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惊堂身上流淌着魔血,根本无法修炼七玄宗的任何仙术。
一旦修炼,下场便是走火入魔。
这也是沈砚枝无论如何都不愿教他的原因。
但墨惊堂并不知晓其中缘由,半大的少年只看得见师尊给其他师兄弟传道解惑,唯独对自己不闻不问。
这些情愫日久集聚,便堆叠成了墨惊堂挥散不去的执念。
镜非台正是因为知晓了这一点,因此在墨惊堂求而不得时,教他仙术,为的是取他性命。
墨惊堂十分聪明,加上他天资并不愚钝,因此他学得很快,而他学得越快,距离走火入魔便越近。
镜非台教他功法时,往往是深夜,墨惊堂并不知道镜非台的真实身份,只知道教自己的那人特意强调,让他不可在沈砚枝面前露出任何马脚。
墨惊堂虽然应承,但这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难了。
他不过十八岁的年纪,少年心性无可厚非,他太想让师尊对他刮目相看,也太想在师尊面前表现。
因此后来,当镜非台告诉墨惊堂,他可以在历练时好好表现给沈砚枝看时,墨惊堂喜不自胜。
那是墨惊堂最明媚的日子,沈砚枝同意了他的请求,他终于可以让师尊对他另眼相看。
因此在毒灵窟中,墨惊堂不遗余力地保护步行歌,想得到的不过是师尊的认可。
但他的师尊只带走了步行歌,没有带走他,把他留在了原地。
师尊让他等,他便继续等。
直到毒气入体,灵力紊乱,恰在这时,镜非台让他看见了沈砚枝和南宫夜交谈的画面,并且告诉了他:“沈砚枝带你回七玄宗并不是可怜你,更别提有半点情爱,他之所以救你养你,不过是为了你这条命。他需要你的命,来救他的命,而今天,就是你亲爱的师尊为你安排的死期。”
墨惊堂就是那天得知了情蛊的前因后果,因此走火入魔。
但即使是走火入魔,他也对沈砚枝下不了手,他不过是,想试探一下沈砚枝的心意。
于是举剑刺向了步行歌。
他想知道自己在沈砚枝心中的分量是否如此不堪,并没有真对步行歌动杀心,但阴差阳错,被沈砚枝所杀。
墨惊堂死后,镜非台本来应该高兴,因为隐患已除,沈砚枝现在可以一心修仙了。
但事与愿违,沈砚枝太让他失望,沈砚枝为墨惊堂生出了情根,又怎么可能接受自己亲手杀死心上人的后果。
他成日疯疯癫癫,一言不发,把自己关进后山,与魔族,与墨惊堂的尸体为伍。
好像那些魔气能够把墨惊堂的那缕残魂救活似的。
镜非台见他这样更是来气,几番劝解全被沈砚枝拒之门外,甚至看沈砚枝的态度,若是知晓墨惊堂的死有镜非台的一份儿,恐怕能当场取了镜非台的首级。
镜非台对他失望透顶,后来沈砚枝从南宫夜处得知以命换命之法,自取灭亡,镜非台索性闭关,没再管他。
镜宗主重新闭关,眼不见为净,不愿再见一面这个自甘堕落的徒弟。
但他总控制不住去想,如今的沈砚枝,会不会便是另一个他。
另一个,没有割舍掉情根的他。
镜非台闭关百年,本以为出关时沈砚枝能把墨惊堂忘掉。
毕竟要救墨惊堂那稀碎的残魂,至少要日夜生剖心头血,持续百年。
但他没料到的是,沈砚枝真坚持了一百年,只为了那个天煞孤星,那个魔族。
他更没料到的是,沈砚枝还真成功了。
镜非台一边觉得荒谬,一边觉得滑稽。
上一世墨惊堂爱沈砚枝爱得死去活来,但沈砚枝没有情根。
而这一世,换成了墨惊堂没有情根。
沈砚枝自己都是情树断枝所化,更何况他的灵根和灵骨塑成的墨卒,更是和情根沾不上半点关系。
墨惊堂上一世死时都舍不得碰他师尊一根毫毛,而这一世的墨惊堂,拥有记忆,拥有肉体,但对沈砚枝,只有恨和怨。
这一世,墨惊堂的所有反常,并不是墨惊堂自以为是的醒悟,而是他丧失了情爱的能力。
这因果轮回般的变化仿佛冥冥注定。
时隔一百年,镜非台着实好奇,这对师徒这一世,又能整出些什么幺蛾子。
显然,好奇的不止他一人。
墨惊堂重生那一日,休养生息了一百多年的鎏尘,也重新找上了镜非台。
那时的鎏尘刚能聚成一团魔气游走,镜非台在这魔气找上自己时,挥手就要将他打散回炉再造个一百年,但鎏尘对镜非台实在是了如指掌。
仅仅几句话,就让镜非台打消了杀心。
他说:“我们来打个赌?”
镜非台不屑地瞧着那团魔气:“我和你有什么好赌的?你是不是忘了,我之前和你说得很清楚,见你一次,杀你一次。”
话是这么说,但镜非台并不动手。
首先,鎏尘这种魔头,杀不死。
镜非台和沈砚枝讲的过往中,有一段并不属实。
他不是不想杀鎏尘,也不是没试过,而是杀了这人又会卷土重来。
赶不走消不灭,日日纠缠于他。
于是镜非台后来想出了一个办法,把这魔头的三魂七魄打散一魄。
那散了的一魄,要重新聚成,至少需要成百上千年。
而那失去了一魄的肉体,镜非台便扔去了清玄宗,也就是留尘。
这样,鎏尘就分成了一个痴傻的哑巴肉身,和一个四处游荡的残魄。
想再来打扰镜非台,至少得等了百八十年。
镜非台也算是摆脱了他的纠缠。
虽然需要定时清理就是了。
鎏尘见镜非台又要把自己好不容易聚起来的残魄打散,不敢激他,只笑:“非台,你养了几百年的徒弟为一个不相干的人生了情根,背弃了你的教诲,你这么轻易就甘心了?”
这话确实触动了镜非台,即使已过一百年,沈砚枝的事情在他心里依然像是一根倒刺,膈应得他难受。
鎏尘道:“我们打个赌,就赌……”
镜非台抬眼看他,鎏尘笑道:“赌墨惊堂会不会犯和沈砚枝一样的错误。”
镜非台道:“什么意思?”
鎏尘信誓旦旦道:“我觉得,沈砚枝既然能为墨惊堂生出情根,墨惊堂肯定也能。”
鎏尘和墨惊堂并没有任何交集,即使有,那也是魂魄不齐的留尘的,和眼前这团魔气无关。
这团魔气甚至连墨惊堂长什么样子都不太清楚,就敢这样大放厥词,实在是让镜非台觉得好笑,他就是瞧不惯鎏尘这副样子,也瞧不惯这为情所支配的畜生信誓旦旦的模样。
好像全天下的人都要为情所困一样。
简直荒唐。
于是,两人的赌约便这么立下了。
鎏尘也得以在镜非台眼皮子底下暂且存活。
两人的赌注很简单。
若是镜非台胜了,鎏尘就再也不准来碍他眼。
若是鎏尘胜了……
鎏尘并没说条件,而是反问镜非台,镜非台很不耐烦:“要是你赢了,悉听尊便。”
然后,
鎏尘制定了简单粗暴的计划,他找上墨惊堂,以杀沈砚枝为借口,让墨惊堂去讨沈砚枝欢心。
结果没想到,墨惊堂不费吹灰之力便讨到了沈砚枝的欢心,但却没有消磨掉墨惊堂心底的杀意。
反而让这杀意更浓。
鎏尘的计划遭到了镜非台的嘲笑,镜非台开始实行自己的计划,给沈砚枝托梦。
让沈砚枝离墨惊堂远点。
但两人有言在先,不能戳破墨惊堂和沈砚枝的那层窗户纸,要是戳破了,就视为犯规。
镜非台和鎏尘向来如此,一开赌便一发不可收拾。
少年时两人同住时,一仙一魔,便经常切磋。
他们两人的切磋内容,大到比武论艺杀人放火,小到一日三餐谁吃得多谁吃得少。
事无巨细。
如今面对沈砚枝和墨惊堂,两人也较上了劲儿。
镜非台深信沈砚枝不会在明知墨惊堂要杀他的情况下,还自愿赴死。
也深信墨惊堂会从始至终保持冷血无情。
鎏尘和他恰恰相反。
鎏尘十分笃定:“正是因为是墨惊堂要杀沈砚枝,沈砚枝才会去死。”
镜非台:“不信。”
然后,沈砚枝死了,镜非台输了。
这太荒谬了。
更荒谬的是,墨惊堂的情根,在沈砚枝坠崖的那一刻,凭空而生。
情根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是比灵根还玄乎的东西。
只有修为极高的人,才能支配自己的情根。
其他人根本看都看不见,也根本不知道这东西的存在。
不然所有人为情所困的人都可以抛弃情根,就天下大乱了。
沈砚枝坠崖时,镜非台和鎏尘看得很清楚,墨惊堂的的确确,生出了情根。
只是那个少年,当时并没有意识到。
也尚未感到这情根会给他带来如何猛烈的苦痛,直到现在,真相大白,他才终于感到痛彻心扉。
鎏尘的话说完了,墨惊堂仍然不为所动,并未从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上看出何种生的意志,反而越发低沉下去,少年身上没了意气,只剩可怖的寒意。
仿若触不到底又无边无际的深渊。
直到镜非台开口:“和你说这些并不是为了救你,而是为了救清玄。”
墨惊堂那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遽然抖动,仿佛以为自己听错了,确认了一遍:“你说……什么?”
他的反应太过剧烈,目光过于露骨,镜非台甚至觉得若是改口说刚才是在开玩笑,墨惊堂能扑过来和自己拼命。
墨惊堂身上全是血,嘴角残余的血迹至今还未干涸,并且随着他的一举一动,还有新鲜血液在涌出,但这些全被他无视了,他只是死死地瞪着镜非台,等镜非台开口。
判他死刑,或是新生。
一呼一吸仿佛都在此刻显得冗长,墨惊堂的颅内神经近乎绷紧到断裂。
他听见镜非台轻描淡写,话语不重:“我的意思是,我知道怎么救他。”
“所以你现在不能死,因为还用得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