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枝不知道世子是什么东西,他只知道眼前这人,和他等了一百多年的那人长得一模一样,包括眼角下方那颗小痣。
世子将他救了下来,救他的方式是围着他修了一座庭院,把他圈了起来,这样就没人会嫌一棵枯树又占地盘又碍事了。
沈砚枝很感激他。
但世子身体似乎不太好,每日除了休息还是休息,从不做半点正事,沈砚枝在世子府上得到了很好的待遇,专门有人给他浇水,除虫,拔草,他也常听那些人说一些闲言碎语。
“世子爷隔年就及冠了,这和蓄意杀人有什么区别?”
“还从没有听说过有活到十八岁才被选中的祭品,分明就是皇帝和祭司串通好,为打压王爷,让世子做了这个冤死鬼。”
沈砚枝听得懵懂,他还没有生出神识,只是一个混混沌沌的,有点开窍的蠢物。
他听不懂这话里话外代表什么,更看不懂这些人对世子恭敬之下的惋惜和同情。
所有人在他眼里其实都长得差不多,看起来都是稀里糊涂的一团,他唯一辨认得出来的人,就是世子。
世子是有颜色的,而且很漂亮。
每当世子路过这座院落,沈砚枝就会拼命摇摇自己的身子,试图引起那人的注意。
但没有成功过。
因为他只是一个光秃秃的枝桠,很丑,没什么能吸引人的目光的。
即使世子闲来无事想在树下休憩看书,也不是挑他,他连叶子都没有……
发现了自己的这个短板,沈砚枝便开始铆足劲儿努力,为了引起世子注意,他几乎把这整棵树长出来的灵气和养分全部自私豪横地掠夺过来,化为己用。
终于,在来年冬天,长出了他生涯中的第一片叶子!
那叶子有着健康的绿色,朝气蓬勃,生意盎然,府里的人都道是奇事:“养了一年了,还以为这树是死的呢,没想到居然长叶子了!”
“死树都能生新叶,世子的病应该也快好了吧。”
“病好了有什么用?明年就……若是我,我宁愿这病一日重胜一日,在那日之前死了才算干净呢,一了百了。”
“算了算了,你别提这事儿了!这不是过一天算一天吗,你在这里守着,我去禀世子来看这树,好歹养了一年呢,这救活了也是喜事一桩?就当是给世子冲冲喜了。”
沈砚枝晃着自己的小叶子,不懂面前的丫头为什么一边呜呜咽咽一边给他喂咸水。
很咸,而且……这水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让他很难受。
但这难受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世子来看他了。
一同前来的还有许多人。
沈砚枝对其余人漠不关心,只觉得很聒噪,世子并没有参与那份聒噪,而是安安静静地,注视着他,用指腹碰了碰。
被那温凉的指尖一碰,沈砚枝像被雷劈了似的颤抖酥麻,他主动探着枝叶,亲昵地蹭了上去。
世子的病并没有因为他的亲昵而变好,反而越发重了。
沈砚枝如今就连见都见不了他一面。
仿佛又回到了沙漠中苦苦等待的日子。
他感觉自己的脉络有些阻塞了,像有一团浑浊的气,堵住了他的灵气运行。
他想再见世子一面,于是想,那就再努努力。
等他生出花,那世子肯定会再次来看他,还会摸摸他。
又是一年光阴飞逝,即使灵力不足经脉受阻,沈砚枝还是赶在春来之时,生出了一个花苞。
与此同时,他能够看清这个世界了。
他一直以来昏蒙的感知力上升了一个水平,他想,等他下一次见到世子,他不仅能看清世子的模样,还能看清世子的父母,世子的仆从,还有很多很多。
他长出了第一朵花,他想,世子该来看他了。
但很奇怪的是,一直以来负责给他浇水的丫鬟小厮不知去向,世子府进进出出的人越来越多,那些人都打扮统一,神容沉肃,给这座府邸换了一副皮囊。
院墙内外,白幡高挂,唢呐唱响,冥币纷飞。
沈砚枝还在等,等什么人注意到他,然后让世子来看看他。
恰好,他长出的那花也是黑白交杂的,和如今的世子府,很般配。
世子定然会喜欢。
他等了七天,等了一月,直等到白幡撤去,门栓砸下,人去楼空。
世子府再也无人打理,在那紧闭的门庭内,除了偶尔光顾的外地贼,无人再踏足这片荒地。
更无人知晓,有这么一棵树还在一年一年地花开花败,等人来看。
在漫长的等待中,他又意识到了什么,他想,他不愿做这不长脚的东西了,他要做人。
下一次,他要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盯着那人看,才能抵消这百年又百年的死寂。
百年后,祭司新立。
神坛重新选址,拆迁工作由新祭司亲自监督。
在那座即将被拆迁的荒宅内,即位不久的年轻祭司站在一棵枯树下,微微抬头,不知在看什么。
一旁的侍从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分明什么也没有。
沈砚枝已经修炼百年了,但始终不得窍门,仿佛总是差了临门一脚。
好歹有点进步,他现在虽然脑子仍然不太好使,像一个未开化完全的人类,但他已经可以聚出一具不怎么稳定持久的灵体,过不了多久,一定能化形了。
他趴在枝头,和沐浴在阳光下的祭司大眼瞪小眼。
只是一眼,他便确定,他能看见他!
沈砚枝毫不犹豫,从那树上跳了下去。
他的灵体是一副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白衣乌发,肤净若雪,那勾魂摄魄的桃花眼中满是浑然天成的冷意,嵌在那张绝尘的脸上,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沈砚枝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更不知道祭司看见他的那一瞬间,就被勾了魂。
他往下跳,本可以稳稳落地,却吓得树下的人主动伸手。
衣袂翩跹,被抱了个满怀。
沈砚枝僵得手不是手脚不是脚,没想过这人不仅能看见他,还能碰见他,于是愣在了那人怀里,眸中划过呆滞。
向来不苟言笑的祭司也愣了,耳廓染上一层透粉,他尴尬至极地想将人放下,怀里的人突然抬手搂紧了他,十分自来熟地,亲了一下他眼角的那颗小痣。
!!!祭司的发顶如有实质地冒出了一股白气!
这人看起来端庄不近人情,没想到居然当众调戏良家妇男,简直惊世骇俗!
一旁的贴身侍从迟疑上前,问道:“大人,可是天气太热?要不要让他们将华盖抬进来遮阳?”
祭司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脸有多红,又有多失态。
他一时纠结住,究竟是推开怀里的登徒子,还是先赶走这一群侍从,沈砚枝却先他一步开口了:“好久不见。”
沈砚枝的目光一直在他脸上扫来扫去,这儿摸摸那儿碰碰,祭司有些无可奈何,托着人,微微别开脸:“你认识我?”
沈砚枝点头。
突然从怀里摸出一朵小花,插在了祭司鬓边。
“见面礼,喜欢吗?”
祭司心想这是哪门子的见面礼,又是投怀送抱又是送花的,他松开手,将沈砚枝放下。沈砚枝指了指不远处的那棵即将被刽子手砍倒的枯树:“那是我的本体,可以留下吗?”
刀刃都挨上树身了,他才不紧不慢地说了这么一句,实在是,让人哭笑不得。
祭司抬手,制止了刽子手的举动。
但那棵树的位置过于不合适,正好长在神台即将修建的位置上,神台拔地而起,修在了几千级台阶之上,于是那树也被迫拔地而起,移栽到了神台旁边。
这是沈砚枝要求的,因为他的灵体还不能离开那树太远,但他又想经常见到祭司。
祭司住在皇宫,不能把他带回家,因此沈砚枝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了神台。
祭司每日都会来这儿,他也算是如愿以偿,每日都能见上那人一面。
但平日里祭司到神台来都只是走个过场,只有春祭大典这一天,才是真正的祭祀。
这一年的春祭,不是纯粹的祭祀,还是新祭司的即位大典。
沈砚枝趴在树枝上,一边看祭司做法,一边往树上挂了一朵小花。
这一景象,在所有跪拜两侧的凡人看来,那就是奇观。
是他们的祭祀被上天看见了,这花就是神的旨意!
从那以后,这花便成了万冥国的某种象征,人们给他取名为——祭。
沈砚枝开始了工具人的生涯,不仅莫名其妙成了万冥国的国花,被他们寄予某种厚望,甚至还成了祭司能和草木通灵的证据。
对此,祭司并未作出任何回应。
他只是兢兢业业地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他废除了人命祭祀。
沈砚枝在万冥国内听见了许多声音。
听见有人说祭司的行为是违背祖宗,会招致来栽秧。
也听有人说祭司是真正的为人民着想,是上天派来拯救这个落后国家的神灵。
废除人命祭祀的前两年,后一种声音远远盖过了前一种声音,沈砚枝看见所有人都朝神台上的青年跪服,在他的脚下俯首称臣,奉他为神明,为救世主。
他们对祭司的簇拥,时常让沈砚枝感到恐慌。
这恐慌从何而来,沈砚枝不清不楚,他的灵体越发稳固了,可以离开本体的距离也越发地远。
但他距离生出人的神识,总是差了那么一点。
他太想变成人跟在那人身边了,但他越是迫切,就越是适得其反,他想得头疼,于是偷偷溜去了皇宫,想找祭司帮他消消愁。
他突然造访时,已经深夜,祭司还在与人议事,瞧见沈砚枝出现,他屏退了所有人,将他招进了屋。
祭司半靠在雕有云纹的独座上,独座很宽,足以容纳多人,他朝一侧挪了挪,想给沈砚枝腾位置,但那人已经和他相处了两年时间,依然学不会把握分寸,一见面就喜欢往怀里坐。
祭司无奈一笑:“罢了。”
说了也不会听。
沈砚枝坐在他腿上,问他:“我什么时候能够堂堂正正做人?”
祭司眉心一抽:“又是哪里学来的词?不是这么用的。”
沈砚枝觉得自己确实有点笨。
他趴上祭司肩头,有些沮丧:“知道了。那该怎么用?”
祭司察觉到他话语有异,顺了顺他的发尾:“怎么了?”
沈砚枝稍微直起身,言辞恳切:“我想变成人,和你一起生活,再一起死去。但我现在……总是差了那么一点。你知道我缺了什么吗?”
这些年,沈砚枝不是没有和他说过这些,也尝试着和他说过过去那两百多年发生的事情,但沈砚枝总是词不达意,祭司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今天还是第一次,沈砚枝如此清晰地将生死的念头表达出来。
想与他一起生,一起死。
祭司被他的话怔了怔,看向这个尚未完全开化的灵枝:“等到了那日,你自然便知道了。这种事情,不用强求。”
要想做人,必然要先尝尝七情六欲。
对于灵物来说,生出神识的契机多是痛苦的,只有当某一情或欲到达巅峰时,才能真正化身成人。
这或许称不上化,而是堕。
堕落进了七情六欲的泥淖,自然便落了凡尘,成了人。
沈砚枝没从祭司那儿寻得变人的窍门儿,但他让祭司给自己取个名字。
他道:“或许我只是差个名字。”
祭司并没直接斩断他的希望,而是道:“名字都是父母取的,我与你非亲非故,如此重大之事,怎可由我代劳。”
他好好地和沈砚枝讲说了一番姓名的由来。
沈砚枝举手打断:“不对。”
“?”
“南雀街上开糖店的谢李氏,她父亲分明姓李,为什么要让她姓谢,名李氏?”
沈砚枝的表情过于一板一眼,看起来像是在学堂上抓住了老师错误的小孩儿,并且显然,他把李氏两个字,当成了人家姑娘的姓和名。
祭司没忍住笑出声,摁下他的手:“这又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沈砚枝问。
祭司道:“女子嫁人后,冠夫姓。还有,李氏两字,并非她的名,而是单指她姓李,氏便是姓的意思。”
沈砚枝对后一句话似懂非懂,但对前一句却是完全不懂:“什么叫冠夫姓?什么又叫嫁人?”
祭司这才发现,沈砚枝需要恶补的东西太多了。
他不厌其烦地和沈砚枝讲了一遍婚丧嫁娶。
沈砚枝听明白了,当即道:“我知道我应该叫什么了。”
“什么?”
沈砚枝道:“沈枝。”
祭司眉尾不受控制地轻微一挑:“跟我姓?”
沈砚枝正要点头,突然又摆手道:“不对,不能叫沈枝。”
“?”
祭司疑惑地看他,沈砚枝郑重而又缓慢地开口:“若是我和你同姓,岂不是不能通婚了?”
“通……婚?”
沈砚枝不知道祭司在惊讶什么,自言自语道:“而且假使成了婚,那以后旁人便会唤你沈沈氏?这太奇怪了。”
祭司嘴角微抽:这是连谁嫁谁都定好了?
他突然就抓不住这件事情的重点,而是问沈砚枝,道:“你要娶我?”
沈砚枝应得恳切:“你不是说男子应当娶妻生子吗?所以我只能娶你,不能嫁给你。”
祭司:好有道理……“可是我也是男人,也只能娶不能嫁,怎么办?”
本以为能把这人的脑子绕住,没想到沈砚枝突然学会了讨价还价:“那就要委屈你,下嫁给我。”
委屈……
下嫁……
是这么用的吗?
祭司笑道:“娶妻生子可是两件事,但我是男人,既不是妻,也生不了子,这可怎么办?”
沈砚枝闻言怔了怔:“那我就没有孩子了?”
祭司点头:“对,很严重吧?”
沈砚枝突地一笑,摇头道:“是挺严重的,那就只有委屈我一下了。”
祭司:“……你还真是。”
活学活用。
祭司看向他,牵了一下沈砚枝的衣袖:“你两袖清风,拿什么娶我?”
这倒把沈砚枝问住了。
他拽着祭司的衣襟想了半晌,没想出自己要怎么娶,抬眼求助,祭司眉梢眼角带着得逞的笑意,将人揽起:“娶不了?看来只能入赘了,好歹我有个宅子能养你。”
按照万冥国的惯例,男子入赘,要放弃自己的姓氏,在自己的名前,冠以妻的姓名。
沈砚枝眼睫微颤,似是觉得这个主意好像也可以,他扬起脸:“所以,若是入赘,我应该叫什么?”
祭司幽深的眸光蓦地落在他洁白无瑕的脸上,嗓音温润:“真要随了我的名姓,那便叫做,沈砚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