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疏带着殷燮扶一路向东。

  不知道是掳了白千满的人是没将那枚附着了离宿仙尊魂元的铜钱放在眼里,还是匆忙之下忘记搜身,总之十分清楚地成了指路明灯,最后停在了归远山不远的地方。

  殷燮扶虽然也曾怀疑,会不会是对方刻意为之引得他们二人去往何处,可他冷眼瞧着,这位仙尊不知是胸有成竹还是怎么,行动上丝毫没有迟疑。

  见此殷燮扶收回了狐疑,只是如此赶路把殷燮扶累得半死,每走一步都怀疑萧亓那小子是不是生来就喜欢找罪受,不然怎么就能守着一个根本不认识自己的仙尊过了百年,如今看来这个仙尊还是个不知体贴为何物的。

  可是这路好像怎么都走不到尽头,明明过了山岗就应该能遥望到归远山,眼前却不知何时起了雾,漫山遍野看不清方向,再然后多了一点甜臭味。

  起初味道很淡,殷燮扶并没有闻到,还是后来怀里的小秽玡季景同出声提醒殷燮扶这才发现,等他想要叫住前方的离宿仙尊时,却发现仙尊也不见了。

  “怎么回事,又入阵了?这边的山林里,仙门还没有清扫干净?”殷燮扶对这种情况已经熟悉,只是在熟悉里隐隐有察觉些不对劲来,可一时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小小的秽玡身体里传来季景同的声音,是介于幼童和成年人混合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奇怪:“刚刚过了一棵树木,仙尊的身影就瞧不见了。”

  “他会不会故意将我们引导这里灭口?”殷燮扶不自觉地将那点不对劲归咎到晏尘归身上,毕竟在化境仙尊眼里,再隐秘的阵也不应该进得这样悄无声息,除非是晏尘归故意不出声提醒。

  季景同听见这话并没有立刻反驳,他先是低头沉思了片刻,而后扬起硕大的头颅:“你只告诉他萧亓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养着他的魂灵,又靠着法器修复了他的身体,毕竟具体细节你也不清楚,这也算不得多大的事情。你既没有害过萧亓,也没有当真站在他们的对立面,于情于理都不至于费这么大的劲来出掉我们,他若是想杀随便找个山沟将我们埋了就是。不过话说回来,我依旧没想明白他为什么放着毕翊仙尊不用,非要与你合作,我再三思量都觉得毕翊仙尊才是最合适的合作人选。”

  季景同的话说得在理,这也是为什么殷燮扶只是猜想,并没有下结论,他也觉得自己不值得离宿仙尊费这么大劲。

  “况且。”季景同接着说,“离宿仙尊还需要你帮他……”

  话未说完,突然一道符咒直飞眼前,堪堪停在眼前两指的位置着起了火,于此同事一道声音响在了脑海里——

  “过来。”

  符咒燃烧殆尽,化成了一缕带路青烟,袅袅向着林子飘去。

  殷燮扶低头看了眼季景同,季景同点点头,殷燮扶这才顺着青烟指引的方向而去。

  浸满浓雾的林子看上去无边无际,青烟在其中并不显眼,一个错神可能就走错了路,殷燮扶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精神,不知走了多久,他似乎终于摸到了林子边缘,然而映入眼帘的并不是想象中的开阔之地,是一个城门口。

  城门一副年久失修的样子,上面的牌匾也不知道落到了什么地方,只剩下木楔横在上面,城门打开,里面一眼荒凉。

  此处已经没了雾气,青烟明显延伸到城内,殷燮扶的脚步却停在了城门口,可这次没了来催他的符咒,青烟在入了城内街道不多久后彻底散尽。

  “进去吧。”季景同说。

  殷燮扶用力拢起已经,将季景同用力拦在怀里后,这才踏出了第一步。

  城内的模样没比破破烂烂的城门好多少,显然这里已经是座废城,年久失修,殷燮扶游走江湖多年,可他依旧没有认出来这究竟是何处。

  正当他怀疑是不是此举过于莽撞应该趁早离开时,他终于见到了第一个人。

  那已经说不上是不是人,颓废的身影靠在小巷口,身上半盖着草席,脑袋歪向一侧,头发杂乱不知道多久没有打理过,若不是胸口还在起伏着,一眼看上去就像死了。

  再后来,殷燮扶发现“死人”不知这一个,那对横七竖八的断木里瑟缩着好几个人,浑浊的眼睛自缝隙中投射而来,肮脏、警惕,看过来的眼神不像是一个个人,更像是林子里濒死的野兽,虎视眈眈地盯着乍然闯入自己地盘的猎物。

  但是毋庸置疑,那些都是活人,并非被秽玡寄生后的怪物,是实打实的活人,这一点没有人比季景同更能真切地感受到。

  那些人的眼神落在身上很不好受,殷燮扶在确定这里是活人的地盘后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向着青烟最后散尽的方向,终于在一处客栈里找到了想找的人。

  客栈也不是正常的客栈,门口牌匾摇摇欲坠,大堂桌椅横七竖八沾满了灰尘,可这位仙尊却很有心思地给自己收拾除了一方天地,甚至还烧了水泡了茶,就是不知道这茶叶从何处而来,泡茶的水干不干净。

  茶香四溢,勾起的不是殷燮扶的胃口,而是怨气。

  “仙尊好雅兴,这种时候还有心思坐着喝茶。”殷燮扶站在门口,不是他不想进,实在是没多少下脚的地方。

  晏疏轻笑着放下茶杯,指着对面的木凳:“过来坐,赶了这么久的路,又在林子里晃了大半晌不累?”

  累?当然累!

  这话若是换在半天前,殷燮扶或许还会感动一下,这会儿别说感动了,他都怕放在位置上的茶水是送行的。

  但殷燮扶也不敢拂了离宿仙尊的面子,磕磕绊绊好不容易走了过去。

  凳子上落一层厚厚的灰。

  殷燮扶瞥了一眼仙尊屁股底下的凳子,除了有些永久的磨损痕迹外,看起来倒是清爽,显然仙尊落座前仔细清理过了,不像他这个,被随手一挥丢在这不闻不问——对面的仙尊显然没那个闲心顺便将多余的凳子也收拾了。

  殷燮扶认命地挥着依旧,气劲吹落灰尘,仅剩的一点也被紧随而来的魂元一扫而空,屁股落座的空挡,他看见仙尊正一手压在茶杯上,一边端着茶壶半转着身子,自己面前的那杯里飘满了尘土。

  殷燮扶:“……”

  冷风里带了潮湿的味道,还有经久沉积下来的霉味,怎么看这里都不是个端茶细品的好地方,可离宿仙尊却无知无觉半地继续着他的闲适。

  殷燮扶刚想问问这是什么情况,怀里的季景同却突然开口:“来了。”

  殷燮扶一惊,一手赶忙护着胸口,一边警惕地看向四周。

  客栈破烂阴暗,光线尤为差劲,犄角旮旯里若是藏了什么东西一点都不稀奇,然而季景同的双眼却是看着门外。

  殷燮扶没问是什么,快速扫了一圈客栈后,视线顺着季景同看着的方向望去,反倒是对面的仙尊依旧老神在在地喝着茶,茶杯掩盖之下,嘴角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嘶——

  是什么东西在地上拖行的声音,还有沉重缓慢的脚步声。

  从季景同的角度还能看见先前巷口瞧见的盖在草席下的人,露出的半个脑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放正,乱糟糟的头发盖住了整张脸,但殷燮扶还是看见了一满含欲望甚至有些妖魔化的眼睛。

  那眼神期盼又贪婪,浑浊的眼球里带着炙热的光,是对生的渴望,也是对这个世道的怨恨,荼毒着视线所触及的每一寸地方。

  紧接着就是东西稀里哗啦摔落的声音。

  盖在草席下的人毫无征兆地冲了出来,那混乱的声响显然不止他一个人动。

  殷燮扶吓了一跳,下意识警戒同时人已经冲到了门口,半个身子掩藏在门后,却发现那些人并不是冲着他们而来,反而去往了相反的方向。

  身边慢悠悠地多了个人影。

  不比殷燮扶偷偷摸摸的样子,离宿仙尊大大咧咧地站在了门口,看着他们来时的方向,凌乱的脚步声还有类似野兽嘶吼的声音让殷燮扶内心的好奇战胜了警惕。

  他正一点点挪出身子想看看那个方向究竟发生了,突然一声怒吼吓了一跳,直接将他从木板后面拽了出来,紧接着他就看见那一群破破烂烂的人冲向了门口一个更加破烂的人。

  说是破烂不知是他们身上难以蔽体的衣服,还有杂乱粘连的头发,随意垂在身侧的四肢,很不协调的走路姿势,明明浑身无力又拼命奔跑的样子很像被风吹得乱飞的破布。

  而后就看见一大堆破布冲向了另一块破布。

  “什么情况这是?”殷燮扶被眼前这一幕吓了一跳,皱着眉头说,“乞丐打架?”

  话音久久无人回应,殷燮扶早就习惯了仙尊的沉默寡言,好在还有个照顾他情绪的。

  季景同出声道:“你瞧那些人冲过去的模样,有没有觉得眼熟。”

  殷燮扶眯着眼睛又仔细地看了看。

  确实眼熟,有点像官府施粥,饥饿的流民一窝蜂地去抢饭的样子。

  可再看看被抢的人,殷燮扶倒是更相信自己眼花,失笑道:“到另一个叫花子身上抢饭?哪来的饭,吃人肉吗?”

  ……吃人肉?

  明明是自己嘴里的玩笑话,可是话一出口最先吓到的却是自己。

  眼看着那群乞丐蜂拥而至,扯着后进城的那人仿佛真的要将其撕烂了一般,殷燮扶正犹豫着要不要救人,却发现体内的魂元一点都提不起来。

  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

  “仙尊……”殷燮扶方一出声想要提此异样,却在转头的瞬间看见离宿仙尊不知从何处拿了个利刃划破手指,血珠落于半空中时又忽而化成一只闪着蓝光的灵蝶。

  灵蝶慢慢煽动这翅膀飞向那些乞丐,动作缓慢,眨眼间却已经到了那些人头顶,乞丐们却无知无觉。

  上方的灵蝶还未来得及落到人群中,忽而一道微弱的蓝光自中间闪出,晏疏眉头一皱,灵蝶瞬间散成星点,而那群围绕着的乞丐好像碰到了极其可怕的东西,尖叫着逃进了周围的巷子里。

  至此晏疏终于看清了中间的人。

  那是个极其瘦小的人,看不清年岁,走路还有点跛,对于方才的情况似乎早已习以为常,在众乞丐散尽后,他佝偻着身子慢慢向前,最后停在了客栈门口。

  晏疏早已拉着殷燮扶到了阴影里。

  靠近了才看清那小乞丐年岁不大,又瘦又小,身上新旧伤口一眼数不尽,肩膀上敞着一条手指宽的,血肉外翻,中间还少了一小块肉,想来方才被抓掉了。

  小乞丐似乎并没有发现这里还有旁人,看了一眼确定没有埋伏在旁的乞丐后又一瘸一拐地去往里间走。

  殷燮扶还没发表意见,晏疏已经先一步跟了上去。

  两个修行之人就算魂元被压制也能做到行动无声,悄么声地跟上去,看见小乞丐直接进了后厨——之所以能看出来是后厨,因为那里面横着一口大铁锅。

  里头盛了半锅水,小孩儿坐在锅边生火,里面不知道煮着什么东西,漆黑一条一条,跟小乞丐身上的破布很像,仔细看又比布条厚重了不少。

  经过刚才的事情,殷燮扶怎么看那个锅都觉得怪异,摁了摁怀里,小声和季景同嘟囔:“这里面煮的不会是人皮吧。”

  “不知道。”季景同声音很轻,“不过应该很快就知道了。”

  紧接着殷燮扶眼前银光一晃,他眼睁睁地看着尊敬的仙尊大人不知道从哪搞来个木桩放到锅边,坐到了小乞丐身边问:“小孩儿,你这是煮什么呢?”