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棋魂/夏目友人帐] 光夏【完结番外】>第123章 棋魂特别篇尾声 你的世界

  棋魂特别篇尾声

  他却听到了另一个名字,那是你的;

  又在我的眼里,看到了两个人的眼泪。

  ——致光夏

  早在考驾照时,我就特意记下了八原的方位和盘山公路,打算有一天去找夏目和猫咪老师玩。

  八原其实不远,只是没想到,第一次上路,就要走夜路了。内心颇有些诚惶诚恐。

  夏目一直打给我:“进藤君,你真的开车来啦!”难以置信,似乎觉得我有哪里不对劲,却又无法用合适的词语表达。

  “不然能怎么办?”我反问,克制不住,“由梨子明天一早就从关西走了!”

  也许,是因为我内心里的焦躁吧。

  我开得很快。车窗外的风景迅疾地流逝。高速公路上没有什么车,视野里皆是雷同而黯淡的景色,我陷入自己的思绪中。

  看不见妖怪、猫咪老师、由梨子离开、梦里消失的冰屋……我感到无力。那种什么都做好了,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从指间流逝的无力。

  是我想要的东西太多了吗?所以,神明不答应了,给我一样,又收回了另一样……

  与夏目友人帐的一段交汇,对于我来说,是有些悲伤的。这种像夏季雨一般、温暖而又微凉的悲伤,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翻过盘山公路后,就是八原了。城市的景色已经消失不见,我从国道开进了郁郁葱葱的山路上。夜晚漆黑,山路没有一点儿灯光,我不可避免地丧失了方向感。

  ……难道,就这样迷路了?!

  我大骇,同时不知所措。

  手机此时已经没有信号了。只有夏目发的最后一条信息:“进藤君,八原的盘山公路上没有路灯,我好担心你会迷路。”

  这家伙真是乌鸦嘴。我内心嘟囔着,把车缓缓停靠在路边,开大车灯,打算徒步摸索一阵。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

  远远地,有一团橘黄色的光芒。那光芒是乍然出现的,毫无预兆,像一颗温暖的小太阳般悬浮在漆黑的半空中。

  我愣愣注视它好几秒,然后,这光芒就轻轻地移动起来,照亮了蜿蜒的山路。光芒时而清晰时而朦胧,像有烟雾在前方飘散,带着传说一般的神秘,以及飘飘渺渺的暖意。

  我忽然就懂了那光芒的意思。

  我连忙回到车中。引擎声响起,它便在我眼前挪动起来。

  我就这样随着它开车,顺利驾驶过了盘山公路。

  很奇怪,好像施了魔法一般,看着那团光芒,内心的一点儿无力好像也渐渐烟消云散了。

  手机终于有了信号。夏目的声音响起:“进藤君,丙去找你了!你有在山路上看到丙的灯光吗?”

  我正想告诉他有看到,就在这一刻,看到了一间两层的屋子。

  熟悉的白衣少年握着手机,着急地在屋门前走来走去。

  心中漫起一股温馨的暖意,我朝他闪了闪车灯。

  夏目转过头,隔着车窗,就这么瞧着我微笑起来。

  (全文完)

  、番外 猫咪再徒然

  猫咪再徒然

  三年。

  对于活了上千年的斑来说,三年简直微不足道。可是,对于那些被斑视作“蝼蚁”的人类而言——

  三年,他们的生命就能产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比如说……夏目贵志。

  三年间,《友人帐》里妖怪的名字已全部还完。那个善良温婉的白衣少年从高中顺利毕业,考去了东京的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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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毕业季的热夏,阳光像金色的蜜糖一般柔软,树林里的天空泛出一种纯净得近乎透明的蓝。在一次轰轰烈烈、几乎把整个八原都掀翻了的妖怪告别会后,夏目收拾好行李,和田沼、多轨走出家中。

  不远处,葱葱郁郁的树荫里,一只肥嘟嘟的招财猫盘踞在摇摇欲坠的树枝上(树枝快折断了),眯起双眸,注视着白色衬衫的少年,脸上没有任何即将与“食物(饲主)”分别的悲伤。

  倒是一旁的丙控制不住地红了眼眶。

  “喂喂,丙,你已经哭三天了……”

  山筱才说出一句,就被猛然掷过来的烟斗砸了个大包。

  “再也不能拜访夏目大人了啊……”牛拿着柠檬汽水泪眼汪汪。

  “好舍不得喔——”

  “对啊对啊。”

  “还是第一次跟夏目大人分开那么久呢……”

  树林里一时流淌着一股伤感的氛围。

  “少在那边叽叽歪歪的!”猫咪老师突然开口,滑稽的声音就像一瞬间戳破了气泡,伤感的氛围陡然坍缩,“夏目那晚不是说过吗,新的新干线和电车线路都修好了,一个月能回来两次!”

  “什么?!又有新的电车线路?!”

  丙没头没脑的接口让所有妖怪都愣在了那里。猫咪老师额前青筋一爆。

  对上所有妖怪的目光,丙慌忙解释:“上次看藤原家的电视访谈,佐为先生说,自己实在无法分清东京的电车线路了,还问是不是想到太阳上去——”

  “我也想到太阳上去!”牛立刻一脸神往。

  “啊,有点可怕,到太阳上去会不会没有水啊……”河童也附和。

  猫咪老师脑门上出现几个红十字。

  它这个高级的妖兽,居然跟一群前言不搭后语的家伙为伍,真是太可耻了。

  就在这时,树下现出有一闪灿烂的金色。

  车门“啪”地一声关闭,干脆利落地拍拍手的声音,以及“夏目——你终于要搬过来了!!”的大大咧咧的、几乎响彻妖怪之森的大嚷,让猫咪老师的表情更是扭曲成了一个“囧”字。

  “啧啧,这小子,怎么越来越帅了——不,我第一次见他的那个时候就很帅了……”

  丙的话音还未落,猫咪老师就“咻”地一声,变成了皓白的巨大妖兽。它头也不回地背过身,打算走向森林深处。

  猫咪老师变身时刮起地动山摇的风,让把行李搬进车子的少年们都转过了头。

  对身边的人说了句什么,夏目独自一人走进了古木葱郁的森林。

  他手里拿着一本竹绿色的薄薄古旧账册。

  皓白妖兽在他面前慢吞吞迈着步伐。夏目三步并作两步,接着渐渐跑了起来,最后直接一个跳跃扑了上去,从背后搂住了毛茸茸的斑的背上。

  “呐,猫咪老师!”

  “喂喂,臭小子!你干什么啊!”

  一阵烟雾过后,斑又变回了猫咪老师。夏目一把搂住了它,将它贴在了自己的脸上。猫咪老师挣扎地扭动了一下身子,最后抗议无效,任凭他把它从脸颊摩挲到脖颈再到胸口。少年的心跳声,一下一下,那么明晰。

  人的体温,那么温暖。

  一旦感受到了、就再也不想放开的那种温暖。

  “干嘛?!”猫咪老师没好气。

  “老师……之前答应过你,要把《友人帐》给你的。”

  “《友人帐》里妖怪的名字都还完了,你还给个屁我啊!”猫咪老师一说起这个就生气。它到底为什么要任凭夏目把名字还完呢?!

  “不,还有一个名字。你忘了吗?”

  “……”

  “我不管,你之前说过的,要接管我的《友人帐》的。你这个高级妖兽,该不会说话不算话吧?”

  “……”

  “我把《友人帐》放在这里喔。看,我履行承诺了。”

  “……”

  “老师,我先跟进藤君走了喔。两个星期后,我再回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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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就这样心不甘情不愿地接管了夏目友人帐。

  只有一个名字的《友人帐》。

  ——“进藤光”。

  完全没有任何用途的名字。既不能使唤他,又不能破坏这名字让他受伤。

  ……啊这到底是为什么啊啊啊啊啊?!猫咪老师的内心异常抓狂。

  可是终归是舍不得丢——毕竟,是夏目玲子、夏目贵志同时拥有过的东西。前后隔了五十年,那些寂寞时光的唯一证明。

  ……至于那证明里面为什么会有“进藤光”这个杂质(而且是唯一的杂质),猫咪老师无语问苍天。一想起夏目每次看着这名字就会露出某种“缠绵悱恻”(猫咪老师语)的眼神,猫咪老师就更是暴躁不已。

  有一次,不知是因为无聊还是因为看着这个名字再一次觉得恶心想吐,斑忽然心血来潮,砰地一声,再次变成了金色帽衫的少年。

  仔细想来,变成进藤光的时候,算是斑觉得比较轻松的时候。介乎少年人与成年人之间的帅气外表,吊儿郎当的行为,加上高强的能力和最近高涨的声誉,走到哪里都会引来侧目和出乎意料的吃香。

  一整天下来猫咪老师吃饱喝足,拎着酒瓶,晃晃悠悠地走在回森林去的道路上。越走,道路就越暗。

  忽然间,一道强光打在猫咪老师的脸上,闪电般地照亮一张白衣少年的脸。猫咪老师措手不及,一瞬间睁圆了琥珀色的双眸,骇然大叫:“啊!!!!!”

  夏目赶紧用手捂住耳朵,无奈道:“猫咪老师,我不是说两个星期后回来看你吗?”

  却定睛凝视着那张属于进藤光的脸,许久,眼里流动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忽然,就叹了一口气。

  “你……想念光了,是不是?”

  ——不是“进藤君”,是“光。”

  然而,那声“光”轻得就像夏日的雨,凉凉的,滴在皮肤上,转瞬,就划落了。

  还没有等猫咪老师否认出什么话来,白色衬衫的夏目就上前一步,张开手臂,穿过胳膊与金色帽衫的空隙,抱住了变成光的自己,紧紧抱住。

  静谧的空气流经他们的身旁,呼吸间夏花芬芳的气息。夏目没有再说话,而猫咪老师只是静默地任他抱在怀里,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只有阳光、风与馨香在他们的身边缓缓流淌。

  ——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番外完)

  、双城一 由梨子晋级围甲

  作者有话要说:  强强系,这是光和佐为的故事^^

  一由梨子晋级围甲

  藤原夫妇送给我们一台电视机一般大小的电脑,既可以收看电视频道,又可以上网。他们的初衷是方便佐为下网络围棋,没想到,佐为玩儿上了瘾,还养成了一个坏习惯:早上一醒来,就会打开它玩个把小时。

  ——于是,每天早上,我都会被“震耳欲聋”的新闻播报声吵醒。

  “NHK职业围棋晨间消息,截至昨晚,藤原十番棋的选拔赛进入最终的厮杀,塔矢、进藤、越智等青年高手将进行角逐——

  “除了新一代高手的挑战,藤原老师还要参与名人头衔挑战赛的最后一轮……”

  我在榻榻米上翻了个身,用枕头捂住耳朵。

  “与此同时,绪方兄妹在中国围棋甲级联赛屡获佳绩。昨日,绪方由梨子以一手出神入化的秀策流击败乐平四段,首次晋级围甲……”

  我猛然间睡意全无。

  “下面是由梨子小姐的采访时间——”

  我从榻榻米上蹿起来,跑到客厅。金灿灿的朝阳下,佐为和夏目端着粥专注地收看。二十一岁的由梨子身着正装,在屏幕上向我们明媚地笑。

  “由梨子怎么可能晋级围甲?!”我无法置信,“我上周才在网络上狠狠地打败了由梨子。”还将她数落得一无是处……

  佐为笑了:“光,那是因为你强,而不是由梨子弱。”

  我还是难以接受:“可是——围甲——哎……”

  围甲可是中国最激烈的赛事,有棋手甚至下到脑溢血。那小女孩,行不行啊?

  夏目忍不住笑:“看来绪方在你眼里就停留在当初的样子了。”

  佐为忙点头:“就像光在我眼里永远是十二岁的模样一般。”

  热烈的蝉鸣声里,一室清凉安静,只有由梨子的声音回响在客厅里:“……最感激的人,是进藤和佐为,我的棋盘就是他们送的,多年来也不间断地陪我下网络围棋……当然,还有兄长……”

  “最功不可没的人当然是我。”我小声嘟囔道。

  “我和由梨子下的指导棋也不比你少。”佐为在一旁鼓起包子脸。

  夏目把一碗拉面塞到我手里,默默地看着我和佐为微笑。窗外,枇杷树已亭亭如盖。紫藤开得如火如荼,瀑布般流泻,宛如棋士的峥嵘岁月。

  “晋级围甲,那意味着有资格和绪方先生在正式棋赛碰面了。”佐为孩子气地一拍手,“由梨子终于实现和绪方先生成为对手的心愿了!”

  “绪方之后会回日本来吧?”夏目忽然开口。

  我和佐为都吃了一惊。

  “绪方之后最想挑战的人,就是你们二位了。”夏目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们。

  我想起什么,咧嘴坏笑,一拳挥向夏目的肩膀:“她可一直没忘记过你。”

  夏目怔了半晌才领会我的意思,脸色一红:“都这么多年了……”局促地起身,“我去学校准备毕业祭的事情,先出门喔。”

  “光,你总是乱开贵志的玩笑。”佐为嗔怪。

  我做个鬼脸,看着夏目忙碌的背影。干净的白衬衫,茶色的发丝在日光下淡得几近透明。二十二岁的夏目贵志依旧安静内敛,与少年时代比起来,少了些彷徨,多了些沉稳。因为还完了《友人帐》名字,不再被妖怪烦扰,又与我们同住,过上了正常的生活,变得开朗多了。

  “枇杷树又结果了。”夏目隔着窗栅向我们挥手,阖上门扉。佐为起身,端起茶几上的琉璃盘。藤紫色的宽大衣袂一闪,佐为脚步轻缓地走向庭院。

  又一年盛夏。

  离我和夏目相识,已经过了八年。

  离我和佐为初见,也已经过了十二年。

  佐为回来时,晶灿的琉璃盘上便盛了数个金色的枇杷果。“你不觉得贵志今天怪怪的吗?”我看着他把琉璃盘置于壁橱上。

  “别急,等贵志来告诉我们。”

  佐为的身侧,庆长的花器上供有几枝新折的夏花。花器旁是那管坠有水蓝色发丝的竹笛,后面悬着一卷轴,是仓田的朋友赠予佐为的书道作品:“剑截棋中一寸光,惊鸿照影天上人。”

  我坐到棋盘前,打开棋盒。

  “佐为,我们下棋吧。”

  棋局静默,只听见声声金石之音。我下得满头大汗。盆中浮冰轻微一碰,发出“丁当”一声轻响。

  厮杀正酣时,门铃声响起。我和佐为都像大梦初醒似的,佐为这才想起来:“今日小亮和芦原先生跟我约好下棋。”

  “喔对,塔矢有跟我说过。”

  一下起棋来就什么都不记得。我忙过去开门。站在门外的果然是芦原和塔矢。芦原向佐为问好,塔矢却脸色发白。

  “塔矢?”

  “小亮?”

  我和佐为都看着一言不发的塔矢,内心忐忑。芦原也一脸无措,显然也不明所以。

  “该不会行洋出什么事了吧?”佐为紧张地问。

  当年,棋院在百年后首次举行十番棋,佐为和塔矢名人连战十局,全胜!当时赛况之轰动,我想每个关注围棋的人都不会忘记,简直是江户御城棋的重演。名人很坦然,佐为却对此忧心忡忡。名人的身体一有风吹草动,佐为都会很不安。

  话又说回来,佐为当时的全胜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那就是棋院决定每两年举行一次十番棋。这项决定如同御城棋一般被载入史册,称为“藤原十番棋”,地位与“吴清源十番棋”等同,标志着日本现代围棋的盛世到来。

  佐为接受了棋院不需要参加手合赛的安排。往后,他只需要参加头衔循环赛,以及准备两年一度的藤原十番棋。

  我担任“藤原十番棋”的记谱者,忠实地记录下了佐为所有的棋局。棋院将这些棋谱集结成书,供全世界棋迷参阅。

  佐为从未在“藤原十番棋”里输过一局!

  “藤原十番棋”的挑战者是全日本五段以上的职业棋士,共有三层选拔赛,其严谨甚至可媲美头衔循环赛事。沿袭吴清源时代的规矩,上一届的挑战者不得参加下两届。第一届挑战者是塔矢名人,第二届是芹泽九段。现在是第三届,按赛绩预测,佐为的挑战者有可能在我和塔矢亮之间产生。

  思绪飘得太远,我闭了闭眼睛,定睛看向眼前人。

  塔矢说:“父亲无恙。”看向我,轻声,“……是名取。”

  “佐为,芦原先生,你们先去下棋吧。”我说。

  佐为似乎想问什么,却忍住了,和芦原去往棋室。我和塔矢留在庭院,晴朗的阳光透过枇杷树繁茂的枝叶斑驳地投落,塔矢此刻的眼眸却冰凉莫测。

  塔矢亮很少喜怒形于色,我便知道发生事情。

  “名取前天受伤昏迷,昨晚才苏醒过来。”

  “怪不得。”夏目一定也知道了这个消息,“名取先生,他还好?”

  “还好……”塔矢说着说着居然烦躁,一拳打在粗壮的枇杷树干上,细小的枇杷叶簌簌而落。我猝不及防,吓了一大跳,“该死,一年有几回这样莫名其妙地受伤,你说我是什么心情?!”

  我咽了一口唾沫,发脾气的塔矢亮果然可怕。

  我把手搁在塔矢肩上:“我理解你的心情。”

  因为那也是我对夏目的心情。每次夏目回八原过周末,我和佐为都会提心吊胆。这是知晓真相的代价。

  “名取表哥为什么不能像夏目君一样,远离那些东西?”塔矢克制不住怒气地问,“远离那些……妖怪?”

  “远离妖怪”这个词,在我听来竟一阵刺耳。

  “你知道贵志的事?”

  塔矢看了看我,别过脸去。“我多少猜到。”他轻声说。

  塔矢亮非常聪明,情感其实也丰富,只是老喜欢装个死样保护自己。我突然一阵同情:“我们这些局外人,只能尊重他们的决定。”

  塔矢握拳的手这才渐渐松开。他低头:“我无法做到置身事外。”

  “别想了,来下棋吧。”

  围棋有让人浑然忘我之效力。山中观一局,不知千年事。

  、双城二 蝉的宿命

  双城二蝉的宿命

  我和塔矢在棋盘两边相坐。由于我们棋力相当,过招便如同跳一支剑舞,一招稍失去平衡,便有大面积的血色弹出,十分惊心动魄。

  我在中盘瞅准一个空当,趁机布下劫争。塔矢立刻防守,却来不及,我声东击西,绞杀了他的大龙。

  “半目之差,我认输了。”塔矢轻声说。

  我第一次听塔矢亮用这种声音与我说话,满腔小学生水平的奚落消失得无隐无踪:“你心里有事,这盘不算数。”

  “谢谢你,进藤,和你下完一局,我好很多。”

  话音未落,只听有人笑道:“小光,你难得对小亮这样有礼。”原来佐为和芦原早就跪坐在棋盘边观局,我和塔矢刚才都没有发现。佐为审视盘面,芦原则显得极动容,眼里写满敬畏。

  佐为目光一闪:“小亮,中盘为何不注意,让光有机会打劫?这样疏忽,不是你的行棋。”

  与我不同,佐为鲜少对塔矢亮严厉。塔矢闻言一个激灵,忙抬起头说:“我大意了。”惭愧承认,“如进藤所说,我心里确实有事,影响发挥。”

  影响发挥,我腹诽,塔矢亮所谓的“影响发挥”,就是仅仅输给我半目!

  佐为意味深长地说:“小亮,他人若做出选择,那么一切后果都是他人需要承担的。面对棋局时,应及时斩断无谓的忧虑,才是大将之风。”

  塔矢肃敬听了。佐为在另一个棋盘上重新落子,塔矢和芦原都过去观看,只见在我和塔矢原有的布局上,一手“长”使我的劫宣告破灭,紧接着,小目、征、大斜……

  “十五招之后,黑棋就输一目了。”我脱口而出。

  “不错!”佐为目光灼灼。

  此时,佐为手中的棋子不过落下了四颗,金石余音袅袅,四颗黑子还在凸起的交叉点上颤抖。芦原很明显地反应不过来,一脸错愕。塔矢有些迷茫,然而只是一瞬,他也看出来了,向芦原解释几句。

  “进藤,你的计算能力出神入化。”芦原感慨。

  “我有时候也跟不上进藤的思路了。”塔矢的语气罕见地透出折服,“真的不敢有半刻松懈。”

  佐为慈爱地抚上我的头,语气自豪:

  “如今的光,就是这样一位对手。”

  我有些脸红,想说些什么,就在这时,佐为侧过头,对上我的眼睛。绝美的蓝紫色眼眸,如花器一般的浅浅光泽,有悠远的笑意在闪,仿佛远隔岁月。

  直觉里忽然有一丝异样,我的手握紧折扇。四周变得那样静,静得只剩下蝉喳喳叫的声浪。

  没来由地想起十二岁的夏天。和佐为下完网络围棋后,顽皮的我就会去捕蝉,透明的蝉翼让身后的佐为赞叹不已。我和佐为牵着玩,看它猛力扑飞……

  炽烈的渴望中有一点凉意,逼向执着棋子的指尖。十七年蝉用尽全力破土而出,只叫一个夏季,以证明自己。

  金色帽衫被汗湿透。我有种预感,我的宿命与它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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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讨论棋局到下午,塔矢告辞,说要去看望名取。

  “小亮,替我向名取先生问好。”佐为说。

  眼看塔矢就要出门,我忙叫他:“等等,塔矢,我和你一起去。”

  名取的事,我也想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然对那个世界抱有好奇。

  我把车开了出来。其实塔矢自己也是开车来的,但他还是坐到了副驾驶座上。而那个位置平常是属于夏目的,放着一个女生送给他的招财猫抱枕。此刻,它在塔矢亮怀里,那副模样真是要多滑稽有滑稽。我在一旁忍笑忍得很辛苦。

  “夏目君呢?”塔矢问起。

  塔矢和夏目对彼此一直很有好感,我知道。

  “一早出门了,在忙大学毕业祭。”

  “夏目君都大学毕业啦!”塔矢惊讶。

  中孝介的歌声温柔地流淌在车厢中。我笑道:“时间过得很快。”

  塔矢看着眼前流逝的风景,无意识地伸手,挡了一下悬在后视镜前的招财猫吊坠,发出清冷的叮的一声。他的目光单纯而平静。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诱惑力:

  “我们认识十二年了,进藤光。”

  是啊。十二年过去了,我和塔矢不再是初见时的稚童,也不是那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的我们,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双塔,日本棋坛的中流砥柱,似见过血的剑,锐利而剽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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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院里,我倒抽一口凉气。名取昏睡着,整个腹部被白色的绷带厚厚地包扎起来。

  “名取表哥当时醒过来时,还说要去救什么式神。”塔矢的眸光一点点冰冷下去,“要不是我极力阻止,恐怕现在还不止这样。”

  此时夕阳西下,火红的霞光斜斜地透过玻璃窗落在洁白的地板上。塔矢走到角落,倚着墙。就在这时,我想起了那个坐在阴影里的小男孩。

  夏目说,高傲,其实是另一种寂寞。

  “夏目君有对你说过我和名取的事么?”塔矢攸地开口,声音缥缈。

  我摇头。

  塔矢别过头,似乎在极力克制。我也不问,只安静凝望着他。

  这是我从夏目身上学到的艺术。有的时候,等待比追问更奏效,因为不是每件事都那么快有答案。

  就像……佐为。

  “自从知晓了名取表哥的秘密后,我没有一刻安生。”塔矢低下头,墨绿色的短发垂落,遮住白皙的脸庞,“我家里还保存着他的纸风车,总觉得那上面沾着血……很害怕有一天,就见不到表哥了。”

  这何尝不是我对夏目的感受?

  “表哥居然说,这是‘看得见’的人应该承受的宿命。荒谬,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我和他大吵一架——”

  “佟……”名取忽然发出一声嘶哑的呓语。陌生的名字。塔矢噤声。

  一个箭步上前,“表哥?”

  名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小亮。”挣扎着想坐起来。塔矢扶住他的脊背。

  塔矢真的是很在乎名取的啊……仔细一看,他们确实相像,俊美、淡漠、擅隐忍,个性如雄狮般强势,也一样固执!

  我在旁看着塔矢和名取,有那么一瞬竟头皮发麻,怕他们打起来……忙上前:“名取先生,是我。”

  谁知道,名取见到我,没有说别的,第一句话竟是:

  “夏目呢?”

  、双城三 轻井泽

  双城三轻井泽

  “夏目呢?”

  短短几个音节,只是气声。名取非常虚弱,赤红色的眸子写满焦灼。

  我心头一跳,下意识回答:“他今早……说……准备毕业祭……”

  声音却渐渐失去底气,胸口发凉——夏目,他果然有事瞒着我?

  名取说:“赶快联系夏目。”

  我没有多问,赶紧打夏目的电话。可是,没有信号。

  名取注视着我手里的手机,嘴唇抿成一条刚硬的直线。塔矢扶住名取,看着我,眼神是理不清的混乱。

  没有信号。

  再打一次,没有信号。

  我缓缓地垂下手机,全身似乎泄力。事情来得毫无预兆,自从夏目还完《友人帐》里的名字后,一切太平。偶尔有涟漪,都不算大事。夏目考上东京的大学,搬来代镇与我们同住,彼此都有默契,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闹失踪。

  四年以来,头一回觉得失控,熟悉的无助,仿佛重回少年时代。

  “我要去找他——”名取说着就要翻身下床,却牵动身上伤口,沁出一丝丝红。

  塔矢一把握住他的双肩:“不要再乱动了!”已是命令式口吻。平常,除了我以外,塔矢是很少这样对别人讲话的。

  “我了解夏目,他一定赶去救柊了!他和柊一向要好!我再不去,他们就会——”

  动作推搡间,名取腹部的纱布渐渐被血染红。塔矢一看,脸都白了。他是个固执到底的个性,立刻把名取压回病床上:

  “名取周一,你哪里也不许去!”

  名取似乎急得丧失理智,也不管塔矢是不是听得懂:“夏目妖力太强大了,他会出事的!那小猫咪不在他身边,我别的式神也负伤了,没有谁能保护他——”

  “贵志现在在哪里?”我问。

  “轻井泽避暑山庄,我前天晚上就是在那个神社里被暗算的……”脸色一变,“进藤,你——”

  不等他说完,我抄起背包,旋即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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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轻井泽避暑山庄,离东京不算太远,大约一小时车程。没有人在附近走动,大概是因为现在还不到最热的时候。

  把车停在森林前时,我就感受到一股与盛夏截然不同的、阴冷诡异的氛围。也许是因为长久的雨水浸淫,树木的根部散发出腐朽的气味。这是无风的天气,草叶却似乎被许多强劲的气流拂过,剧烈地晃动着。

  ——难道,这里正发生着一场我看不见的战斗?

  日光渐渐黯淡。夏目的手机始终没有信号。咬了咬牙,我跑了进去。

  远远地,我看到了一座神社。

  就是那里吧!

  在撕裂的风声中,我绕到了神社的侧面,陡然,半空中传来“嘭”的一声,一个金色帽衫的人影一脚飞踢踹开大门,闯了进去,威严的吼声响彻山林:“小子,不要命了么?!”

  我大怔,完完全全地怔住了。

  金色的刘海,金色的帽衫,那个旋风般冲进木屋的身影,分明是我!

  “想也不想就只身闯进虎穴吗?!这么多年了,你这鬼作风一点也没变!”

  用的也是我的声音。语气野蛮,关切却溢于言表。

  撕裂符纸的声音传来,像是解除什么封印的样子。夏目气若游丝的话音响起:“柊呢?”

  心中有大石落下,夏目没有事。意识到这一点,我马上松一口气。

  双腿蓦地发软,我赶紧扶住树干。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是这样的害怕。怎么不经考虑就闯入妖怪的领地呢?妖怪也是会吃人的,猫咪老师,它从前就是想吃了我……

  “我”的声音还在继续:“柊一脱身就被卷毛带走了啊!真是,替名取摆平了这么多事,连句感谢的话都捞不到。还有,你好端端的来搅什么局,逼得我不出山都不行!”

  ……

  听到自己的声音连珠炮似地说了这么多,我不禁怪异,想笑,又笑不出来。心里头泛起一点酸,非常奇特的感觉。

  夏目安静道:“柊回到名取身边,我就放心了。”

  “我说你,别一天到晚尽操心别人的式神好不好!该死,你这副样子,和在八原的那些时候有什么不一样啊!”

  “猫咪老师……”

  猫咪老师愈加气急败坏:“《友人帐》的名字还完了,人都搬走了,算我拜托你,别蹚这趟浑水了行不行?!”

  夏目却在沉默之后肃然道:“我不觉得自己在蹚浑水。很多年前,我就想明白,这是‘看得见’的人应该承受的宿命。”

  熟悉的句子,我听得一呆。

  偷听总归不太好。正在想自己要不要站出来,把多年不见的猫咪老师堵个正中,只听夏目轻轻问:“老师,你为什么总是变成光的模样?”

  声音温婉和煦,我的心却咚地一沉。霞光被树影筛落,灰蒙蒙地安静洒落。这真是静默的一刻,我闻到夏日树木的香气,青涩而孤单的气息。

  是很久的时候了,佐为和桑原本因坊比完新初段联赛不久后,我们去了一趟八原。见到了藤原夫妇和夏目的朋友,唯独,没有猫咪老师。那时心里便有些失落,没有招财猫陪着的夏目格外孤零零,看不顺眼……可是,一年、两年过去了,我依然没有见到猫咪老师。

  在我的追问下,夏目告诉了我,猫咪老师的想法。

  这叫我怎么接受?我跑去八原度过整整一个暑假。带了大包馒头,和夏目睡在同一个房间,看佐为留给夏目的怀纸,翻看竹绿色的《友人帐》,看自己留在最后一页的有些泛黄的名字……

  一根黄白相间的花斑猫毛掉了出来,轻飘飘的,落在书桌上。

  “斑,它只是不喜欢人类……”夏目想安慰我,眼圈却先泛红了。他别过脸去,我明白他一直懊恼。

  我伏在竹绿色的《友人帐》上,心中一片麻木。楼下老旧的收音机里,不知名的女声在唱:“整个夏天,一起快乐过一天,也算值得。”

  我无法理解妖怪的骄傲,我很受伤。

  我合上《友人帐》,站起身。夏目拥抱我,我抬起手臂箍他的肩一下,扬长而去。

  人类和妖怪也许各自有所误会吧,无法相处,夹在中间的夏目恁地寂寞。

  失踪多年的猫咪老师厚颜无耻地说:“变成黄毛小子,去哪都有吃的。”

  夏目微微笑一声,不语。神社外的我也不语。

  “无论如何,多谢你赶来救我和柊,猫咪老师。”夏目语气感慨,“没有想到,过了这么多年,第一时间来救我的,还是老师你。”

  “我倒要看看,除了我之外,还有谁会这么傻,第一时间跑来找你小子!”

  “可是,你早就不是我的保镖了啊,老师。”

  想也不想地接道:“你永远是我的食物!”

  夏目笑了:“是是是。”声音是近乎宠溺的软腻。

  好羡慕。

  我的鼻子忽然泛酸了。

  不想再听下去了。

  转过身想走,却听猫咪老师的声音一哂,“这小子……怎么样?”

  我停下了脚步。看他们说我什么,哈。

  夏目说:“光……一直很紧张。压抑得令人担心。”

  这是连我自己也意外的答案。我屏住呼吸。

  “佐为回来后,光最渴望的事,就是在赛场上和佐为较量一番。他……其实很想向佐为证明自己的棋。”

  我瞿然一惊,攸地抬头。一阵大风猛然吹来,拂过我额前金色的刘海,刺到我的眼里。蝉鸣的声浪从未这样清晰可闻。

  、双城四 线香花火

  双城四

  还不等我细细琢磨这番惊人的话,猫咪老师就呵一声:“像头猎豹似的,死也改不了血性!”

  夏目停住话音,怔忡一阵才黯然道:“我晓得的,老师,你很难理解人的执念……”顿了顿,“可是,我敬佩棋士。他们的风骨,是一种能触及永恒的东西。”

  “什么永恒,都是刹那烟尘。”

  夏目说了些什么,我不知道了。因为我转过身,离开了神社。

  不知不觉走出树林,发现居然走到轻井泽避暑山庄的另一边,看到一座陌生的拱桥和集市,心中咯噔一下,我的车停在另一边,还得朝原路折返,经森林回去。也许是因为有些心不在焉,穿过集市时,不小心撞到一个卖线香花火的小贩。一支支线香花火散落一地。

  “真是的,怎么都不长眼睛啊!”

  我赶紧帮他收拾一地的线香花火。那小贩直搔头:“都成这样了,我还怎么卖啊……”

  毕竟是我的错。“啊,不然……我全买下来好了。”

  刚好现在天色晚了,天空中出现繁星点点。要穿过一整片森林,而且是有妖怪的森林,线香花火也用得着。我问小贩要了打火机。

  一入夜,轻井泽迅速降温,陌生的地域弥漫上了一些秋日才有的凉意。我独自沿森林的小径折返,却没有刚进来寻找夏目时的恐惧——也许,是因为知道猫咪老师在这附近?它虽然闹别扭不愿见我,但我肯定它不会见死不救。

  唉,猫咪老师。

  我在心里叹气。

  漆黑的森林里,伸手不见五指,耐克鞋压断树枝发出噼啪几声。夏目和猫咪老师像是走了,四周再无声息,在遥不可及的地方只能看见一点点幽绿色的萤火,划出旋转的轨迹。

  就在这时,森林的另一边传来竭力的大喊:“光!!”

  “光——进藤光——!”

  是夏目!

  我忙喊回去:“贵志——贵志——夏目贵志——”

  我用打火机点着其中一支线香花火。线香花火燃烧起来,发出绚烂连续不停的流光,把前方的路映得一闪一闪,发出烟雾,消散在风中。

  看到花火,森林另一边立刻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运动鞋与草叶摩挲的沙沙响声响由远而近,雪白的身影径直冲过来,在我面前站定,劈头就吼道:“谁叫你来这里的?!”

  夏目胸口起伏,脸色在绚烂的花火下显得煞白,像是生气了。

  更大声:“这是妖怪的森林!你都不晓得危险?!你知道我看到你的车子停在那里是什么感觉吗?!瓜姬也过来找你,名取说你冲出去了就没了踪影,塔矢君根本拉不住你——”

  我静静地打断他:

  “你终于体会到我这么多年的感受了,夏目贵志。”

  夏目一腔怒火顿时折在半空中,神色讶异而空茫。

  “第一时间赶来找你的,不只是猫咪老师,还有我……”我勉强地勾了勾嘴角,专注地凝视他光芒闪烁的茶色眼眸,“贵志,以后你为妖怪赴汤蹈火时,可不可以稍微想起我?”

  夏目说不出话来。

  风过林梢,四周寂静无声,只有线香花火在燃烧,一闪一闪,照亮我们的脸。

  我的眼睛忽然发热,就在别过脸的时候,手被抓住了。

  一半身体向前倾出去,夏目拉着我转过了身。我一愣,也回握住他的手。夏目的手心凉浸浸的,可见方才确实吓得不轻。

  五指缠叠。一时间,我们两个都没有说话,只静默行走。

  就这样走出了轻井泽避暑山庄的森林。线香花火燃烧殆尽,发出一缕缕轻烟。

  “我来开车吧。”夏目说。

  我从背包里取出车钥匙,抛给夏目。他稳稳接住,打开车门。引擎发动,我把招财猫抱枕抱在怀里,恶声恶气地警告他:“没有下次。”

  车子驶上轻井泽往代镇的高速公路。夏目心痛地说:“光,你这笨蛋!”

  “就跟猫咪老师一样笨。”

  回到夏目宅后,只觉空气中墨香四溢。一架玉兰色透绣蜻蛉图案的屏风旁,佐为像个孩子似地半蹲在客厅的电脑屏幕前,拿毛笔认真地在怀纸上誊抄着什么,浅紫色的长发像流水般拖曳在竹席上。

  看到我们推门进来,佐为抬起俊秀白皙的脸,未语先笑,全然不知我们在鬼门关前绕了一圈。

  我还有些惊魂未定。夏目看到佐为就过去了,看着怀纸上的花纹。

  跟不学无术的我大不一样,夏目对平安时代的风雅物事总是很好奇,每次佐为淘回些物品来总会讶异不已。

  我有些累,毫不掩饰地打个哈欠,打算溜回房间,不然等会儿又被佐为缠得没完没了。

  “这是棋院给我的时间表!”佐为神气地对夏目说,献宝似地向夏目摊开已经卷起来的怀纸。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中的场景“线香花火”,和“冰屋”一样,是《夏目友人帐》的ED场面 ^^

  、双城五 生杀

  双城五生杀

  把背包和车钥匙放在一边,我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夏目跪坐在佐为身边,望着那卷样式清雅的陆奥怀纸,念了出来:“平成二十二年,八月二十三日于镰仓芝公园,第三届藤原十番棋,对手:待选拔——”

  藤原十番棋。我手一抖,杯子竟倾下去,滚烫的茶水淌湿了竹席,溅上玉兰色蜻蛉屏风,深深浅浅的水渍。

  “光?”佐为和夏目都抬眸来看我,我忙拿过抹布,欲盖弥彰,“茶太热了。”

  夏目新奇地问佐为:“佐为,为什么要用汉字把时间表再誊抄一遍呢?”

  “这是从前平安时代的惯例。”佐为怀念地说,细心地将一盏羊角灯移到夏目面前,跳动的烛火在他们的脸上投落一小片阴影,“天皇事务繁重,棋待诏和众位朝廷士官定好面圣时辰后,都会各自在陆奥怀纸上用汉字誊写时间表,入宫前一天将表呈至主上御前……”娓娓道来。

  我像听天书似的,内心又觉得有趣。就只有夏目能陪佐为聊得一二了。换了我,两分钟就能睡着。

  “佐为,千年过去了,你还遵循着这些习惯呢!”夏目讶异。

  “难得有了身体,才能像这样重温旧日风俗。把个人时间郑重誊写在怀纸上,不易忘记,在我看来,也是对棋局和对手的一种尊敬。”佐为抿着丹唇笑,蓝紫色的眼睛晶亮晶亮,像只白狐似的。我在旁边看了想笑。

  “另外,我们当时那样做,其实也方便藏人和史官在殿上点名。此风俗沿袭到江户嘉永时期,所以才能给后代留下那么多时间精确的古谱……”

  我愕然道:“你们入宫还要像小学生似地点名?”佐为和夏目顿时以一种无可救药的眼神瞪着我,一脸“别说我认识你”的表情。

  讪笑一声,举手投降。让他们谈史论今好了,不学无术的我累得脱层皮,趁现在,赶紧溜,不然佐为回过神来捉着我下棋,别想轻易脱身。

  “佐为,你可真是一本活的围棋史话……”夏目边赞叹,边继续念怀纸上的字,“名人战第三轮,六月十七日于镰仓,对手是门胁君……标注:第一局,平成十一年——佐为,这些标注是什么意思呢?是记录你和这位姓‘门胁’的棋手的对局日期吗?”

  平成十一年?我不由停下脚步。

  佐为莞尔:“这是提醒我自己,我和门胁君下的第一局棋是在平成十一年。只消这么记录一笔,当年棋局便历历在目了。”

  夏目明白过来。“啊……所以,是附在光身上时下的这一局的吗?”

  “没错。光那时候才这么一丁点高,脸也圆圆的,比现在可爱多了……对了,说起下棋,光——”

  我不客气地摆手:“我要睡觉了。”把外面的佐为气得跳脚:“贵志你看!现在的光一点都不可爱!”

  我大笑着关上房门。佐为,你认清现实吧,平成十一年的进藤光已一去不复返。

  夏目宅中的房门其实只是纸门,加上年代久远,并不隔音(我和佐为一直没舍得动夏目父母的东西),于是夏目和佐为的交谈声仍像潺潺的流水般传到我耳里。

  “光最近好像很容易累。”我听见夏目说。

  当然累,用力压抑某种渴望,一下子筋疲力竭。

  我问自己:这么多年了,你在渴望什么,进藤光,说呀,你是知道的。从佐为回来的那一刻起,你就知道了。

  你只是不敢说,因为你知道不可能!

  “是因为名人战吧。”佐为的声音里透出担忧与关爱,“光前些天被小亮淘汰出名人战决赛,虽然胜负是兵家常事,可他们那一局……连我也觉得是残酷的打击。我还担心光会好几天不跟小亮讲话,今天看到他们对局,我才放下心来。”

  我哭笑不得,又有些恼火——佐为谈论起我和塔矢亮永远是这么一副口吻,好像我们还是小孩。

  “棋士的比赛真的好激烈。”夏目感叹。

  “是啊,就算在围棋史上,名人战的惨烈也是无可掖其峰,甚至可媲美升降十番棋……”佐为声音渐渐弱下去。

  换上运动装,熄灯,我倒在床上。想着在森林里听到的对话,似乎为自己近日的困境找到了一丝灵感,然而那灵感只是如电光惊魂一闪,我坠入深不可测的黑暗中。

  我在漆黑的森林气喘吁吁地跑着,似乎在急切寻找着什么的样子。流汗,心跳加速,刚开始时速度很快,后来疲惫至极。双腿在发软,这里怎么无穷无尽。而我,又是为了什么而追赶到现在的?!

  “贵志……?”我试探着问,可是,无人应答。

  也许就在快要放弃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脸圆圆的小男孩,多么熟悉的脸,金色的刘海,琥珀色的眼睛,就像每天清晨在照镜子。

  我的大脑一下子打结了。“猫咪老师,你……变成了我?”我艰涩地问,却发现有炽烈而纯白的光彩从对方身后漫出来。

  那披着白纱、手执蝙蝠扇的浅紫色身影,分明是佐为!

  如果眼前这个孩子才是我,那么,我是谁?不……我丢失了自己!不不……

  我无限惊恐,不觉间大汗淋漓,看了看脚下,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晶蓝色的城池上,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剑,就在这时,我听到刷地一声,金属的寒气扑到脸上——

  前方的佐为竟拔剑出鞘!

  我惊惧地大叫一声,踉跄地退后几步,手脚发软,几乎拿不住□□。佐为不给我丝毫情面,面容冷峻地逼到我身前,当空斩下!

  “光?”

  声如林间清风,我猛地睁开眼睛。月光下那张近在咫尺的绝美面庞,不就是梦里要把我斩于剑下的佐为么?!

  死亡恐怖犹在,我一时分不清幻境现实,在床上就弹出两米远,如小孩般躬着腰,抱着被子,怔怔凝视于他,一言不发。

  佐为小心翼翼地靠近我。静谧的夜色里,他身穿白色寝衣,披着一袭银灰色的织缎斗篷,宛如从天边的流云中来。浅紫色长发拂到我的手背,微微的痒,然而,我的手指是冰凉的。“光,你做什么噩梦了?”

  做个深呼吸,我朝他勉强笑了一下:“只是梦。”

  难道要我说,我梦见你要杀我?

  “光……也许,你给自己太大压力了。”佐为轻声说,揽过我还在颤抖的双肩。我没有拒绝,靠到他的怀里,他绵软的声线便从我的金色刘海上传来,“光,你已相当出色了。”

  相当出色的我,却还是在名人战上败给塔矢亮。天元头衔也守得无比艰难。

  塔矢亮,就不一样了。除了在十八岁那年紧随我其后拿到王座头衔,他还是棋院成绩最好的青年棋士,多次打入棋圣和十段最后一轮决赛……

  今年,塔矢还担任世界业余围棋大赛的领导者,已经获得国际上的广泛认可。

  我不想再讨论这个,便问佐为怎么还不睡觉。

  佐为回答:“贵志有个决定,便长谈到现在。”

  要是平时的我,一定会追问夏目怎么了,但我此刻心不在焉,只在佐为怀中“嗯”了一声。在杜若洁净的清香中,我合上眼睛。

  却再也睡不着。只能听见心脏在胸口跳动,一下、又一下,柔软又沉重。

  、双城六 远辰

  双城六远辰

  “贵志,你的毕业祭,刚好就在六月十七日?”佐为惊讶地说。

  “我记得,佐为你那天在镰仓有名人战棋赛。”看到佐为流露出失望的表情,夏目连忙安慰他,“没关系,棋赛更重要。”

  “我还想跟贵志你拍学士服照片呢!”佐为一脸遗憾。

  “回来补拍也是可以的啦,佐为你下棋比较重要。”夏目善解人意地说。

  “唉……好吧,光,贵志的毕业祭就交给你了……光??喂,光!”

  佐为突然凑到我耳边大叫我一声,我正在脑中计算胜负局数,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吓得差点跳起来:“佐为,你干嘛啊!”

  “喔!光最近都心不在焉!”佐用扇子敲我脑袋就像敲木鱼似的,“再不听话,我就给你点教训,让你输个十目!”

  我也不恼,好气又好笑:“我怎么可能输给你十目?我白下棋这么多年是不是。”

  “是吗?光。”佐为眸光攸地一闪,“你以为现在的我赢不了你十目?”午后充沛的阳光落到蓝紫色的眼眸里,流转出一道柔和的锋芒。

  “绝不可能输给你十目。”我自信满满。二十四岁的我,已非昔比。

  “光,你说这话,可不要后悔哟!”佐为鼓起包子脸。夏目在旁边看着,已偷偷笑出来了。

  佐为有时候真的好孩子气。他这种性格就跟他的脸一样,从我第一次见他起,就没有任何改变。

  佐为的人和棋,就像一瀑繁花,芳香袭人,无风自落,开到荼蘼时,华美而饱满的气息悠悠拂帘幌。

  我却变了。无论棋力性情,我不再像少年时那般好胜、事事争先。我见证着自己的成长成熟。

  现在的我,像一棵树。站在佐为、塔矢、夏目、还有远方的由梨子身边,枝叶茂盛苍劲,我希望自己成为支持他们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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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再站过一点点——对——OK!”我按下快门。

  穿学士服的大家都明媚地微笑,夏目就站在中间。学士服,这可是我一辈子都没法正式穿上的东西啊……这时的心情真微妙,就像看着自家弟弟毕业,有些欣慰,又有些寂寞。

  无独有偶,刚取下相机,我感到有几名女生看着我和夏目,目光奇异。我疑惑,不知为何有点恶寒,忍无可忍后终于按捺不住:“怎么了?”

  那几个女生没料到我会突然转过身,脸色涨得通红:“之前就听别人说,进藤棋士,是夏目君的哥哥……”

  啊,原来是这样。心里莫名就有些开心荣幸。我早已把夏目当成了家人,为他做那样多,努力还原夏目宅,也只是想给他一个家而已。

  于是,我挠着头笑了:“也可以这么说吧。”女生们看着我的笑容顿时就怔了一下。

  忽然想起塔矢亮和名取周一这对兄弟,我和夏目之间的感觉,好像比他们更亲密。许多跟佐为、和谷他们都说不出口的话,和夏目都能交流。甚至用不着我说,夏目就先懂了。

  我高兴地说:“比真正的兄弟还要好一点。”

  女生们对视一眼,不知想起什么,突然间就点着一般的炙热了。我吓一跳:“又怎么了?”愈加恶寒。

  恰好在这时,夏目和藤原夫妇聊完,过来找我,看到几成沸腾状的女生们,脸上渐渐现出尴尬。我想起漫画杂志上的某种潮流,顿时嫌恶:“无不无聊!”

  “不要理睬就好。”夏目说。然而,视线却游离开来,望着天空。那种感觉又回来了,像看着很遥远的地方。

  我其实知道夏目挂念什么。

  “贵志,你想猫咪老师和八原的妖怪了吧。”我说。

  夏目点了点头。这时树影摇风,阳光在他浅金色的发梢一闪而逝,他有些局促地开口:“光,我要和你说一件事,也许,我不会在东京找工作了……”

  “是喔?现在东京这么难找工作?”当职业棋士久了,我对外面的就业环境已经不太了解了,“不要紧,还有周边地区,像轻井泽、镰仓,还有我们生活的代镇……”

  “不是的——”夏目深深地凝视着我,眼里一点点地漫出难言的悲伤,“光,我……”

  “夏目君!”远处有人叫道,“要到后台准备演出了喔!”

  “演出?”我正疑惑,夏目却微笑起来,“光,这是我送你的礼物!”有些腼腆,“到时候,不要嘲笑我啊。”

  “欸?给我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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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演出开始了,我随人潮站在礼堂里面。等了没多久,就报出夏目的名字,节目是唱歌。我震惊,大家也一阵骚动。

  安静内向的夏目——居然唱歌?!

  夏目一个人拿着麦克风出场了。雪白的聚光灯投下,将他照得如同水晶般透明。清俊的他穿着淡蓝色的和服,就像一个瓷娃娃。我从来不知道,他居然能这么淡然地站在舞台上,面对这么多人毫无惧色。

  人群沸腾起来。他很快对上了我的目光,微微一笑。我向他举起一个大拇指。

  夏目鞠了一躬,对着麦克风说:“这首歌,送给我最好的友人——进藤光。”顿了顿,声音放轻了,更温柔:

  “进藤光,多谢你如此精彩耀眼,做我孤寂岁月中的星辰。但愿这漫长渺小人生,不负你每个光辉时分。”

  忧伤而和缓的吉他声从音箱里缓缓流淌出来。夏目的歌声便安静地响起——

  日光鼎盛

  如你身载风流光影

  狂热与孤寂重叠回忆

  在无处落脚的人海里

  你的停靠成为岛屿

  成为陆地

  成为具体

  ……

  夏目的歌声,出乎意料的好听。那是洁净清爽的声音,低低吟唱,和煦柔软却不单薄,像透过森林树梢泻下的阳光,温暖而惊艳的质感——

  风烟狼藉

  滔滔不绝地穿过你

  爱你锋利的伤痕

  爱你成熟的天真

  多谢你如此精彩耀眼

  做我孤寂岁月的星辰

  但愿这漫长渺小人生

  不负你每个光辉时分

  ……

  那时感动得眼泪直流的我并不知道,那竟然,就是离别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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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目下台时找我时,我的眼泪还是刷刷地停不下来。到开车回去时,我还是连话也说不太出。夏目坐在副驾驶座一直眼巴巴地给我递纸巾,还问我他是不是一不小心做过了头。

  “之前都没发现,原来你是一个这么感性的人啊。”

  我抬起一只手搓了搓鼻子,“佐为走的那时候,我可足足哭了一个赛季……”

  绿灯转红,我把车停在斑马线前,胡乱地抹把眼泪:“贵志,你是不会像佐为和猫咪老师一样离我而去的,是不是?”

  “光,我当然不会,可是、可是……”

  我侧过头想看夏目,就在这时,捕捉到马路边一个同样流泪的身影。那高大的身影、抽动着的肩膀和暗红色发丝——不就是门胁吗?

  作者有话要说:  歌词来自陈粒的《远辰》。

  、双城七 平成十一年

  双城七

  一滴雨,落在车前玻璃上,拂出一抹淡淡的水痕。我看着在马路上独自流泪的门胁,才想起来,他就是佐为今天在镰仓名人战的对手。

  名人战,即“名人头衔挑战权争夺棋赛”的简称,因为更为密集持久的赛程安排,比一般头衔棋赛都要激烈。我被塔矢亮淘汰出名人战时,那种刀山火海滚过一圈般的痛楚仍历历在目。当天夜晚,我钻到佐为的被子里,抱紧了他,才能入睡。

  门胁比我年长几岁,平时高大张扬的他居然沮丧成这样……局面有多激烈,可想而知。

  真想快点看到佐为和门胁的棋谱。我自顾自地想,一时半会儿没有听到夏目对我说什么。

  远方响起雷声,雨水从天际洒落,渐成滂沱之势。可是门胁仍一动不动地蹲在马路边,像一匹舔舐着伤口的狼。

  “贵志,我碰到熟人了,你先开车回去。”我靠边停车。

  “欸?”夏目一呆,“光,原来你刚刚都没有听到我说话?”

  我摇了摇头,心里还在想着棋局。夏目顿时就有些无奈:“算了……等你们比完棋赛再说吧。”一声叹息,轻不可闻,似蝴蝶缓缓落在身旁。

  把车钥匙交给夏目,我跑到车尾箱去取了两把伞。只这么一会儿工夫,5号外套就被雨水打湿了半边。涉水走了几步,我却犹豫着停了下来:门胁,他应该不想被人撞见现在的模样?

  就在这一刻,门胁看见了我。我俩四目相对,他的眼里是来不及掩饰的痛苦。我略略窘迫,还是过去,把伞罩过他的头顶。门胁颇意外。他很快就压下了眼中的情绪:“……谢谢你,进藤。”

  也许,我不该贸然上前打扰他的。内心有些懊恼,我把伞交给他就打算走。就在这时,门胁叫住了我。“进藤,你现在有空吗?“

  我回过头。

  “你要不要看我今天和藤原先生的棋局?”

  &lt&lt

  雨越下越大,到夜晚,已是暴雨如注。挟着水汽的风阵阵袭来,从半开的窗户扑入,有微凉的气息。雪白的狩衣铺开如一朵芙蕖。我与佐为在棋室中和衣相坐,棋盘上黑白纵横,正是门胁和佐为的这一盘棋。

  屋外,雷声滚过天际。我心里也仿佛滚着雷一般,不能安静。

  这是骇人的一局。记得门胁为我复盘这一局棋时,打开棋盒的手还有些不稳,棋盒和棋盘撞击发出闷钝的一声响。

  佐为执黑,以秀策流开局,不消多时,就展开了他一贯的行云流水的下法。黑43下出挂夹,我突然战栗,像死神在我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这一手是典型的现代定式,新潮如天外一笔,而且难度颇大,恐怕也没有多少当代高手能驾驭。

  “如果我是门胁,我势必当时就全力围堵你这一手棋。”我半开玩笑地对佐为说。

  佐为只笑:“光,你的围棋感觉远在一般高手之上。这便是你的天赋所在。”

  门胁继续下子,你来我往,一切波平如镜。黑75一跳,我便蓦地胸口发凉,如同在黑暗被一枪击中心脏。果不其然,棋局到了这一手棋便产生了惊心动魄的突变。双城对峙的格局顷刻瓦解,原本坚实的白棋因为这两手棋陡然裂成数块浮冰,在黑棋雷霆万钧的攻击下不堪一击。

  “于无形间扭转局势,置棋盘于股掌之中,磅礴深邃的压迫力……我总算再一次感受到了。”门胁已是彻头彻尾的喟叹,“完全掌握了现代棋的本因坊秀策!”

  说罢,又摇了摇头:“不,藤原先生,比本因坊秀策强得多了!”

  我把门胁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给佐为听。

  这时的心情难以形容,有些得意,更多的却是凛凛畏惧。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这是现在的佐为,全世界有目共睹。

  然而,在这样的盛赞之下,棋盘对面的佐为却依旧是淡淡的。淡淡的波澜不惊地笑着,不发一言,不甚在意的样子。只是凝视着我的眼睛愈加缱绻温柔,又有一股佛祖遥望菩提的空灵与禅意。

  我突然痴怔,心中像有什么轻轻地碎裂了。

  不自在地别过头,我咳一声:“佐为,你别拿这种眼神看我。”

  “咦?我有这么可怕吗?”佐为顿时不解。这时,他身上那种信仰般的纯白庄严的光彩才消散一些,多了几分我熟悉的孩子气。

  我慢慢地握紧双拳,正过脸,平视佐为的眼睛:

  “有。至少,再难的棋局、再强的对手、再狠的杀招,都不会让我失去勇气。而佐为你,会。你拿这种眼神看着我,会让我想起以前的事,觉得很心痛,觉得我很无知,很对不起你!佐为,我害怕再一次失去……”

  话音未落,就见到晶莹的泪珠盈于佐为蝶翅般的睫毛上。我登时发窘,忙低下头去。只听佐为哽咽了声音:“光……”

  我抬手轻扫棋盘上的棋子,一时间,只听见碎玉般的清音。一子接一子落下,我徐徐排出另一局棋。

  我排完棋局后,佐为的声音已恢复了平静温润:“光,这是?”

  “我的棋局。”我说,“门胁给我看完你们的棋局后,又和我下了一局。”

  雨水打落在屋顶和窗纸上,声势如击鼓。我的思绪悠悠回到今天下午。

  “进藤,我有个奇怪的想法……”门胁目光闪烁,“我能和你下一盘吗?”

  我一愣。“当然。”

  看完佐为那局后,胸中不知为何涌动着一股意气,想迫切证明些什么似的。猜子,执黑,我熟练地用秀策流开局,中盘大胆地弃黑右下角不顾,强攻白中央。

  二十分钟终局。

  “……好强!!”门胁咽了一口唾沫。

  棋手对我的畏惧,我并不陌生了。门胁,他从来不是我的对手。我无动于衷,心里仍想着佐为那一局。正在琢磨,却听见门胁若有所思地喃喃,“虽然很强……但还是藤原先生比较像……”

  心口一跳,我骤然抬头:“你说什么?”

  也许是因为我的语气突然锐利,门胁慌忙摆了摆手:“不、不,我什么也没说……”

  “不,门胁,你告诉我。”我逼视门胁,“你今天和佐为下棋,还有和我下棋,你在想什么?”

  长久的沉默之后,门胁终于开口:“我在想平成十一年,我和你下的第一盘棋。”

  平成十一年?熟悉的词语。我想起来了,那时,佐为附在我身上,和门胁下了一局。两年后,我自己又和门胁下了一局。

  这么多年过去了。“门胁,我有个问题,可不可以问你?”

  “当然,请说。”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如静水深流:“你认为,平成十一年那个院生的我强,还是现在的我强?”

  “我没有办法回答。可能是因为,我自己也说不清了吧。”门胁这样说,“进藤,如今的你,强到一种我无法触及的地步。我没有能力比较了。”

  我把和门胁之间的往事都告诉了佐为。

  、双城八 一直在等你

  双城八一直在等你

  我等待着佐为的评价。然而,佐为只低头看着棋盘,一语不发,不知在想什么,蓝紫色的眼眸宛如寂静的深渊。

  我不敢打扰,随手捉住棋盒盖,把玩里面的五六颗弃子,无事可做。

  雨声雷声滚滚,竹帘在我们身后随风晃动。棋室陷入奇异的静默之中。

  ——佐为,他为什么不说话?难道,我有哪里下得不够好?

  喉咙因紧张而干涩,空气里像有张弓被缓慢地拉开。我端起棋盘旁边的茶杯,一饮而尽,又给自己泡了一杯。

  燥热的沉静。

  直到佐为渐渐抬头。

  脸上的神情还是温柔的,可是注视着我的眼眸,透出凛冽的锐色。我看在眼里,精神一震。只见佐为优美的唇微微扬起:

  “光,你可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等你?”

  我怔住!

  佐为语气漫不经心,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一般——然而,我竟觉得灵魂被一股深厚幽玄的巨力一推,跌入滔滔的洪流之中!

  热气在胸中上涌激荡,心脏剧跳,我霍然起身,棋盘边的茶盏砰地一震,青润茶水泼洒到竹席上,冒出滚烫的烟。我听到自己声音嘶哑:“……佐为……你说——”

  忽地平静下来,我微微笑了:“原来你一直都知道。”

  我心底的渴望,原来你一直都知道。你一直都知道,自从你回来后,我拼命下棋的意义,不再是追上塔矢亮,也不是寻找你,而是——有朝一日,追到你的面前,成为你的对手!

  佐为抬眸看我,声音清冷:“还有三局,是不是?”

  我轻轻点头。

  藤原十番棋挑战者选拔赛的最终决赛,还有三局,就能选拔出挑战者!

  升降十番棋赛,是对至高者的挑战赛。挑战者享有无上的荣誉与丰厚的奖金,却要面临空前严酷的赛事,并承担被打降格的风险。评论家安永一说的“即使流放也没有这么苦”,便是形容十番棋赛。

  与之相对应的,十番棋对世界围棋的影响是极其深远的。据由梨子复盘,今年的围甲,中国模仿佐为之风兴盛,十盘里有九盘是用秀策流布局。

  我深深凝视佐为:“能挡住我的,只有塔矢亮。”

  所以,之前在名人战中输给他,我才这么痛苦……我害怕被塔矢挡住我心心念念的、通往藤原十番棋赛的路途!

  “光,”佐为简洁地吐出一句,“下一局吧。”

  猜子,开局。

  落下第一子时,我错觉自己站到了晶蓝色的十九路城池上。佐为站在我的正对面,凝望着我,眼里倒影了星海。

  “铮!”他拔剑,笔直地对准我。

  时光在那个时候倒流,我仿佛回到儿时的岁月。那时的我并不知道佐为的强大,只觉得他下棋时目光淬利,像极了战场上的武士。剑光雪亮,我毫不畏惧地冲上前去。

  十二年过去了。空旷的十九路城池上幽暗寂静无声,只有底下的晶蓝色光芒照亮我们的脸。我独自走过一片风烟狼藉,看到佐为依然等待在彼方,穿过千年的光阴,他举剑凝望于我。

  他说,光,我一直在等你。

  我的手微微颤抖,几乎拿不住他亲手传承于我的剑。依稀看到佐为身前那个年少无知的我,他问,进藤光,十二年后,你是否还有追逐的勇气?

  勇气,不甘,以及畏惧!

  心底有个声音在说:勇敢地去面对……去追逐!就像你十二岁时追逐塔矢亮一样!

  也许,终其一生,我也无法追上放浪千年的佐为,可这并不影响我与佐为战斗的渴望。就像草原上的猎豹。追逐与征服,是豹的天性!

  寒光一闪,我拔剑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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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心跳声还是剧烈,我久久无法入睡。心里渴望归渴望,佐为亲口说出来,到底是不同的。他用那样的眼神说一直在等我……那种感觉,就像下战书一样!

  佐为,我不会辜负你的等待的!

  窗外,雷停雨歇,一轮霁月高高挂在天穹,洁净神圣不可触及。我举起手臂,仿佛在那一刻,能错觉自己手摘星辰。对着月光,我缓缓地握紧双拳。四周只有蝉鸣粘稠的声浪,我看到自己的指节攒得发白。

  却看到一个颀长身影投落在纸门上,像清癯的树影,朦朦胧胧,那么熟悉。

  我有些意外。此时午夜两点了,夏目现在才回家么?掀开被子,我起身拉开纸门。

  夏目正蹑手蹑脚地穿过厅堂,似乎没料到我探出头来,登时浑身一震,手里某个细长的东西当啷一声,掉到地上。“光……你吓死我了!”他惊魂未定地抚着胸口。

  “怎么现在才回家?”我上前,捡起夏目掉下的东西——看清楚后,我的脸色一变!

  那竟然是一把货真价实的武士木刀!

  我的手这时候正握在圆筒状的刀柄上,我难以置信地瞪着木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夏目看我一眼,神色是欲盖弥彰的紧张:“……只是柊寄放在我这里的。”

  说着,夏目捉住木质刀刃,想从我手里接过木刀。可是,他失败了。

  因为,我用力攒着刀柄,没有松手。

  “光?”夏目抬头,目光幽幽的。

  “这么晚了,你去了哪里?”我盯着夏目茶色的眼眸,一字一字。

  “在名取先生那里。”夏目看着我坦然地说。然,也用力捉着刀身,力道与我不相上下,“这是柊说先放在我这里的。”他重复了一次。

  我们之间突然寂静了。这一瞬的寂静里散发出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张力。从未知道,我与夏目之间的寂静可以如此不可捉摸。

  我忽然松手。夏目没防备,拿着木刀踉跄地退后几步。我笑了一笑:“还以为你又去找妖怪了。”

  我想,我的眼睛里一定是毫无笑意的。夏目转过脸去,避开了我的眼睛。心里有种预感,我惶然,脱口就问:“夏目,你是不会走的吧?”

  夏目张了张口,还不等他回答,我就笑笑,打断了他:“看我……下棋都下到语无伦次了,这房子就是你父母的家,你还会去哪里?”

  “光……”

  “明天有棋赛,我先睡,你也休息吧。”含糊地说完,我就回到房间,拉上纸门。年代久远的木质门框发出断裂的细碎杂声,就像从我心里发出的声音。

  而那投落在纸门上的清癯身影,就如同这胧月夜一般,久久都没有离去。

  、双城九 害怕失去

  双城九害怕失去

  佐为和森下老师比赛,我担任记谱员。一大早走出房间,佐为已穿着一袭华美的海蓝色云纹夏衣礼服端坐于茶几前,远远看去巍峨如玉山。

  每当有大型棋赛,佐为都着装考究,以示尊重。端坐在棋室里,就是一卷无可指摘的浮世绘。我渐渐不敢大意,也穿上西装,然后遭到了所有人的嘲讽。

  “进藤,二十四岁人了,可是看你穿西装,总像大学生假扮上班族一样。”伊角笑着说。

  和谷更毒舌:“快恢复你那身耐克运动装吧。”补一句,“跟在藤原老师身边,小蜜蜂似的。”

  对了和谷。今天是森下老师的棋赛,一定能见过和谷。我打着领带想。最近棋赛多,我们有好一段时间没见面了。

  吃早饭时,我把午夜的事情告诉了佐为。“名取先生的式神,会把木刀寄放在贵志这里吗?”

  我以为佐为会很惊讶的,可他不为所动:“浅葱也曾把琴寄放在贵志的房间里。我想,是信任贵志的意思吧。”

  我半信半疑。“我还以为……贵志要去当除妖人。”我犹犹豫豫地说。

  佐为居然笑出来:“光,按你对贵志的了解,你认为这有可能吗?”

  我摇头。

  “这不就是了,你还担心什么?”

  “哈,如果他决定去当除妖人,我倒不担心了。”

  和佐为走到玄关,我扫了夏目的房间一眼。纸门紧闭,疏疏淡淡的几抹树影。

  佐为打开玄关门,紫藤与水果的香气迎面扑来。衣架上的狩衣与衬衫像纷飞的浅色花朵。院子里落满了细小的枇杷叶,踏上去有轻微的簌簌的声音。

  代镇的清晨,从来都是这样美好的。这就是夏目的故乡。“他是不舍得走的吧?”我喃喃。

  佐为这时正小心翼翼地留意着脚步,防止不小心踩踏到满地的落英,那副神态是极天真的。听到这话,他侧过头笑了:“光,你怎么了?”

  我合上门扉。“佐为,你觉得,贵志有没有把这里当成家?”

  “当然。贵志与我说了多次,竟然能与你住在儿时的房子里,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是他从前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呢。”

  夏目一定跟佐为说了许多关于我的事吧。可是那家伙从来没跟我当面说过些什么,除了毕业祭那首歌。

  “贵志对你的感情,是十分深厚的。”佐为和煦地说。

  “我也是。贵志……唉,我从来没想到我能在意一个人到这种地步。”

  “光,”佐为抚上我的肩,“那是因为,你害怕失去。”

  我不响。

  “贵志已经给了你他所有能给的,只是,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坚持。”佐为这么跟我说。

  开车到棋院时,我还在想着夏目的事。负责拍照的记者和森下老师都在楼下等候了,还有不少等待着现场大盘解说的棋迷。

  “每次拍藤原先生都像拍摄影画报一样!”记者看着佐为的盛装惊叹连连,“《围棋周刊》一刊登藤原先生的照片棋谱,销量都要涨好几倍呢!”

  我向森下老师鞠躬。大家气氛愉快地寒暄几句。“我先去休息室。”我对佐为说。佐为微笑着点头,满头银发的森下老师却一言不发,嘴唇抿得紧紧的。

  面对佐为,没有人能轻松啊。

  电梯前挤满了人。大家都是来看佐为下棋的。我不禁庆幸自己是离佐为最近的记谱员,不用跟他们挤在观局室里。

  决定走楼梯。楼道里空荡荡的,我三字并作两步地跑上去。

  起先,跑得很快,逐渐地,慢了下来。我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声声回荡在狭窄的空间里,仿佛从遥远的过去追来,又消失在遥远的将来。

  忽然,就有短暂的失神。

  上方,等着我的是什么?

  某个时刻,有风的力量将我托起。当我站在浪尖往下看,如愿以偿地看到了星海,同时也发现了自己的渺小。

  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休息室复盘。“塔矢!”我叫道。

  塔矢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出声,身子一震。我凑过去看棋局,塔矢抬手搅乱了棋子,脸色讪讪地一变。

  “干嘛不给我看?”我在他对面坐下,“不就是你跟你爸的——”

  等等!塔矢的父亲!塔矢名人!

  那局将我打得惨败的棋……我震撼不已!呆呆地看着塔矢,可内心并不意外。

  看到我表情变幻,塔矢知道我明白了,轻声道:“恐怕,就到此为止了。”

  名人战到了佐为和森下这一局,已经是倒数第二局了——下一局,塔矢将和佐为碰面!

  我肃然道:“塔矢名人一定看见你的努力了。”

  塔矢看我一眼,是我熟悉的犀利,扫过我的脸庞时,硬是把我的额头逼出了冷汗:“进藤光,下周,我们应该还能在赛场上碰面一次。”

  我立刻反应过来:“你拿到十番棋选拔赛的日程表了?给我看——”

  塔矢递给我一张表格。我读道:“塔矢VS社,我VS和谷,仓田VS越智……什么嘛!这安排!”我笑道,“不是一点悬念也没有吗!最近仓田的赛绩都不及你我,更别说和谷、越智他们了!塔矢,我和你一定能碰——”

  “进藤!”塔矢打断我,目光投向我的后方。

  我回过头去。和谷站在休息室门口,冷冷地望着我,眼里是一览无遗的陌生与敌意。

  、双城十 寂寞的心

  双城十寂寞的心

  “和谷——”我的额头掉下一滴冷汗,还不等我说什么,和谷就走开了。

  “完蛋了,和谷一定听到我说他了。”我懊恼地对塔矢说。

  “那又怎样?”塔矢一脸漠然。

  “啊?”我瞪着他。

  “就算你不说,谁不是这么想的?”塔矢说,那副冷淡的神情别说和谷了,连我也觉得很嚣张,“成王败寇,这就是围棋。”

  “你会这么说,是因为你一直很强。”我说。

  塔矢惊讶地看着我。

  “那些实力弱的棋手,当了多少回‘败冦’,才流着血摸爬滚打到‘成王’的位置上。尤其是那些长期待在高手身边的人——他们多沮丧,多痛苦,要费多少力气压抑自己的骄傲,这些,塔矢,你知道吗?”

  “你生气什么?”塔矢莫名其妙地问。

  “我没有生气,我是说观念!”我一拍棋桌,将棋子震得哗啦一响,“塔矢,有没有人说过,你的观念很伤人?!”

  “方才说和谷的人是你。”塔矢指出,“你生自己的气,就不要拿别人发泄。”

  “不要说的很了解我似的,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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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佐为和森下结束拍照后,便来到棋室。我备好记谱纸。和谷跟在森下身后进来,看也不看我一眼。我想叫他,又讷讷不知说什么,只能欲言又止地看着和谷为两人斟好茶水就离开了棋室。

  佐为和森下在棋盘前相坐,还在侃侃而谈:“……不敢相信,他是我研讨会上那个连‘大手合’是什么也不知道的孩子。”

  这不是在说我吗?我立刻侧过头,两位棋坛名士见状,都会意地笑了。

  “老觉得进藤还是昔日那个小鬼头,随时跟和谷闹起来,让人头痛。”

  旁边的工作人员纷纷笑起来。我有些脸红,忍不住咳一声:“森下老师,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森下老师不理睬我,向佐为喟叹:“眨眼间,昔日少年都成为棋坛中坚了。”

  我和森下老师在棋赛上对弈多次,胜负都有。佐为却因为一些赛程的安排总是与森下老师错肩。今天还是他们在棋赛上第一次正式碰面。

  森下缓缓说:“藤原先生,与你下完这局后,我恐怕要着手准备引退事宜了。”

  “这是在开玩笑!”我脱口而出。佐为和森下都瞪我,我这才发现自己忘记了用敬语,“对不起,”我忙说,“不过森下老师,您引退只是说说而已吧?”

  佐为也变了脸色:“森下先生,万万不能因一局棋而引退。”

  森下却云淡风轻地一摆手:“请勿担心,做这项决定自然并非一局棋之故。”顿了顿,“藤原,自从你出现后,棋坛江山便拱手让人了。藤原,十番棋超迈前贤,你的地位自不必说;桑原本因坊、塔矢名人屹立至今,却是在等待以塔矢和进藤为首的棋士将他们彻底击溃——我,没有如此心力,只是想顺应大势。”

  森下老师这番话,平实清醒却苍凉,又透着对后辈的殷殷期许,让我动容不已。再看佐为,也是无限感触,蓝紫色的眼眸晶莹闪烁。

  棋局,将启。

  我展开记谱纸,聚精会神地看向棋盘。

  黄昏时,森下认输。血红的夕照落在他的银发和沟壑般的皱纹上,折射出锐利的光。

  “这真是美丽的一局。”森下老师佝偻的身影深鞠到底,声线苍老,“藤原先生,我等待这一局已久,感谢你。”

  我感到自己的眼中涌起热意。森下老师,是我的恩师。佐为亦回礼,海蓝色流云纹的衣袖随着他的动作翩然飞起,在风中鼓动,又缓缓安详地落下。

  就像棋士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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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森下老师真的要引退了。与塔矢名人那时的轩然大波并不一样,大家认为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森下老师毕竟不年轻了。”伊角中肯地说。阿福、本田意见都同样。

  我在对局室里局促地动了动。伊角看在眼里:“进藤,你还在介意前几天的事?”

  前几天,我向和谷说对不起,和谷只讲一句:“伤害了别人后再来道歉,有什么意义?”声音都听不真切。

  伊角让我体谅和谷的心情。“进藤,和谷很努力,却还是被你不费吹灰之力甩得远远的。”伊角自己说这话时都在叹息。

  整个人都沉默下来。

  和谷来到对局室时,眼里还是冰冷的。拿过棋盒的时候,和谷的手竟然在抖。盖子掉下来,发出闷钝的一声。我震惊地看着他。他深吸一口气,才渐渐平静下来。

  ——原来被好友畏惧的感觉是这样的,那么地深刻且寂寞!

  终局后,我抬起头,对上了塔矢平静的眼睛。对面的和谷则呆呆地看着棋局,泪水一连串地落下,溅到黑白棋子上。我无助地看着这一切,说不出一句话来。伊角缓慢地伸手,揽过和谷的肩膀。

  看看四周,除了塔矢外,无一例外,全是敬畏的目光。

  “和谷,对不起,我——”还想说些什么,和谷却摆一摆手,阻止了我,“进藤,让我静一下吧。”

  复盘后,我去登记比赛结果。人们纷纷散去,只有塔矢留了下来。

  “是一定会寂寞的。”他淡淡道,又说,“其实这样更好,可以更专注。”

  塔矢是在关心我吧。我转过头:“谢谢你,塔矢。”

  “嗯?为什么谢我?”塔矢讶异。

  “因为……”

  我笑了笑。塔矢看着我,表情颇奇怪。

  “因为,你一直会是我的对手啊。”

  多庆幸,我不是十二岁前的你,只能一天一天地在棋会打谱,不知道自己的对手何时出现。

  “还有,因为你总是回过头拉我一把,我才能这样的成长起来。”

  然后,谢谢你知道佐为的真相后,没有放弃。这么多年,留在我的身边。

  、双城十一 夏目的决定

  双城十一夏目的决定

  夏天快到最热的时候了,蝉鸣的声浪越来越浩大。一场暴雨过后,枇杷树落了满地的细小落叶,铺在地上,如同天然的绿毯。几株紫藤也开到荼蘼,浅紫色的累累花苞把枝头都压弯了,如云如雾地垂到地上。棋士来拜会佐为的时候,总忍不住赞叹这番景致。

  下午,我提着一袋热气腾腾的馒头回家,看见夏目和佐为正在费劲地搬一架琴进屋。那架琴周身呈晶灿的银白色,紫檀木的琴把上有五条琴弦,琴身弧度优美似银杏叶。

  玄关上摆着一个纸皮箱,这时他们正搬着琴吃力绕过箱子,我忙把纸皮箱拉到一边让他们进去。

  终于把琴摆到案上,佐为钟爱的目光仍停留在琴身上久久没有移开。“这是螺钿紫檀五弦琴。是平安时代初期最负盛名的乐器,伶人弹奏《青海波》时如珠落玉盘。”佐为憧憬地说,“若配上笛音,简直是碧海潮生啊……“

  平安时代初期?我头皮发麻,该不会又是哪里的文物吧……

  夏目一脸惊吓:“佐为他——!他居然跑去镰仓佛寺跟人家苦苦求这把琴!我怎么拉也拉不住!”

  果然是文物!

  “这……这……很贵吧?”我瞠目结舌地问。供在镰仓佛寺的文物,一件就足以让我们倾家荡产了!

  佐为的脸上露出我每次都很想用棋盒敲他的那种得意洋洋的神情。夏目无奈地解释:“佐为跟几位住持和高僧下了一天的棋,终于成功要到了这把琴。”

  “人家和尚让着你而已啦!”我朝佐为做个鬼脸。

  佐为气鼓鼓地叫起来:“是住持与我说佛门清静之地,不便作丝竹管弦乐声,这琴留在寺里也不合时宜的!”

  “哪有可能,”拜托,千年前的文物欸,“那些和尚肯定是受不了你那种哀求的眼神才勉强找个说法的。”

  “呜呜呜,光,你好过分!”

  我故作嫌弃地说:“你收敛一点,夏目宅又不是文物储藏室!贵志,你快劝一下佐为,这可是你家!”

  夏目却在想什么似的怔怔出神。

  “贵志?”我疑惑。

  夏目这才抬起头来,大梦初醒一般,“光?”

  “在做白日梦呢。”我好笑地说。

  心里却像有什么在下沉。这是为什么?

  “对了,藤原叔叔待会接你回八原过周末吧。”我将手里热气腾腾的馒头递给他,“这个给你,拿去给猫咪老师和妖怪们吃。”

  夏目却没有伸手去接,看着我手中那袋馒头,迟疑着,眼神游离。

  佐为忽然叹气:“贵志,你与光说出来吧——迟早都要说的,不是么?”

  “要跟我说什么啊。”我半开玩笑地说。棋室悬挂的竹帘在风中龙吟细细,洒落一室清凉。然而,我的背部却沁出了一层薄汗。

  夏目缓缓地吸了口气。

  “光,我要回八原的家了。”

  夏目的这句话是极轻的,像竹叶落下,又像友人谈心时一句最温柔的呓语。我却分明感觉到他话语背后的决绝与不舍,于是呆呆地看着他,直到手里的馒头纷纷滚到竹席上。

  “回……回八原的家过周末嘛!”我慌忙蹲下身去捡馒头,努力轻松地笑着,“我……我知道的!待会儿藤原叔叔就开车来了,这不,我还赶快给猫咪老师买馒头了!我——”

  “不是的,光。”

  夏目也蹲下来,直视我的眼睛。他茶色的眼眸里写满歉意,但唯独,没有犹豫。

  我忽然紧张,紧张得无法呼吸。刚捡起的馒头又从我手里掉了出来,滑稽地在竹席上滚了一圈。这次,我没有去捡了。

  “我要搬回八原的家了——是真的要搬回去了。”夏目轻声说。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风拂过雪白的帘幌,时间好似被拉得无比漫长。佐为担心地看看我,又看看夏目。他显然早知道了会有这一幕,只等夏目亲口告诉我。

  “搬回……八原的家?”我艰难地重复道,“为什么?”

  虽然之前内心已有所预感,但我相信夏目是不会回去的——还嫌被妖怪折磨得不够吗?

  ——他现在不是孤单的了,他身边有我,不是吗?

  夏目不会舍得离开我的,我是这么以为的。

  以为终究只是以为而已。

  “贵志,你和我在一起,不开心?”我愈加艰难地问。

  “当然不是!”仿佛听出了我话里的委屈,夏目立即抬头,“光,你听我说——”

  “我明白了。”我站起身,慢慢地,轻声道,“你选择了它们。”

  这话不经大脑,说出口后,连自己也觉得不可理喻。果然,佐为和夏目都变了脸色:“光?”

  我没有告诉过他们,很多年前,自从做冰屋的梦开始,我便隐隐觉得有股诡秘的、难以解释的力量在剥夺我和那个世界的缘分,看不见妖怪、猫咪老师、由梨子……就如那张千纸鹤般、轻轻飞舞在树枝的,“友人生离不知“的签文所言:

  ——措手不及的隔绝,以及,独活。

  我拼命想要留住些什么,才在《友人帐》里留下了名字。在《友人帐》留下的我的名字,不只是我对夏目的感情,还有,我内心中这种隐秘的恐惧与不甘。

  “光,别自己胡思乱想。”佐为拉过我的手臂,宽大的袖子拂过我的身子,目光严厉,“好好听贵志说话。”

  “这有什么好说的。”我自嘲地勾一勾嘴角,甩开佐为的手,假装看不见夏目眼里的慌乱,“他选择了八原的妖怪,就是这样。我进藤光为他做再多,还是比不上猫咪老师、比不上那些折磨过他的妖怪。”

  “不是这样的!”夏目一站起来,“光,你误会了——”

  我没有耐性听他说完。“如果站在你面前的是你的父母,我是你真正的哥哥,你会走吗?“

  夏目立时语塞:“我……我……”

  “如果我是你真正的家人,你是不会走的。”我代夏目说完,心是凉的,“你说走就走,归根结底,是因为你没有把这里当成家。”

  八年了,我和夏目相识八年了,住在一起也有四年。虽然各忙各的,我大部分的精力也在棋赛上,但我由衷地喜欢、欣赏夏目贵志这个人,羡慕着他眼中光怪陆离的世界。

  我真心想给夏目一个家。夏目从来没有过的安稳的三口之家,我想给他,我为这个愿望付出一切。

  ——原来,终究还是给不起。

  “贵志,你快把跟我说过的话告诉光啊!”看我脸色都不对了,佐为急忙说。

  夏目恳切地解释道:”光,你告诉过我,你想当一棵树,成为支持我们的力量……我也想像你一样,守护我在意的妖怪,而不是一昧等着猫咪老师和名取先生来救我……所以,我去拜托柊和多轨,请她们教我一些术法——”

  “可是,我不想当被你庇护的小草。我想当你身边的另一棵树。

  “我想回八原去,用我与生俱来的强大妖力,成为让朋友和妖怪依靠的力量。

  “那才是我——夏目贵志——存在的使命和意义。”

  我板着脸,一语不发。夏目跺脚:“你没听进去……你没听进去!”着急地转向佐为,“佐为,我就知道光会这样,才迟迟没办法跟他说!“

  我冷笑一声:“让在意你的人天天提心吊胆,这算哪门子伟大的使命和意义?“

  “我有在向名取先生、柊和多轨请教!”夏目忿忿嚷道。我们之间还是第一次这样大嚷大叫呢。

  “得了吧。”我怒极反笑,“就你这种弱不拉几的性格,没给妖怪利用后嚼得连骨头也不剩就很不错了!“

  “你怎么能这样说贵志呢?!你知道贵志为了做这个决定经历了多少挣扎吗?!”佐为厉声斥责我,我刚想反唇相讥,却发现夏目凝视于我,目光悲哀。

  我心一软,顿时就有些后悔,只听夏目抖着声音轻轻开口:“光,原来我在你心里,就是一个这么没用的人?”

  “我没有!”我委屈至极,“贵志,我只是……我只是……“

  我只是不想你搬走!

  夏目也许觉得我侮辱了他,心灰意冷,眼里的光彩都沉了下去。这时房门外有车喇叭响起,藤原滋叔叔到了。夏目看也不看我一眼,拿起背包,弯腰抱起玄关上装了杂物的纸皮箱,向院子走去。

  两秒钟后,我追了出去。

  我进藤光,只要下定决心干点什么的时候,到死都不会放弃的!

  我决不能让夏目搬回八原!

  院子里的风铃发出清泠泠几声,我蹿到夏目面前,猛地夺过他手里的纸皮箱。夏目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蹿出来,措手不及:“光,你干什么啊!”

  “我不让你走!”我蛮横地说,抱着纸皮箱就往屋里走。

  夏目拽过我的胳膊:“我没说现在搬!是等你们比完棋赛之后再——”

  “我们比完赛后你也不许走!”我推他一下。

  “进藤光!”夏目焦头烂额,想要抢回我怀里的纸皮箱,“你还我,是妖怪的东西!“

  “就让它们留在这!”我几乎是用砸的丢下这句话。

  “光,你别这么不讲理——”夏目用力扳过我的身子。他的力气好像确实比我大一点儿,我被迫转身,半个纸皮箱就被他拽了去,我又扑上去猛地一抢——结果,纸皮箱翻倒,里面的东西哗哗地全摔了出来,各种各样妖怪的小物品、书、泛黄的纸,洒了一地。被风吹起,轻飘飘地四处乱飞。

  赶到玄关来的佐为见状,顾不得拦阻我们,忙蹲下去捡东西。

  “光!你知不知道里面的东西有多重要?!”夏目是真的生气了,怒视我,眼神攸地锋利。一涉及到妖怪的事,他整个人的气势都不一样了。

  我不甘示弱:“我绝不会让你搬回八原去的。”

  “我已经做好决定了。”夏目眉头微皱。

  那更没法原谅。“做好决定才跟我说结果,你有病是吧?!”我吼道。

  “不是,是因为跟你说,我怕自己没办法下决心!”

  “贵志。”佐为在身后发出一声呼唤,轻轻的,有些异样,像花落尘埃。我们都没有留意,还在生气地对峙着。

  “猫咪老师不是你的保镖了!我会担心你的!”

  “你不相信我有能力保护自己!”

  “这种事是我相信就能保你不会有生命危险的吗?!”

  ……

  “贵志!”佐为再一次开口,语气陌生而哀戚。这一回,我和夏目都转过头去。只见佐为半跪在院中的紫藤下,他手里拿着一本书《紫式部日记》,还有一叠从书里掉落出来的、泛黄的活页纸。

  、双城十二 魂兮归来君心苦

  双城十二魂兮归来君心苦

  夏目望向佐为,脸色大变。

  我还想朝他大嚷来着,他就跑到佐为的身边,猛地从佐为手里夺过了《紫式部日记》和那叠活页纸。动作幅度之大,只听嚓的几声,活页纸的边边角角都撕碎了。

  我从没看过夏目这么急躁的样子,不免就有些惊奇——更令人在意的,是佐为。

  不知道佐为方才看见什么,死死盯住夏目手里的书和纸张,仿佛要沁出血来。我心中一惊,赶紧过去,“佐为?”

  明晃晃的日光里,佐为的脸色苍白如死灰。我看得一个激灵,活生生就打了个寒颤。他这副神情,只有在他很久前预言自己时日无多的时候有过,不,比那时候还要悲哀。我猛地转头看向夏目。

  手里的活页纸攒得发皱,夏目咬了咬下唇,艰涩地开口:“佐为,你……看到了什么?”

  佐为的眼里是近乎破碎的绝望。他启唇:“全部。”

  夏目的脸色在这一瞬间也变得刷白,仿佛全身的力气被抽空了,他退后几步,手不自觉地松开,泛黄的纸张散乱在风中,纷乱如蝶。

  一张眼熟的信笺轻飘飘地落到我脚前。我捡起,一眼看去,也愣在那里。

  ——“出其东门,自雨中一别,千年不复见。青岚安否?藤原佐为。”

  “青岚安,然,千年乃逝,朱弦断,明镜缺,与人长决,死生不复见。”佐为喃喃道,蓝紫色的眼眸中像有什么在分崩离析了。

  “朱弦断……好个朱弦断!”他猝然抬手,指住夏目,声音与身子都如暴雨中的枯叶般颤抖,“贵志,性命攸天,你竟与浅葱一起骗我!骗了我这样久!!”

  佐为和夏目之间第一次这样对峙。夏目显然打击很大,茶色的眼眸涌出泪水。我惊愕地看着他们,完全反应不及。只听夏目抖着声音叫道:“佐为!我只是不想你像浅葱一样破琴绝弦!那样,青岚为你做的一切就全白费了!”

  像浅葱一样破琴绝弦……青岚做的一切……我从他们的对话中捕捉到某种信息,难以置信的同时又有隐约的心惊肉跳:“你们的意思是……不是浅葱让佐为回来的,而是——而是——”

  佐为攸地站起,眼睛血红,身子微微摇晃,凄然道:“菅原姬为我而死!”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佐为,像所有的生机骤然间从他身体里消失了。身体行动比大脑快,我扑过去,紧紧抱住了他。佐为的身子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他在我怀里含泪哽咽着:“千年前的青叶祭,我在蒹葭旁救起襁褓里的她……为她起小字‘青岚’,我还在佛前祝祷,愿她一生平安——“

  佐为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凄凉,甚至有一丝惨烈的意味了,我大惊:“佐为!”

  “我要问佛!”佐为的情绪激动到无法克制,他流着泪挣开我,“我要问佛,为何佛对众生慈悲,唯独不听我的祝祷,让菅原姬为我做如此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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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镰仓佛寺建在镰仓芝公园旁的嵯峨峰上,高耸入云霄,始建于平安时代初期,建筑样式仿照唐朝长安佛寺,气宇辉煌,为数代皇室所有,历代修缮,香火延续至今。

  山路陡峭,古木参天,远处传来诵经的声音。雪白的衣袂滑过满石阶的落叶,佐为兀自匆匆赶路,失魂落魄,不言不语。我和夏目跟在后面,大气都不敢出。

  我从来不知道,那个安静美丽的青衣少女背后,竟有着如此深沉悲哀的往事。我看了活页纸后也一阵阵难受,佐为的感受,可想而知。

  旁边的夏目,早已说不出话来,眼里什么感情都有,担忧、悲伤、懊恼、悔恨……不是不能理解的,夏目和浅葱的苦心。只是,真相以这样一种惊心动魄的方式骤然揭开,佐为,该不会效法浅葱?!

  我悚然心惊,不敢再想下去了。佐为,你千万不能做傻事!

  大雄宝殿中正举行佛事,佐为闯入内,众僧都惊动了。前方较年老的住持迎上前:“藤原先生,今日诵经,若要对弈,还需等些时候……”显然是与佐为下过棋的。

  “不,我此行并不是来对弈的。”佐为的脸上犹有泪痕,“我有一事,实在无法接受,想求问佛祖!”

  佐为语气极尽悲痛,带着呜咽,像一针一针在扎我的心。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忍住泪水,夏目转过脸去,握紧了拳,下唇咬得发白。

  住持看到我们脸色都不对了,和别的僧人面面相觑。

  “藤原先生,还有二位,请跟我来次殿稍等,佛事结束便来详谈。”

  次殿大悲殿,建在大雄宝殿一旁,前方栽有菩提树。繁茂的菩提树下有明镜台,上面长着素白的夕颜花。

  佐为看到夕颜花,眼里又流出泪水,“夕颜华兮芳馥馥,薄暮昏暗总朦胧,如何窥得兮真面目……夕颜,薄命之花……”他说不下去了,衣袂扫过点点清丽花朵,迈入大悲殿。

  檐头铁马玎珰作响,汉白玉释迦牟尼像供在最前方,十八罗汉排列在两旁。我和夏目都是第一次出入这样的地方,不由心生敬畏。

  一阵大风扫入大悲殿,旋起漫天菩提叶。四周宝像庄严,我茫然地环顾,最终,目光缓缓地落在佐为身上。

  佐为立在巨大的佛像前,泪水啪嗒、啪嗒地落在琉璃台,眼里渐渐漫上灰蓝色。他双膝一软,浅紫色的长发丝丝扬起,佐为跪在了佛前的蒲团上。

  这一幕让我心碎。本来想到佐为面前抱住他,又不敢走到佛与佐为之间,只能站在他身边,不知如何是好。

  夏目站在香炉边,悲哀而温柔地凝视着佐为。我在意地看他一眼,经幡在白衣青年身后缥缈拂动。夏目那副神态,不能说是不紧张的,却又那么沉静,像菩提树下的那方明镜台。

  我心想,拥有《友人帐》的他,必然是见过太多相似的故事。我和佐为,只是像他《友人帐》中的一页吧,在夏目的生命里轻轻翻过。忽然间有点懂了,他说的使命和意义。

  夏目走到琉璃台前,取来一炷香,轻轻地,在炉前点燃了。他把香插在香炉里,漫起白烟。我不知道夏目在那一刻想起了什么,茶色的眼睛里照映了无数流年悲欢在他脑海中浮漾的涟漪,最终,归到某个虚无的前方。

  良久,静默。

  作者有话要说:  “魂兮归来君心苦。”

  ——白居易《乐夫人》

  “千年乃逝,朱弦断,明镜缺,与人长决,死生不复见。”

  ——改写自卓文君《诀别书》

  “夕颜华兮芳馥馥,薄暮昏暗总朦胧,如何窥得兮真面目。”

  ——摘自《源氏物语》

  、双城十三 我执

  双城十三我执

  钟声响起,佛事结束了,几位僧侣来到大悲殿,看见跪在佛前的佐为,面露忧色:“藤原先生,究竟何事困扰至此?”

  佐为动了动苍白的嘴唇,却说不出话来。住持看着沉默的我们半晌,便对众位僧侣说:“你们都下去吧。”

  僧侣们不再发异议,都安静地离开了。朴素的灰蓝色僧袍纷纷滑过门槛,几位僧人都不放心地回过头来。我心里有些惊叹。我之前只知道佐为常到镰仓佛寺对弈、谈论佛道,并不知道原来佐为在这些和尚之中也有这么高的声望。

  偌大的大悲殿里,佐为兀自跪着,老住持也不追问,低眉慈目,在佛前双手合十。

  夏目上前行礼。我这才发现自己没有向住持问好,真是太失礼了,“大师,”我一紧张就忘记敬语了,“你……不,您好,我是……”

  “年少英才,你是进藤光君。”住持慈祥地为我解围,眼里的沉静像水一般荡涤我忧虑的心,然而,苍老的声线里有些意味深长。

  “藤原先生,你方才说有事问佛,可是为自身放浪千年之事?”住持淡然地问佐为。

  我大吃一惊,就要问出些什么来了,就在这时,夏目握住我的手,像在叫我别说话,先冷静。

  可是他错了,我更不冷静了。我粗鲁地挣开他的手,又不解气,踩了他的脚一下。夏目顿时哭笑不得,又有些不知所措,清秀的面庞微微涨红了。我看在眼里,又气不打一处来,直想抓起一把棋子丢到他脸上。

  只听佐为哽咽着开口:“我从未知晓——我的存在,竟让一位千年前未曾谋面的故人付出性命……“断断续续地说了些青岚的往事,夏目又帮着补充了一些。千年前、百鬼、妖怪、紫式部、青行灯……在旁人听来是不可思议的故事,老主持的神色却没有丝毫起伏。

  “藤原先生,这世间的生灵,都有属于自己的因果业报。你千年前在湖畔救了菅原姬一命,她在千年后又还你一命,这便是因果循环,是你们自身的业力所致。”住持平静地说。

  佐为悲恸地缓缓低下头去,似在忏悔,“佛忌执着。藤原礼佛千年,却从未断过下棋的执念。直至今日,才真正明白,原来我的执念,不仅占了虎次郎和光的生命,更累及千年前的故人!快乐的是我,却苦了旁人。”

  我听得一阵心惊肉跳,叫道:“佐为!我从来没有觉得苦——”

  却说不下去了,年少的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重现,我强烈的自尊心,骨子里的骄傲,不忿与孤寂,如镜。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是吗?进藤光,你没有觉得苦?

  最强者身边那个弱小的我,如太阳底下无人注视的尘埃,连叫苦都没有资格。十二年过去了,很多事我都忘了,唯独那时候被佐为附身时的我,梦里那个脸圆圆的小男孩,还固执地留在我的记忆里,留在……我的棋中。

  佐为侧过头注视我,目光深沉悲哀,仿佛在看着我,又像看着虎次郎,更像看着……为他而死的青岚。

  我忽然读懂了他无声的喃喃,佐为居然在说——对不起。

  就是那一眼,像有一盆冰水骤然从我的头顶浇下。夏日蒸腾的午后,菩提树上的蝉鸣声喧嚣热烈,我怔在原地,手脚迅疾地冰凉了下去。夏目张了张口,还不等他说出话,我就望着佐为问道:“你在想什么?”

  没有回答。

  夏目不安极了。我径直跪到佐为身边,看着佐为泪光闪烁的蓝紫色眼睛:“所有的棋士……不,所有人,都是受过苦的——

  “佐为,对于我来说,最苦的事,就是失去你。”

  要是平时,佐为一定感动地呜呜直哭,张开臂把我搂到怀里,可是现在,他没有反应。他像个木偶一般僵着。

  “佐为?你有在听吗?”我拉了拉他的衣袖。

  这时夏目也过来,蹲下身,一字一字地说:“佐为,你千年前从未了解过青岚,可是我了解。我和青岚,其实是很相像的。拿着紫式部的古镜时,我甚至有种错觉,我是青岚,青岚就是我——

  “青岚从小就不被任何人接受。她全部的感情,都寄托在接受了她的香子和诺子身上,就像……就像我寄托在光身上一样——那种感觉,不仅仅是感情了,更像是某种劫数了。”

  我惊讶地看着夏目。夏目对佐为继续道:“青岚一直没能解脱。她等待你千年,是报答,是赎罪,更是寻找一个证明——千年已逝,就只有佐为你,记得活着时候的香子和诺子了。

  “她没有办法看着这样的你在棋盘里灰飞烟灭,便走向另一个结局。”叹一口气,“佐为,你明白么?这些都是没有法子的事。”

  蓝紫色的眼睛静若寒潭,佐为还是没有反应。

  巨大的佛像悲悯地看着我们。风卷起身后的经幡,一阵沙沙响动的声音。我全身被冷汗湿透,心中慌张,又平白无故起了一丝荒诞感。

  ——我执我执,千年的执念,在佛眼里,都是刹那烟尘吗?

  “光君,夏目君,我想,今日就让藤原先生在寺中静修吧。”住持说,“生死之事,若不能好好料理,会给留下之人留下莫大伤痛,马虎不得。”

  离开之前,我上了一炷香。青烟袅袅,像少女曼舞的身姿。

  “佐为就拜托大师您了。”我对住持说,“我会再来的。”

  住持却看着我澹然道:”光君也有自己需要舍离的事情吧。“

  我呆住了。“您怎么……”

  “你们的命运都写在脸上了,只待能读懂的人一一读出。”住持和煦地说。

  这时,夏目正站在殿外茂盛的菩提树下,树影斑驳地落在他白色的衬衫上,浅金色的短发合着衣袖飞舞,茶色的眼眸悠远地望着天空,好像在期待着什么。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觉得,没有猫咪老师在身边的夏目,格外孤单。

  在那一刻,我想起很多年前做过的一个梦。顺着佐为的眼光看过去,看见夏目孤零零的身影。那时,心里有很强烈的牵挂——要走过去吗?

  “八年了。”我喃喃地说,“……现在,是他要走。”

  接着,我握紧拳头:”我不会让他走的。“

  、双城十四 进藤与夏目

  双城十四进藤与夏目

  “我先不回八原了……嗯,等佐为好一点后……搬家吗?要搬要搬,等光和佐为忙完棋赛后——”

  代河旁,夏目拿着手机和藤原滋说话,看到我黑着的脸,声音弱了下去。

  “光……”

  “这么跟你说吧,夏目贵志。”我停了脚步回过头,抱住胳膊,“你要回八原,除非从我进藤光的尸体上踏过去。”

  夏目瞪圆了眼睛:“你这说的是什么鬼话?!”

  我毫不示弱:“告诉你我的决心!”

  夏目气结:“神经!”

  “你才神经,还想在同一个地方摔倒第二次吗?!”我骂回去。

  掀开拉面店布帘,浓汤的香味迎面扑来。员工们纷纷向我们打招呼。大家对我们都非常熟悉了。

  “男生好友见多了,可是像你们这种性格完全相反的类型,还真没见过。”有一回,打工的女高中生笑着说,“就像真正的兄弟呢。”

  夏目认真地对女生说:“别看光很强的样子,私底下(压低声音)……是个弟控。”

  于是,我在代镇拉面店就多了个愚蠢的外号:弟控。佐为听见他们这样叫我,笑了我一整个晚上。

  “你就笑吧笑吧,你连贵志也不如——贵志是弟弟,你是宠物,会下棋的宠物。”说着我就把抱枕朝佐为丢了过去。

  佐为……我很牵挂。

  “你们两个,还是点海鲜拉面吧?”打工的女高中生笑眯眯地上前,发现我和夏目脸色都不好,“你们……怎么了?”

  “我这个弟控被甩了。”我郁闷地说。

  “别听他胡说八道。”夏目对愕然的女高中生说,“请来两碗海鲜拉面。”

  “我今天不想吃海鲜拉面!”我硬邦邦地说。女高中生不知所措地看着我们。

  “那么,麻烦一碗豚骨拉面和一碗海鲜拉面——”

  “谁说我喜欢吃豚骨拉面?!”

  “你喜欢什么还用得着你说?”

  夏目淡然的一句话让我说不出话来。气氛有些压抑,女高中生刷刷下单,端来玄米茶时忍不住拿余光偷瞟着我们。

  我把玄米茶一饮而尽,努力心平气和:“你想回去,不就是因为猫咪老师,还有想帮助妖怪做点事,像从前还《友人帐》的名字的时候一样吗。”

  夏目点了点头:“你了解我。”

  “但我不会让你走的。”我把茶杯重重磕在桌上,语气强硬,“你周末可以回八原去,不过,就死了搬回去生活这条心吧。”

  我命令式的口吻让老板和女高中生都诧异地回过了头。

  夏目的表情没有一点变化。“我就知道你会这样。”他静静地说。

  “既然知道,还多说什么?”我难以置信地问。

  “因为那是我自己的事,光。”夏目深深注视着我。

  “你自己的事?”我不可思议地重复道,心里霎时又酸又涩,想大骂他一顿,冲动的话到喉间滚了几圈却又说不出了,忽然,叹了一口气,“贵志,你这么说,不觉得自私么?”

  女高中生把拉面端上,终于忍不住了:“夏目君要回去?”又劝我,“是有什么非得回去的理由吧。”

  我冷笑:“是啊,非得回去的理由,就是那儿有一群天天想把他害死的家伙。”

  夏目闻言忙抬起头:“不是这样的!光,不是所有妖怪都是……”

  我不耐烦地一挥手:“无论你找什么理由,我都不会同意的。你搬回八原一次,我就开车堵你一次——说我霸道也好不讲理也好、得罪藤原夫妇和妖怪也好,这件事情,我管定了!”

  夏目不说话了,只是脸色有微微的苍白。

  我们各怀心事地吃了一顿拉面。味同嚼蜡,不如不吃。

  沿着代河向西直行,沉默地打道回府。

  没有佐为的房子一下子空了不少。夏目宅安静到了极点,只有洗衣机在模糊地响。

  我感到无趣,坐在院子的藤椅上。我在许多年前种下的枇杷树亭亭如盖,肥厚细小的枇杷叶在我头顶上晃动。

  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傻瓜。掏心掏肺地付出,也没想过人家不要,或其实自己根本给不起。

  不知发呆多久,夏目抱着干净的衣物走出玄关。我走过去,接过一些,展开衣服晾到架上。我和夏目分别站在衣架的两侧忙活,清香的狩衣和衬衫在我们之间寂寞地舞动,还是沉默。

  由梨子约我下网络围棋,一看到我上线,立刻给我发讯息。

  YURIKO:进藤,我今天输给赵石了QAQ

  由梨子喜欢用表情符号。这么多年,没有改变。我在低落中感到一丝温馨。复盘,端详棋局。赵石变强了,不愧是围甲排名前三的棋手。

  YURIKO:我快被淘汰出围甲了T T

  本来嘛,女孩子参加什么围甲啊!我腹诽着。稍后安慰了她几句,但由梨子的心情似乎还是很糟糕。

  YURIKO:今天送杨海和陆力登机,我都想跟他们一起飞回东京来了。

  我愣住了。

  HIKARU:杨海和陆力来东京?

  YURIKO:国际业余围棋大赛啊,在东京举行,领袖还是你的对手塔矢君呢。

  ——业余围棋大赛,这关杨海和陆力什么事?

  YURIKO:他们是来看佐为下棋的。后天,不就是塔矢亮VS佐为吗。中国的报刊都铺天盖地地说佐为会同时挑战名人头衔和下十番棋呢。

  愈加担忧。佐为……赛事激烈紧凑,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和由梨子下棋。不知为什么,注意力无法集中。开了风扇,嫌不够凉。开了空调,嫌闷。打开门,嫌热。夏目在房间里做什么,转过头去,发现他熄了灯。这么早就睡了?可恶,晚安都不说一声。

  YURIKO:进藤,你是怎么了?

  我如梦初醒,这才发现自己误判了重要的一招。

  HIKARU:别得意,我一会儿就翻盘了。

  两分钟后,我就逆转了盘面。复盘,检讨。打开冰箱拿一瓶清酒,嫌淡。换了果汁,嫌甜。为什么夏目房间里会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在收拾什么的样子。干嘛熄灯——莫非还是想走?

  检讨结束,我完全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

  YURIKO:夏目君好吗?

  由梨子每次和我下棋后都要说起夏目,这一“传统”已延续了七年。

  我忽然烦躁。七年想着一个对她没有一丁点感觉的男生,能指望她们有多大成就?女人!

  HIKARU:那小子好得很!

  我关掉屏幕,去敲夏目的门。门很快开了,还不等夏目说一句话,我就蛮横地说:“今晚咱们挤一挤。”

  “喂,光!”

  我把自己的枕头和被子都扔到夏目的榻榻米上。

  和我的房间不一样,夏目的房间色调几乎都是淡的。窗台上放着几个果子,榻榻米前有茶几。书桌上有一排书。整个空间玉净空明,就像夏目的人。

  夏目没有睡,只是就着月光整理纸皮箱里的东西。我伸长了腿坐在茶几边,冷眼瞅着他小心翼翼地把纸皮箱放到衣柜里。

  越想越生气,不经意瞥到桌上的书。《紫式部日记》就在那排书里。这下更好,简直想揍人。

  你怎么能自比青岚?要不是佐为,青岚早就和两大才女一起进宫了。清少纳言为青岚写下了《枕草子》,紫式部的房间布置得跟青岚的禅房一模一样。她们是没有办法才分开的!

  而你,你自己不要!这还是你家的房子,木地板上刻着你自己的画,你自己想离开!

  是你自己选择寂寞,还是我不值得你留下?

  “睡了!”我没好气地嚷道,躺到榻榻米上,拉过夏目的被子,盖住头。

  “光,你这样会窒息的。”夏目无奈地说。

  “那是我自己的事。”我赌气地学他。

  我听到靠近的声音,一只手想掀开我脸上的被子,我很有先见之明地拉住了被子。不知抢夺了被子多久,夏目说:“光,别像个小孩子似的……”一用劲。

  夏目真正用力时我是比不过他的,脸上的被子被猛地掀开了。

  然后,他呆住了。

  因为,我的泪水正从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头。

  “光……哦,不,光——”夏目脸都白了,他赶快爬到榻榻米上,扳过我的身子,手臂环过我的脖颈,把我的脑袋抱在怀里。我的泪水淌到他身上的衬衫上。

  “我……我担心佐为……”我在他怀里断断续续地说,“对不起,我……我实在是……”

  “是我要说对不起。”夏目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充满懊恼,“是我的错。我不该记录下来的。”

  “不,你没有错。是我太莽撞……我太粗心了……”

  是的,我太莽撞,我太粗心。认识了你,才渐渐学会温柔。我不知道我到底还要怎么做,才能令你欢喜、不再寂寞。我太专注棋局,很多时候没有照顾到身边人的感受……这些缺点,我都明白,也正在改了。

  所以,拜托你,留在我身边!

  “不要走。”我哽咽着说。

  “……光,你说什么?”夏目没听清。

  “我说,不要走!”我从他怀里直起身,话里还带着哭腔,“我会担心你的!”

  夏目似乎不敢相信。我执拗地望着夏目。那双沉静狭长的茶色眼瞳被月色浸润,晶莹透明,像两面镜子,完整地映出了我的面孔。

  你就像我的镜子。被你映照着,总是无比地安心。是你改变我的。是你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奇迹。

  夏目缓慢地伸出手。他拨开我的金色刘海,小心地靠近,用嘴唇轻触我的前额。

  我呆了,彻彻底底地呆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夏目就紧张地把我的脑袋搂到胸前。我听见他的心跳,热切剧烈,仿佛要把我淹没。

  “光,我答应你。”我听见夏目郑重地说,“我不走了。”

  “真的?”

  夏目放开我,移开视线,脸局促地红了:“……光,你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别说不走了,就算你叫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会愿意的吧。”

  夏目是个不轻易许诺的人,说出口的话,却是言出必行。于是我知道他是说真的了。

  我扑上前,再次抱住了他。夏目也揽过我的肩膀,温柔地扣紧。

  我喜欢拥抱的感觉。只有彼此温暖,才能感觉到自己确实活着。

  我和夏目拥被而眠。

  “真是,服了你了啊。”夏目躺在我身边,无奈地顺着我的刘海,“早知道今天决定这样……之前就不用纠结那么久了。”

  “本来么,你就不该走的……”我打个哈欠,“喂,你的手,可不可以别像顺狗毛一样?”

  “光,你有的时候就好像一只毛绒绒的金色小动物呢。”

  “哈,那希望我比猫咪老师瘦那么一点啦。”

  “快睡觉,明天还要去佐为那里……啊,等一下!”

  夏目喊出声,把我吓了一跳。

  “我明早去个地方!说不定,可以帮到佐为!”

  、双城十五 黑色夏天

  双城十五黑色夏天

  “一碰到夏目君的事,你就丧失理智。”塔矢边转方向盘边说。

  “别再说这个了,没完没了的。”我在副驾驶座上对着后视镜系领带,“高永夏和洪秀英过来了,这么大的消息你应该一进门就告诉我的!”

  时间倒流回今天清晨。

  我醒过来,听见几声琴弦被碰到的声音。塔矢和夏目在客厅里交谈。

  “……这样就可以了吗?”

  “这样就可以了,谢谢你塔矢君……光应该快醒了,要叫他吗?”

  “不用,我等一会儿就好。”

  “那塔矢君先去棋室吧。抱歉,我要出门了,无法好好招待你。”

  我听得想笑。作为我最重要的两个朋友,塔矢和夏目相处得太融洽了。塔矢对别人也很有礼貌,但那礼貌通常是敷衍的、保持距离的。对夏目不一样。塔矢是真的尊重夏目。

  “夏目君。”塔矢忽然开口,语气有些微妙,“恕我冒昧,你以后会成为除妖人吗?”

  我正叠着被子,此时不由竖起耳朵。

  “当然不会。”夏目诧异的同时一哂,“塔矢君,你……知道我的事?光告诉你的?”

  “进藤没有说过。是我上次在名取表哥那里见过你……不好意思,我说这些,让你困扰了吗?”

  “不会不会。我还担心会给塔矢君你造成困扰呢。”夏目善解人意地说。

  “嗯……”

  “塔矢君,你直说吧,没关系的。”

  “……真的就那么重要、那么难以割舍?”与他平时的强势不一样,塔矢这时的声音轻得像烟,“它们在你们心里,是不是就像围棋对于我们的意义一样?”

  夏目想了想说:“也许是的。因为,快乐和痛苦都太深刻。”

  “……我明白了。我不会再干涉他的决定了。”

  我就在这时打开房门。塔矢向我说早安。晨光蔼蔼,夏目抱着佐为求来的那把五弦琴站在玄关上,简单说了几句,就告辞出门。

  我对塔矢说:“你方才是说名取吧。”

  “你都听到了啊。”

  “我终于明白你当时为什么会气成那样了。”我感同身受地说,“让在意的人天天提心吊胆,这种行为最不负责任了。”

  塔矢不解,我简单解释了和夏目的争执。

  “还好他答应我不走。不然这房子、《友人帐》的名字,我为他做的一切可真是一场笑话了。”我悻悻道。其实心里未必是这样想的,只是有些赌气罢了。

  “我觉得,夏目君最后还是会回去的吧。”塔矢若有所思地说。

  “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为什么不尊重夏目君的选择?”塔矢淡淡问。

  “在说什么啊?!”我不快地瞪着塔矢,怀疑这家伙是一早来挑衅我的。

  “你没有听见藤原先生对我说的话?”

  “你和名取的事跟我们哪一样啊?!”

  ……

  说着说着,居然就像小学生似地吵了起来,吃个冷了的三明治也能吵一通。和塔矢亮在一起,我这二十四年都像白活了似的。

  最后塔矢忍无可忍地叫停:“进藤,我是有事来告知你和藤原先生的!”

  “佐为不在。”我没好气。

  “藤原先生不在?”塔矢讶异道,“可是明天——”

  “明天赢了你,佐为就要向塔矢老师挑战名人头衔了。”我很直接。

  塔矢在静默之后认真道:“我一直等待着这局。”

  “我知道。”我含糊说着,边很没吃相地咽下最后一口三明治,塔矢不耐烦地递给我纸巾:“你和藤原先生要不要来参加今天下午的接待会?”

  “你说国际业余围棋大赛的接待会?”我想了想他的工作日程。

  塔矢斟酌着:“到场的人,不只是业余棋手。”

  我想起昨晚由梨子说过的话。“还有杨海和陆力吧。”

  “不只他们。我也是不久前才收到消息,所以特意过来。”

  我忽然有股隐约的预感:“是我认识的人吗?”

  塔矢观察着我的表情,“高永夏和洪秀英也来了。”

  “!!”

  半小时后,从塔矢的车里走出来时,我还在狼狈地理着西装袖口。“这么大的消息,亏你还有心情跟我吵小学生水平的架。”

  不知是紧张还是怎地,肚子一阵痉挛。忽然明白过来:塔矢亮自己也在紧张吧?

  塔矢不忘落井下山:“以后让你再吃冷的三明治。”

  “午饭都不好好吃的人哪有资格说我啊?!“

  走进会场,听到“藤原先生”“sai的比赛”“两场世纪之战”等议论,在耳边嗡嗡作响。我一点心理准备也无,很意外:“这不就是业余棋士的招待会?”

  塔矢解释道:“在场所有业余棋士,都会留下来看藤原先生的棋赛。他们都已经知会过棋院了。”

  我震撼的同时感到头痛,愈发担心远在镰仓的佐为。今早应该去找佐为才对,为什么一听到秀英和高永夏就兴冲冲地跑来了呢?

  伊角正在不远处接待杨海和陆力,也是一副反应不及的错愕表情。倒是杨海让他别紧张:“是我们来得太突然了。”

  “原本想去现场低调观战,不愿惊动别的业余棋手,没想到日本棋院今早就打电话给我们……”陆力抱歉地说。

  大腹便便的仓田让开了,我骤然间看到一头耀眼的红发——和天野社长交谈着的人,不正是高永夏吗?

  一看到高永夏,我的胸口本能地涌起一股血气,拳头握紧,这家伙在韩国排名第一,我真恨不得现在就和他下一盘棋,分出高下。

  不再像少年时那样狂妄冲动,我和高永夏早已冰释前嫌。北斗杯和LG杯之后,我们陆陆续续交手过几次,胜负都有。棋逢对手,彼此惺惺相惜。遗憾的是,因为有塔矢亮挡着(该死),我和高永夏总在正式赛事上擦肩而过。

  我和秀英也是很好的朋友。多年前实力还是接近的,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和秀英逐渐拉开了差距。不过秀英从来没有放弃打败我的想法。

  高洪二人都与佐为对弈过。他们来看佐为比赛,我其实并不意外。可是佐为眼下还在镰仓呢。我实在担心极了。

  虽然很想过去招呼旧友,但现在好像不是时候。秀英在高永夏身后东张西望,在被他逮住以前,我赶快跑到后台。

  “怎么回事,他们过来了,棋院怎么能一点消息也没有?”我问工作人员。还是塔矢今早亲自跑来通知我和佐为的。

  “我们也不知道!之前还以为只有业余棋手的!”

  “是啊,我们一个个打电话邀请他们出席接待会,已经算及时的了!”

  “还好这次没有丢脸,不然大家都会说日本棋院不会办事——”

  “我们向中韩棋院求证过了,据说之后还陆续有职业棋手调动比赛日程,到东京来!”

  ……

  议论纷纷。我咽口唾沫:“他们……都是来看佐为的棋赛的?”

  古濑村冷汗直流:“貌似,只有这一个合理的解释了。”

  麦克风的声音响起,接待会开始。塔矢到台上致辞,紧接着是工作人员的解说和翻译。

  “藤原先生没有和你一起来?”仅仅在后台我就至少被问了十次。

  中韩高手的到来让业余棋手们一阵骚动。台前有主持人在现场作补充:

  “……今年夏天,国际业余围棋大赛不仅会在东京拉开帷幕,棋院还会举行历史悠久的名人头衔挑战决赛,以及最负传奇色彩的升降十番棋……

  “相信在座不少人都会留在东京看比赛。众所周知,明天是决定性的一局。藤原先生若击败塔矢八段,将会同时参与这两项赛事——”

  “藤原先生已经用他卓绝的棋力证明,这是属于他的时代。正如举行御城棋的江户时代,属于本因坊秀策。

  “无独有偶,同一时刻,一衣带水的中国也在举行围甲。活跃在围甲赛场上的绪方由梨子,她的老师,正是藤原先生的弟子进藤七段……

  “中日赛事激烈,这是‘sai时代的黑色夏天。’”

  幽默的置评。会场一阵笑声,我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只想去镰仓找到佐为。反正事先也没有安排我和佐为出席……

  一不做二不休,我以去洗手间为借口,溜到会场大门。就在快要碰到门把的那一刻,不知是谁用生硬的日语大喊一声:“进藤!”

  、双城十六 佐为的和歌

  双城十六佐为的和歌

  “进藤光,你既然来了,怎么不说一声就走?”洪秀英在我背后问。

  我转过身,对上一双熟悉的细长眼睛。秀英朝我走过来。我迎上前,和他拥抱。

  “佐为他……我和佐为今天本来有事,得赶去镰仓。”

  解释完了,其实自己也不太相信。打个招呼而已,用得了多少时间?

  我问自己:进藤光,你为什么不想现在就与高永夏、洪秀英打照面?

  “原来如此。藤原先生有事。”秀英说,“不好意思,是我们来得太突然了。”

  “明天就是佐为和塔矢亮的最后一局,算是名人头衔挑战赛的预热,怪不得你们今天会来。”我说场面话,内心仍有几分疑惑。

  洪秀英来日本居然不跟我说,未免太不够意思了。连高永夏也悄声无息地来了,真不像他平时的作风。

  我和秀英客气地寒暄着。高永夏在旁饶有兴致地看着,突然,短促地笑了:“秀英,你就承认吧,你是来看进藤光和藤原先生下十番棋的!”

  我一哂,脸上顿时就绷不住了。这话一针见血,把我的野心说了个明明白白。好家伙,连韩国棋手也看出来了,这在棋坛肯定是公开的秘密了吧。我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两人。秀英有些尴尬。高永夏审视着我,唇角噙着一丝笑意,玩世不恭的模样,但我分明看到他也攒紧了指节。

  “日本最近的两项赛事,名人战和十番棋选拔赛,都到了最后关头——明天的塔矢亮VS藤原佐为,两天后的你VS塔矢亮。”秀英索性挑明白了说,“所以,我们都提早赶过来了——没有告诉你们,是因为棋手在这样的比赛前一定承受了非常大的压力,无谓再给你们添烦恼。”

  “你们下完后,就是塔矢名人、藤原先生各自的天下了。“高永夏接着道,“藤原先生在十番棋中的对手,不是塔矢亮,就是你——这种百年一遇的精彩局面,怎能错过?”

  高永夏变得坦率多了。我微笑:“我不会让塔矢亮赢的。“

  高永夏意味深长地笑了:“秀英也这么说。”

  “进藤君。”有人发话了,是杨海。杨海和陆力见到高洪二人都没有意外。

  我向他和陆力问好,接着咧嘴一笑:“我昨晚就知道你们要来的消息了。由梨子在网上告诉我的。”

  “绪方由梨子的老师是你,这个传言居然是真的?”陆力惊讶,“她十五岁才跟十七岁的你学棋?”

  我点了点头。陆力感叹:“日本围棋真是进入全盛时期了。”

  “中国也很强。”我由衷说,想起围甲。

  “进藤棋士,藤原先生没有和你一起来?”有人问我。是中国的业余棋手李临新。

  “不好意思,佐为今天有事,在镰仓实在赶不过来了。”

  同时心下着急:佐为,你等着,我很快就来找你了。

  “十二年了,那年暑假sai的轰动仍记忆犹新。“ 李临新怀念地说,几位业余棋手都露出会意的微笑,“十二年后的今天,我们能重聚在这里观看sai的十番棋,也是难得的缘分。”

  还有这一茬?我意外讶异。十二年前的暑假,我还不是他们中的一份子,只知道坐在电脑前替佐为按鼠标,吵着看漫画。

  时间,过得可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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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婉拒了洪秀英的对局请求(“过几天一定和你下”),我离开会场就直奔镰仓。风景在车窗外流逝成一片,我感到自己的耳里塞满心跳声。

  陆力之于中国、高洪二人之于韩国,一如我和塔矢亮之于日本,都是青年棋手中的佼佼者。他们挑这个时间点齐聚在日本,除了来看佐为即将到来的两场“世纪之战”——名人头衔挑战赛(连续七局)、在镰仓芝公园举行的升降十番棋(连续十局),也是为了看我和塔矢亮在十番棋选拔决赛上拼个头破血流。

  当真,头破血流!

  我甚至担心过,我和塔矢的友谊会因为这一局毁于一旦……不过,毁就毁吧,我冲动地想。没有什么比和佐为下棋更重要的了!

  前方红灯转绿,我着急地按了按喇叭,掌心里的汗水在丰田标志留下微微闪亮的印迹。

  夏目说得对:我好想和佐为较量一番!

  到达镰仓已是夜晚七点。山路下着小雨。我没有带伞,在嵯峨峰上一路小跑,身上渐渐被雨打湿。冰凉的雨丝并不能使我的热血冷却。

  几位僧人执伞开寺门,看到我落汤鸡似的,都让我去换衣服。

  “不用不用!佐为呢?”我一刻也等不了。

  老住持说:“光君请随我来。”

  我的亢奋与僧人们脸上的忧虑形成反差,我的心骤然往下一沉。夏夜的雨水在我身边淅淅沥沥地下着。

  “佐为……他没有事吧?”我忐忑地问。

  “我们尽力劝他了。”

  来到一间禅房,老住持为我推开门。佐为临窗坐着,静默不动,宝相庄严,像雾气中一朵白莲。

  “佐为!”我一个箭步冲上前去。

  “藤原先生,你还是没有进食……”老住持看着茶几上未动过的餐盘叹口气。

  “佐为,你怎么能不吃饭?”我责备。

  佐为没有回答我。他身前的案上摆放着笔墨纸砚,其中一张信笺上,密密麻麻的和歌墨迹还未干:“佛忌执着,悼菅原姬,念悲去,如斯良苦不堪之肉身……千年放浪之如缥缈一梦兮,了万念皆虚皆空……执着为空,妄念为空,心不动则人不妄动……前愆既不灭,后过复又生,何名忏悔?”

  执着为空?我愣愣看着,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再打量佐为,眼神是掐灭了什么般的空寂,此刻他身上的气质和往常大不相同,完全不像我认识的他。

  “佐为?”我在他面前晃一晃手。

  “光……”佐为勉强动了动嘴唇,幽幽地望着窗外的夕颜花。洁白的花朵被雨打湿得枯萎。

  “你做什么啊。”我努力轻松地说,拿起桌上的宣纸,“这是你写的和歌?好难啊,这上面说的是什么啊?”

  佐为悲哀地凝视我,蓝紫色的眼睛里血丝遍布,却无泪水。我忽然心惊肉跳。

  “佛忌执着。”佐为很轻很轻地说,“光,从前我总不明白是为什么,现在,却能懂了。”

  我说不出话来。

  佐为艰难地往下说着:“原来,我千年的执着是错的……也是,霸占不属于我的生命下棋,这不是错的执着是什么?”

  “不不,佐为,执着不是错的……”我忍不住开口,另一层心思说不出来。如果你千年的执着是错的,那我、我的棋,又成什么了?

  “光,许多年以前,我就叫浅葱毁掉棋盘,让我灰飞烟灭,以免累人累己……”

  毁掉棋盘?灰飞烟灭?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佐为。

  “我已经错了千年,现在,不能一错再错了——”

  “你不要说了。”我恐惧地说。

  为什么会那么冷,为什么会有一股寒意从脚底蹿上脊背,一定是因为我淋雨了,不然呢?

  “佐为,你先歇着,我换身衣服就来。”我低下头说。

  到另一间空房去,我换下湿透了的西装,找出手机想打给夏目,却发现淋了雨,无法开机。

  回到佐为身边,只见佐为伏在案前,继续在笺上书写着我根本看不懂的和歌。我静静搬来椅子,没有多说一句话,也没有问他何时回去准备棋赛。

  佐为VS塔矢亮——赢了塔矢亮后,佐为就要挑战塔矢老师的名人头衔了。这么重要的棋赛,佐为每晚誊抄日程,他不可能不记得。我心想。

  听雨僧庐下。我就这么看着佐为写了一页又一页的和歌。

  嵯峨峰日出了。晨光照到我和佐为的脸上。

  “佐为,你要比赛了。”我终于提醒,“我现在开车和你去棋院,还来得及。“

  佐为置若罔闻,还在无知无觉地写着和歌。

  “佐为,”我推一推他的手肘,看到毛笔在宣纸上划出一道墨迹,“我们真的要走了。再晚一点,就会迟到了……”

  佐为还是没有一点儿反应。心中的担忧压抑到极点,我霍然起身:“你现在这样,到底是什么意思?”

  、双城十七 不战败

  双城十七不战败

  “光,我沉思了两天两夜……我无法再舒心拿起棋子了。”佐为低声说,抬起双手,衣袖如蝶翩飞,他的目光写满了空寂和痛苦,“我实在无法。”

  很轻的一句话,让我睁大了眼睛。墨字蜿蜒的宣纸在风中起起伏伏,我不敢相信地望着佐为。大脑居然完全空白,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也许,我明白佐为的痛。觉得什么都是自己错,要为对方的离开负全责,连拿起棋子都觉得心如刀绞。是不是这样的痛呢,佐为?

  “你这样……不觉得辜负了青岚的苦心吗?”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有些艰涩,“还有……我呢?”

  佐为落泪了。他慢慢用手捂住那双绝美的眼睛,泪珠从他的指缝一连串地淌落。

  日光刺眼,禅房里没有钟,手机屏因为淋了雨一片黯淡,可是我知道,时间在分分秒秒地流逝。再不启程,佐为就要来不及了。

  “我总算懂了你,浅葱。”佐为失魂落魄地叹息,“菅原姬,你为何要为我牺牲至此?”

  浅葱为故人破琴,佐为,也要为故人放弃下棋吗?可是这样做,故人就会回来吗?痛苦成这样,又何尝是他们想见到的结局?

  “佐为,你等着,我去给你找棋子。”我强打着精神说,“我们下一局,也许你就好点了。”

  “不必了,光。”

  我不听佐为的话,从禅房跑开,打算找和尚要棋盘和棋子。经过前殿时见到夏目一只脚跨进寺门。我俩打一个照面,夏目立刻明白了,脸色一变:“佐为他……”

  “佐为今天早上和塔矢有比赛!”我焦急地说。

  取来玻璃棋子时,夏目和住持都围在佐为身边。只听佐为向住持恳求道:“请让我留在寺中,与僧人们一起晨祷晚课,告慰亡灵。”

  脚被禅房的门槛绊到,我不小心,怀中的玻璃棋子哗啦洒落一地。我觉得自己的心也像这些散落的棋子一般。

  “佐为,你会丧失名人头衔的挑战权的!”我孤注一掷地叫道,“你会失去和塔矢名人连下七局的机会的!”

  我知道自己的话触动了佐为内心最在意渴望的情肠,他蓝紫色的眼睛里瞬然涌出不可言说的破碎与悲苦:“行洋……“

  我屏息等待着。可是佐为仍然转过了眼睛,对住持说:“请准许我到大悲殿晨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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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不战败判定时间?请假无效?!”我震惊地说。

  棋院的工作人员刚想说什么,那边就有人抢过了话筒:“进藤光!!"

  还会是谁呢,自然是不战而胜的一方——塔矢亮。

  经过塔矢一轮质问过后,我觉得自己的脑细胞因为编造天书而死伤大半。

  “在镰仓出车祸?”塔矢重复道,难以置信,我完全能想象塔矢在棋盘前等待许久后失落焦灼的模样,他的声音里同时混杂了责备、愤怒以及深深的失望,“进藤,你也太不小心了!”

  缺席的是名人战的最后一局,佐为这次的“不战败”非同小可,丢失了名人头衔挑战权,大概也令期待看两场“世纪之战”的棋迷们大失所望。

  接下来电话响个不停。我面不改色地说着天书,一口咬定是自己的责任。

  口上马不停蹄地说着,眼睛却一直注视着凋零了遍地的夕颜花,我的内心有说不出的伤感——即便佐为是那样热爱下棋的一个人,竟然也说出了“无法拿起棋子”的话来。青岚的真相,对佐为来说,当真是分崩离析的打击。

  我并不知道消息传得有多快。一小时后,我居然接到了由梨子的长途电话。

  “佐为不战败?!”由梨子诧异的声音从电话线那头传来。

  我错愕。由梨子远在北京啊!

  “我们都等着看佐为和塔矢君这一局的大盘解说!”由梨子叫道,“怎么回事?!”

  我告诉由梨子是因为车祸,她就和什么人说了几句中文。我听见那边传来大片嘘声。

  “都在抱怨你太不小心……”由梨子一一翻译给我听,都不是什么好话。我苦笑听了。忽而,由梨子压低了声音,“进藤……你老实说,到底怎么一回事?”

  我愣住。

  “进藤,你一说谎声音就会发虚、而且声调变高。”

  ——连由梨子也能听出我在说谎,那么,塔矢亮呢?

  “你今天的围甲怎么样?”

  “我吗?唉,我快被淘汰了啊……喂,别岔开话题,佐为为什么不战败?”

  “以后再跟你解释,你的‘夏目君’和佐为待在一起呢。”我说。

  我知道自己将了由梨子一军。由梨子抱怨了一句“你就爱开我玩笑”就挂上电话。

  就在这时夏目从佛殿里出来。我看一看殿中,晨祷开始了,佐为与众僧一起跪在佛前诵经祝祷,白衣拂地,浅紫色的发丝在阳光下发出琉璃般的光泽。

  这样的佐为,我从来不曾见过,也不曾了解。我不懂佛,内心只认定一点:如果佛真的忌执着,那么错的是佛,不是佐为。

  夏目坐到我的身边,从菩提树漏下的细小光斑落在他身上。“别担心,”他温柔地把手按到我的肩上,“我会再劝佐为的。”

  这种时候,也只有夏目会陪在我身边了。我感到一阵暖意。有他在,情况好像没那么糟糕了。

  “你刚才在里面那么久,都在跟佐为说什么啊?”我问。

  “在说一些真相。”夏目的神情有些冷峻。我一怔:“真相?”

  “是的。之前只是猜测,我昨天去川添和浅葱那里求证过了。”

  夏目不疾不徐地说了一个故事:“……”

  我渐渐听得悚然,到最后忍不住:“你的意思是说,川添——和紫式部长得一模一样的川添——她不得不除掉青岚?!”

  夏目点了点头。我一站起来:“我的天哪。”

  “这是个悲伤的故事。”夏目轻声说,声音悠远,仿佛在说青岚,又仿佛在说自己,“千年了,青岚始终没能走出那个卑微的祈愿。她只不过想跟朋友在一起。”

  “非常悲伤。”我说。这是我的肺腑之言。

  “这么说,青岚的离开,不完全是因为佐为了?”

  “不完全是。也因为不想让身为除妖人的川添为难。青岚……她是那样地爱着香子和川添。”

  难怪夏目说青岚和他的童年很像。他们只是想寻找到一个真正接受了他们的朋友。对于我来说是唾手可及的小事,竟然是青岚渴慕了千年的愿望。

  “你和佐为说了这些事?”我在意地问。

  “嗯。”

  “那佐为他……他有好一点吗?”

  “佐为还是很难过。”

  我就知道。佐为,他是不会因为这背后的故事而减轻自罚的。“别说佐为了,我听了也很难过。”我诚实地说,可是夏目的脸色却还是那么沉静,只望住菩提树下的明镜台,无喜无悲。

  “你……难道你还《友人帐》名字的时候,听到的,都是这么让人难受的故事?”我忍不住问,小心翼翼。

  夏目笑了一笑,那笑容浅得几乎透明。“比这更难受的都有。”

  我感到一阵说不清的伤感:“贵志……”

  “有的时候会后悔,为什么当时只想着逃避,不好好守护悲伤、寂寞着的它们?我明明是有能力的,所以,才想回去……唉,不说了。”

  夏目在不着痕迹的叹息里面悄悄咽下了一些东西,这无声里的忧戚,我莫名其妙地捕捉到了。和夏目在一起久了,我有的时候也变得敏感。

  “光,我答应了会留在你身边。”夏目朝我微微一笑,“那就一定会留在你身边。”

  夏目注视着我的目光有股淡淡的温柔,然而我却觉得,那里面的一部分穿过了我,投向了另一个世界。刹那间我心里就有些触动,想说什么,夏目却终止了这个话题。

  “帮佐为请假了吗?”他在意地问。

  我告诉夏目佐为已经被判定为不战败。

  夏目很惊讶:“不战败?我记得佐为之前与我说过的……那不是无法和塔矢君的父亲对弈了?”

  “我告诉他们,是因为车——”

  等等!塔矢的父亲!

  眼前有火光一闪,惊石击碎水面,我瞬时意识到了什么:“塔矢亮,会挑战他父亲的名人头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