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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对于这一局,光其实一开始并没有抱有如赛场一般肃杀的心态,就当是初相识的切磋。但是很快,他的这种心态就消失了。因为,海生太强了。

  海生执黑,第一招走星位,光执白下在星位,海生黑3下在四之三邻角小目,光白4也下星位,黑走三之九。

  这是中国流?光握紧了折扇。和社清春同样,海生一开局就先声夺人,好像想迫切向职业棋手证明自己的实力似的。

  棋局就这样展开,从小目为主要发展方向开始缠斗。光发现海生布局的速度非常快。这对于光来说,其实不是熟悉的打法。

  光本身的行棋就够迅猛的了,甚至有人形容光的棋是“狩猎般的手法”,但海生居然比他还要快,而且,出乎意料地偏执,一昧强攻,好像放慢点儿速度就会被对方吃死似的。

  光倒也没有觉得慌,只是意想不到而已。

  在旁边观局的亮也察觉到了这局非同寻常的下法。“进藤,业余国家队大将在向职业棋手下战书,你可别输了。”亮心想。

  光盯紧了盘面。此刻,切磋的心态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想赢的心情。尤其是——塔矢亮也在观局。

  光在想:作为白棋,黑占主动,目前局势对海生有利,要想瓦解黑牢牢控制的局面,白必须更有耐心,一点一点地渗入黑的实地。

  光在思考战略,许久没有下子,于是有人在巨大的宣传牌的另一边复盘起来,议论纷纷。是李临新在复盘,然后伊角过去传递信息。

  各国业余棋手都过去瞧,亮想听听这些业余棋手是如何评论的,因此亮也过去看他们的复盘,绪方、和谷等人也来了,把复盘的棋局围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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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没想到,一来日本,就看到进藤君和池田君这龙争虎斗的一局。”李临新感慨道,声音里有振奋,边不住往棋盘上落子。旁边也有人用英文说了好几句赞叹的话。

  下一子,光果断放弃强攻,反而落子在对方小目旁边。这令其他人都感到惊讶。

  “从这一手开始,可以看出进藤改变了战略。”岛野说。

  正如岛野所说,海生下得快,光却始终没有应招。光接下来的后几招都在慢吞吞地切割黑的局面,意图形成细棋。

  “进藤君就那么有自信,不会被池田君吃死?“朴君惊讶。

  “进藤不会的。”亮与和谷同时开口。两人的声音叠在一起,是前所未有的,和谷“哼”了一声,扭过头,抱住双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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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的气定神闲拖慢了海生的进攻速度,两人的后几招都没有那么剑拔弩张,反而下得清爽轻快。但是光能感觉到平静背后隐藏着的那把无形的利刃,所谓“围棋感觉”,说的就是这么回事。

  果然,行棋到中盘,海生祭出杀招——八之七。光虽然早知会有此招,只是没料到会来得这么快。

  光居然有种一枪穿心的感觉。他白左边的一大片阵地即将被攻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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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八之七,观局的人当中发出一声声惊呼。森下拧紧了眉头。

  “池田君下出了一手好棋,可以破坏进藤君前面几手棋的棋形。”朴君评论道。

  “我怎么担心起那位职业棋士来了。”美国的史密斯托住下巴。

  “伊角,糟了,我也有种进藤落于下风的感觉。”和谷扯住伊角的衣袖,着急道,“他不会这么糗,输给一个业余棋手吧!”

  “进藤最近的状态是不太好。”越智的表情有点儿幸灾乐祸,“你看看他在名人和本因坊头衔循环赛上的成绩,和塔矢亮简直没法比。”

  “进藤状态再不好,也比你要强。”和谷忍不住反唇相讥。

  “你——!”这话是事实,越智无法反驳。

  “刚刚池田君那一招非常妙,就看进藤能不能下出更好的一招扭转局势了。”伊角看着棋盘,深思熟虑地说。

  “很难讲。”连绪方先生也这么说,“但是进藤应该会扳倒他的。”

  一直没发话的亮居然暗暗也捏一把汗,握紧双拳。但随即亮又在想,以光的实力,又怎么会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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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边对局中的光意识到自己居然落于下风,简直想要撞墙。他该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输给一个业余棋手吧……

  难道自己刚刚的战略失败了?他其实应该用平时强势的攻击应对海生?

  光一想到这点,就沮丧得无以复加。他陷入长考,却无论如何也没法找到正确的答案。

  随着时间的流逝,光的脸色一点点地变白了,汗水沿着他金色的刘海淌落下来。

  ——佐为,如果是你,你会怎么下呢?

  光在想,因为极致的专注而陷入一种类似幽冥的状态,四周的景象和声音都消失了,只有一个温柔的声音说:“小光,你已经应对得很好,中国流不可怕,你只是不熟悉他的打法而已,只需按照我们的棋来走便是……”

  光仿佛看到前方有雪白的袖子簌簌响动的声音,有个圣洁的身影,从后方执扇,缓缓向前,引领着他执棋的手向前——

  啪!

  电光一闪,光在许久的沉吟后落下一子“粘”,仿佛有强劲的电流通过,他新下的那一子陡然令整个局势为之一变。

  海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观局的人纷纷骚动起来。海生迅速向前倾下身子,望着盘面上的一子,深蓝色波浪纹的和服衣袖拂在棋盘边,打翻棋盖。

  随着这一手的拍落,光左下角那片将死的棋子重新焕发出生机,而且前面切割黑子的白棋也因为这一子连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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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粘!好家伙,这么难找的棋步,居然都被他想到。 “和谷握紧拳头。

  “他果然找到了更好的一招。“伊角欣慰地说。

  “进藤君的思路,真是深不可测啊。”李临新说。

  亮悄悄松了口气。四周的业余棋手都议论起来。

  “进藤用秀策的下法破解了业余国家队大将的进攻。”

  “果然是职业棋士比较强。”

  两人继续你来我往。然而高手对局,一招就能定输赢,光下出的那手秀策的棋已经令局势有了决定性的改变。

  “进藤君,我输了三目。”海生擦了擦头上的汗水,脊背跌在椅子上,露出服气的笑容,“你真的很强!”

  这是厉害得堪比职业赛事的一局。众人赞叹不已,连在旁边观局的亮也是震惊的。

  亮甚至感到敬畏,许久没见过围棋感觉如此出众的少年了,除了他自己、光和社清春外,海生还是第一个。亮在想,国际业余围棋大赛的棋手如果都像海生,那么一般的低段职业棋士都未必是他们的对手。看来,这业余棋手中也是能人辈出。

  “你也好厉害啊,池田君!”光抚着胸口说,面对这盘棋,其实光还有些心有余悸,他差点儿就赢不了了,“你为什么会用中国流开局?”

  “我因为工作上的事,在中国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参与了中国棋院的集训,是他们教我的这开局手法。”海生笑,“我这中国流不到家,被你这出神入化的秀策流吃得死死的。”

  难怪海生强得不像一般的业余棋手。“我没有把你吃得死死的。”光诚恳地说, “你的布局手法兼顾实地和外势,进攻速度快,是很优秀的下法。我要向你多学习。”

  两人都站起鞠躬,彼此惺惺相惜。

  光不自觉地看向旁边的亮,亮的表情大有赞许之意——当然了,不仅是对光这个赢棋的人,还有对池田海生,为他作为业余棋手却展现出与职业级别不相上下的棋力,以及令人耳目一新的中国流下法。

  亮还在看光和海生的棋局,这时,有别人找他:“塔矢君——”他只好转身先过去了。临走前,亮在想,晚上可以和光复盘这一局。

  阳太似乎也很为他们这一局感到高兴,拉着海生的和服衣袖:“哥哥,我说了进藤前辈很强,比你和熏姐姐加起来还要强。今日一下,果然这样吧。”

  “阳太,不是的,你哥哥很强,我差点儿就输了……”光汗颜。

  然而海生不以为意,笑着说:“你的进藤前辈是职业棋手,当然比我、熏姐姐这些业余棋手加起来都要强。”

  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落在开幕式会场里,海生望着光,两人都相视一笑。棋局上的硝烟虽然尚未散尽,但光内心充满亲切的感觉。是海生本人的性格魅力吧。光心想。

  “池田君,你上次来,为什么会搬屏风呢?”光好奇地问。

  那一瞬间,光看到海生蓝色的眼眸里有哀伤一闪而逝,像一道镜面上的裂痕。“因为那扇屏风,是狩野熏从前绘制的。”语气变得意味深长,“狩野熏是我最好的朋友。”

  海生的好朋友,狩野熏,死了?怪不得他的神情如此忧伤……

  光直觉里又觉得很不对劲,具体在于:

  ——他们刚刚谈论狩野熏的神情,不像谈论一个去世的人。

  光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来不及多加考虑,光就开口了:“池田君,待会开幕式后有时间吗,我有事想要请教你。”

  光的脸上有异样而悲哀的表情,海生隐隐有所预感,就问:“进藤君,你要问的事情,和我的职业有关吗?“

  光一愣,他没想到海生这么敏锐,就点点头。大概这个行业的人都对生死有关的事很敏感吧。

  “我知道了。“海生没说别的话,就和光交换了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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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藤!你又在大伙儿面前出风头了。”一收好棋子,和谷就揽上光的肩膀。

  “是啊,刚刚那局赢得精彩,你给我们职业棋士争了一口气。”讶木也说。

  伊角也宽慰地拍光的肩膀:“进藤,辛苦了,大家都说你果然厉害。”

  光对朋友们的鼓励表示诧异,他捧住胸口,装出心碎的样子:“你们难道不觉得,我差点被业余棋手打败是耻辱吗?”

  伊角和讶木都被光逗笑了。

  “不耻辱啊。岛野都告诉我了,池田海生在中国棋院参与过集训,所以他才会这么强。但他再强,也强不过你啊。你下次再跟他对局,你还是会赢的。”和谷说。

  这时开幕式都快开始了,音箱里传来森下老师的大嗓门:“测试麦克风,‘锦绘杯’业余围棋团体赛将在半小时后开始……”

  “你们都去参加开幕式吧。”光对朋友们说,“我找个地方一个人休息下,刚才下得好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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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在棋院里的一间棋室里找到那扇《江户本因坊家争棋于天皇与将军御前》屏风。

  浸润了下午的绚烂阳光,屏风上浮世绘的一笔一画精妙绝伦,上面争棋的人们栩栩如生,似乎随时要从浮世绘里生生走出似的。

  光跪在屏风前的竹席上,重新找到屏风旁边那行注释的小字:

  ——“狩野熏,天才屏风画师、业余围棋四段。2001年获光琳浮世绘屏风绘制大赛铜奖,同年赴中国学习苏绣屏风手艺,2002年因海难仙逝。”

  光读了这行字好几遍。狩野熏确实去世了。

  为什么,他那么地期待,又那么地……畏惧?光心头的焦灼,就像有希望的火苗在内心最柔软的地方炙烤,在血液里奔涌。他很想有所期盼,但是又不敢太期盼,只好压下所有的希望。

  光收到海生的信息:“我忙完了,你在哪里?”

  光打了回去。“进藤君?”海生那边还是有点吵。

  光用前所未有的肃穆声音说:“池田君,我想说的是一件很重要的私事,不适宜在公众场合说,想请问你是否方便到我住的地方?”

  第一次见面就邀请对方到自己家,这不符合礼仪,但光顾不得了了。如果海生拒绝的话,那可以理解……

  但海生很明白,他善解人意地说:“好,我先送阳太回家,再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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