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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同一时刻的东京。


本因坊战七番赛第一场在小樽打响,光和佐为打算去日本棋院看电视直播。


因为要去棋院,佐为一贯在穿着上稍加用心,只是不像自己有棋赛时那么隆重。紫色的长发瀑布般流淌,用雪白的缎带绑住。佐为头戴立乌帽,身穿桔梗色的印花唐衣和竹叶色丝织裤裳,手执蝙蝠扇,既俊美又闲适。走动时,雨水从伞面溅落在名贵的衣衫上,光影流动,一派清凉风雅。


“夏天的雨就是这点好。下一下雨体感气温低点。认识你这么久,第一次见你没穿狩衣,果然是太热了吧。”光笑道。


佐为也笑:“是,不一定非要穿狩衣不可,平安时代的贵族公子在夏天时也是轻装出门的,不在御前失仪就行。”说完,优雅地振了振衣袖。


盛夏时节,东京也和北海道一样,霏霏细雨从天而降。佐为撑着油纸伞出行,于是光就握住他的衣袖挤在伞下一块走。两人边聊天边涉水走去棋院。


不一会儿就来到棋院。


别的地方一有重大赛事,有电视的棋室里就会坐满观看直播的人,老少都有。好比半年前,光和亮,还有其他少年棋手也在这个地方看过三国擂台赛和世界围棋锦标赛,看塔矢行洋、绪方和仓田等人在国际舞台上大展身手。


一看电视直播,每个少年都暗暗艳羡不已。“总有一日,要代表日本在海外的锦标赛上出战。”光望着赛场上的绪方和仓田经常这样想。


今年的本因坊战也不例外,没有人愿意错过亮和桑原这对老少棋士这七盘富有戏剧性的棋。塔矢亮一直是所有年轻棋士的目标,每次比赛都吸引了人们的视线。


光和佐为到棋室推门而入时,里面几乎人满为患。各个角落都坐满棋士,以年轻人为主,伊角跟和谷、讶木、本田、门胁、越智等熟悉的面孔都在。


没有见到塔矢门下和森下门下的其他中年棋士。绪方也在外地有棋赛。估计他们各自聚起来,在不同的地方观局了。


“进藤!藤原老师!坐到我们这来。”左边的和谷、伊角说。


与此同时,“藤原老师!我想和您一起下棋。”右边的一柳老师也朝佐为挥手致意。和谷、伊角一看,连忙谦让,不再言语了。


光对和谷说:“待会和你们吃午饭。”和谷、伊角都点点头。然后光和佐为走向一柳。


棋士群体也分年龄层,同个世代的人常聚集在一起,形成团体。十岁到十五岁的院生小孩子扎堆,属于新新世代;光和伊角、和谷他们这些刚成年的低段棋士在一起;再往上就是中年高段棋士,各自收门下弟子和开设研讨会了。


不过,佐为、仓田和一柳是例外,他们三人好像在任何团体都能融进去。原因与他们的性格有关。一柳是个热情的光头大叔,爱提携后辈、善于接受新生代事物,头一个玩网络围棋的泰斗就是他;仓田诙谐幽默、天赋异禀;而佐为棋力高绝,俊美随和、很难不被人爱戴。


而他们出现在同一场合时,就会自发地聚在一起。佐为自然是没有偏好,喜欢和所有人下棋(光怀疑佐为最喜欢的棋士是塔矢父子,因为塔矢父子最符合佐为心中棋士的形象),但仓田和一柳明显都太喜欢佐为了,总要过来,询问什么时候下棋。光观察到这个现象,经常有种想笑又不敢笑的感觉。


佐为到一柳前面的棋盘对面,拉开椅子坐下。紫色的长发和桔梗色的唐衣优雅地拖曳到地上,佐为已经和一柳寒暄开了。


“一柳老师,上次您在邮件里邀请我去您门下研讨会做客,但当时我要和小亮下棋,所以没能来您研讨会,不好意思,下次我一定抽空过来做客。”佐为抱歉地说。


“没关系,我们都知道您贵人事忙。说回今天的本因坊战吧。藤原老师,小塔矢现在也是你的学生了,估计您心里也希望看到小塔矢至少在本因坊战中拿下一局吧!”一柳道,然后,他看了光一眼。


简单的一眼,光陡然有种触电的感觉。光脱口:“我马上就会追上塔矢的,不会让他一个人风光太久。”


一柳好像没料到光会如惊弓之鸟般跳起来,一瞬间不知道作何反应。光以为周围太吵他没听清,结果又重复了一遍。


看到光发表好战的宣言的样子,佐为忍俊不禁,连忙稍稍低头,水紫色的长发垂落。然后他拿蝙蝠衫遮住脸颊,遮住从眼角眉梢洋溢而出的笑意。


光看在眼里,朝佐为鼓起包子脸。


小光,好可爱啊。佐为心中顿生怜爱之意,又想起光小时候卯足了劲追赶亮的样子。过了这么多年,一切都没有改变呢。


棋室大门也被打开,大腹便便的仓田也过来观局。仓田一看到光和佐为,就往他俩跟前凑。由于仓田带着食物,他没往棋盘前坐,坐在佐为的身边,就像一个大气球朝佐为扑去似的。几人都互相问好。


“哇,仓田先生,你带了什么过来啊,这么香!”光说。


“汉堡和薯条,不过呢,我是不会让你吃的。这是我的早餐。”仓田朝光做了个鬼脸。


“别那么小气,比赛还没开始的时候,薯条总可以分我吃点吧!”光说。


光和仓田孩子气地拌着嘴,佐为和一柳则在人声鼎沸的休息室中看向电视。


塔矢亮和桑原本因坊撑着伞站在巍峨的北海道石造仓库前。伞上蓝色的“每日之眼”雨水涟涟 ,是每日新闻社的标识。光一直觉得这“每日之眼” 是棋赛赞助企业标志中最好看的,有种冷静地审视世事的感觉。


镜头扫过,光看到波光粼粼的小樽运河上面的浅草桥塞了车,这些人都是为了本因坊战和塔矢行洋回国慕名而至的吧,也是等着看佐为之后的棋赛。


“塔矢亮平时就严肃,工作人员给他拿了一束郁金香,画面才柔和一点。不过,穿和服的桑原本因坊看起来也不算太放松。” 光说着。仓田在旁边吃汉堡,光不时偷拿他几块薯条。


“小光,要是换作你在本因坊战赛场上,你会下出怎样的棋呢?” 佐为仿若不经意地问。


光知道,佐为这个问题是想引发自己思考,就正色道:“我觉得桑原老师是比绪方老师更恐怖的对手。桑原老师的棋招数很诡谲,如果是我,我可能会中了他盘外战的圈套,如果是第一次和他下的话,我心态可能都不好说……”


然而,面对桑原本因坊明里暗里的挑衅,电视上亮的脸只有平静。


亮的静和佐为的沉静又不一样。与佐为宠辱不惊的淡泊比起来,亮的平静完全是不在意的漠然。如果说佐为在棋盘前的沉静像月夜下澄净的湖,柔美大气,那么亮的平静像落在黑夜里的雪,冰凉刺骨。


“我在大赛中什么也不怕,最怕的就是面无表情的棋手。塔矢就是这种类型的小孩,冷酷的杀手就是像他这样吧。”仓田毫不掩饰地说。


光不会放过一切吐槽亮的机会:“一涉及到下围棋,塔矢亮不管到哪就是这么一副扑克脸。”


亮的平静本身是一种最有力的挑衅,多年来得罪过许多职业棋士。许多高手就放话针对亮,要把亮在头衔战里淘汰。光甚至担心桑原本因坊会不会也被亮激怒了。


电视里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一辆车停在北海道巍峨的英式建筑前。周围观局的人也突然欢呼阵阵。


“是塔矢的爸爸!塔矢名人回来,支持他儿子比赛了。”光马上说。


在归国的塔矢名人出现的那一刻,佐为虽然什么也没说,但他的眼神变得热烈和渴慕,就与多年前幽灵时期的他如出一辙。光想起四年前的网络棋局,又想起塔矢名人寄给佐为的邮件,内心一阵激动,同时感到欣慰。


“这几年就在国外见过塔矢老师比赛,今天看到老师出现在日本,我真感动啊!”仓田喜悦地说。


“是啊,好久没在日本看到过塔矢行洋在国内的媒体上公开露面了。”一柳怀念地说。


塔矢行洋,在佐为出现前是日本最顶尖的棋士。大江大河五十年,塔矢行洋四年前在日本棋院的隐退代表着名人五冠王时代的谢幕,当然,也意味着亮和光为代表的少年新浪潮的初步崛起。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自塔矢行洋出国后,棋坛陷入短暂的沉寂,因为,只有亮和光赛绩杰出是不够的,同时代的韩国棋院和中国棋院可是有数十个这样的新秀。


按韩国的体育评论来说:“日本所谓的少年新浪潮,实际上只有塔矢和进藤两个棋士比较出彩,日本棋院的系统培养不出新人,存在很大的问题。塔矢行洋去海外比赛,肯定会对日本的系统问题有更直观的感受。”


此刻,塔矢行洋一现身,凑到电视机屏幕前看本因坊战的棋士更多了。加上佐为在这,于是大家都热烈地看着佐为,脸上露出激昂又期待的神情。


光知道,他们每个棋士都记得四年前塔矢行洋vs佐为在网络上的那一局。


塔矢行洋和佐为,什么时候还会对局呢?这是每个人心中的疑惑。但棋士们都没有当面问佐为。因为所有人都能预见,同在日本,两巨头对弈的世纪之局,很快会再一次到来的。今日的焦点毕竟还是本因坊战。


电视上,塔矢亮和桑原本因坊已经在棋盘前落座。北海道棋院的布置和东京的幽玄之间略有不同。背景中有橘红色的大片郁金香,也有晶莹的白色玻璃花器,为肃穆的本因坊战添上对照鲜明的色彩,很有北海道“冰与火”的绮丽风格。


“塔矢亮有他父亲在观局,不知道接下来塔矢亮这一局会下得怎么样呢。” 仓田若有所思地说。


“他爸爸在,可能会带来一些压力吧……” 光看着电视上的亮说。


“这种压力也可能带来正面效果。我觉得小亮肯定能下出和往常不一样的棋的。” 佐为总是对亮很有信心。


亮执黑落下第一子。


所有人都在聚精会神地观局。


双方你来我往数十子。一个小时过去了,人们也随着电视上的棋盘在眼下的棋盘上落子。


和平时比起来,亮这次的布局算是比较快的。而且在这局中光感觉到亮似乎过于焦灼,想要侵入左下角的一块地盘,桑原在长考后用一手棋扳回局面,阻止亮的进攻,同时,竟然放弃掉一部分弃子,也没有进攻,继续宽大构式。


“前三十手下出这种凌厉的棋,真不像塔矢。”光听到背后的和谷说。少年们已经议论纷纷了。


“在这局中,塔矢亮看起来是急了。在本因坊战中这种要封棋的七番赛中,塔矢亮很可能欠缺一点沉着应对的经验,想尽快证明自己。” 一柳缓缓地道。


仓田也认同一柳的观点,说亮下得比平常急,不像之前的他。


佐为没有马上发话,只问光:“小光,你怎么看?”


光想了想说:“我觉得是战略的问题。塔矢采取了与往常不同的打法,也许是想从一开始就令桑原本因坊打乱阵脚。严格说起来的话,桑原本因坊也有所改变。你说桑原保守吧,但他竟然能放弃掉一大片弃子。你说他行棋强烈吧,他也没有进攻。”


仓田和一柳都听着。这段时间以来,光说起棋局时越来越有见地,他们都感受到了光的进步。


光看着佐为:“我可不可以理解为塔矢亮在试图牵着桑原本因坊走,让桑原本因坊感到举棋不定?”


佐为闻言抿住樱紫色的嘴唇,皱眉。光从佐为的眼神中知道,佐为有不同的看法。


“如果真如你形容的那样,那塔矢亮胆子可太大了,桑原本因坊可不是省油的灯啊。” 仓田说,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塔矢亮就是这种平时稳重,但会在关键赛事上勇于尝试的棋士。佐为VS绪方那先锋的一局给塔矢带来了刺激,他爸爸回来了也给他造成了压力。” 光分析道。


亮棋局中的一些变化和创新来源于哪里,光总是有准确的直觉。


“藤原老师,您怎么看呢?”一柳看向佐为。


“老实说我会有点担心小亮。确实如一柳老师所说,小亮第一次打七番赛,缺乏在决赛中与前辈进行最终较量的经验。”佐为挑了温和的措辞。


光不太满意。“佐为,我们这又没塔矢门下的人,你说直白点,你觉得塔矢下得不好是吗?”


“您就说吧。没什么可顾虑的。”仓田也迫不及待地想听佐为的评价。


佐为用折扇点住棋盘上纵横交错的黑白子,清晰地说:


“桑原本因坊的棋变化多端,他有一个突出的特点是他很擅长在棋中设下精妙的诡计。面对小亮凌厉的入侵,桑原本因坊没有乱了阵脚,在长考后处理得漂亮,愿意弃子而换得之后更大的利益。宽大购阵,是为了等待黑再次侵入,引黑入陷阱。一重诡计之后还有一重,在我看来,小亮在如此紧张的赛事中,可能在这方面遇到一些难题。”


光知道,佐为又发挥了他的特长,站在难以企及的高处,把棋局的利害说得面面俱到。


“唉……”光听明白了佐为的意思,“所以说,被牵着鼻子走的不是桑原本因坊,很可能是塔矢亮?桑原本因坊弃子,是为了让塔矢亮进入他的圈套?”


佐为露出凝重的表情:“之后棋局会有抢实地的棋出现,我估计,桑原本因坊会在瞬间转至完全不同的方向,打小亮个措手不及。黑的阵地过于薄了,不足以应付之后潜在的转折。我想小亮自己也是清楚的。”


仓田和一柳都捂住下巴陷入深思。仓田看样子为亮感到惋惜,但一柳好像觉得这是成长的必经之路。


“能够坐在这个挑战桑原本因坊的位置上,小塔矢很了不起了。”一柳的语气里充满宽容。


光一听佐为、一柳说一轮下来,就知道亮在这第一盘中的赢面不大。


佐为的话成为事实。果然,亮频频长考,陷入苦战的时间比预想中还要早。在81手后,桑原的白棋突然毫无预兆地群起围剿,行棋的方向改变了,暗箭频出,黑多处遭到暗算,企图重新力挽狂澜,然而无力出招。在场人无一不看得心惊肉跳。


“我的天哪,桑原本因坊也太强了吧!他这布局从前面就开始了,就是为了82手这一下对黑的精准打击!”光后怕地说。


激烈的棋战让周围人都看呆了。佐为也是感叹不已。


佐为走过千年的光阴,第一次亲眼见证二十一世纪本因坊战的七番赛,看起来和百年前御城棋的激烈程度也不遑多让。今天,佐为仿佛也跟随着塔矢亮,在赛场上真真切切地下过一回。棋盘上的每一个机锋、每一个转折都纤毫毕现。


十八岁的亮是现代本因坊战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挑战者,和桑原的棋局,价值不言而喻,定会被载入史册。


和从前比起来,佐为觉得现代棋战更纯粹一点,因为不需要在当权者面前博得功名,不用担心被打得降格,可以更专注在棋盘上的技艺本身上,更符合佐为对棋赛的理解。但是,每个棋士想要胜利、获取荣耀的决心,却是与千年前都别无二致。


午休时,棋局就停在最令人揪心的一招上。亮如今立在岌岌可危的悬崖之上,再继续,是不是会跌入万丈深渊里?


棋局暂告一段落,光和伊角、和谷一起去吃饭。佐为和仓田他们则留在棋院里讨论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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