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引猛地坐起身,黑暗让人瞧不出他的表情是什么,但陈伤不用看就知道那是怎样的震惊。

  可他已经在提起这些事的时候学会平静。十年的时间,他对什么事情都能很平静的看待了。

  陈伤最初的记忆随着一场高烧消失了,他现在能记得的最早的事是睁开眼看到的那个破败小屋。冬天,窗外阴沉沉的刮着风,关不严实的窗户被风吹得哐哐作响像是随时都能掉下来。墙壁上贴着报纸,光线很暗,他躺在土炕上身上只有一张破烂的棉絮小被子。

  是被冻醒的。

  他不记得从前的事情了,但他却确定这里不是自己的家,不是自己熟悉的地方。他爬起来想回家却看到床上躺了不止自己一个人,有四五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同伴,有的醒了在瑟瑟发抖,有的还在睡着。

  后来那些孩子都不见了,只有他被留了下来,他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不把自己送走,为什么说话要避开自己,但渐渐地他也明白了,那些人并没有把那些孩子送回家,而是卖了。

  当时年纪小,不太明白拐卖的意思,可陈伤却明白卖是什么意思,他们像商品一样被人挑选走了。

  或许不久之后他也会被人买走。

  破败的小院儿里隔一段时间就会被带回小孩子,也很快会被送走,还有一些一直在小院儿里的小孩儿,他们要么残疾,要么身体畸形,每天都会有人把他们带出去,晚上再带回来。陈伤一直是被留下的那一个,除了看着他给他一些吃的以外,像是忘了他一般。

  陈伤被关在很小的一个房间里,时常能听到旁边的房间有谩骂声还有殴打声,还有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他看不到,但他被吓到了,生怕有一天这样的疼痛会落在自己身上,他不想疼。

  或许是大人觉得小孩子都很弱,他们轻轻松松就能掌控,关在房间里就万无一失,可陈伤还是跑了,从他们认为他爬不上去的窗户。

  只是当时只有几岁的陈伤不知道能跑到哪里去,周遭都是陌生的房屋,跑出村庄是一眼看不到边缘的树林,鞋掉了来不及去捡,跑出血了也不觉得疼,他以为只要跑出森林就有熟悉的人在尽头等自己,抱起自己说不要怕。

  森林尽头的确有人,他一脚就将陈伤踹出好远:“妈的,让老子好找。”

  那是陈伤第一次跑,却不是最后一次,最远的他跑出过森林,可森林尽头没有人等他,四面八方都是陌生,他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最长的他躲在一个草垛里一晚上没有被发现,但第二天还是被找到。

  再后来他身上多了许多伤,房间的窗户也封上了,就连他的脚上也戴了锁链。

  他觉得自己像条狗。

  陈伤跑不了了,他每天都被锁在那个房间里,他以为自己会被卖掉,或者会被弄到畸形拉出去再带回来,那段时间他害怕极了,晚上都不敢睡觉。

  直到有一天他在小房间里听到了窗外有两个人在说话。

  “那小鬼怎么办?就这么一直关着,养着?”

  “你现在出手不就是找死吗?”

  “死什么死?卖到山里去,卖不了一万还不能卖一千吗?一直养在身边才是个祸害!”

  “怕是你现在都带不出去。”

  “要我说干脆杀了算了,荒郊野岭的埋个孩子十年八年的都不可能有人发现。”

  “我们卖人,可不杀人,你别坏了规矩。”

  陈伤意识到自己身上有他们不敢卖的理由,可他不知道是什么,他再也没有听到谁站在自己窗前说什么。但陈伤却想明白了一个问题,这些人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

  清楚这一点后陈伤第一个反应是不想被买走,他宁可一直留在这群人的身边。因为只有这些人知道是从哪里把自己带来的,离开了之后就再也不可能知道他属于哪里了。

  大概过了半年,小院儿破败的小屋里热了起来,陈伤每天晚上都被蚊子咬到睡不着的时候,他们终于想起了陈伤,要送他走。

  吃饭故意摔破碗被他藏起来的瓷片就是在这个时候派上用场的,他七转八转的被带着去见了买家,然后在交易的时候刺伤了买方,谁也不想买一个定时炸弹回去,他们是买儿子不是买冤家的,最后也只能作罢。

  那天被重新锁进小黑屋的时候陈伤被打的很惨,连饭也快三天没吃,他以为自己会那么死去,但他还是活了下来。

  之后他又被带出去几次,他们长了记性,会提前搜他的身,脱光了让他身上藏不了任何可以伤人的东西,陈伤没有伤人的东西,但有吓人的本事,他胡编乱造自己记得所有事情,说自己家里人是警察,买了他就是买了麻烦。

  他一直这么捣乱,每一次都会被揍,但他却如愿留了下来,后来年纪越来越大,也越来越不好卖,人贩子也渐渐地不带他去看买家了,但他们也不会白白养一个闲人,他们开始让陈伤学‘本领’,指着一个房间告诉他:

  “你要是学不会,下场跟他们一样,不过看你这么有种我可以让你选一下是想没脚还是想没手。”

  陈伤知道那个房间里关着的都是身体残疾的孩子。

  所谓的本领是偷,陈伤要学会如何在手指间隐藏刀片,如何快速的解开纽扣,如何在烧沸的开水中取出肥皂片,且只能用手。他的手不知道烫了多少个泡,但他只要不想残废,就只有让自己学会。

  人贩子没有给陈伤太多时间,几个月而已,对于一个几岁的孩子来说简直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陈伤学会了,虽然还不算精,却已见了雏形,所以他也免了被断手断脚弄到畸形的下场。

  陈伤说这些事情的事情连语气都是平静无波的,像是说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关的故事,只有谢引听的心往下坠,疼的他呼吸不畅,他不知道陈伤是怎么做到这么平静的,但他却不难想象这平静之后他经过了多少的苦难。

  这一刻谢引忘记了所有的不应该和保持距离,明明这个人现在好好的躺在自己身边,好好的跟自己讲他的过去,但谢引还是不放心,还是觉得他在疼。他下床走到门口开了灯,又折回床边在陈伤那一侧坐下。

  陈伤看到了他发红的眼眶,坐起身:“谢引,都过去了。”

  谢引没理他,径自抓过了他的手仔仔细细的看,陈伤任由他看:“没有疤,我好像天生不会留疤。”

  这本是好事,可谢引却疼的流出眼泪来。

  没有疤,所以除了陈伤自己,没有人知道他发生过什么,没有人知道他曾经有多疼,连他的身体都不记得。

  只有他自己知道。

  陈伤是怎么都没想到谢引会哭的,即便是上一次自己快离开他也只是趴在桌面上红了眼眶,最后始终没有哭出来,这是陈伤第一次看谢引哭,哭的他有些心慌和不知所措。

  “你别……”

  “衣服脱了我看看。”谢引闷声开口。

  “真的没……”

  “我看看!”他不容拒绝的开了口,带着怒气,可又和他平时一点就炸的模样不同,陈伤觉得他更多的是在气他自己,虽然陈伤不明白他这样的情绪是来自什么。

  可陈伤不想在这个时候还不听话,于是他抬手略显笨拙的脱掉了身上的T恤,让谢引看。

  谢引前前后后没有放过一寸肌肤将他检查了一遍,确实如陈伤所说,没有伤口也没有疤痕。然后谢引看到了陈伤左侧额头上那道快到耳边的疤痕。

  如果他是不会留疤的体质,那么这道伤口当初得多深才得以被留下来。谢引忍不住抬手去碰触那道疤,陈伤看到了他的手没有躲开,任由他抚上。

  “疼吗?”

  “疼。”陈伤没有说谎,他甚至到现在都还记得自己差点死在这道疤上,是被铁锹狠狠砸过来的伤口,深可见骨。

  “怎么弄的?”

  “打的。”陈伤轻巧的用两个字带过了惊心动魄。

  谢引当然不相信,盯着他:“字越少,事越大,你没听过这句话?”

  陈伤捉住他的手自疤痕处拿下来:“过去了。”

  “我想知道。”这个时候的谢引一点都不体贴,没有一点眼力见,毕竟任谁都看得出来陈伤不想说,谢引自然也看得出来,但他就是想知道陈伤为什么会留下这么一道疤,被打被锁被关都能平静的说出来了,这道疤为什么不说,到底有可怕。

  其实没有多可怕,陈伤不愿意说是他不想让谢引知晓人性到底有多恶,他下意识不想告诉谢引这些,可谢引执拗起来不是那么好解决的,两人关系变好之前陈伤说不定还能吓一下他说打一架,但现在陈伤也招架不住。

  那就说个谎骗骗他吧,只是还没开口谢引就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别骗我,不然我就炸给你看。”

  陈伤:“……”

  真的没有多可怕,但即使陈伤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冷。

  陈伤学会了所谓的‘本领’,但意外的他们最后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并没有放陈伤离开小院儿,依旧看着他,开始让他做杂物,学做饭,陈伤原本想趁着去偷的时候跑掉的打算也随之落空。他被限制自由,几年的时间都没有离开过那个小院儿,在那个小院儿里他照顾着许多人贩子。

  或许是这几年陈伤乖了,也从来没想过要跑,慢慢地有些话也不再避开他,然后陈伤知道不止这个小院儿,这个村子里都满是他们的眼线,这里几乎是人贩子的聚集地,想要从这里离开对于十来岁的他来说简直天方夜谭。

  那是陈伤十三岁那一年,随着各种治安条例的完善,小院儿里那群残疾的小孩子都已经消失了,他们不能再上街扮惨乞讨,陈伤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但却知道他们并没有把人放走。后来陈伤偶尔听到他们谈及关于器官买卖的事情,可是无从考究。

  小院儿里还是偶尔会有小朋友出现,几天后被带走然后再也看不见。陈伤冷眼瞧着一切,却帮不上任何忙,他自己同样需要谁来拯救。

  可他知道不会有人来到这个地方,他只能自己救自己。

  至于想要得到自己从哪里被拐卖回来的消息这一点陈伤已经放弃了,带自己回来的那个人再也没出现过。陈伤开始准备离开,他摸索出了一条离开的路线,只要运气好一点,就能离开这个村子,找到警察,救更多人。

  离开的前两天,小院儿里来了一个小孩儿,却是和陈伤差不多的年纪,这个年纪的孩子是不会贩卖的,陈伤能想到的只有一个可能。陈伤纵然年纪还小,但在这里生活这么多年自然有他自己的生存方式,他悄无声息的帮过很多人,也曾让其他的小朋友偷偷传递过消息,虽然最后都石沉大海却依然没有放弃。

  陈伤打算带这个人一起走,不想他就此没命,但小孩儿不知道是被打怕了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在陈伤带他走告诉他自己路线之后他却拿起小院儿里的铁锹趁着陈伤不注意砸了他,自己离开。

  陈伤始终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可以一起走的,他现在也没想明白。他只知道那一次,自己险些丢了命,不仅有那道伤,还有人贩子的教训,他被丢在一间房间里,没有医生,任由他生死,后来侥幸活下来之后这道疤也一直跟着他。

  “那个人被抓回去了吗?”谢引全身都绷得很紧,紧要发抖,紧到随时都能断掉一样。

  陈伤摇摇头:“他跑了。”

  “人贩子不是很难耐吗?整个村子不都是他们的眼线吗?为什么会放他走?为什么没有把他抓回来?”谢引的声音带了些哽咽,却依旧咬牙切齿:“他为什么没有死!”

  对自己好的人谢引向来帮亲不帮理,因为这个世界上本就没几个人对自己好,陈伤给了自己曾幻想的一切,他也恨不得把自己所有能给不能给的都给他,如今知道曾经有个人这么伤害陈伤,他恨不得那人去死。

  他是真的想那人死。

  也该死!

  谢引的恨意毫不遮掩,陈伤离他这么近自然感觉的到,他也从床上下来,这一次同样也没想太多的张开右臂抱住了谢引,一下下的搓着他的后背:

  “别这样,我已经没事了,我挺好的。”

  谢引回抱住陈伤,紧紧地,像是要把他勒进自己的身体里:

  “哪里好了?陈伤,我快疼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