##

  今天光中盘胜,没有和芦原检讨,一下完就起身,往会议室赶。光只想见一个人:佐为。

  却在经过旁边的棋室时看到亮和绪方,在棋盘两边相向而坐。

  棋盘上黑白交错,他们之间摆的棋局,正是光刚刚战胜芦原的一局。

  “进藤的棋艺上了一个台阶,在逐渐克服他的劣势,小亮,你怕进藤超越你吗?”绪方问。

  光本想忽略他们,但听到他俩在议论自己,不由得站在走廊上。

  亮淡然地说:“最近我和进藤向藤原老师学棋,进藤进步了,我也同样。我不会被进藤赶上的。”

  “最近你我的对局中,你的攻势和布防明显变老练了。”绪方说,语气意味不明的,“你们和藤原先生一直在摆我的棋谱吧?最近从你和我的对局中感觉到了。”

  原来绪方知道他们在干嘛,光在想。不用说,绪方和亮之间的气氛都因为本因坊战而白热化了。

  好几名院生经过,里面有阳太,阳太看到光立刻喊了一声“进藤前辈”,棋室里复盘的两人顿时不说了。

  绪方走出门,对上光的眼睛,两人的眼里都有属于强者的锋芒。光颔首行礼。绪方没有说别的话,径直走了。

  亮在棋室里低头收拾棋子,发出呲呲啦啦的响声。短发遮住了他白玉般的脸颊,光看不见亮的表情。

  光走到亮身边,也盘腿坐下来,陪他一起收棋子,嘟囔道:“真是的,绪方被你威胁到了,干嘛拿我向你施压啊。”

  因为绪方知道你最能刺激我。亮心想。

  亮没回应光的话,一边收棋子,一边说佐为的事:

  “进藤,我问了绪方先生名誉九段的事,sai不能参加国内的头衔战,绪方先生觉得很可惜。因为这样一来,他就少了很多和sai在国内头衔战上交手的机会。绪方先生说他不介意sai把他的头衔一个个夺走,只在意能不能在赛场上和sai正式较量。”

  光渐渐反应过来,骇笑一声:“果然是绪方。”

  光有种感觉,就是九段高手在佐为面前似乎都有一种特别的心态,把和佐为对局当成了从自虐寻求快感的游戏。像一柳九段说就想被佐为在棋盘上虐杀,杨海说专程飞来就是看佐为如何击败自己那样。

  日本的五冠王绪方也不例外,比起害怕被佐为打倒,绪方也许更期待佐为把他的头衔一个个夺走吧。

  光和亮收完棋子都站起来。

  “绪方说,他会争取在公开赛上和藤原老师战斗一次。”亮说,“但在这之前,绪方会在本因坊头衔挑战权棋赛上将我狠狠击败。”

  “!”光傻眼了。

  光其实很佩服亮,在说这种话时,亮的脸色和语气居然一点变化也没有,还是那样淡漠,反而是旁边的光激动到不行。

  “接下来和绪方的棋赛,你要赢啊!”光给亮打气,握紧了拳,“跨越绪方这座大山,在北海道的七番胜负赛上挑战桑原本因坊!”

  亮谢过光,却没有继续自己的话题:

  “对了,你和藤原老师明天去森下老师的研讨会,森下老师是怎么说的,你也告诉我吧?”

  “没问题。”光说,随即微微一笑,“不过,你棋赛这么多,我没想到你对我和佐为的事这么上心。谢谢你了。”

  “是父亲想知道。”亮说,“我把最近的事全部告诉了父亲。”

  “你父亲怎么说呢?”光问。

  “父亲说如果你们打定主意留在日本的话,这是最好的安排了。头衔归根结底都是虚名,只参加海外赛事的话,时间上能够获得不少自由,也能提升棋艺,寻找‘神之一手’,是父亲从前梦寐以求的状态。”

  塔矢行洋的肯定给了光信心。光兴高采烈地想,要把这番话告诉佐为才行。

  亮补充道:“但父亲说,你们再多花点时间考虑,不急着做决定。我也对父亲说,到时候你们改变主意了,随时出国都行。”

  光忽然有点搞不懂了,热血冷却下来。看着亮,光心里涌起熟悉的茫然。

  “你对你父亲说,我们改变主意了,随时出国都行?”光确认道。

  “嗯,我说错了吗?”亮对此刻光有点不爽的表情感到不解。

  “如果佐为出国的话,那么我也会啊。”光困惑地说,“塔矢,你会一直留在日本吧,你难道不希望我也留在日本吗?”

  这样会被佐为说沉不住气的吧,但光顾不得了。光向亮靠近一步,看向他碧色的眼睛。

  亮注意到,光问的是“我”。他陷入沉默。

  老实说,亮的心情很矛盾,就私心来讲,他当然不想光和佐为出国……尤其是光。

  但亮不愿意说出真实的想法,不愿意影响别人的决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就像亮不舍得父亲去北京,但父亲去了确实下出了更好的围棋。像小孩子那般说多余的话,只会给父亲造成负担。

  “我希望你和藤原老师在棋艺上取得进一步的成就。我尊重你们的想法。你们想要的,就是我想要的。哪里最能实现你们的梦想,你们就去哪里吧。”亮环住手臂,说出最正确的话。

  光无奈地看着亮。亮的答案永远那么无懈可击。这也许是亮冷淡外表底下的温柔吧,把主动权交给当事人。可是,亮真实的心情是什么?谁知道呢?

  光握紧折扇,转过身说:“好,我知道了。我先去找佐为,明天参加完森下老师的研讨会后再联络你吧。”

  ##

  光在走向会议室的时候感到一腔郁闷,因为亮的话……

  在经过走廊的时候看到结束手合的和谷、门胁、本田,三人都换上运动装,门胁手里抱着一颗篮球。

  “你们要去打篮球?”光问,“去哪打啊,我先去找佐为,等等也过来打球。”

  “就附近篮球场。”和谷说,“你不是赢棋了吗?怎么一副心情低落的样子。”

  “我才没有心情低落。”光矢口否认,“只是有点累,打场球就好了。”

  管亮怎么说咧!他再也不要被那家伙影响心情了。光赌气地想,握紧了手里的折扇。

  “进藤,你要去找藤原老师?”本田说,不知为什么,本田欲言又止的,“刚刚我看常务理事都在和藤原老师开会,在介绍棋院的28项海外赛事。不知道你能不能进去。”

  “我陪你看看藤原老师去,要是不能进,我们就直接打篮球。“和谷仗义地说,搭过光的肩膀,又对其余人说,“你们去篮球场等我俩吧!”

  “和谷,还是你够哥们!你对我最好了!”光也一拍和谷的肩膀。

  和谷被光突如其来的赞美弄得反应不过来,但和谷没多问,两人勾肩搭背地往会议室走去。

  光跟和谷走到会议室后门,蹑手蹑脚地进去,一眼看到白衣翩翩的佐为坐在长桌的一侧最前方,紫色的长发垂散在地板上,沉静地听着理事和职员发言。

  几名常务理事坐在两侧,其他头衔战的赞助方如读卖新闻、朝日新闻、富士通公司的职员都坐在身后,全部身穿黑色的西装,身上挂着工作人员的吊牌,崇敬地望着佐为,脸色肃穆。

  后面的光跟和谷对视一眼,都咽了一口唾沫。

  我的天!这森严的阵势,不就是日本现代会社最令人闻风丧胆的“相谈会议”嘛!

  想到这里,光不禁对佐为产生了同情。

  佐为难得来日本棋院看光比赛,本想满足棋瘾,却被抓来了和高层、各路人马“相谈”,在光看来没有比这更倒霉的事了。

  棋院理事在白板前贴上各式世界围棋比赛的海报,一边向佐为介绍着海外比赛章程和规则。第一张海报是“阿含桐山杯”,第二张海报是“富士通杯”,第三张海报是“梦百合杯”……

  棋院理事殷勤地说:

  “藤原老师,要是您愿意成为日本棋院的名誉九段,您会是我们所有海外比赛的种子选手。就拿最近举办的阿含桐山杯来说,我们以前会在日本选出一名冠军,最后参与中日冠军对抗战……如果您成为种子选手的话,那预选赛就不用比了,直接就是您代表日本出战。在中日对抗赛上,每方1个小时30分,1次1分钟读秒——”

  光听了一会儿就昏昏欲睡,和谷也很无聊。两人面面相觑,都后悔进了会议室。怪不得刚才本田欲言又止的。

  但前面的佐为好像听得很享受的样子,不时优雅地提几句问题。佐为出乎意料地专注,不时在白纸上奋笔疾书,连光进了会议室也不知道。

  佐为,我真是服了你啊!这么无聊的会议,你是怎么做到不走神的?

  “我们走吧,去打篮球。我等他们开完会,再来找佐为复盘。”光对和谷小声道。

  和谷顿时如蒙大赦,两个少年又从后门溜出了会议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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