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青眉头深锁,见墨惊堂不吭声,甚至以为自己给他用错了药,
但很快,他便知道,没有。
因为那红漆长凳,已经被墨惊堂掰碎了。
“还挺能忍。”
那阵剧痛只是一时片刻,并未维持太久,墨惊堂感到药在自己体内起了作用,他残破的躯体似乎在重聚,稍微有了一些力气。
怜青对自己的药感到十分满意,掀开墨惊堂的衣服看了看腰上血肉模糊的伤口,刚好拿来检验一下成效:“这里也在愈合了,你身上还有没有哪里有伤,给我看看效果。”
墨惊堂哑声道:“没有”
他颤颤巍巍地起身欲走,却被怜青一把撩开了衣袖:“有没有我还不知道?”
那些狰狞密集的伤疤显露,一旁的杨万突然不哭了。
他看了看自己手上根本没出血的牙印,又看了看墨惊堂的小臂,止住了哭声,擦了擦眼泪,小心翼翼地凑近了些许。
单是看着那伤口,他都感觉自己的手好疼,要断掉了。
怜青瞟了眼墨惊堂手上的伤疤,那些陈年旧伤即使用了他的药,也没有明显的愈合趋势,怜青不怎么满意地翻了个白眼,把衣袖给墨惊堂摔了回去。
顺便大发善心,把他的手骨扭了回来。
骨头正位的声音响起,墨惊堂眉头都没皱一下,但这声音异常熟悉,他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怔住了。
很多年前,在仰天国,他似乎也这么掰折过谁的手腕。
他当时只以为那是一个荒诞不经的梦,后来即使知晓不是梦,他也没对沈砚枝感到过任何一丝愧意。
反而让他的师尊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在仰天国的大街上四处寻他,他只是优哉游哉地跟在那人身后,以沈砚枝的狼狈取乐。
然后,他随便流了两滴虚假的泪,便骗得了沈砚枝的原谅。
不,并非原谅。
那人当时说:“从未生气,谈何原谅。”
沈砚枝从不和他置气,墨惊堂细细想来,沈砚枝唯一的一次让人察觉到的情绪波动,
竟然是为了一支糖人。
廉价的,甜腻的,墨惊堂信手拈来的,一条糖枝。
那人是如此好哄,仿佛不管墨惊堂做出多么过分的事情,他都能一笑置之。
以至于在天牢里,墨惊堂毫不顾忌地踩碎了他伤痕累累的腕骨。
那人为了救他被扎穿了腿,躺在一堆染血的稻草垛里不省人事,他不仅不救他,甚至还变本加厉栽赃陷害,把沈砚枝留在了空无一人的天牢。
后来呢?
他离开后,沈砚枝受了何种刑罚?
他一概不知,他也并不关心。
他只是在沈砚枝破了天牢救了所有人时,谴责那个失去听觉的人,谴责他没有帮自己找到师兄。
然后,他扔下了灵力枯竭的沈砚枝。
师尊当时有多疼?又在想什么?他不知道,他也不敢知道。
往事清晰无比地钻进脑海,无孔不入,本来已经麻木的疼痛突然变得难以忍受,墨惊堂这些年反反复复思考自己曾经的罪孽,都没有一刻比现在更让他清晰地认识到。
他不配得到原谅。
什么对不起,沈砚枝都不需要。
因为墨惊堂,才是沈砚枝一切灾难的源泉。
墨惊堂和怜青道了谢,依然没什么表情,就要踏下台阶离开,怜青盯着他消瘦颀长的背影:“他不记得你了,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挺好的。”墨惊堂道。
如果没有他,师尊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早就应该飞升,睥睨众生。
墨惊堂突然想起第一世,他还是魔族时,那些人是如何评价他的。
“稍微和他沾上一点关系,非死即伤。”
“命太硬,离他远点,小心他克死你。”
“天煞孤星,煞气深重,注定孤寂终生啊。”
上一世的墨惊堂早已死去,这一世的他却仍然逃不过孤寂终生的命运。
那求得永生对他来说,又有什么意义?
墨惊堂迈下台阶,朝七玄宗山门方向走去。
他该回去了。
怜青哪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上前几步拦住墨惊堂:“我要是今天放你回去,明天万冥那群鬼是不是就要开始哭丧了?”
墨惊堂沉默。
很显然,被怜青猜中了。
怜青冷嗤道:“你要死也可以,但能不能死得有价值一点?”
墨惊堂道:“你救我,是因为我还有什么价值吗?”
怜青一笑:“当然,不然我凭什么救你,你死了才好。”
墨惊堂没说什么,勾唇笑了笑:“也是。”
“药玄尊有什么事情,吩咐便是。”
曾经的墨惊堂在怜青眼里不过是一个只会讨巧卖乖的少年人,笑起来时眼睛很弯,但很假。
怜青对他的不喜几乎是从第一眼就种下的,那少年看清玄的目光太过露骨,咧开嘴角时看不出独属于年轻人的明媚笑意,只能看见锋锐的獠牙。
时至今日,墨惊堂身上的伪少年感早已退却,一身尖刺尽数折断,剩下的只有深不可测的阴沉和斑斑血迹。
那抹笑绽在那苍白的脸上,诡异又颓丧,怜青道:“我突然想了想,与其放你回万冥枯海自生自灭,不如物尽其用,你干脆留在七玄宗吧。”
?
墨惊堂死寂的眸子倏忽亮起,那苍白虚假的笑意褪去,拧出一个干巴巴的表情。
先前的一切阴郁仿佛在这瞬间一扫而空。
怜青道:“可不是让你留在清玄宗,你就随便在这地玄宗内当个杂役弟子,要是清玄有什么需要,你……”
怜青的话还没说完,墨惊堂道:“万死不辞。”
什么天煞孤星,什么永世孤寂都被他抛在了脑后。
他只知道,他能够留在沈砚枝身边了。
怜青一拍手:“这可是你说的,正好,现在就有件和清玄有关的事情。”
墨惊堂应下了去寒潭取灵草的差事。
即使知道怜青是在利用他,但对象是沈砚枝,这一切便算不得利用。
他愿意为师尊做任何事情。
包括交出他的性命。
留在七玄宗,只是偶尔偷偷见他一面,或许是背影,或许是衣袂,但对墨惊堂来说,都是这千百年里做梦也奢求不来的。
他祈盼着某一天,清玄尊会再次看见他。
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师尊。
地玄宗弟子多如牛毛,就是地玄宗主和同门师兄弟都认不全,于是怜青很轻松便把墨惊堂塞进了地玄宗,并且让他和杨万李甲住一块儿。
寒潭灵草十日生一株,数量不算稀缺,但却难取。
因为这灵草只在子时初刻出现,从生到死不过一盏茶功夫,而这短短的一刻钟,不仅需要将灵草取回来,还要在这时间内让沈砚枝吃下去。
怜青为此专门给沈砚枝上了一堂忽悠课:“我最近给你开个增进灵力的方子,这方子我会每晚子时左右给你送来,你记得吃。很管用的。”
沈砚枝没有拒绝。
于是在灵草出现的前几日,怜青每日开始子时给沈砚枝送药,送的都是些补药,对增进灵力倒是有点用,但不过杯水车薪罢了。
终于等到了取灵草这日。
寒潭位于后山,曾经许多年,沈砚枝在后山镇压完魔气,都喜欢去寒潭小憩片刻。
浅处的寒潭有助于休养生息,是疗伤养生的好去处。
墨惊堂始终记得那岸边的某块礁石,他曾经在那里把人按住,让沈砚枝抵住湿滑的浅礁,掠夺侵犯。
水波一阵一阵,缓释了那人的情蛊,也融化了两人的最后一层屏障。
寒潭水冷,墨惊堂抚摸过的,亲吻过的,挺入过的那具躯体,异常火热。
那是他和师尊的第一次,也是一切荒唐的开端。
——
墨惊堂身上穿着地玄宗的弟子服,到达寒潭时,时辰尚早,还是黄昏。
怜青告诉他:“我没告诉清玄那灵草的具体位置在何处,要是和他说了,他定然会自己去取。但他最近经常去寒潭调息,因此你去的时候尽量晚些,错开他。要是撞上了,他到时候赶你走你可别怪我。”
日暮西沉,残阳似血。
墨惊堂没听怜青的话,他专门提前打扫干净了地玄宗的杂务,偷偷溜了来。
他在地玄宗待了五日多了,连沈砚枝一眼都没看见。
实在是忍不住。
只要知道和沈砚枝待在一片天地内,他便恨不得奔到那人面前,视线永远黏在他身上。
但他不能,他必须克制。
一眼,就一眼。
墨惊堂这么告诫自己,看一眼便知足,师尊如今不喜欢他,也不记得他,他不准偷窥太多。
他敛了气息,放轻了脚步,躲到了寒潭外的一株菩提上。
这树杈十分粗壮,枝繁叶茂,完全足以支撑十个墨惊堂,且能把他的身影完全遮盖。
墨惊堂坐靠在上面,抚摸过菩提虬结的枝干,粗糙的质感蹭过他的掌心,他禁不住心神震荡——
师尊或许也在这棵树枝上休息过。
心脏猝然剧烈跳动。
一阵风穿过树梢,墨惊堂在这一阵风动中听见了什么声音。
他揪住一片叶子,拨开狭窄的视野。
先是看见了一袭正在垂落的衣袍。
那衣袍坠落,遮住了脚踝,墨惊堂看见了线条流畅的小腿,笔直有力的大腿……他猛地收回视线,树叶哗啦一响,墨惊堂紧紧抱住身下的枝桠,将脸贴了上去。
他闭上眼,却浮现出画面。
光滑细腻的后背在墨色长发下若隐若现,微凹的曲线和堪堪一握的腰肢,还有挺翘的……
不敢再想,不能再想。
墨惊堂想扇自己一巴掌,又怕声音太响被发现,只能死死捂住嘴,试图憋死自己作为非礼师尊的惩罚。
事实是,他没能从上面憋死自己,反而脑子越来越混乱,越来越燥热。
听见寒潭中水波荡漾,想象着那微凉的水浇在沈砚枝的身上,淹过那半具身躯,流过他所有肌肤……
这是亵渎,是意淫。
墨惊堂疯狂甩头,想把这些肮脏龌龊的念头全部付之一炬,但这火炬完全不听他的,反倒越烧越旺,颇有燎原之势。
墨惊堂没能用手憋死自己,却快要被记忆烧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