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晚坐在安顺桥上,呆呆地看着廊架上挂着的两排灯笼。

  从中午到晚上,她跑了七户工人家,有三人表示自己是石场的老工人,随时都愿意复工;另有三人对着徐晚一顿数落,称石场一年炸两次,自己是冒着生命危险在给徐晚干活,说来说去也不是不想复工,只是想多要些工钱,徐晚为表诚意,当即承诺工钱提高一成,并预付两个月,几人这才遮掩着得逞的喜悦,装作勉勉强强答应了。

  而最后一户是一起在采石场上工的兄弟两个,其中的弟弟方远开门看到是徐晚时,脸上没有一丝意外就把她让进了屋。

  “小场主,”没等徐晚说明来意,方远已经开口了,“我兄弟二人会回去复工的,不过要过些时候。”

  徐晚不解,仍旧背书一样说着准备好的话:“石场会加强安防措施,我本人也会长驻石场,同大家一起上工干活,一起吃饭,我用自己的生命安全担保,石场绝对不会再有任何事故。而且,我承诺给你们每人涨一成工钱,并预付……”

  “不是这个,”一直沉默的哥哥方高开口说道,“当日虽是夜里,我兄弟二人都没在石场,但家里老母亲实在经不住第二次打击,听说石场又爆炸的那天,她突然发疯似的说看到我父亲回来了,接着一病不起,这几日精神时好时坏,大夫说,可能,可能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方高捂着脸默默流泪,方远也唉声叹气。

  徐晚一时没明白兄弟俩所说的前因后果,疑惑脱口而出:“第二次打击?”

  方高方远相似的脸庞投来相同的目光。愣了半天,方远才缓缓道:“我兄弟二人没别的本事,过些时日一定会去复工,只是我父亲去世之后,母亲就只有我们了,这次爆炸前,她每日都在门口等我们回来,爆炸后更是一刻不看见我们就发疯似的哭喊。她时日无多,这个时候我们再去石场上工,我怕……”

  徐晚突然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怎么就没听明白,他们的父亲已经在第一次爆炸的时候身亡了呢。

  “对不起,是我冒失了,复工的事就当我没说,”徐晚摸摸口袋,发现自己没带钱,“这段时间,工钱照发,你们在家好好照顾老夫人,我也会用实际行动告诉你们,石场会安全的。”

  七户人家八个工人,徐晚从谈判到聊家常,自己面对工人时的身份角色有了180度大逆转。自己的事业重要,苏府的投资重要,工人的生命安全就不重要吗?

  灯笼里的蜡烛已经快燃尽了,一阵凉风吹来,廊架上灯影摇曳。不知是灯笼里扑火的某只飞蛾振了下翅,还是桥下哪条晚睡的鱼儿甩了下尾,细微的声波里,徐晚突然嫁接了采石场小场主的悲喜,理解了她的责任。徐晚打个冷战,吸吸鼻子起身,直奔苏府西院的工房。

  “看把徐总监的累的,比我们家病号还虚弱了!”刘衡端着碗,正在喂程火火喝猪脚汤,“怎么样,顺利吗?”

  徐晚坐到床沿,眼含着泪,诚恳地对程火火说道:“程姑娘,对不起!”

  程火火见她神情有异,不知道她这一天经历了什么,推开刘衡喂过来的汤,关切道:“场主怎么突然这么说?发生什么事情了?”

  “你父亲,和你,你们……对不起……”

  程火火不知道徐晚为什么突然之间重新提起这件事,之前老场主研制新型炸药,她父亲也有参与,但爆炸过后的抚恤工作,却都是作为小场主的徐晚一个人做的,甚至倾其所有去赔偿,自己却沦落成乞丐。程火火因当时在外地采石场学习,躲过了一劫,回来之后就听说徐晚散尽家财赔偿完就人间蒸发,到再见面时,二人已在苏府。她始终佩服徐晚的担当和果决,从未觉得有人需要对她说“对不起”。

  “场主,这,这从何说起!”熟悉之后话稍多了些的程火火,在徐晚的一声声“对不起”里突然又回到那个疏离社恐的状态,不知道怎么说好了。

  刘衡也发现了徐晚的异常:“我说你抽的哪门子疯?出去这一趟撞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徐晚不想耽误刚刚好转的人进食,接过刘衡手里的碗喂程火火喝汤。汤勺到了嘴边,程火火紧闭双唇,惊恐地看着刘衡。

  刘衡一把抢回来:“还真是撞邪了,回去喂你的大小姐去!”

  徐晚既不反驳也不走,继续神经质地跟程火火说对不起。

  “怎么着,还想赖在这过夜?”刘衡开始撵人。

  徐晚才突然意识到夜已深了,再继续待在这似乎不太好,抠抠手指尴尬地想要告辞,屁股上猛地挨了一脚。

  “回去喝你的猪脚汤去!”

  怎么成我的猪脚汤了?徐晚悻悻地回到大小姐的院子,心里还在盘算着明天叫上人上山去彻底巡查一番,要确保石场安全再去走访工人。

  “阿晚,你回来了!”

  刚跟留门的周婶道了谢,身后就钻出一个跳跃的身影,顶着一张明媚的脸。

  “大小姐,你还没睡?”

  “给你留了,嗝,饭。”苏玉谨拉过徐晚的手往厨房走,到了厨房却也不摆饭,她掀开一个大锅盖,冒着热气的箅子上摆放着几个碗碟,碗碟里盛着几样精致小菜。

  苏玉谨拿过托盘,一样一样把温热的小菜摆进托盘里,又拿了个空碗从另一只锅里盛了汤——果然是猪脚汤。

  “你端着菜,我拿着汤,我们回房里,嗝,吃。”

  “你吃过了是吧?”

  苏玉谨嘿嘿两声,“喝了几碗汤。”

  “唔,好吃!”忙了一天的徐晚狼吞虎咽,“一定是李师傅的手艺!”

  苏玉谨托着腮看着她,眼睛有些肿,似乎是哭过,嘴唇有点干,应该是一天水都没怎么喝。

  “猪脚汤也是李师傅煲的,你多喝点。”苏玉谨回想着自己煲的那锅汤,就像清水拌肥油,诵诗喝了一口就吐了,画扇不喝,默书不喝,自己捏着鼻子喝了两大碗,腻得一晚上都吃不下饭。

  “唔,看到火火在喝,味道真不错。”

  “听七婶说,你母亲去世得早,你自小对七婶很是依赖?”苏玉谨欲言又止,徐晚埋头吃饭浑然不觉。

  “石场那次爆炸,对我打击很大,在那之前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她给自己找了个听起来还算合理的理由。

  “人也不记得了?”苏玉谨继续试探。

  “不记得,连七叔七婶都不记得。”

  “七婶长得真美嗷?”苏玉谨不痛不痒地,随口感叹了一句,说完就看着徐晚笑。

  徐晚喝完最后一口汤,低着头收拾碗筷,脑子里却在飞速运转,这神似现代情侣之间“送命题”的一句话,是大小姐随口一说还是有意试探?她同七婶聊了那么久,是不是知道了些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徐晚的过去”?

  碗碟都摞到一起,徐晚抬起头,同样漫不经心地来了句:“七叔也不赖。”

  端起碗碟快步去了厨房,徐晚把手伸进冷水里,一天的疲惫褪去了些。她突然对这个徐晚的过去感兴趣起来,想着今后长驻石场,跟工人们打交道,或许能打听些自己从前的事情。

  洗完了碗,又舀了瓢水洗脸漱口,徐晚脑子里还是石场如何复工、如何改进安全措施以及如何经营,终于真正履行起“场主”的本职,她觉得自己好像跟真正的徐晚一点一点在融合。

  进了我自己卧房,徐晚疲惫地闭着眼睛,没有点灯,往前伸着双手凭着记忆往床边走。没走两步,双手突然触到一团温热柔软又毛茸茸的东西。

  “啊——”

  “阿晚,是我!”

  迅速后退摸到蜡烛点了灯,屋里亮堂起来,徐晚看到穿着毛坎肩的苏玉谨就站在眼前。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过来也不知道点灯?”徐晚心有余悸,面有愠色。

  “对不起,我,我刚进来,也不知道你卧房的灯在哪里,你就在我身后几步,我以为你看到我了,便等着你进来点灯,谁知你,你一进来就摸……”

  “你还有理了?”徐晚进门前确实满脑子都在想石场的事,兴许大小姐真的是前脚刚进门,话说着说着也没了底气,语气慢慢软下来,“那你过来是有什么事?”

  “近日辛苦,想问问你明日想吃什么饭。”

  徐晚皱眉闭眼搓额头,无语三连:“多大点事儿啊?李师傅做什么我吃什么。”

  “那便把程姐姐的饭菜依样给你留一份。”

  “好好好,都行,大小姐早些歇息,我明日还要去趟石场。”

  “去石场?”苏玉谨突然想起徐晚要长驻石场的事,“只白天去,对吧?”

  “对啊,夜里没法作业,以后禁止工人住在山上。”

  “那我回去了,”苏玉谨脚步轻轻,似有心事,挪了两步又回过头,“阿晚。”

  “嗯?还有什么唔……”

  苏玉谨的唇嘬上来,把徐晚的话堵在喉咙里。

  徐晚两只手悬空在大小姐身侧,抬抬落落,脑子里乱七八糟闪回了两辈子里的温暖和爱,终于在柔软唇瓣的啃啄下变成一片空白,双手落在大小姐毛茸茸的背上,唇舌不受控制地吻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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