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修然可不是大傻子,他冷哼道:“你让我去,你自己怎么不去?”
煞鬼答得很快,颇有些急切:“我近不了他的身。大人早已放弃仙道,专修鬼道,境界出神入化,他对我们极其戒备,没有鬼可以不知不觉地靠近那棵树,甚至连万冥国的乌鸦靠近都会被粉身碎骨,但你不一样,你是灵修,还是活人,他这些年来从没调动过体内的灵力,身体的感官也下降了许多,只要你夜间趁他休息再来此,他定然察觉不到你!”
万冥鬼城没有昼夜之分。
墨惊堂作为这座鬼城唯一的人类,千年下来,也早就习惯了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
他的鬼道越发精进,基本不用休息,睡眠对他来说是无足轻重的东西,但他需要进食。
不进食便没有血,因此他不但进食,而且每日还逼迫自己吃很多。
金修然听取了煞鬼的主意,在万冥枯海蹲了墨惊堂七天七夜,墨惊堂每天的日子除了大吃特吃外,就是放血。
如此循环往复,根本不睡觉。
金修然差点把自己熬死,墨惊堂看起来却还是十分精神,每日对着那棵树还有说不完的话。
那股精气神看起来不过强撑,随时都能坍塌。
金修然守了他七天,墨惊堂便在这七天内肉眼可见地瘦下去了一圈,金修然甚至怀疑这人到底能瘦成什么样子,每天吃得那么多,但流出的血一日比一日少,甚至两颊都陷了进去,称得上是形销骨立。
金修然觉得自家养的药人临死前都比他胖多了。
墨惊堂可以在那石桌旁一坐便是一整天,说十句话能被自己的咳嗽打断九次,有时还会吐血,那不过是一棵树,他好像当成了命根子在养。
金修然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人,但说真的,他觉得墨惊堂现在最严重的问题不是胖和瘦,也不是失血过多,而是他的心理,明显有问题。
他的情绪太不稳定。
金修然时常在打盹儿的时候被他突如其来的哭声吵醒,那人哭得抽搐嘶哑,金修然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只觉得在朦胧的夜色中听见那哭声,便有一种漫无边际的绝望朝自己压来,令人喘不上气。
他有预感,墨惊堂再这样下去,迟早会精神失常疯掉。
又过了几日,正是立春。
金修然已经对煞鬼提的馊主意不抱希望了,墨惊堂不睡觉他还要睡觉呢,况且春日本就嗜睡,金修然自己卷吧卷吧披风,就要在那竹屋外的一座小矮坡上好好睡一觉。
他刚躺下,突然听得不远处一声闷响,金修然困得要命,撩起沉重的眼皮随意扫了一眼。
这一眼,金修然睡意全无。
他单手撑地,“噌”的翻身而起,直奔那菩提枯树而去。
他看见了躺在地上的墨惊堂,眉头紧蹙,嘴唇苍白得褪了颜色,整张脸上都是失血过多而泛起的虚汗,而在他手边,还掉落了一把匕首,墨惊堂手腕处的血艰难地在朝外涌。
金修然走近,叫了他两声,没人应。
确定墨惊堂晕过去之后,他蹲下身,在怀里摸了摸,掏出一盒金疮药。
金修然把那小瓷瓶里的药粉统统洒在了墨惊堂手上,撕扯下自己的衣带给墨惊堂包扎了厚厚的一圈。
确定墨惊堂不会由于失血过多而死。
要是墨惊堂现在就死了,那他还怎么回去交差。
金修然给人包扎完,连忙干正事,他转过身瞅着那棵既不粗壮又不高挺的菩提树。
看起来像是棵死树,但其间又确确实实有一棵枝桠嫩如新生。
转头瞥了一眼人事不知的墨惊堂,金修然心头莫名有点发紧,总觉得,他要是真折了这枝,会发生什么很可怕的事情。
但再可怕也不会比被他爹臭骂一顿更可怕了,金修然咬了咬牙,快刀斩乱麻,出手极其利落,飞速去取那枝桠,谁料他还没碰到,手心突然传来一阵剧痛,与此同时,一股劲道的狂力扇来,他猛然被击荡出好几米远,重重砸落在地。
动静剧烈,那猝然爆发出的鬼气甚至撼动了整座万冥鬼城,金修然五脏六腑都要被震碎了,他瘫倒在地,爬不起来。
这阵法显然是墨惊堂设置的,金修然余光瞥见那刚才晕死过去的人从地上爬了起来,这阵法似乎对墨惊堂有反噬,嘴角正源源不断地涌出黑血。
是的,黑血。
墨惊堂的眸光如同一击致命的毒蛇,他舌尖轻扫,舔去了嘴角的血迹,直视金修然,语调沙哑危险:“你刚才,是想对他干什么?”
金修然惶恐地仰天瘫着,自己完蛋了。
而且不是一般的完蛋,他有预感,会死得很惨。
既然被发现了,横竖一个死,金修然觉得,不能死得如此没有价值。
他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没回答墨惊堂的问题,指尖动了动。
手速奇快,眨眼间便掷出一把银色短刃,直冲墨惊堂身侧而去。
金修然在宗门内最拿得出手的成绩,就是暗器。
他用暗器,准不准的另说,至少速度是全宗门第一。
不论是灵修还是鬼修,催动内力都需要一定时间,但金修然能在他们催动内力这段极短的时间内,达到目的。
因此现在,墨惊堂根本不可能来得及催动鬼气,金修然的短刃便能破空而去,削断那枝桠。
但很尴尬的是,金修然因为身受重伤,这一剑,没丢准,根本没冲着那枝桠而去,偏开了好大一截。
更尴尬的是,墨惊堂接住了这一剑,虽然是用身体接的。
最最最尴尬的是,这剑扔歪了,墨惊堂也接住了,那灵枝,还是断了。
断了!
金修然目瞪口呆地听着短刃没入墨惊堂身体的声音和那清脆的“咔嚓”声一同响起,他两眼一翻,差点晕过去。
他深刻的怀疑,这树是在碰瓷。
但反应比他更为剧烈的,自然另有其人。
墨惊堂也听见了那断裂之声,他没来得及拔出没入腹部的短刃,仓皇转身,神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那断枝从空中坠落,墨惊堂瞳孔缩成了一点,眼睫剧颤,伸手去接,却见那残枝在空中化成了一团白光。
那点点白光异常熟悉,仿佛沈砚枝死前,指尖溢散出的灵力。
腹部赫然涌出一股血,墨惊堂眼前几度昏黑,就在他站立不住即将跪跌在地时,臂弯产生了一股实感。
他茫然僵住,眸光下移落在自己怀中,那团白光并没散去,而是在缓缓凝聚,越来越重,压在了墨惊堂臂弯上,成了一个人的形状。
墨惊堂整个人都开始发颤,五官凝固在脸上,仿佛定格成了一具雕塑,一动不敢动。
好像稍微一动,那人就会消散。
渐渐的,在他病态猩红的目光中,出现了一抹纯白的,不染纤尘的衣袍一角,黑发蹁跹,和墨惊堂的黑发绕在了一块儿。
怀里的人很轻,很轻,眉头微蹙,一双桃花眼尚未睁开,便已经让墨惊堂乱了呼吸。
失而复得的极度喜悦和恐惧交织,墨惊堂连眼都忘了眨,视线细细地划过沈砚枝的眼角眉梢,鼻梁薄唇,再到喉结锁骨,仿佛要把这一千年来没见过的面统统补齐,把沈砚枝的模样镌刻进心头,烙上血印,再也忘不掉。
不过是一眼,墨惊堂便控制不住地鼻头发酸。
双眼蔓上了浓重的雾气。
他深吸了口气,唤道:“师尊。”
尾音打着颤飘进了沈砚枝耳朵里,怀里的人睫毛微动,缓缓张开了眼。
那一瞬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墨惊堂恍惚被拖拽进了千年前的万冥枯海。
也是他千百年来日夜重复的噩梦。
沈砚枝穿着一身血红嫁衣,眼底是铺天盖地的绝望和痛苦,只是那痛苦一闪而逝,取而代之的,是麻木,冷漠,和厌恶。
犹如此刻。
墨惊堂的那声师尊没有得到回应,沈砚枝看见他,眉心突然狠狠拧紧,撞开了墨惊堂,从他怀中抽离。
墨惊堂腹部的短刃还没拔出来,被这一撞似乎又深了几分,他闷哼后退,单手捂住还在冒血的腰腹,脸色惨白地抬眸,和沈砚枝对视。
他从沈砚枝的眼里,看不见一丝一毫的情谊,只有陌生和厌恶。
那眼神比任何匕首还锋利,几乎要将他扎穿。
在心底演绎了无数次的道歉,临到此刻,却显得苍白无力。
沈砚枝的厌恶不加掩饰,稠密无间,墨惊堂找不到一丝裂口,仿佛被泥潭淹没头顶,一呼一吸间满是腥气。
一盆凉水浇下,就连胸腔都停止了跳动。
他竭力弯起唇角,掌心用力,将腰间的短剑朝外拔出了些许,锋利的刀刃划破血肉,他总算在剧痛里找到了一丝清明。
不至于失态。
“师尊……”
“谁是你师尊?”
沈砚枝面色不善,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墨惊堂。
墨惊堂眉睫一颤,带着些不知所措和茫然,那湿漉漉的眸子里,全是被人丢下的无措。
尚未出口的话被沈砚枝硬生生怼了回去,激起了一阵剧烈的呛咳。
他咳得很厉害,每咳一声,腰腹间便涌出一片鲜血,不受控制地外溢,瞬间便浸透了外衫。
沈砚枝却看也没看,仿佛嫌碍眼似的别过脸,问墨惊堂:“这是哪儿?”
他并没注意到那人咳得半死不活,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咳,万,咳咳咳,冥……”
“万冥枯海何时成了鬼族的天下。”沈砚枝接过墨惊堂断断续续的话,他揉了揉眉心,闭眼复睁开,仿佛对周围的环境感到陌生,没再和墨惊堂做过多牵扯,提腿便走。
墨惊堂盯着那人挺拔如松的背影,急匆匆地迈步想跟上去,却好似惹恼了沈砚枝,沈砚枝转过身瞪他:“我虽然不杀鬼修,但不代表我容许你跟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