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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九
东京。
一碰上棋赛，光就会做梦。他昨晚又梦到幽灵时的佐为。飘渺的佐为在棋盘上落子，就像每一个在光身边的时候。
光伸出手来，在快要触碰到佐为的时刻，又小心翼翼地停在半空中。
光觉得梦里无法触碰的灵魂是以前的佐为，有时又觉得，不只是。
亮说过，希望找到过去的光。其实，不仅仅是亮，连光也是想念过去的自己的。
“也许这个意象象征了我过去的心。我想念的不仅是佐为，还有以前那个，和佐为在一起时充满勇气的我。”光忽然在梦里明白过来。
过去的我是那样笃定，相信我会追上塔矢亮，那样深信我会取代佐为在别人心目中的位置。
可是，成年的我，那么不安、小心、有点迷茫……
光在梦里反省着，就在这时，被肚子里一阵痛楚弄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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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起来就肚子不舒服，这是光的老毛病，在大赛前容易因为焦虑而拉肚子。
但今早好像更严重一点，光头一次肚子疼醒，连忙过去浴室，而这个时候外面还是黑漆漆的，甚至还没有天亮。
冲完澡后已是七点的时间了，天空是灰白色的，一阵风把阴云吹得破碎。
光看着水汽弥漫的镜子里的少年的脸。再怎么焦虑都好，镜子里的这张脸总是英姿勃发的，眼神坚毅，气势看起来没有减退半分。
梦境太夸张了，看来，在现实中我也并不是那么脆弱嘛。光看着镜子心想。
记忆回到当院生的时期。那时，光还和爸妈住，因为焦虑对局而闹肚子时，妈妈会念叨他，然后光会不耐烦地说着“我没事啦！”然后和佐为一起出门去棋院。
“小光，你升上院生一组后，好像常常不舒服的样子。”以前，佐为也会在身边絮絮叨叨。
“你们大人怎么都一样啰嗦。”十三岁的光嘟囔着，“还不是因为升上一组后对局太多了。”
……
光长大搬出来住后，再没有爸妈和佐为唠叨他了，他竟然渐渐怀念起了和大人同住的日子。
佐为回来后，他们相处的感觉很不一样，佐为念光的次数跟以前相比也少了很多。
佐为……他现在在小樽做什么呢？
拿大毛巾擦着滴水的金色刘海，光看着正在桌上充电的手机，就想着要打电话过去，再一想，都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就算了。
——佐为不再是与我形影不离的鬼魂了，他不是专属于我的下棋伙伴，他有自己的棋局要下，有自己的地方要去……
光关上窗户，看着玻璃窗外的一瀑紫藤花树在风中摇曳，华美的花瓣在开到荼蘼后，缓缓地飘落，宛如一只又一只紫色的蝴蝶。
光打开电视。电视上正播着天气预报。预报里显示关东阴天，但北海道天气晴朗。尽管两地不会下雨，但小樽的气温会比东京低上五度左右。
简单地吃点药后，光就穿了5号的金色棒球衣、牛仔长裤和耐克鞋。
拿钥匙锁门，光拿出插在背包侧边有些旧的折扇。这把折扇陪伴他度过了所有佐为不在身边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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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棋院的路上。
空气里弥漫着干爽的凉意，到处都是初秋“食欲之秋”料理打折的消息。行道树上已经染上颜色，有些绿色和红黄叶参半的状态。光边走，边低头看着地上缤纷的落英。
听佐为说，平安时代的贵族们会把红红的漂亮的落叶捡回家，夹在书里押着做花签，可以留作美好的纪念。
平安时代的贵族都崇尚自然，能从季节风物中感受到诗意的美。光从佐为身上学习到这样的品味。
我要留意“红叶前线” 广播，多注意可以观赏红叶的时间和地点，到时候和佐为一起去看才行，光心想。
变化的不仅是气温和叶子的颜色，城市的玻璃橱窗上一夜间贴满印有假名和食物照片的海报，琳琅满目，大部分是鱼类料理。
一些高中女生在海报旁指指点点，说着下课后要去哪里吃。
除料理店在打折外，也有药店贴出了消化不良药、减肥补品的海报。
虽说“食欲之秋”是日本现代人的用语，但在商业化程度发达的东京，这些节气就统统往售卖货品靠拢。当然，不只是货品，围棋比赛也很商业化。
走着走着，光回想起和佐为逛街时的对话。
“呐，小光，我觉得现代的食品海报上假名太多了。平安时代宫廷里也曾流行用假名书写文章，但这样下去真的好吗，小孩子们以后都不会写汉字了耶。”佐为拿蝙蝠扇使劲戳着玻璃橱窗上面的海报。
“谁要写汉字，那么多笔划！当然是假名更方便啊！”光曾经跟佐为吐槽。
“可是小光，汉字也是日语很重要的组成部分啊。”佐为的某些思想还是很古老的。
“我有羡慕过洪秀英，因为韩国没有汉字，我就想去一个不用写那么多字的世界下棋……”光有时就爱和佐为抬杠，被佐为用折扇敲头。
仅仅是回想起这种拌嘴，光就要笑了。真想念佐为啊，真希望佐为快点回家。光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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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拐过街角，就看到和谷和仓田并肩在路边的早餐店里排队。仓田一身正式的黑色西装外套和黑色西裤，和谷的衣着打扮还是这么潮，穿着迷彩服帽衫。
不过，两人不约而同地排在炒栗子的摊档附近，显然是被栗子的香气吸引过来的。
“早上好，和谷！仓田先生！你们今天在棋院也有棋赛啊。”光从背后叫住他们俩。
仓田明显听到了，但他由于正在结账没有回应，忙着从小贩手里接过两大盒炒栗子。
和谷则立马回过头来，看着光。车辆从旁边驶过，车灯落在他褐色的眼睛里，他的视线炯炯。
与和谷对上视线的那一刹那，熟悉的心情回来了，光又找到即将要比赛的感觉。
瞬间，光心中一阵战栗和激动。想必和谷也是同样吧。
“嗨，进藤。嗯，我要比手合，结束得早的话也来看看你和伊角的比赛。”和谷看着光说，“你怎么看起来脸色有点白。”
“今早肚子有点不舒服。但我吃过药了，不影响下棋。”光用轻松的口吻说。
“你不要勉强自己。”和谷关心，又开玩笑道，“你没了藤原老师就没法面对棋赛了啊。”
“跟佐为没关系，是我自己吃错东西，消化不良而已。”光皱起眉。
光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冲。和谷马上知道自己玩笑开过了头，连忙不说了。
“对了，你看前面那个鳗鱼店的海报。”和谷转移话题。
光顺着和谷的话头看过去。前方有一家专门卖鳗鱼的料理店，上面贴着一幅全部用汉字写的海报：“江户土用丑之日，秋日促销，烤鳗鱼、鳗鱼饭买一送一！”
下面有标记，这个说法来自江户时期，因为“丑”字里有“う”（音u），日本人们相信若是食用名字里有“う”的食物，就能够祛病消炎。
“咦，这个挺有意思。是佐为会喜欢的东西。”光忍不住笑了。
日本人就是这样，会相信一些歪理，光从来不知道吃鳗鱼可以祛病消炎，不晓得佐为在江户时代有没有听过。
“是啊，等藤原老师回来后就和你们一起去吃吧。”和谷说，一边若有所思地观察着光。
——进藤，果然是因为佐为不在身边才不舒服的……
——还是说，进藤被伊角的进步威胁到了？对伊角产生了惧怕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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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拿了两盒炒栗子的仓田总算从前面走过来，用圆圆的眼睛看向两人：“哟，和谷，你今天会碰上讶木，还有你，进藤，你今天会碰上伊角吧。”
“嗯。”光没想到仓田居然记得，有些意外。
再看仓田，脸上一副严肃和深沉的神情，和光认识的仓田有点不同。
对于职业棋士来说，只有一件事能影响他们的情绪，那就是：棋赛。
于是光在脑海里想了想最近热门赛事的赛程，恍然大悟：“仓田先生，我想起来了，今天是碁圣战的五战三胜挑战决赛。你会对上田中碁圣——”
这段时间光的注意力都在亮和佐为上面，没怎么留意别人的赛程。这才想起来，对于打职业赛的高手来说，一到秋冬季，由本因坊战领头，各大头衔循环圈挑战赛都将进入尾声。
最终，挑战者会产生，在红叶纷飞的季节进入最激烈的七番或五番胜负赛。每年都有崭新的头衔挑战者，对于职业棋坛来说是很重要的。仓田、亮和光，都是最被看好的年轻棋手。目前光还在王座和棋圣两个头衔循环赛第三轮里，最终头衔挑战权花落谁家还不知道呢。
“不能让风头被塔矢亮一个人占尽了！”仓田兀自中气十足地说，随即又看向光，又小又圆的眼睛里满是认真，“进藤，说真的，比起上面拥有头衔的九段，我更害怕的是像你、伊角这些晚辈。”
光一看仓田这么诚实，也触动不已：“我知道，我也怕伊角，还有……”
说完，光忍不住看向旁边的和谷。和谷也是在后面追赶光的棋士之一。
三人一路相伴着走向棋院，聊着棋赛，也聊着远在北海道的佐为的日程。
“没有藤原老师在棋院，我还真不习惯。以往有这些重大棋赛进行，藤原老师总会来观局的。”和谷说。
光说：“佐为现在一定在北海道棋院看塔矢亮比赛呢。塔矢面对桑原本因坊现在二败了，今天第四局，正是最艰难的时候……”
光无法说下去了，职业棋士谁不艰难啊，为了爬到头衔挑战者的位置上，每天都承受着种种压力、焦虑，还有会被对手在棋盘上大卸八块的恐惧。
“仓田先生，祝你今天在碁圣战五番赛中一切顺利。”光只说得出这一句，也祝自己对上伊角顺利吧。
仓田似乎对这一句很受用，回过头来看光，笑眯眯地：“进藤，我会给你签名的！”
“什么签名？”光一下懵了。旁边的和谷偷偷笑起来。
“在拿到碁圣头衔后我会给你签名啊！你小时候不是很崇拜我，很想要我的签名吗？”仓田属于那种给他一点阳光他就能灿烂的类型。
“啊……哦，好吧。”光在口上说着，心却想：他才不想要仓田的签名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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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来到日本棋院东京会馆，今天又聚集了比平日多的棋士，电视上正在播放着小樽的本因坊战七番赛，同时眼下的碁圣战五番赛也在东京拉开了帷幕。
仓田和田中碁圣率先在记者们的簇拥下，去往“幽玄之间”所在的楼层，来观局的人都是中年九段棋士们。
晚辈和院生们都没地站，只能远远地看着。
“这些高段老师都来了，他们是真觉得仓田会把田中九段拉下马的。”和谷有感而发，口吻里有羡慕，光也瞧着仓田的背影。
底层人太多，光与和谷决定走楼梯上去。
光一边爬楼梯，一边不甘地握紧手里的折扇：
“佐为现在如日中天，以一己之力推动了围棋发展，塔矢亮和仓田先生也都登上了属于他们的舞台，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呢？”
“在我看来，你也登上了舞台啊，进藤。”和谷看着光说，眼神有些复杂。
“你是说我在大盘前解说过佐为的棋赛吗？”光没反应过来。
这时，他们推开对局室楼层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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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本来不明白和谷的话是什么意思，就在这时，看到伊角坐在王座战所用的对局室里。
然而，对局室里不仅仅只有伊角，还挤满了观局的年轻棋士，包括九星会的松永和樱野女流棋士，还有本田、门胁、越智、奈濑、阿福、足立等人。
——这么多人，他们都是来看我和伊角这一局的？
光猛地意识到这一点，僵立在对局室门口。
空气的质感好像改变了。在座都是年轻一辈的棋士，他们在对上光的眼睛时，眼色都变得锐利和严峻，像凝望着光举起了一把剑。
在被注视的眼神之下，光感到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连脊背都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
——没错，他们眼里看的人就是我，我是他们眼里不可逾越的高墙和劲敌。只要头衔战有仓田、塔矢亮和我在，年轻一辈都不可能越过我们。
——所以说，他们都想看伊角是怎么挑战我的，期望着从伊角身上，看到他们自己在头衔战里出头的希望……
光清晰地读懂年轻棋士们的想法，他感到热血沸腾，握紧了折扇。
——但是，就如你们所知道的，我不是能被轻易战败的对手，我会使出全力赢每一局棋的。
光居高临下地看着伊角黑色的坚毅的双眼，不用看镜子，都知道自己的眼睛里闪耀着昂扬的斗志。
跪坐着的伊角率先向光点头致意，有力地说：“终于在王座战循环圈里见面了，我们下出一局好棋来吧。”
“好，伊角，我很期待我们这一局。”迎着众人的注目走到棋盘前，光脱下背包，在棋盘前盘腿坐下。
“我今天手合结束后就过来看你们的对局。”和谷对两名好友说。
看到伊角和光都在棋盘猜子了，负责记谱的越智和工作人员落座，打开电脑记谱，观局的年轻棋手们也纷纷去往其他棋室。
“没有藤原老师在观局，我们还真不习惯呢。”有谁说了这么一句。
话音刚落，这时光的手机铃声响起，拿出一看，是佐为。
看到“佐为”这个名字，内心不可控制地变得温柔。离棋赛开始还有二十分钟，但是这时候光已一门心思扑在接下来的棋局上，就没有接起来，挂了电话。
大家肃穆的视线令光提前进入战斗的状态，连肚子里的不舒服都被暂时忽略了。
“晚点再跟你打电话，佐为，让我先下好这一局棋再说。”望着伊角专注的眼神，光关了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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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座战循环圈第三轮第五局。
这一局光执黑，伊角执白。伊角是熟悉的对手，但开局进展之快，是光意想不到的。
光黑1小目，白2高目，黑一连几手都在角落强攻，然后白8反夹求变，没有一定的自信，是做不到的。
从这个细节看出，伊角不仅实力变强了，连行棋中也流露出相当的自信。
“现在的伊角在头衔战中很沉稳，他没有在畏惧我进取的棋招，没有被我的快节奏所影响。”光从围棋中感受到这一点。在佐为身边成长的，不仅是光和亮，伊角也在默默地一点一滴地成长着。
两人下着棋，像比剑的高手似的，在棋盘上不紧不慢地敲着，发出响亮的金石之音。
当白28下出“小飞”时，光本能地就要想办法吃掉这一子，然而，仿佛有个无形的力量阻挡住了他，内心有个温柔的声音响起来——“小光，二十一世纪的棋道除了讲究效率外，还讲究招式的平衡。先手进取，从这里开始，应该考虑分寸，以退为进。”
于是，在长达二十五分钟的长考后，光慢慢地下出“压”，又下出一手“挂”。
伊角没想到光会这样下，睁大眼睛。他摸不清光的意图，也陷入长考。
“进藤这两手棋？”负责记谱的越智忍不住，发出轻微的一声。
在旁边棋室观局的年轻棋士们也发出阵阵惊呼。
“进藤这两手棋，是在破坏自己刚才强攻的节奏吗？”门胁率先问。
“这两手棋也许另有深意吧——”本田说。
……
年轻人们都议论着。
一小时后，光和伊角这一局战斗大致两分，战火蔓延到全局各个角落。
黑59拆，选点恰到好处，白60跳次序极佳，黑61再拆一次。黑白各有一条大龙蜿蜒游走在棋盘两边。两人都没能斩了对方的大龙。
中间，森下九段和一柳九段过来看这少年人的一局，也都说：“能够和进藤下得平分秋色，在黑的攻势面前，伊角好不惧怕，还设法把白大龙连起来了。伊角君真是变强了。”
战局渐渐紧绷起来，伊角白74歼黑三子，光也一度陷入苦战，但是光及时扳回一子，黑79是稳健的好手，白84“逼”，直把光的黑棋逼到悬崖边上。
光又有了那种岌岌可危的感觉：要是他之后下错一步，光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各位，可以进行中午休息了。”工作人员宣布。
直到中午休息两人的局势都没有分出胜负，光与伊角都下得大汗淋漓。
其他人都走过来看他俩的棋局。
“伊角，你好厉害！和这么强的进藤斗成这样！”阿福纯真地说，和奈濑率先推开对局室的门走了进来。本田和门胁他们也跟在后面，刚赢了手合的和谷也快步跑进来。
“哎，阿福，别乱说话，进藤也在这里啊。”奈濑顿时一拉阿福的衣袖。
“进藤不会介意的啦……他都这么强啦。”阿福说。
然而，伊角没有看过来观局的任何人。
“进藤，你还好吗？”伊角关切地问。
因为，伊角看得很清楚，在工作人员宣布中午休息的那一刹那，光的脸色变白了，一点血色也没有。
“……我不舒服，先去吃个药。”光说着站起来，抄起背包，推开其他过来观局的人跑去了洗手间。
“进藤？！”
……
人们这才发觉光的不妥。刚刚的棋局每一招都彰显高手的气势，他们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光状态有异。
伊角看着光的背影，看着盘面上精彩的一局，觉得茫然和无助。按理说，这么重要的棋战，光不舒服应该请假才是，为什么要硬着头皮下呢？
“我去看看进藤。”和谷忙说，示意伊角放心，追着光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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