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乌骨仞>第15章

  小九和崇王下山这一天,是个天气晴朗的日子。

  萧崇叙携小九纵跃山林,临到山脚,慢了下来。

  萧崇叙背负着重剑在前面走,小九跟在后面,端详萧崇叙背后那柄时雪剑。

  想起来离开渡空山时,小九曾疑惑,时雪剑既然是萧崇叙的随身佩剑,怎么此前在山下时没见过萧崇叙带着呢。

  那时候齐凝云附耳为小九解答,时雪剑是萧崇叙机缘巧合下,自己亲手寻得,宝贵得不行,平日里练完剑都要用巾帕反复擦半个钟头。后来下山,更是没舍得带出去,供在高桌上,还盖了锦布,离去前曾与太青大师告别说,至多三个月,去去便回。

  曾以为能三个月解决自己太子哥哥登基一事的萧崇叙,已经在山下待了快要两个年头儿……

  小九眼看着前方,萧崇叙挺拔身姿,迈着长腿,背后背着自己那裹了三层布的重剑,束起来的冠发迎着袭来的风扬起。

  十九岁的萧崇叙,身躯与面孔逐渐褪去少年人的青涩,他的眉眼更加的深邃和华丽,哪怕现在穿着一身低调的玄色黑衣,也无法遮掩他身上与生俱来的,极易给人带来压迫感的气质。

  与此同时,成长了一些的萧崇叙似乎也终于认识到,没有办法用短短三个月解决那些朝堂纷争的事实。

  想到此处,小九几乎能够想象出来,下山之前的萧崇叙,说出来那番话时一本正经的表情。

  不过如今的崇王殿下,在一滩浑水里搅和一两年之后,心性也是成长了不少,至少在抓捕奸细小九时,十分机警。

  萧崇叙转过头来的时候,正撞见小九带着笑意的双眼。

  小九总是偷着看自己,发出来这种痴笑。

  萧崇叙现在已经习以为常,也不想对小九过多苛责,只是他这般分心,实在是耽误脚程。

  萧崇叙不得不的伸手拽了小九一下,然后提醒说:“跟上,别总分神,快要到盐洲城了。”

  眼看着远方已经隐隐约约能望见盐洲城的影子。

  天隐约将要擦黑的时候,萧崇叙与小九终于来到了距离渡空山最近的城,便想要去买两匹马,骑着回京。

  两人来到集市上,小九在卖马的马厩里挑选出两匹看起来身强力壮的马,牵了出来。

  萧崇叙打眼一扫,也还算满意,利落的迈腿跨上马,对着小九就是微微一扬下巴。

  小九后头跟着贩马的马夫,正眉开眼笑地夸赞自己家的马,又伸出来两根手指:“只要二十两。”

  小九觉得这价贵了,但是一看崇王殿下已经坐上了,不由低声叹了口气,然后朝萧崇叙伸出了手。

  萧崇叙又再次露出了一副拿小九很没有办法的表情:“我们俩同骑一匹,会有些慢。”

  小九沉默片刻,还是张口很煞风景地道:“公子,奴才身上未带银钱。”

  萧崇叙表情凝固了一瞬,而后缓缓收回了手。

  面面相觑几瞬,萧崇叙刚才如何利落上马,现下又利落下来了。

  “我也没带。”

  萧崇叙面无表情地说完后,那马夫原本殷切非常的神色也缓缓消散了。

  “啧,没钱你们来牵什么马啊!”

  “不是,瞧着富贵人家的样,怎么二十两都没有!”

  “装模作样……呸……”

  在马夫冷言冷语的奚落中,小九和萧崇叙一前一后,离开了。

  一阵诡异的寂静后。

  萧崇叙看着小九一脸愁容,不由出声说:“没关系,去赚些钱就好了。”

  小九不由问:“去哪里赚钱?”

  两人这时候已经走过了半条街,萧崇叙抬手一指:“到了。”

  小九跟着萧崇叙来到盐洲城最大的赌场,幕帘一撩开,里面人声鼎沸,乌烟瘴气的。

  亢奋的赌牌声,还有些唏哩哗啦推牌的声音,交织一片。

  赌场里,正对着门的柱子上印着一个小像,画工并不卓绝,能隐约看出是个男子的头像,戴着一张麒麟面具,露出来半张脸。

  小九刚盯着瞧一会儿,又看了看已经挤入了牌桌的萧崇叙,恍然惊觉,这里是距离渡空山最近的城池,因此萧崇叙在此间声望更盛。

  他想起了一些什么,有关萧崇叙那些流传民间,被传得神乎其神的事迹。

  小九不由又抬眼看了一看那墙上的小像,收回眼神,飞快凑到了萧崇叙身边。

  “公子?咱来这挣钱?”

  萧崇叙点了点头:“是啊。”他一边回应小九的话,一边又迈开腿还了一桌,伸头张望。

  没有办法,萧崇叙会的玩法实在有限,接连热闹的几桌,才总算找到在玩“比大小”的一桌。

  小九这时候心情开始有几分激动,紧紧跟着崇王的步伐。

  难道那些传言都是真的!?

  激动的心开始狂跳,颤抖的手搭上了萧崇叙的臂膀,小九眼睛放光,凑到了萧崇叙耳边,絮絮叨叨说:“听说你降生之时,天生异象,太青大师突降皇宫,留下一句“此子非是凡间物”给今上和你母后……”

  话还没说完,萧崇叙便打断了,狐疑地看了小九一眼:“这你也信?不过是一些没有根据的坊间传言罢了,师父下山每回收弟子都说这么一句,跟齐凝云她老爹也是这么说的。”

  小九靠得实在太近了,而且说话时扑出来的热气弄得萧崇叙耳侧很痒,只是小九身上的味道实在好闻,在这气味嘈杂赌场里,萧崇叙没有拉开两人的距离。

  小九这时候还不放弃,又在脑内搜刮起来:“那说你天生麒麟,命格非凡,气运超然……”

  萧崇叙揉了揉有点热乎的耳朵:“哪有那么夸张。”

  这时候萧崇叙前面的那人终于输光了银钱,骂骂咧咧地走了。

  萧崇叙终于摸到筛盅。

  第一局比大。

  萧崇叙筛盅晃了几下,一开出来四个六,周围响起一片叫好哗然声。

  对面那大汉这时候一抡胳膊,把袖子卷了起来,露出来了手臂上的崇王好运麒麟像,嚷嚷道:“再来一局,比小!”

  “哗啦啦”筛盅又晃。

  萧崇叙再开,四个一。

  小九目瞪口呆:“不是,你不是说你没那么夸张吗?”

  萧崇叙一脸坦然,跟小九说:“是啊,顶多就是这样。”

  再比大的一局,萧崇叙再次开出四个六:“就是堵运好一点而已。”萧崇叙看着小九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继续说道:“我又不缺钱。”

  小九:“……”

  就在对面大汉已经输得面红耳赤,满脸红光,手臂上青筋爆出,手臂上的崇王好运麒麟像都溢出来汗珠的时候。

  萧崇叙总算在小九的劝告下,意犹未尽地收了手。

  两人走了几步,萧崇叙把赢来的钱财顺手交给小九,侧着头,不知道脑海里又想了些什么,突然解释起来“我只想买一辆马车,并无嗜赌这等恶习。”

  这小九自然知道,崇王似乎除了练剑勤了一些之外,并无其他过分明显的嗜好,生活作风良好,作息稳定,没有什么不良恶习。

  小九赞同地一点头,刚要出口夸赞一番,就见赌场的门帘被一掀开,一群带刀侍卫闯了进来。

  赌场里瞬间一片混乱,噪声更烈,还有几个正要翻窗逃走的,都是以为这赌场里出了什么事,官家要查。

  萧崇叙抬眼一看,正是他那王府近卫,裴远。

  十五日后,京城。

  “提亲!?”许久未见萧崇叙,但是已经压了一肚子邪火的东宫之主萧宸景,即使再端着一副沉着冷静的储君之态还是忍不住皱眉,眼底闪过一丝惊奇:“你要和谁成亲?”

  萧崇叙在这殿内等了他这日理万机的太子哥哥足足三个时辰,也是没了什么耐性,于是尽量言简意骇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和宰相齐海广之女,齐凝云。”

  萧宸景盯着他,脸色沉着:“我怎么此前没有听你说过,你对你那师妹有过这等念头?”

  “近日刚有的。”

  话音落下,萧宸景便已是冷了脸色:“荒唐至极!”

  萧宸景看着萧崇叙那张与自己有那么几分相似的脸,强行压下了脾气。

  “你当我什么都不知道?燕城一行,查良田侵毁一事,你何故失踪?”萧宸景不再遮掩,冷冷斥道:“你带一个细作回渡空山做什么?你明知他是离王的人!”

  话音落下,萧崇叙便是裴卓裴远兄弟,怕是已经将这些事详细禀明了太子。

  也是,萧崇叙下山来,身边哪有自己的人呢,裴卓裴远本就是太子调到他身边的人,会将自己的一举一动告知太子也是情理之中。

  迎着萧崇叙的视线,裴卓和裴远兄弟二人,不约而同低下了头,久久回避着。

  萧崇叙无起无伏:“他现在不是离王的人了,我救了他的命,他现在是我的人。”

  “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了!”萧宸景怒极反笑:“他是你的人?他是你什么人,一把无骨刃!这么危险的东西,你竟还敢留在身边!”

  “哥哥果然知晓!”

  无骨刃三个字叫出,萧崇叙看着萧宸景的表情,那模样绝非有任何善意,只有深深的忌惮和寒意。

  这一声哥哥,似是抚平了萧宸景几分情绪,他当萧崇叙是未经世事的孩子,深吸了一口气,可谓是拿出了十足的耐心来:“这么多年来,离王周身仿若铜墙铁壁,无论什么样的招式,投毒暗杀,都是奈何不了他,时间长了我自是觉出不对劲的地方。”

  萧宸景沉声道:“无骨刃本就极为罕见稀少,离王身边的乃是他手里最锋利的一把。”

  萧崇叙目光和他那心思沉沉叵测的太子哥哥对上视线,陡然间意识到一个,已经并不叫他意外的事实。

  “罗莲丹毒,你本就不是冲着离王去的。”

  萧宸景说:“无骨刃做替,须得常年潜伏身侧,观察言行举止,才能以假乱真。若是除去他的替身,他短期内根本无从找到替代,离王才能暴露出来。”

  萧宸景看着崇王,他这弟弟如今刚满十九,涉世未深,会遭了那奸细哄骗也情有可原:“你从下山来吃过多少暗亏了,能不能警醒一点?那细作自小便被离王所培养,奔波效命近十载,自中了无药可解的罗莲丹毒,你下山来,便出现在你身侧左右,他自是知晓全天下唯一能救他的就只有渡空山的太青大师,他心思目的如此昭然若揭,你却视而不见吗!?”

  “小九便是想活也没什么错,况且他从未央求我救他。”

  “你……!”萧宸景看着他弟弟短短数月竟然已经被那迟迟困扰他许久的细作迷心惑志,一副油盐不进的水样子。

  萧崇叙嘴唇紧抿着,一言不发。

  萧宸景看他弟弟那张脸,又放轻了些语气:“就算是为了你自己,你该明白,沾红尘姻缘事,于你修道全无益处,若是因此你苦修至今的剑道止步于此,往后才是要追悔莫及。”

  萧宸景这边正苦口婆心一番,那边突然高声一起:“皇后娘娘驾到。”

  正是那听说了萧崇叙前来东宫,怕许久未见的兄弟俩,因着此前良田侵毁一案起争执的季皇后来到了。

  季后还是如同以往的雍容华贵像,只是怕是刚得了消息便匆忙前来,也没精心梳妆打扮,只着一件素色长裙,带了一位贴身侍女便前来了。

  内殿里只母子三人,季皇后免了礼,落座下来,便已察觉出殿内不同寻常的压抑氛围,看着兄弟二人,一个赛一个的沉着脸。

  她其实对萧崇叙在燕城携一细作回渡空山救命一事略有听说,只当是她幼子,心性不成熟,做出来了一些惹太子生气的事。

  季皇后斟酌了一番言辞,才开口:“叙儿,有些事情你不懂,现今我们母子都是被人紧紧盯着的,行差踏错哪一步,都可能满盘皆输,如今你父皇这般,各方已经是爪牙毕现,你留那么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在身边,母后心里也是不安。”她打着圆场,与萧宸景使着眼色,和声细语道:“我看不如这样,叙儿你先把人交给你哥哥,待他将人调查清楚,若真是如你所说,此人无甚异心,再留你身侧也不迟,是不是?”

  这番话说得有进有退,顾全了太子威严,又不过分苛于崇王。

  只是在与萧宸景已争执一番后,萧崇叙对他根本不再信任,焉知他把小九交给他哥,他哥会如何处置,再喂一次罗莲丹毒也说不定呢。

  此刻萧宸景依旧端着一张威严肃穆的脸,可却也没有反驳季皇后的提议。

  母子二人的目光落到萧崇叙身上,一个红脸一个白脸,配合得妙极,仿若此刻萧崇叙再不妥协,便是得寸进尺。

  萧崇叙目光扫过他母后还有他哥哥,又看到在角落里,齐齐低着头降低自己存在感的裴卓裴远。

  心下一阵发冷。

  沉默不语片刻,萧崇叙抿紧的嘴唇缓缓勾起来一个,似似嘲丝讽的弧度。

  “你们当初费尽心思要我下山来,到底想要我做什么?一个乖乖听话的吉祥物!证明太子有麒麟鸿运相伴,乃是天命所归?”

  萧崇叙从椅座上起身,已经对他们失望透顶。

  “我已沾朝堂事,就算是再有俗世红尘念又如何?我剑道止步于此又如何?”崇王声音极冷,又好似平铺直叙某种显而易见的事实

  “当今天下又有谁人是我敌手?”

  萧宸景彻底被冥顽不灵的萧崇叙惹怒:“萧崇叙!你放肆!”太子此刻俨然已经耐心告罄,露出冷面肃杀的脸:“所以,你现在是要为了一个细作,与我作对吗?”

  萧宸景拿出来储君架势,端出来兄长姿态,给人带来极强的压迫感,那头站着的裴家兄弟都快想要把自己缩进地里去。

  可萧崇叙却不闪不避,回道:“那小九现今已经被离王所弃,今后乃是崇王府王妃,”萧崇叙目光凝在萧宸景脸上:“这样,哥哥也执意要杀他吗?”

  若说此前答应这场婚事,是齐凝云胡搅蛮缠,自己也顺势应下,那么现在得知萧宸景原本就要除掉小九,这个碍事的存在,铲除离王的极大威胁时,事情俨然就变了质。

  毫无疑问,太子杀离王身侧的人,不会手软。

  小九若还是离王府小九,那么萧宸景肯定还要除他,可是若是崇王府王妃呢?

  两兄弟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季皇后此刻也不敢再劝,怕心有间隙的萧崇叙更有情绪。

  空气寂静下来,数息过后,太子深吸了一口气,吐出来冷硬的几个字:“这场婚事,我不会答应。”

  言尽于此,萧崇叙已经不愿多在此处耗费时间,言道:“既然哥哥不愿意经手此事,那我去求父皇也好,亲自去宰相府提亲也罢,就不劳太子费心了。”

  萧崇叙起身,便要甩袖离去。

  “啪嚓”一声,身后传来一阵刺耳的破碎声响,是太子矮桌前的一青瓷杯盏被重重摔在地上。

  太子脸上漫上不可掩饰的怒意:“你去!尽管去吧!你看齐海广那老儿敢不敢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