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回长安殿,就见早已等在里面的人。
云清尘见他回来,几不可查地蹙了蹙眉,风尘相轻轻挥了挥手,折木随即转身为两人关上门。
“你去茶楼了?”云清尘转身看他。
风尘相背脊挺直,唇畔溢着笑意,风轻云淡地点了点头,“突然想喝口茶,躺太久四肢都僵硬了,顺便想出去透透气。”
云清尘低头望向他腿,风尘相顺着他的视线落到自己腿上,脑门卡了瞬,垂眸无奈地笑着解释道:“的确是有点事,不过这不有折木跟着,你也别担心。”
“犯不着我担心?”云清尘脸色微微一冷,语气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薛鹤是你救命恩人,你可以用自己的命去换他的命,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连为你担心的资格都没有?”
“我……”风尘相踟蹰了下,没有说话。
云清尘清冷目光一凛,面如白玉,拂袖转身离去。
三七在门外等了好久,徘徊反复地留意着里面动静,刚听里面稍大的声穿出来,就见门突然打开,他冷着脸出来,连忙垂眸没去看男人的脸。
都说云公子,美如濯濯春月柳,龙章凤姿绝世无。风姿特秀如松下风,仅是站在那人身边,便觉珠玉在侧,自行惭秽。
他小心翼翼地凑近玄关,看着里面轮椅上的男人,担忧道:“公子和云公子又吵架了?”
“没事,”他看向桌上已经冷掉的汤,心里微微一暖,道:“这汤给他盛一碗去,就说是我的意思。”
三七明显愣了愣,指了指自己,“公子是让我去?”
云清尘本不待见他,这要让男人在气头上再看见自己,他犹豫不决,看向轮椅上态度坚定的人。
风尘相无奈摇了摇头,“他又不是豺狼虎豹,还能吃了你不成。”
三七撇撇嘴,吃了倒不至于,但说不准会扒了他皮。
云清尘正气头上,谁都不见。
他端着碗心惊胆战地站在门外,犹豫再三硬着头皮敲了敲门。
“都说了别来打扰我,全都给我滚。”
“云……云公子是我,”三七颤颤巍巍地出声,“公子让我来给你送点汤。”
他料里面的人应该会不耐烦的让自己滚,这样当然最好不过,里面安静了会,男人语气稍有缓和,出声让他进去。
云清尘缓缓抬眸看向站远远的人,不易察觉地眸光一冷。层层纱幔轻飘,宛若流纹泛起层层涟漪,隐约可见里面场景,他斜卧美人榻,身上披了件暗玉紫蒲纹狐皮大髦,指尖衔着一枚白玉棋。
“你好像很怕我?”云清尘冷清道。
三七心中微凛,心脏听了男人的话“咯噔”一声,双膝不受控制地往下跪,“属下对云公子只有敬畏,仅此而已。”
云清尘眸光微动,余光扫了他眼。
“走近些,让我看看你。”
三七身体一僵,久久没有反应,里面的人明显不耐烦了。
“怎么,就这么怕我?”
他但凡敢说错一个字,今日怕是都得把小命搁这。
“属下绝无此意。”
三七迈开双腿缓缓朝那纱幔走近,朦胧细纱下,只见那人懒倚着美人塌,羽睫轻颤,朱唇微翘,衣襟半敞开,裸露在外的肩白皙如玉,微微凌乱的墨发散落在塌。
“再靠近点。”
里面的人语气愈发不耐烦地出声。
三七一咬牙,抬手撩起纱幔走进去。
云清尘缓缓睁开眼,直视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他突然坐起身,大髦顺势从他身上滑落,男人的脚轻轻踩在地上,一步步朝三七走过去。
“……公子”三七僵住,脚底仿佛被灌了千斤重的铅,动弹不得丝毫。
“不愧是亲兄弟,长得真像。”
三七知道他说的是南淮安,他虽然没见过南小将军,却听说过不少他的奇事,英雄自古出年少,金戈铁马战天下,年纪轻轻便随父驰骋沙场,身经百战,光耀门楣。
云清尘细细打量着他这张脸,三七的脸红得像猴屁股,开口支支吾吾道:“云公子,我哥哥他唔……”
“蠢货,谁允许你提他了。”云清尘突然将人推开,面色一冷,脚步踉跄后退两步,神色恍惚间,仿佛又看见了当年那人的模样。
他摔倒在地,失声苦笑。
三七面色僵愣,很快反应过来碎步上前欲要扶他起身。
“你今年多大啦?”
“回公子,过了这腊月便十五了。”
“十五?”他如梦似幻地喃喃道:“真快。”
三七扶他起身,云清尘突然道:“你是淮安的弟弟,以后就改回你的名字。”
“云公子我……”三七先是一愣,云公子这是愿意搭理他了。
云清尘丝毫不留情面地说道:“你哥哥骁勇善战,聪慧过人,你这三脚猫的功夫,有辱南家盛名。你若诚心拜我为师,我便考虑考虑,要不要收你……”
“师父,我愿意。”
三七还不等他话毕,“噗通”一声跪下去。
云清尘眸光微微一颤,“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突然对你这么好?”
“我知道定是因为哥哥的缘故,无论如何,三七不……天竹都愿意拜云公子为师。”他憨厚老实,做事虽莽撞些,却是一片诚心,这点倒和他哥很像。
“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笨。”
云清尘略显嫌弃地觑了他眼,三七一股劲垂着头,仿佛恨不得立马原地消失一般。
风尘相听说这事的反应很平静,似乎并不意外,南天竹是南家唯一的血脉,云清尘心再狠,也不可能置他于不顾。
夜凉如水,云清尘来时他刚睡醒。
昨天的事他只字未提,知道风尘相想问什么,以前他不愿意提。南家的事是他一辈子的梦魇,如影随形,可若不问不顾,南家枉死的几百口人,难慰英灵。
还南家一个公道,不正是他一直想要的。
至于南天竹。
没有人能在他身边永远保护他,希望有一天,他也能保全自己。
“南家的事与皇上脱不了干系。”他平静地陈述道:“当初南家被灭后,南府还丢失了一件东西,因并非金玉,也不值什么钱,所以也没人放心上。”
“你所言为何物?”
云清尘拧了拧眉,道:“南淮安的鸦九剑。”
“鸦九剑是南小将军贴身佩剑,从未离身,会不会是南家出事后不小心遗失了。”
“不可能,南淮安的东西都放在兵库室,他惜剑如命,却唯独丢了鸦九剑。”
风尘相沉吟片刻,神色凝重,倏地抬头眸光微动,似乎想到了什么。
云清尘话题一转,猝不及防地说道:“倒是这烈阳花,我听说这东西能助敛眸人重塑经脉,说不准你的腿……”
风尘相心中微震,缓和稍许,便只余心里一抹挥之不去的凄楚酸涩。有些东西越是去想反越绝望,他越是挣扎不甘,仿佛那根勒住咽喉的绳索便愈发紧,窒息感让他深陷泥潭,希望越大,越是让他喘不过气。
心中最初的嫌恶和厌弃也逐渐消退,他恐慌不安,恨意曾经让他彻底陷入疯癫状态,而如今渐渐地平静下来,他心如止水,只要没有希望,他就永远不会感到绝望。
风尘相释然一笑,自我调侃道:“我这顽疾也非一朝一夕,年少时多羡他人银鞍白马,扬鞭跃马轻驰而去,勃然英姿如那琼枝玉树。”
“我既不能武,便自负的以为白马金羁并非我愿,年轻人就应存有凌云壮志,纵十年寒窗挑灯,却终不遂人愿。”
“画凌烟,上甘泉,自古功名属少年。这话现在细细想来,与我这一介江湖草莽又有何干系。”
云清尘不满他话。
“百姓所图不过少许良田,社稷安宁,现如今南国疆域辽阔,昌盛太平。皇帝年事已高,太子人选还未落定,更何况你身体里还流了一半皇家的血。”
风尘相脸色微变,无奈叹了口气,“这话清尘说与我听就算了,出去可莫要胡说。”
云清尘秀眉紧蹙,没有说话。
风尘相脑里乱入千结麻绳,杂乱无章的纠结在一起,沉思许久,低头从袖里拿出那封泛黄书信,轻轻放在桌上。
“这是南小将军留给你的信,带信出来的人已经死了。”
云清尘听了这话脸色煞白,身体宛如僵硬似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封信。
风尘相细细打量他片刻,对着门外喊了一声,正搓手跺脚急得焦头烂额的三七开门进来。师父背他而立,看样子两人应该没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桌上早就凉的汤碗丝毫未动。
风尘相对他道:“你留下照看着,若有什么事,信鸽通知我。”
三七惊讶,“公子这是准备下山?”
轮椅上的男人微微浅笑,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