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烬再怎么早熟,也只有十岁,没有长大后的那般恣意张狂。

  或许在别人面前是有的。

  没人教过他“自尊”,这对他来说也不算屈辱。现在的小鸟儿只有一个念头,他想留在男人身边。

  他知道男人收养他,只是一时兴起,也知道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即便兄弟相称,男人也能随时丢下他。

  这种焦灼隐隐埋在邬烬心间,让他想要更靠近,更了解他一些。

  所以男人说把他卖给那个人,他信了。他乞求他不要,是了解了男人对他的纵容。

  邬烬知道,男人是个温柔的人。

  虞凡白也确实心软了。

  却不是因为他本就是心软的人,而是对着这一张小脸蛋儿心软罢了。

  这小坏鸟儿从小阳奉阴违使得一把好手,偏生精神体助纣为虐,平日里不触及底线,虞凡白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小鸟儿。”

  “事不过三。”

  虞凡白说这话,那就是这件事过去了,不许想,也不许再提。

  邬烬心底火焰未熄,贼心不死。

  “可我不想你打架。”他说。

  “不打架你哪来的新衣服穿。”

  “那我不穿新衣服了。”

  “你不穿新衣服,哥哥还想穿呢。”虞凡白调子慵懒。

  邬烬:“我给你赚钱买。”

  虞凡白:“你这小身板,能干什么去?你以为那张爷是什么好人?人看你长得可爱,白给你送钱?”

  “我……”邬烬面上微赧,抬眼觑着虞凡白。

  虞凡白以为他是听明白了,也就不往下说伤人小孩儿自尊心了,殊不知小孩儿这脸红的,是脸红他说他长得可爱。

  不习惯被夸赞的哨兵有些手足无措。

  对邬烬来说,虞凡白是一个温柔的人。

  对别人而言,却是未必。

  但邬烬不在乎。

  男人是全天底下,他最想追随的人。

  他似从赫卡城废墟的裂缝里照进来的一束光,和赫卡城里的人们都不一样。

  一味拦着人不让去,只会让人越来越想去,变着法的去,邬烬瞒着他的伪装在一步步的更新,下一次还不知道会使出什么新法子。

  虞凡白并不想为邬烬打造一个温室,事实上,他更希望邬烬能够尽快拥有自保的能力。

  “砰”的一声轻响,趴在桌上写作业的邬烬手边多了一把匕首,他停下了笔,偏头看过去。

  “不是好奇吗?”虞凡白不疾不徐道,“我可以带你去那个地方,你要答应我几个条件。”

  邬烬面色沉着,心下雀跃,哪还管什么条不条件,男人就是让他答应十个、一百个条件,他都能点头。

  “第一,不要随便把你的小狗在别人面前放出来。”

  邬烬点点头。

  “第二,不许随便乱跑。”

  “第三……”

  虞凡白顿了下。

  条条框框细数下来太多,小孩儿记性本就不太好。

  这会虽然他没表现出来,但虞凡白能感觉得到,他期盼得像要出笼的鸟儿,只怕更记不住。

  他也就不说那么多。

  “有事儿叫哥哥。”

  哨兵生性好斗,如同一把渴望战斗沾血的利刃,能战胜对手的利刃才是一把好刀。

  虞凡白一来,周围便不断有人和他打招呼,叫着“虞哥”,邬烬紧紧贴着虞凡白走,只差没抱着他腿了。

  他不是害怕,他只是担心会走散。

  “要不干脆哥哥抱你走好了。”虞凡白调侃道。

  邬烬不禁耳朵发热,尚未发育完全的声带低低的说:“我这是担心你。”

  他说,他听到有人会报复拳击手,万一他遭了报复怎么办。

  虞凡白似笑非笑,倒也没戳穿他,“那你好好盯着吧,小保镖。”

  他拿了衣服去换衣服,邬烬尽忠职守的在门外等着,竖起耳朵听着周围的动静。

  今天虞凡白的对手是一个比他大上一圈的重量级选手。

  他在洒满灯光的台上,邬烬在光线昏暗的台下,男人干脆利落的战斗身姿漂亮得让邬烬眼眸发亮,在对方拳头险些擦过男人脸时,他又心口发紧。

  虞凡白一场比赛下来,邬烬心里一上一下,跌宕起伏,比当事人还紧张。

  “虞哥。”邬烬入乡随俗的同着这里的人喊道,一脸严肃的替他递上毛巾。

  虞凡白摘了拳套,接了毛巾擦了擦汗:“谢了,小保镖。”

  小保镖被摸了下脑袋,脸都涨红了。

  邬烬没有接触过向导,他并不知道,不是所有向导都像他哥哥一样,他只觉得向导很厉害。

  打从这天起,邬烬得到了通行证,只要虞凡白有比赛,他就能来观看。

  张爷的人找过他两回,他都回绝了。

  张爷也没紧逼,毕竟强求的不是买卖,他混这么久,多少也还有点道义在身上,也有几分忌惮着他的哥哥,虞瑾。

  这男人打一看棱角圆滑,细细接触下来才觉不显山不露水,相处间能叫人人都舒服,又不会让自己低了人一等。

  这样的人便如那笑面虎,若触及他底线,不知会做些什么。这年轻男人让他隐隐的感觉到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压力。

  这样的人,如果不能收为己所用,那不如除掉,避免站在他对家。

  这么浅显易见的道理,不止只有张爷明白。

  -

  一个半月了。

  距离虞凡白进入地下打黑拳还差个几天到两个月。

  他下一场的对手,是那个人——那个在拳手间流传的不败战神,暴戾残忍,上场就不留活口,喜欢他的观众不少,都是些崇尚暴力血腥,爱看他折磨人的观众。

  那个人已经半个月没出现在人前了。

  这半个月来,只要对手是他,对方都会果断的弃权认输。

  没有胜算的战斗也就没有开始的必要。

  在比赛开始的头两天的晚上,张爷来花堡请虞凡白喝酒,和他说了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虞凡白心知肚明,张爷这为的是想让他在交手那天给他卖命。

  不管有没有他的话,虞凡白都是要和那个人过一把手的,他也就顺水推舟做了个顺风人情。

  “虞瑾,你跟我也这么久了,都没听说你喜欢什么。”张爷说,“无欲无求啊。”

  要说什么样的人最可怕,那自是这样的人了。

  无欲则刚。

  虞凡白笑笑,放下酒杯道:“我也是人,哪会无欲无求。”

  门外有人过来送酒,虞凡白瞥了眼,看见了小鸟儿。小鸟儿避开了他的视线。

  虞凡白先前让他回去睡去,这会儿他又跑过来了。

  张爷招来了两个漂亮姑娘,让他挑一个,虞凡白道:“免了吧,省得等会儿沾了一身香。”

  “你看看,哪个男人在美人面前想的是这个。”张爷说,“你就挑一个伺候你。”

  “我可以伺候我哥哥。”邬烬抱着托盘在虞凡白身旁跪坐下,眼眸沉沉的,犹如护食的狼崽子。

  旁人发出阵阵笑声,虞凡白也笑了两下。

  这个“伺候”赫然是同这小鸟儿嘴里的伺候是不一样的。

  他们打趣邬烬,虞凡白随口岔开了话,小孩儿他能欺负,但见不得旁人欺负。

  虞凡白:“大人喝酒,你来凑什么热闹?”

  邬烬:“我不小了哥哥。”

  虞凡白勾着唇:“嗯,我们小鸟儿不小了。”

  男人说着“不小了”,实际上口吻又还是在把他当成小孩儿打趣,两者结合起来叫人心底好生不痛快,邬烬脸色阴郁,眼神四处瞥,对张爷愈发的不顺眼。

  他想给他哥送老婆。

  一个外人,也想把他排挤出这个家。

  虞凡白酒杯一空,邬烬就给满上了。

  他一个小孩儿,大家都只当逗趣看,道虞凡白有个好弟弟,虞凡白笑着勾了下邬烬的肩,“羡慕啊?”

  “让弟弟也给我倒杯酒呗。”有人道。

  小鸟儿从头到尾沉着一张小脸,不发表意见,也不听别人的话,只听虞凡白的。

  虞凡白让他去,他就去。

  “不给。”虞凡白端着酒杯轻抿出一丝笑意,任性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添了几分理所当然的风流霸道。

  酒过一巡,邬烬出门去解了个手,虞凡白察觉他许久没回来,去问了下,听人说出门碰见了熟人。

  熟人?

  邬烬能有什么熟人。

  -

  “呵……你是好了,跑去过好日子,这养得细皮嫩肉的,我都差点认不出了。”男人坐在酒桌边上,拽着男孩儿的手臂,“瞧瞧,长得漂亮吧?我的奴隶。”

  桌上的人哈哈大笑。

  “没想着跑这儿来卖了,当初倒是没发现,这小脸蛋儿长得还挺标志,来,今晚好生伺候我这些弟兄,伺候得好了,这些就是你的了。”

  男人把一叠钱拍在了桌上。

  他碰到的地方让邬烬感到恶心。

  他低垂着眼帘,望着男人拽着他的那只手。

  “你想我怎么伺候你?”

  ——“你想我怎么伺候你?”

  这句话犹如鬼魅般,甩也甩不掉的追随在男人身后,男人狼狈的在昏暗的巷子里逃窜,撞翻了垃圾桶,一头栽进了恶臭的垃圾堆,手脚并用的往前爬着。

  “哒、哒、哒”……

  脚步声从他身后逼近,他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怎么伺候你?”

  稍显稚气的嗓音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死沉,在夜里像催命曲。

  猎鹰展翅高飞,翅膀落下一道阴影,站在墙角之上,朝底下的银发哨兵看了一眼,垃圾堆里的男人被伺候得很惨,已经昏死了过去。

  小狗。

  变得很凶的小狗。

  可爱。

  邬烬抬起头,瞳孔一缩,精神体被他收了回去。

  猎鹰挥开了翅膀,朝外面飞了过去。

  巷子口,月光倾洒而下,男人伸出了手臂,猎鹰站在了他小臂上,邬烬从巷子里跑出来,扑到了虞凡白身上,抱住了他的腰,侧脸贴着他。

  “哥哥。”

  男人没有出声。

  邬烬抱着那窄瘦的腰收紧了。

  他违约了。

  他随便把精神体放出来了。

  “小鸟儿。”男人伸手掐着了他的下巴,指腹揩了下他脸颊上的一抹血迹,“往哥哥身上擦脏东西呢?”

  他没有生气,也没有问他干了什么。

  “走吧,回家。”他又加了一句,“——好好洗洗,脏兮兮的。”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赫卡城,太单纯太干净善良的人,没有足够的背景和靠山,难以立足,久而久之,这里的人便都成了同样的人。

  这里不需要太美好的品质,而邬烬是这样环境下发芽的一颗种子。

  他拥有了自保能力。

  这是一件好事儿。

  当夜,邬烬辗转反侧。

  “哥哥,你能不能不要找别人伺候你,等我长大了,我就能伺候你了。”

  虞凡白眼帘掀开了些许。

  童言无忌。

  他说他不用人伺候,邬烬让他等他再长大一点,他能做的事儿就多了。

  虞凡白只笑着道:“等你长大了,哥哥都老了。”

  “那我给你养老送终。”邬烬会用成语了。

  就是这成语听着不太顺耳。

  心是好心,话听着也真不像什么好话。

  虞凡白:“盼着哥哥死呢?”

  虞凡白一语成谶。

  当夜,有人破窗夜袭,动静闹得不小,虞凡白房中地方偏,过了十来分钟,才有人听见动静前来查探。

  虞凡白成了一个血人。

  邬烬吓得不轻,他背不动男人,男人半边身体都在地上,虞凡白没被人砍死,快被他给拖拽得少了半口气。

  好在于老板来了,帮忙把他送去了诊所。

  医生给他处理背上伤口,邬烬睁圆了眼睛看着,恐惧在瞳孔里打转。

  都怪他,都怪他……

  没能好好的和男人配合上。

  “小鸟儿。”虞凡白叫了他一声。

  邬烬眼神从伤口上转开。

  虞凡白:“吓着了呢?”

  背上那道伤口很大,是邬烬躲闪不及,虞凡白抱着他躲开时被划到的。

  邬烬:“对不起……”

  虞凡白抬手盖住了他的眼睛:“这样就不害怕了吧。”

  温热的掌心覆盖住了那双冒着水气儿的眼睛。

  虞凡白说:“也没指望你能拿下谁,说什么对不起,你要说对不起了,那不是在说哥哥没用呢。”

  他知道邬烬这是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了。

  年纪不大,心思深沉得很。

  医生给他伤口消毒缝针,虞凡白疼得抽了口气,邬烬紧张地扒着虞凡白的手,手是被他扒下来了,下一秒他脑袋被按在了男人肩膀上。

  “好疼啊小鸟儿。”虞凡白说,“给哥哥抱一下。”

  他便没有挣扎了,身形笔直的仿佛在完成什么艰巨的任务,一动也不敢动,怕动了,男人疼。

  虞凡白唇角弧度轻扬着,有一下没一下的揉着那头凌乱的银发,还挺乖。

  背后伤口的钝痛袭来,和脑子里某段记忆重合。

  ——“你这里……”

  ——“有一道疤。”

  ——“……你连疤都去掉了。”

  心上跟被针刺了下似的,过了许久,才后知后觉的察觉到了痛觉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