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青赶到寒潭时,正是子时,墨惊堂不在岸边,估计已经下水。
灵草子时出现,寿命仅一刻钟,因此墨惊堂必须提前在水下等候,在灵草破土而出时及时摘取,快速交给怜青。
再由怜青熬给沈砚枝。
这灵草对沈砚枝来说固然有很大功效,但其实也算是可有可无,毕竟以沈砚枝的天赋,要恢复以前的水平只是时间问题。
有灵草自然事半功倍,没有也无关紧要。
但怜青让墨惊堂去取这灵草,主要还是想给墨惊堂找不痛快。
寒潭深处的水根本称不上是水,而是流动的冰,其下冰天雪地,若不用内力,人很快便会冻僵,即使水性再好的人,也不能幸免。
若用了内力,虽能缓一时之急,但寒气入体,直逼五脏,遭受的是加倍的折磨。
甚至为此修为俱损。
但墨惊堂如今修的是鬼道,倒不用担心修为问题,最多受点皮肉之苦。
怜青考虑到了这一点,觉得自己还算是有人性。
他凝视着被寒气完全遮蔽的水面,单是站在一丈开外,都冻得瑟缩,很难想象墨惊堂在下面是何种光景。
子时刚过,怜青估摸着墨惊堂一时半会儿出不来,打算寻点别的事做,这后山曾经全是魔气,因此长出了许多荆棘毒物,他最近炼药正好用得着。
他刚迈出一步,准备去拨那层层荆棘时,水波呼啦啦荡开,岸边攀上一只修长冷白的手,人还没来得及出水,先将手中攥着的灵草递给了怜青。
怜青从墨惊堂手里接过那草,被墨惊堂身上的寒气刺得后退,几乎要冻伤。
他不知道沈砚枝来过寒潭,更不知道墨惊堂不久前和沈砚枝见过面。
若是知晓沈砚枝说过的那些话,怜青恐怕也会感到震惊。
墨惊堂攀着石岸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抓不稳似的,他喉咙深处发出类似于催促的声音,但因嘴已经冻僵,外加牙齿战栗,听不太清,但怜青知道他的意思。
这灵草娇贵,的确耽误不得,怜青如墨惊堂所愿,没再管墨惊堂,只是丢给那人一颗回暖的丹药,便攥着灵草走了。
整片寒潭只剩下墨惊堂断断续续的喘息。
沈砚枝说的那些话一直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尽管他已经自欺欺人了无数遍,以沈砚枝失忆来宽慰自己。
但无济于事。
那字字句句如同利剑将他贯穿,伤口溃烂,鲜血淋漓。
原来他如此不堪一击,话语便能将他击碎。
血液仿佛停止了流动,双手双脚都疲软无力,墨惊堂的手指深深陷进岸边的石缝里,才不至于跌回去。
体内,那尘封了千年的灵力在危急关头缓缓流动,从他的四肢百骸汇聚,聚集在丹田处,极大地缓解了他腰上的伤痛。
那是师尊的灵根。
墨惊堂之所以选择修鬼道,便是在避免使用灵力,只因每当灵根在体内发热,他便会想到沈砚枝。
想到沈砚枝苍朽的灵骨,想到他割断的手腕。
因此他刻意逃避,刻意忽略体内流淌着的是谁的灵力,又是谁的气息。
如今,墨惊堂瘫倒在地,感受着体内的温热,没忍住勾出一抹惨白的笑,
师尊又救了他一命。
不记得是如何离开的后山,又是如何回的弟子寝舍。
等墨惊堂再有意识时,天光已经大亮,他睁开眼,屋内萦绕着浓重的药味,杨万正蹲坐在床脚,拿着蒲扇在煎药。
墨惊堂头重脚轻,身上冷热交替,像是要生生割裂。
杨万见药煎得差不多了,便想像前几日一样,将药拿来给墨惊堂灌下去,谁料一转身,和墨惊堂四目相对。
他先是吓得一哆嗦,然后稳住:“你醒了啊?”
床上那人即使发了三天高热,那张脸也没有任何血色,还是白得要和墙壁融为一体。
“我睡了几日?”墨惊堂开口,自己都被自己粗哑的嗓子吓得蹙眉,他清了清喉咙,没什么用,开口仍然难以入耳:“药玄尊来过吗?”
即使墨惊堂现在病中,看起来随时要散架的样子,杨万还是很怵他,把药搁到床头:“三日,来过一次。”
墨惊堂闻言,没说什么。
他竟是晕了三日,也不知道师尊用了灵草,有没有恢复。
一想到三日前的寒潭,锥心刺骨的痛感又要卷土而来,他垂眸,端起那碗没沥干净药渣的黑乎乎的东西,仰头喝得一干二净。
杨万替他皱了皱脸,苦成了一个包子。
“你觉得你还要几天才能好?”杨万和他保持着一定距离,眼巴巴地问。
墨惊堂扫了他一眼:“有话就说。”
杨万仿佛得令,竹筒倒豆子似的道:“你这三日的弟子内务,都是我和李甲在替你做,你看看你哪天能下床,记,记得替回来。还有,药玄尊之前送来的药,早就用完了,我我们给你垫了钱,你要记得还。”
仿佛觉得和一个病人说这些不好,杨万憋红了脸:“我的就算了,李,李甲的那一份,你要还……”
他说这些话太像完成任务,很明显是李甲让他说的。
墨惊堂没想太多,他现在睁眼都觉得沉重,重新合上眼:“知道了。”
他指了指不远处挂着的衣物:“钱你自己拿,咳,我明天应该就能下床,替班的事情明天说。”
见墨惊堂指那套弟子服,杨万愣了愣,脚步迟疑,走向那染了血还没来得及清洗的外袍,伸手在里面掏了掏,什么也没摸见。
他重新看向墨惊堂,眸光有些闪烁:“没,没有钱啊。”
床上的人病骨支离,眉心蹙起,似乎疲乏得厉害,再次勉力睁眼时,发出了一阵连绵的咳喘。
微微侧头看向他:“拿过来。”
杨万听话地递了过去。
墨惊堂接过那弟子服,习惯性地先伸手摸了一下暗兜,熟悉的碎片触感并没传来,他身形突然一滞,把那衣服翻了过来。
一番摸索,没找到。
师尊曾经送他的那枚令牌。
不是白玉令,也不是墨惊堂的弟子令牌,而是当年镜非台送给沈砚枝,后来沈砚枝又送给他的,那枚可以在七玄宗各处肆意来去的令牌。
墨惊堂曾经为了栽赃陷害沈砚枝,用那令牌进后山放走了魔气,为了推卸责任,又将其摔碎。
那碎片残骸一直在清玄宗的那间屋子里,墨惊堂后来将它捡了回来,一直贴身带着。
那是师尊留给他唯一的东西了,现在却不翼而飞。
他的脸色突然变得难看,撑着床榻便要起身,杨万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想把他摁回去:“你起来做什么?病还没好呀。”
墨惊堂避开他,扔了那衣袍,跌跌撞撞地朝门外跑。
一定是落在后山了。
或许是掉进了寒潭?
墨惊堂一边在心里想那碎片可能出现的位置,一边扶着墙面朝外走,刚一出门,便撞上了从不远处回来的李甲。
看见李甲的那一刻,墨惊堂一切都弄明白了。
他方才大脑烧得混沌,如今被冷风一吹,太阳穴刺痛,倒是清醒了些。
其实从杨万说药玄尊送的药不够起,就已经不对劲了。
怜青最喜给人治病,即使厌恶墨惊堂,也不至于只给一天的药量。
杨万之所以这样和他说,无非是李甲想要钱,怂恿杨万来演戏。
墨惊堂的手垂在身侧,眉梢眼角突然透出一片寒凉,他尽可能沉住气,不想在这宗门内闹出什么动静,看向李甲:“还我。”
李甲眼神一闪,看向墨惊堂身后的杨万,仿佛在怪杨万泄密,杨万猛烈摇头:“我,我什么也没说。”
和墨惊堂逼视,李甲朝后退了一步,但他转念一想,这人不过是一个病秧子,现在又病得半死不活,要打赢他,应该轻而易举。
如此想着,李甲底气也就足了些。
他直勾勾地看向墨惊堂:“还你什么?我刚替你值完班回来,你别在这儿胡搅蛮缠冤枉好人啊。”
墨惊堂没有说废话的习惯,他的视线落在李甲左腰处,那里隐隐冒出一丝鬼气,是墨惊堂在令牌上做过的印记。
那令牌被李甲贴身塞在腰带内,墨惊堂双眼一凝,从头到脚的气息骤然变得危险起来。
杨万感到不对,朝李甲急切地挥了挥手:“你还给他吧,这钱本来就是他的。”
李甲护了护衣袖内的钱袋,道:“我们照顾了他这几天,什么是他的?这是他付给我们的酬劳,有问题吗?”
墨惊堂眼底蔓上一点猩红,耳边有些嗡鸣,高热似乎助长了他的暴戾和疯病,他用残留的一丝理智,对李甲道:“钱归你,令牌,现在,给我。”
李甲怔了怔,发现眼前这人的眼珠子仿佛蒙上了一点血光,心底其实已经开始犯怵,又听见墨惊堂不要钱,只要那什么令牌,于是伸手去掏腰上的那还没来得及拆开过的小袋子,准备还给墨惊堂。
杨万却在此刻突然开口:“到底是什么东西啊,你快拿给他吧,你怎么还偷了人家东西呢,或许是很重要的……”
“偷什么偷?我都说了钱是报酬,至于这个,什么破玩意儿,我才不稀罕。”李甲从腰带里抠出那小布袋,在手中掂量了一下,面露嫌恶,把那袋子摔到了地上,笑盈盈地看向墨惊堂:“还给你了,捡吧。”
李甲的笑意凝固在了脸上,伴随着杨万的尖叫声响起,他被一只羸弱修长的手凭空提起,在一片黑气笼罩下,狠狠地掼到了墙上。
一整面墙轰然倒塌,巨木和重石压在他身上,生生压出了一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