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这些天以来，佐为感到浑身被下棋的炙热的渴望淹没，撕扯似的，分不清是这具身体还是下棋的渴望带来的。
那种感觉简直像被火在烤。尤其是亲手触碰到棋子后，那种刻着痛苦和凄楚的爱意，促使佐为本能地下更多的棋。
想一直下棋，下到生命和时间的尽头。
不用光提醒他，佐为也知道自己有多狂热。和光亲手下了四年前没下完的那盘棋后，他整个人都像失陷在了围棋世界里。对于外界的一切，佐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仿佛宇宙万物都变成了虚无，只有围棋上的争夺是真实的。
现在的光已非昔比。光虽然是由佐为自己一手所教，但经过四年的历练又有所不同，在棋上的发展有了属于进藤光的个性，灵动浑然天成，看似平淡的一招蕴藏着无穷的力量。这样的光总是令佐为感到惊喜不已。
想和光下更多、更多的棋。不止和光，他还想和其他高手下。佐为心里充满这样的战斗欲。
一千年，佐为毕竟等待了一千年。在这一千年的光阴里佐为短暂地陪伴了虎次郎、从前的光，但是对于佐为来说，远远不够。
“那个……佐为，我认输了。”
对面的光小声说。而一直盯着棋盘的佐为有点不满。棋盘上黑白纵横，佐为眼下还是能看到活路，可光竟然放弃了。佐为抬起头来，正想像以前那样说光几句，却发现对面的光脸色苍白。
“小光？！”佐为大惊失色。
“佐为，我眼前都是白色的碎片。我想，我大脑缺氧了。”光显然是到了憋不住才说这话，他的身上满是虚汗，浸湿了金色的帽衫。
“天哪，小光！！”
佐为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任性给光带来多大的负担。
“和你下棋就像注视着烈日一样。”光牵着唇角，勉强地说，“大脑缺氧的那一瞬间，我都觉得自己快要双目失明了。”
佐为心疼地抱紧了光，想告诉他必须好好休息。光却在他的怀里继续：
“佐为，你的棋真的很耀眼，就像古时候照到今天的太阳。可惜以前的我不懂，要是我像虎次郎一样明白，肯定会把所有的棋给你下。”光小声说，“以前，真的很对不起。”
佐为慢慢地松开了光。光琥珀色的大眼睛倒影着自己的身影，写满罪恶感。佐为知道是因为过去的事，光后悔没有让他下更多的棋……但是，那毕竟是以前的事啊。
“请别再说对不起了。”佐为和光说过，但光似乎觉得那是安抚，笑了笑。之后，光仍是小心地对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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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的小心翼翼体现在日常和佐为相处的每一个细节里。记忆中的光是个好动而且精力旺盛的孩子，喜欢看漫画、打电动……
而18岁的光却尽可能地想满足佐为下棋的愿望，主动把话题集中在围棋上面，他自己体力透支了，却不忘为佐为抱来了笔记本电脑。
看到久违的小盒子，佐为心里涌起盛大的欣喜和怀念。这个盒子和“sai”的账号，曾经载满了他们的回忆，和塔矢行洋的那一局……不知不觉泪盈于睫，再看光的眼睛，也一样写满怀念。
三个少年男女手把手地教佐为如何用电脑。其实佐为没忘记年幼时的光玩电脑的模样。只是现在的光好像真的不太爱玩游戏了。
——是不爱玩，还是迁就自己不在他面前玩了呢？
佐为发现他需要更多的时间来了解18岁的光。独自度过青春期迈入成年的少年，已不复从前单纯，心思要细多了。至少光投向自己的每一眼都和以前不同，眼神欣喜中带有着一缕害怕失去的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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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当着所有人的面登录了“sai”的账号，他回头看了海生和熏一眼。其实光已经很信任他们，光一直很容易交到推心置腹的好朋友。而其他人也以同样的赤诚和热情回应光。这是光身上最大的优点，佐为总是很欣赏。
“等下会有博物馆的学者过来，可能会有点吵。”熏说，“你们就在这里下网络围棋，不用理会外面的声音。我也跟他们说了我房间里有棋士朋友在对弈，他们会克制的。”
光向她道谢。佐为也温柔地说：“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哦。也许我能帮上忙。”
“好呢，不过，我还是希望不会打扰到你们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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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完莲子茶，光手把手地教佐为登上熟悉的世界网络围棋页面。屏幕上的名字列表挤在虚拟对局室里，各种国籍都有。
古都的天空又下起霏霏的细雨，仿佛从千年前下到了现在。雨滴沿着屋檐滴落到窗外走廊前的地板上，反射出温润的闪亮光泽。
sai这个名字弹出在列表栏，像千年前的一滴雨无声地落在网络棋手的海洋里。
然而，这一瞬间，光的心轻轻一颤。他又想起那句话：“下雨天，就像有谁离开了；下雨天，又有谁悄声无息地回来了。”
一切是如此平静。光知道，现在的平静不会维持太久。
佐为新奇地打量着改版后的网页。这个奇迹般的小盒子，把全世界爱围棋的人连在一起。这小盒子曾经让佐为与塔矢名人一较高下的机会——而科技日新月异，此次回来，这小盒子会带给他们怎样的惊喜呢？
“你随便点个人，自己试试看用鼠标邀请对方。”光鼓励道。
在光的指引下，佐为点开一个人的名字“thomas”，按下“邀请对局”。
“很简单是吧，从今以后你就可以自己下棋啦。”光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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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后。
东京。绪方宅。
绪方正在热带鱼箱前喂鱼，看着鱼把自己喂的鱼饵全都一点点地吞了下去。许多棋士包括桑原老狐狸在内，都不知道为何绪方如此痴迷养鱼。
只有绪方自己知道，他把养鱼当成一种放松的情趣。几颗鱼饵投喂下去，飘在水面，慢慢在幽蓝的水里晕染开来，看着那些金鱼从水面蹿起，张嘴吞下，然后在水里摇摆出淡淡的涟漪。这幅画面让绪方感到放松。
尤其是，在塔矢亮带给他异常大的威胁的这段时间，放松变得尤为重要。
这是，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打断了绪方独处的时间。绪方几乎是有些愠怒地接起了电话。
“喂，岛野？”绪方不悦地问。
“喂，我、我在网络上看到了sai！他棋力高强，看起来和几年前的sai是同一个人！你快点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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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天。这是光去京都后的第九天。
四年以来，从来没有试过隔了这么多天没和光下棋。亮坐在会所里的角落想。不知不觉，光已经变成这里的常客，隔个一天两天，光就要来下棋，争吵后负气而去，过不了多久又会出现，在门口大叫一声“哟！塔矢，来复盘吧！”这已经变成他们的常态了。
“塔矢，我向棋院请假了一个月。回来再找你吧。进藤光”
这是光昨天给自己发来的短信，风格也和既往的光不同。
亮拿着手机，不自觉地翻看起之前光的短信来。
四年过去，光和亮说话的风格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从14岁充满竞争意识的、对亮总在发表好战的言论，到17、18岁时像友人一般的开朗和无所顾忌（当然是光单方面的），亮都历历在目。
就拿手机里尚未清理的短信来看——
“12月13日：塔矢，我看到你今天的棋谱，和村上七段的棋赢得漂亮，但你在中盘的那一手73手棋不是最好的一招，你错过了切割他左下角的最佳时机，如果是我会比你更快取得胜利。对了，你明晚要来我家楼下的拉面店！地址如下：……不来你就死定了！进藤光”
“1月1日：在中国南方的你，知道东京在下大雪吗？你这家伙，明明答应我了要来下棋跨年的，因为爸妈的一通电话，你居然放我鸽子跑去深圳！和谷跟伊角都回老家了，本大爷一个人堆雪人过元旦哎！你对本大爷有愧疚之心吗？进藤光”
对于光这些信息，亮很少搭理，看到后要么回一两句，要么直接打电话。但是光没收敛，时不时会发类似的短信轰炸亮“像老头子般清净”（进藤光语）的手机。
“进藤君长大了许多，为了跟小亮成为朋友也很努力呢。”市河小姐笑着说。
在他们亦敌亦友的关系里，光一直是积极热情的那一方，尤其是搬出来住以后，光似乎想快点和自己从“劲敌”过渡到“好友”关系。
然而，亮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进藤对自己的心情，不是单纯的从对手到朋友那么简单……
而是要和亮成为好友后，光才能对亮说出某个沉重的秘密，获得救赎。
亮之所以有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是因为这四年来光看自己的眼神。
没在下棋的时候，光偶尔会凝视着亮的眼睛，琥珀色的眼睛里有难以形容的独占欲，自信同时又不安，仿佛想从亮的眼里确认什么。
“进藤，你想确认什么呢？”亮在心里问。
这四年来，亮对光在乎到一种境界了，就算他闭上眼睛，亮也能在黑暗中看到光的脸，看到那凝结了很多心情的眼睛。当然亮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这是亮的最高机密。
从今年春天开始，光的态度变得躲闪，自从问起亮“法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有了微妙的改变。原来因为光而拉近的距离，又因为光遮掩的态度变得疏远。
一个人闯进亮的世界，拿走亮所有的在乎和注意力，亮追而不得，光单方面靠近，又单方面跑远，又若即若离地留下只言片语。这不就是从前的光和亮吗？
12岁时，亮就已经栽在光手里一次，直到光坦荡地坐到棋盘对面了亮才解脱；难道18岁他还要为同一个人再栽一次？而亮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连问也没办法问，因为知道光不会说。
不要想光了。亮握紧手机，盯着棋盘。光和sai的事曾经把亮的世界搅得一团乱，这种经历有过一次就够了。
这时，电话铃声响起，亮的呼吸漏了一拍。
是光？亮隐约感到期待，迅速看向屏幕，才发现是“绪方先生”。
“绪方先生。有什么事吗？”亮接起电话，礼貌的语气完美地遮掩住失落。
“小亮，sai出现了。”绪方的声音里有极力忍耐的激动，“这是业余棋士告诉我的。我上网看了几局，真的是那个棋力高深的sai。”
sai！亮的耳中仿佛有惊雷响过，胸口有一股热流在冲刷着。他不由分说地从棋盘前站起来，走到电脑前。
出乎意料地，亮没有很吃惊。也许他是有一点儿预感的，从光眼神里流露出来的脆弱与期盼，从光举手投足间的异常，亮察觉到有什么变化即将发生。
“你快上网去看，他现在总是在下棋，他下得越多，我就越肯定他是和你父亲对局的s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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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8点，光还在睡觉，他是被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的。
“和谷？”光还在打哈欠。而佐为已经坐在电脑前奋战了，下得那叫一个享受。sai现在的胜率是209比0，佐为下起棋来根本就不用休息。
“进藤！听说你有事请假了一个月？”
“没错。怎样？”光心想和谷的声音怎么怪怪的。
“sai出现了！” 和谷喘不过气来，“我现在就用电脑在看sai和别人下棋，你有空的话就快上网看看！”
光一阵头皮发麻。他早就知道sai会轰动棋坛，但没想到——这么快！
“你、你现在在哪？”光慌张地说。和谷那边真吵啊。
“我在棋院休息室啊！”和谷叫道，“有职业棋士前几天和sai下了一盘棋，他一到棋院就说了，这事传开了，一柳老师昨天也邀请了sai对局，还说这铁定就是和塔矢行洋对弈的sai呢！可惜你不在棋院，你看不到这炸了锅的情形！”
光还没反应过来，这时，佐为从前方轻轻叫了自己一声。
“小光。”
与和谷的大声嚷嚷形成反差，佐为的声音那么轻，像一片柔软的花瓣掠过古都寂静的春日空气。
“我有事，晚点再打回给你。”光对和谷说，就挂上了电话。
“小光，你过来看。”
一扫往日的温柔似水，佐为的声音里有些激动，但更多的是得偿所愿的欢喜，仿佛长久的等待有了回响。
来到电脑前，光看到屏幕上一早就预料到会出现的——
“akira”
不愧是塔矢亮。光痛快地想，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幕了。
亮看似在追逐光，实际上他追逐着的是佐为，从多年前就开始了。亮一心一意地追逐着佐为的意志，那么强烈，不是光一个人所能阻挡的。
“佐为，你要接受他的对局邀请吗？”光在意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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